0%
第二章 4

第二章

4

清晨,翠嬸像往常一樣,端著一杯棗湯朝後院中的那座閣樓走去。雨仍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樓梯上覆滿了刺樹萎黃的葉子,她輕輕地推開閣樓的那扇門,看見趙少忠的女人趴在窗前潮濕的地板上,她瘦弱的身體就像一朵被風吹落的凋謝的花苞,在深夜的時節中散發著淡淡的香氣。那扇朝西的窗戶不知什麼時候被打開了,一夜風雨把窗下的梳妝台澆得濕漉漉的,地上積了一層渾濁的雨水。那些盛開著白色和紫色小花的陶盆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翠嬸想起昨天深夜她似乎聽到了這邊傳出的器皿打碎的聲音,但它很快被天空滾過的響雷和芭蕉葉子上的雨聲遮蓋住了。
在這場狼狽不堪的葬禮中,很多人經受不了暴風雨的襲擊,在半路就逃進了樹林,只有為數不多的人穿著蓑衣踩著吱吱作響的泥水來到了墓地上。在晦暗的天色中,趙少忠在做好的墳包邊栽了一棵扁桃樹,花圈店的錢老闆又一次來到他的身邊:「這些花圈被雨淋https://read.99csw•com得透濕,恐怕點不著火。」
「我的女人死了。」
錢老闆嘿嘿一笑,趙少忠知道他在笑什麼。
這場經年未遇的大雨下到第六天的黃昏,果真停息了。第二天一大早,趙少忠就聽到了報曉的公雞在河邊的樹林里高聲啼叫,在燦爛的陽光中,趙少忠擺下了盛大的喪宴,這個慈悲的女人的猝然死亡早已在村人的預料之中,儘管兩年前啞巴的到來使這個一向受人敬重的女人的貞操蒙上了一層陰影,但村裡所有的人都趕來為她送葬,村中花圈店的錢老闆在三天前就請來了十幾個花匠連夜製作花圈,到了出殯的這一天,花圈在清晨的時候就被排著長隊的人群搶購一空。
趙少忠似乎沒有聽懂他的話:「我也許應該把它們放到閣樓上存起來,等到我死的時候再拿出來用。」
「那就等天晴晒乾了再燒。」趙少忠說。
翠嬸費了半天的勁才把她弄到那張大床上,她輕輕分開女人read.99csw.com的雙唇,用湯匙柄撬開她的牙齒,往裡灌了幾勺棗湯,一陣刺鼻的腐漚的花香從她的唇邊飄散開來,她看見女人兩腮鼓鼓囊囊的,裏面塞滿了木楊花深紅色的花瓣。
趙少忠搖了搖頭:「我的女人在世時最忌諱陰雨連綿的日子,我想請你算一算天空什麼時候開晴,我好安排出殯的時間。」
幾天以來,趙少忠一直擔心的天氣終於出現了不祥的徵兆。午後剛過,太陽就被一團疾速飄動的烏雲遮住了,河邊的一排柳樹在聚起的大風中彎下了枝條,不一會兒,遠處的田野上騰起了一片雨霧,漸漸朝這邊逼過來。雨點像黃豆一樣撒下來的時候,從外地請來的一個廚師正在院外的白果樹下殺豬。趙少忠看見這個六指的廚師被突如其來的陣雨弄得手忙腳亂,那隻被剝了一半毛皮的公豬像蘇醒過來的魚,突然沉重地喘息了一聲,從殺豬盆里立了起來,正在門前察看天色的送葬的人被眼前的情景驚得目瞪口呆。那隻鮮血淋read.99csw.com漓的公豬拖著懸挂在地上的毛皮,奔到了院子里,在那些五顏六色的花圈中到處亂撞,最後,它積聚了殘剩的一點氣力衝進了堂屋,將棺前的裝滿供品的祭桌撞倒后,才倒地死去。
「村裡所有的人都在傳說你的女人喜歡鮮花,為了採摘這些東西,我讓人爬遍了整個南山。」錢老闆說,「不過,你把這麼多花圈拿到墳上去燒,要燒到什麼時候才能燒完?」
「你們家十三畝地的墓園裡有安葬的空地。」風水先生沉吟了片刻,說道。
翠嬸帶著趙龍在屋檐下瑟瑟發抖,像遭受雨淋的兩隻小鳥,她看見大風吹起花圈上飄拂的輓聯,那些掉落在地上的紙花浸沒在泥水之中,粘附在來往人群的鞋幫上。
晌午,錢老闆和一名夥計抬著一隻綴滿松柏和艾草的花圈來到了趙家大院。趙少忠正在被院里堆滿的花圈弄得暈頭轉向,他彷彿擔心會在裏面迷失似的,面對著那些散發著紙香的花朵,顯得有些神不守舍。
「即便天仙下凡,我https://read.99csw.com也不會再娶了。」
中午的時候,趙少忠獨自一人來到河邊風水先生那間低矮的棚屋裡,他把一隻盛著白玉鏈珠的檀香木盒放在風水先生的面前。
黃昏時分,幾個年輕人抬起那隻漆黑的棺材,冒著滂沱大雨,走到了子午橋上。啞巴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閃了出來,他歪歪斜斜地走到送葬的人群中,伏在那面被雨水淋得鋥亮的棺蓋上,失聲痛哭,他喪魂落魄的哭聲無疑給這場糟糕的葬禮火上澆油,人群中隱隱傳出一絲訕笑,靜立在雨中抬棺材的人發出低聲的埋怨。趙少忠心慌意亂,簡直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他遠遠地看見村裡的三老倌一聲不吭地走到啞巴的跟前,朝他臉上吐了一口唾沫:「孽障,你難道想隨她一起入葬不成?」
風水先生不假思索地說道:「七天之後將是一個雲開霧散的黃道吉日。」
「你沒必要把這麼多花圈都燒掉。」錢老闆說,「不管怎麼說,人死不能復生,何況,老婆走了,別的女人還會來。」
「你莫非是讓read•99csw.com我幫你選擇一處墓穴?」風水先生呷了一口茶,笑了一下。
趙少忠充滿悲傷的語調使錢老闆感到有些出乎意料,他拐彎抹角地在趙少忠耳邊聊起了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末了,他以一種悲天憫人的聲調委婉地提出:這些花圈全部燒掉有些可惜,不妨以低價賣給他一部分。趙少忠想也沒想就斷然拒絕了他。
趙少忠苦笑了一下:「再好的花圈到末了還不是要燒掉?」
趙少忠昨晚一夜未睡,在秋末的這場連綿的大雨中,急驟更替的季節帶來了寒冬的氣息。但早早從床上爬起來,撐著一把油布傘,在陰溝邊排水,天快亮的時候,他看見翠嬸跌跌撞撞從樓上奔下來的時候,他還以為老婆的哮喘病又犯了,在天空突然劃過的一道閃電中,翠嬸已經竄到了他的傘下,一把拽住他的袖子,過了半天,女人才抖抖簌簌地說了一句:她吃了有毒的花瓣,這會兒大概已經死了。
「這隻花圈是用松枝和鮮花做成的。」錢老闆說,「它即使在墓地上存放一年,花朵也不會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