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少忠來到渡口的時候，船工和幾個木匠正在船頭喝酒，太陽已經懸挂在河面一望無際的丘陵的草叢中，它的餘暉將河水映得紅艷艷的。看見趙少忠走過來，船主站起身來放下了跳板。船主是一個江北佬，頭頂微謝，他春末的時候販了一船生薑到子午鎮來賣，在這裏已經盤桓了幾個月了。

趙少忠沒有吱聲，低著頭往回走，那根包著鐵皮的拐棍在碎碎的街面上發出「篤篤」的聲音。他們走到那家肉鋪邊的一條弄堂口，柳柳從身後追了幾步，走到他的跟前：「趙虎會不會在那座破廟裡？」

趙少忠感到一陣暈眩。這些天，對於那些走馬燈似的陌生人的來臨，他雖然感到隱隱的不快，但他一直以為他們不過是為了幾兩銀子，現在看來，事情遠遠沒有這麼簡單。

「他已經有好幾個晚上沒回家了。」

翠嬸急急地朝門外走了幾步，趙少忠又叫住了她。

「聽人說他在三老倌的一個鋪子里做事，我也說不清到底做什麼。」翠嬸說。

黃昏時分，趙少忠拄著一根拐棍，獨自一人朝渡口走去，墨河的岸邊三三兩兩地坐著幾個乘涼的老人，幾個婦女手裡拿著竹reａｄ•９９ｃｓｗ.coｍ竿和繩子在河邊的樹叢里搭著帳篷，晴朗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午後熾烈的光線現在漸漸暗淡下來，天氣變得涼爽了一些。街上正是人多的時刻，新鮮瓜果的清香中混雜著腐漚的爛葉的酸臭。

「你們這條船什麼時候能修好？」趙少忠問了一句。

「在堂屋的桌上，沒準是那個年輕人留下的。」翠嬸說。

「我把鎮子都找遍了，就是不見他的人影。」柳柳說。

「那個人走的時候說過什麼沒有？」

「你是從哪兒弄來的這玩藝兒？」趙少忠接過匕首，看了看。

轉眼間就到了三伏天，炙熱的陽光將地面烤得裂開了縫，墨河上蒸騰起一縷縷的白煙。趙少忠坐在門前的白果樹下，汗水將身下的藤椅浸得濕乎乎的，翠嬸從後院拎來一桶桶井水，潑在滾燙的地上，他感到一股熱氣朝他迎面撲來。

「今天你怎麼有空到河邊來轉轉？」船主給他斟了一杯酒。

柳柳心事重重地走到趙少忠身邊，臉色陰沉沉的。

「還是我去吧。」

「他白天時常來這兒，晚上從來沒在船上過過夜，大概在鎮上找到相好的了吧？」

「一轉read.99csw.com眼，那小子長這麼大了。」趙少忠自語道。

趙少忠從桌邊站起來，慢慢踱到門邊，又轉過身來：「你去渡口把趙虎找回來。」

柳柳已經走到了那片池塘的邊上，她的身影遠遠看上去就像灰濛濛的樹木一樣顯得不真實。

「我常看見他在鎮上棉花房對面的酒店裡喝酒。」一個船工說。

「他去那座破廟幹嘛？」趙少忠咕噥了一句。

柳柳已經拐進了那條狹窄的弄堂，朝那座房子走去，趙少忠遠遠地看著她。

「人命？不會吧？」

「今天來的這個小夥子不像是本鎮人。」趙少忠說。

在夕陽的最後一片亮光中，趙少忠悻悻往回走。這些年他很少出門，子午鎮的那條舊街邊又修了一條新街，看著那些店鋪里出入的陌生面孔，他常有一種置身異鄉的感覺。他穿過一片蘿蔔地，走到了長滿松樹的木橋邊，隱約聽見街上傳來棉花彈弓嘭嘭的聲響。

晚上，柳柳把滿頭草屑的趙虎領回趙家大院的時候，一種更大的不祥之感掠過趙少忠的意識深處，趙虎的暴躁和沉默不語加深了他的不安。既然趙虎寧願棲息在破廟的草堆之中，一定有著難read.99csw.com以言說的隱秘，他本來也許可以躲過三天的時光，然後隨船北上，現在他無奈之中回到家裡，使一切都變得更加尷尬起來。

