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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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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已經過了中午,曬場上的人越聚越多,有人像是聽到了身後鋸樹的聲音,不時地回過頭來朝這邊張望。太陽光漸漸增強了它的熱度,融化的雪水中露出一些鵝黃色的草莖,雪地上到處布滿了淙淙流淌的溝溪,河邊樹梢上的一隻風箏像是斷了線,它在藍瑩瑩的蒼穹下隨著北風越飛越遠。
瞎子沙啞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臉上刻著的詭秘而又坦然的神情使趙少忠不由地打了一個冷戰。他久久地站立於堆滿積雪的樹冠之下,看著瞎子走遠的身影,顯得有些心煩意亂。
翠嬸神色慌張地從灶屋奔了出來,正好趕上了老鼠四散奔逃的一幕,她獃獃地倚在門框上,看著癱坐在雪地上的趙少忠,半天說不出話來。
「大雪天你找鋸子幹嘛?」翠嬸說。
「你在找什麼?」翠嬸走了過來。
趙少忠在樹下足足鋸了一個九九藏書多時辰,他的衣衫都讓汗水浸濕了。樹榦中發出的一種奇怪的聲音使他好幾次停了下來。他不知道那種聲音是從什麼地方傳出的,隨著鋸齒在樹榦中越陷越深,那種聲音也越來越顯得刺耳。突然他聽到樹榦中傳出一聲空空蕩蕩的聲響,那棵樹吱吱嘎嘎地搖晃了幾下,樹上的積雪像沙粒一樣紛紛墜落下來,他看見那棵白果樹像一堵坍塌的牆壁似地朝他壓過來。趙少忠身體向旁邊躲閃了一下,巨大的樹榦在撞倒了灶屋上高聳的煙囪后,沉重地壓在院牆上,屋頂的瓦片撲撲簌簌地掉落下來,他聽見灶屋裡傳來翠嬸一聲尖厲的驚叫。
「好好的一棵樹榦嘛要鋸掉?」趙龍看著父親佝僂的身影消失在廊下,輕聲地咕噥了一句。不一會兒,他就聽到了院外傳來的呼啦呼啦的鋸齒聲。
趙少忠似乎還沒有從眼read.99csw.com前的驚悸之中緩過神來,他看到空洞的樹榦中鑽出了成群結隊的老鼠,那些灰色的老鼠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四處蔓延開,在雪地上到處亂竄,它們吱吱地叫著,在積雪中留下了一大片散亂的爪跡之後,不一會兒就消失了蹤影。
「這棵樹已經有好幾百年了吧?」瞎子說。
翠嬸愣了半晌,沒有說話。
這兩個老人步履蹣跚地走到子午橋上,他們用竹棍敲擊著封凍的橋面,繞過那堵新砌的山牆走到了趙家大院的門前。當他們從趙少忠身邊走過的時候,趙少忠依稀覺得自己在什麼時候見過他們,但一時想不起來了。趙少忠起先並沒有過多地注意他們,耳畔掠過的一陣輕微的響聲使他轉過身來,他看見一個瞎子敲著竹棍撞到了那棵白果樹上。
「二三百年。」趙少忠搭訕了一句。
他看見墨河的河道上九*九*藏*書覆滿了積雪,那些蘆花的尖梢露出雪線,在風中飄搖著。停泊在岸邊的幾隻舢板的頂篷被陽光映照得白花花的,河的對岸有幾個老人正在雪野中拾糞,河邊的樹林中小孩嬉戲的喧鬧聲一陣陣飄過來,他們扯著白線,沿著河堤追趕著漸漸升高的風箏。
「它現在已經死了。」
趙少忠笑了起來:「它從來沒像今年這樣枝繁葉茂。」
清晨的時候,趙少忠就被院外啁啾的麻雀驚醒了。他像往常一樣,拄著拐杖繞過那片空闊而沉寂的院廊,來到了屋外的白果樹下。
那棵竹匾一樣粗細的樹榦早就被老鼠鑽空了,黑壓壓的洞口宛若一隻張大的嘴巴,一陣腐漚的臭氣撲鼻而來,趙少忠看見樹洞中堆滿了草莖、破棉絮、谷糠、花生殼以及腐爛的死鼠。
那兩個瞎子是在晌午的時候來到村裡的,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來自何處,趙少九-九-藏-書忠抱著一隻腳爐坐在樹下的一條木凳上,看著他們翻過高高的馬脊山,摸索著崎嶇不平的雪路,艱難地朝村子的方向走來。
一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雪在冬至這一天漸漸停住了。田疇和道陌依舊掩埋在深雪之中,遠處馬脊山的山巒上空堆積著明亮的浮雲,山腳下的一帶村落顯露出斑斑點點的樹影,那些在雪中久居深宅的村人一大早就出現在村外的茫茫雪原上。
趙少忠回到後院的時候,趙龍正睡眼惺忪地從卧室里走出來,他看見父親在廊下煩躁地走來走去,像是在找一件什麼東西。
「鋸子。」
「來年春天它便不再泛青,」瞎子說,「它的根已經爛掉了。」
「它的壽限已經到了。」瞎子說。
在和煦溫暖的陽光中,四周依然透出一股刺骨的涼意,翠嬸抱著一把掃帚在院中清掃著淤雪,她身後的屋檐下掛著一串串冰凌,她不時停下https://read•99csw•com來,跺著雙腳,朝被風吹得通紅的手上呵氣。
他的頭上、臉上落滿了雪花,深陷的眼眶和削尖的下巴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具骷髏。瞎子在樹下怔了一會兒,雙手摩挲著樹榦,嘴裏發出一陣陣咕咕嚕嚕的聲音,趙少忠沒有聽清他們所說的話,他站起身來走到了瞎子的近旁。
眼前那幢新砌的店鋪看上去已經住進了人。屋頂上升著縷縷炊煙,靠近煙囪的地方,被熱氣烘化的雪水順著瓦縫噼噼啪啪地流到地上。幾個夥計正在房舍的山牆下用木梯搭成架欄,把那些枯萎的茜草攤到陽光下來曬。
「我想將門口的那棵白果樹鋸掉。」
他看見瞎子慢慢走到村中的那片扇狀的大曬場上,早已等待在那裡的幾個婦女正在把場上的積雪掃清。那兩個老人在曬場的中央止住了腳步,圍攏的人群很快就擋住了他的視線。
「可是今年秋天它還結出了滿滿一筐白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