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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戀

初戀

在過道的一張茶几上,堆著一摞絨面考究的相冊。季康愣了一下,隨後將頭探向窗外。樓下,那名女研究生此刻正在一排垃圾筒的邊上焦急地踱著步子。她不時地看一眼腕上的手錶,然後抬頭朝樓上張望。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妻子突然說了一句:「請等一下。」我發現,聽到這句話,季康明顯地鬆了一口氣,我似乎又聽到了他那調侃般的語調:這娘兒們到底還是憋不住了。
有關這個研究生的情況,我們所知甚少,她的相貌不算難看,但也說不上如何出眾。這就是說,見異思遷一類的解釋在此並不完全適用。我們只是聽說,季康的妻子在意識到危機將臨之時,立即著手全力挽救,起先是苦苦哀告,然後是日復一日的自我悔過,其程度遠遠超出了她實際犯下的種種過失,當然,就像許多面臨被丈夫拋棄的女人一樣,也曾發出過很多無用的恫嚇。
我在翻看這些相冊的同時,張末正在整理那堆沒有入冊的相片。她耐心地將那些照片分成三類:季康的,他妻子的,他們的合影。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的胳膊,悄悄地塞給我一幀照片,我注意到她的臉因為羞怯而漲得通紅。
在某一家酒店的婚禮上,季康顯得躊躇滿志。他正謙恭地將一枚戒指戴在妻子的手上。他的妻子眉頭緊鎖,身體朝後仰去。如果不是季康的口臭使她難以忍受,那麼她的鬱郁不歡一定另有原因。
現在,我們結婚已經四年了,除了結婚證書上的合影之外,我們再也沒有在一起拍過一張照片。我們信誓旦旦,永不分離;我們未雨綢繆,時刻準備,各奔東西。https://read.99csw.com
「你錯了,」我的話似乎引起了他的不快,「她這樣做,無非是為了暗示我,我根本不配享用居室的清潔,不配享用她……」季康正這樣說著,張末已經走進了書房,他搖了搖頭,沒再說什麼。
有一天,季康與妻子在公園的一張長椅上商量離婚之事,他的妻子也許是受不了精神上持續的刺|激,猝不及防地尖叫了一聲,向前狂奔了五十米,最後一頭扎入了湖中。季康在這個關鍵時刻經受住了考驗,他平靜地點上一支煙,冷冷地注視著湖面。「要知道,一個會游泳的人要被淹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事後,季康這樣向我解釋道。
我們騎著黃魚車離開大連西路的時候,天早已黑了。街面上行人稀少。我注意到,股票交易大樓頂端的廣告牌已經更換。
如何分配這些照片,遠比想象的要複雜。問題在於那些合影照片的歸宿,因為兩個當事人都表示不願收藏它們。季康嚴肅地指出,指望由他來收藏這些「記憶的殘片」至少是不人道的,既然兩個人的結合被證明是愚蠢的,他現在所要做的就是將往昔的歲月徹底埋葬。他的妻子立即反唇相譏,她說她完全同意季康對他們婚姻的描述,「是的,我的確十分愚蠢。」她接著聲稱,她如今最大的願望就是與豬玀般的生活儘快訣別。
離婚之後,季康常常向我提起,儘管他現在對前妻已無感情可言,可還是忍不住要通過各種渠道去打探她的消息。只要想到她的身體可能與另一個陌生男子交合,他就會受不了。「也許還不止一個,」有一次,季康對我說https://read•99csw•com,「我們的離異很可能使她破罐子破摔,我了解她的為人。」看起來,他被那種惡魔般的陰影纏上了,在這片晦暗的陰影中,他能「看見」自己的妻子以他所熟知的方式委身他人。「甚至,有一回,我還夢見了你……」季康在說這番話的時候,還寬宏大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我真的與他妻子上過床,而現在他則原諒了我。
最後,一個騎三輪車的工人將她救起,送到了醫院。季康來到她病床前所說的第一句話是:「如今這個世道,自殺已經嚇唬不了誰了,你趁早別來這一套。」隨後,他看見兩行晶瑩的淚珠從她的眼角流了出來。「到了那會兒,我知道,她已經死心了。」
我們幾個騎著黃魚車,穿過了大半個城市,最後在大連西路的一處弄堂口停了下來。我們準備上樓的時候,研究生似乎有些不耐煩地向季康囑咐道:「最好快一點,別黏黏糊糊膩味個沒完。」季康點點頭,問她是不是一起上去,研究生的柳葉眉即刻豎了起來:「我上去幹什麼?你本來就不該拉我來。離個婚還弄得什麼似的,又不是遊行示威。」她的理由似乎也很充分,於是,她就一個人留在了樓下。
由這些照片而引發的彼此攻訐與種種難堪,用季康自己的話來說,是往常的浪漫歲月向現在索取的必然代價。
當天晚上,季康請我們幾個在學校後門的一間簡易餐廳吃飯,還喝了酒。後來,我們就控制不住地唱起了一些老歌。張末開始流淚,我們唱著歌,誰都不會去注意她。再後來,她的一隻小手繞過桌腿,悄悄地伸過來,擱在我的膝蓋上。