後院的兩扇側門敞開著，井台邊洗了一半的衣服擱在那兒，柳柳不知去了哪裡。啞巴舉著一桿連枷，噼噼啪啪地打著地上的豆筴，豌豆在他的身邊跳蕩著，他不時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枕巾似的紅布擦著臉上的汗水。

前些天來過的那個陌生的年輕人在晌午的時候又來到了趙家大院，此刻他正坐在堂屋裡吸著煙斗，他高大的人影靜伏在門檻邊的羅紋磚上，幽暗的門洞里飄散出一團團的煙霧。這個人看上去有些面熟，趙少忠怎麼也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他，也許是在子午鎮做工的外鄉人，這個一言不發的年輕人第一次來到院里找趙虎的時候，趙少忠把他讓進堂屋，給他沏了一杯茶，趙少忠自言自語似的跟他聊了幾句，想打聽他的來意，他一直緘默不語。

「去年冬天他從什麼寨子逃回來的時候，我總感到有些什麼事。」

「三天前來過的那個人倒像是外鄉人。不過——」翠嬸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都被搞糊塗了。」

「王二毛現ｈttｐｓ://ｒeａｄ.9９csw.ｃom在在鎮上做什麼？」

翠嬸臉色灰暗，像是被什麼事嚇著了一樣，重重地喘著粗氣。

那座房子原先是一個廟宇，一年夏天院牆被風颳倒了之後，再也沒有人修葺過，廟裡的和尚搬到南山去了，一個放牛娃幾十年來一直住在那裡，現在他的身體像搖搖欲墜的房子一樣朽壞了。趙少忠常常看見他牽著一頭黃牛在鎮外的田野上四處轉悠。

「快了，」船主說，「三天後就開船。」

「你在看什麼？」一個挑著濕漉葦葉的人從他身邊擦過。

「偃林寨？」趙少忠愣了一下。

趙少忠沒有搭理他。

現在，太陽已經偏西了，趙少忠獃獃地注視著空空蕩蕩的街面。鄰居在屋前的籬笆邊燃起一堆薄荷草熏蚊子，濃煙順著微弱的東南風飄過來，嗆得他直打噴嚏。他搖著蒲扇回到了屋裡。被剪得光禿禿的樹叢中找不到一處蔭涼的地方，他繞過一排迴廊，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沒有。」翠嬸說。

「趙虎怎麼沒在這兒？」趙少忠的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停留在遠處的河面上，那裡一簇刨花被風越吹越遠。

棉花鋪子的四周飄滿了紛紛揚揚的棉絮，對面酒店的門帘低垂著，他看見九-九-藏-書酒櫃邊站著一個熟悉的人影。不一會兒，柳柳臉上紅撲撲地挑開門帘走了出來，酒店老闆將頭伸出窗外：「早上他還在這兒喝過酒，你再到別處看看吧。」

「哪兒呀，」翠嬸笑了起來，「他就是鎮上的王二毛，小時候為了跟人賭一塊干饃還吃了一撮狗屎哩，你怎麼全忘啦？」

這段日子，常常有些陌生人來找趙虎，他不知道趙虎這些天在鎮上又惹出了什麼事，他的眼前閃現出幾年前那三個扛著花圈的姑娘的身影，心頭掠過一陣煩躁與不安。

「他大概已經回去了吧。」船主說。

趙少忠止住了腳步，他看見在那片濃密的樹林背後空曠的田野上矗立著一座頹圮的破屋，屋前的池塘泛著白光。

「趙虎的身上會不會有人命？」過了半晌，翠嬸又說。

趙少忠坐在卧室的窗邊，心不在焉地翻閱著一本本舊書，目光越過窗框，看著那個坐在堂屋的年輕人。陌生人在漸近的黃昏中離開了那裡，趙少忠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走到了屋外，他看見翠嬸手裡捏著一個亮閃閃的東西若有所失地朝後院走過來。到了近前，他才看清那是一把磨得鋒利的匕首。

「他袖子上的血我用糯米汁洗了幾遍都沒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