九_九_藏_書我一連往後翻了幾頁。現在,那名女研究生終於出現在季康家的餐桌上。從照片下端打出的日期來看,這次相聚與他們的婚禮剛好相隔三個月,女主人正往研究生的碗里夾菜,而後者竟然毫無覺察,她好像與鄰座的季康因為什麼問題而發生了爭執。女主人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擔憂,不如說是暗自慶幸,也許兩者兼而有之。閑坐在一旁的是一位老人,她很有可能就是季康的岳母。她的表情十分嚴峻,顯示出老人判斷力的銳利,她彷彿在對她的女兒說:「你就等著瞧吧……」
這是一張快速成像照片,色彩顯得很不真實。我看不出這張照片有任何奇特之處,照片上也未標明成像的日期。不過,我很快就發現,在照片的背面,有兩行用自來水筆寫成的小字,上面一行無疑是季康的手跡,內容多少有些猥褻:「今天晚上,你會感到吃不消的……」而他的妻子在下面則這樣寫道:「那你就試試看……」
我提醒季康,她今天這樣做,也許是以女人所特有的方式對他表示歉意,也許還有挽留、惜別之意。
隨後的一幅照片將我帶往炎熱的南方。他們倆正在水中嬉戲,海面上風平浪靜,海岸上細沙如銀。季康拉住妻子的一隻手,另一隻手則撫摸著她的臀部。兩個人都在縱聲大笑。照片的左下角是一個戴墨鏡男人的側影,他的目光似乎在注視著海面上的一尾黃帆。在接下來的一幅照片上,這個男人再度出現,季康的妻子與他相向而坐,而季康本人則在一邊若有所思。
「這正是我擔心出現的場面,」季康在書房整理雜誌時突然低聲對我說,「你也許會問,既然我受不了這九九藏書種場合,那當初我幹嗎要與她離婚呢?我也不知道。不過,恐怕我告訴你,你也不會相信,我們結婚至今,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屋子收拾得這樣整潔,也從未意識到她有這麼漂亮。你知道,她以前總是一副懶散的樣子,彷彿永遠睡不醒……」
季康的這種多少有點病態的心理,我或許不難理解,而他的前妻對此是否有過類似的聯想,我們卻不得而知。季康說,他當初並不一定非得與她離婚不可,就像幾年前他並不一定要與她結婚一樣。情況的確也是如此,我們猜測,他們婚姻的最終崩潰與一個女研究生的介入有關。
我們之所以會留下來,是因為季康讓我們不要離開,季康之所以讓我們留下來,按照張末的分析,是因為他擔心自己一個人留在樓上會使那位研究生感到不快。
感情上的糾纏宣告平息之後,辦理離婚手續的過程就成了一道簡單的算術題了。住房原本就是妻子父母的財產,對此,我的朋友自然不能提出任何非分的要求,而兩個人在若干年內所積攢的財富(幸運的是,其數量與種類不算龐雜),則需要經過一番仔細的運算與分割。總的來說,氣氛是友好的,分配也體現了謙讓的原則。比如說,家用電器以及許多值錢的大件傢具一律划入妻子的名下,像書籍、唱片一類的物件則理當歸季康所有。從這件事後來的進程來看,還是有一些看似微不足道實則極為重要的問題被他們忽略了。
說起來,我與季康雖然同屬一個系科,卻也算不上是知交。不過,他離婚這件事卻給我帶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饋贈。在他離異后那段倒霉的日子里,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是否應當向https://read•99csw.com他表示一下我的感激。關於這件事,我在不久之後就要談到。
我看見季康矜持而冷漠地轉過身去,對他的妻子說:「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沒有什麼話要對你說。」他的妻子露出嘲諷的笑容,「還有一些東西,你忘了將它們拿走了。」
我們來到了七樓。門開著,季康的妻子正在陽台上給幾盆瓜葉菊澆水。很顯然,她為這個即將到來的時刻做了精心的準備,剛剛洗過澡,鬆散的長發披在肩上,房間里散發出一股樹脂般清新的香氣。屋子收拾得十分整潔,廚房裡的一排不鏽鋼炊具被擦拭得鋥鋥發亮。她的臉色明朗而紅潤,似乎已沒有了往昔的那種憂鬱,那種故作冷漠的神情。她甚至還給了張末一包話梅,隨後,她們倆在陽台上說了會兒話,還跟著錄音機里鋼琴的節拍哼了一段曲子。
他們倆最終分手的那天,我們系的幾位同事去幫季康搬家,那名女研究生也一同前往。面臨這樣的場合,她也許感到有些不安,就拉了一個名叫張末的女生前去做伴兒。
事後,我多少次一遍遍地回憶起這個美妙的時刻。最後一分鐘。我們準備下樓。季康的妻子突然叫住他。於是,後來所發生的一切都變得不可逆轉了。
那些書籍很快就整理完了,我們將它們分裝在四輛黃魚車上。我和張末最後離開這個房間,當時,她的懷裡抱著一大堆舊衣服,其中的幾雙襪子所散發的氣味使她不得不最大限度地扭過頭去。臨到告別的時候,季康的臉色還算正常,他獨自一人在房間里轉悠了半天,好像在盤算著應當與他的妻子說上一兩句什麼,最後,他從床下拽出一雙破皮鞋,拎在手裡,招呼我們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