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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雞叫 3

半夜雞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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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有一天,還是那個聰明伶俐的小夥子,晚上吃了周扒皮供給長工們的餿鍋巴,剛剛在床上躺下,就覺著要鬧肚子。他慌忙中提了褲子出了棚屋,突然看見東家廂房的門輕輕地被打開了。從裏面走出一個穿著花短褲的人來。他差不多光著上身,一路跳躍著朝院中走去,在冷風中索索打抖,嘴裏嗚嗚有聲。小夥子定睛一看,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東家周扒皮。
老太太插話說:「別打岔,聽人家把故事說完。」
周扒皮說起話來渾身上下都透著精明,可他的話聽上去多少還像個草包說的。我們家天佐在廠里也時常給工人們訓話。他就不這樣,他的話句句入耳,工人們聽了都像吃了蜜糖一般。他說,你們在廠里累死累活地幹活,不是為了我天佐,而是為了你們大家。你們是工廠的主人,我天佐,是你們雇來的長工,你們流出的汗,嘴裏吐出的苦膽汁,年底的紅包就是報答。工人們用不著他吩咐就會不要命地發瘋幹活,就像一台全自動洗衣機,還不愛壞。這話兒扯遠了,我們還是回過頭來說那周扒皮。
喔喔喔……喔喔喔——
「我們家的地不都划給了天佑了嗎?論槍斃,也是槍斃天佑,輪不到我們家天佐……」
那些長工們在地里累了一天,回到東家替他們安頓的棚屋裡,吃了飯,燙了腳,渾身的每一個關節就全都鬆動了。往草墊子上躺,也顧不上說閑話,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故事說的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個村莊,名叫周家莊。那裡原本山清水秀,風景如畫。一條清溪,千竿毛竹,真是人間仙境。居者https://read.99csw.com有屋,耕者有田,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你隨便往地里撒下種子就能收穫糧食,你在地上打口井,井裡也會滲出蜂蜜來,不像現在的井水,有一股化肥味。人人安居樂業,那時的一切看上去都是好的。俗話說,一隻老鼠壞了一鍋湯。自從周家莊出了周扒皮,年景就大大不同了。
長工們見他說得有道理,一個個就精神抖擻地從床上跳下來,排著隊,有說有笑地下地幹活去了。這樣一連過了三天,情形也還是一樣的。
你們要問了,這個腰纏萬貫的大財主晚上不好好地待在屋裡睡覺,深更半夜溜到院子里去幹什麼?那個小夥子當時也是這麼想的,當然也沒有人告訴他原因,只有牆邊的蘆葦在風中沙沙作響。
所以說,精明的周扒皮從來不出巡,一心待在家中,拿他家的那些傭人、家丁尋開心。周家的傭人,保姆,奶媽,園丁多得就像河邊灘頭的沙粒一樣,這些人我們都不提,只說周家的那些長工。
他們心裏覺得蹊蹺,嘴上卻也不願說。只是低頭拚命地幹活,有時停下來彼此對望一眼,也都覺得對方的臉影影綽綽的。長工們當中有一個特別伶俐的小夥子,打算對這件蹊蹺的事解釋解釋,就對大伙兒說:看上去我們這會兒在一起幹活,實際上我們正在做夢。我們並沒有在地里幹活,而是正躺在東家的屋裡睡覺,夢見自己在幹活……
「你也不怕政府再來一次土改,再打一次土豪……」天佑媳婦酸溜溜地說。
長工們又問他,您的戒指怎麼會落在雞窩邊的呢?周扒皮臉一紅,https://read.99csw.com就不言語了。長工們看見東家的頭上腫起了一溜血泡,紅得像雞冠一樣,心裏都覺得十分暢快。
也許周扒皮真的在雞窩邊丟了一枚戒指。說不定還是純金的,就和我丟掉的那枚一模一樣。
話說周扒皮有這麼大的田產,要是哪天他一高興,打算巡視一下,那就麻煩了。因為他駕車出發的時候興許還是一個毛頭小夥子,等到他巡遊回來早已是拄著拐杖、白髮蒼蒼的老頭了。
這件事發生在解放前。具體是哪一年,我也說不清。那個時候,三座大山還沒有被人搬走,土地還沒有歸公,自然也就更談不上後來的包產到戶了。那時候,我們女人頭上還有三綱五常,全不如現在這般輕鬆快活,那時的女人,別說是殺人放火,就是踩著了公公婆婆的影子,也都是有罪的。長話短說吧,烏雲沒有驅散,豺狼四處當道,惡霸橫行鄉里,有地主,有僱工,有高利貸,有童養媳。雞,也還是有的,不過先不要著急,讓我慢慢從頭說來。
所以說,長工們心裏所感到的恍惚的苦楚要比他們付出的體力不知大上多少倍呢。
可他們覺著沒有睡多大工夫,村子里的大公雞就一聲接著一聲地叫喚開了。他們睜開眼,抻一抻胳膊,就紛紛嘀咕起來了:怎麼才睡了這一會兒,雞就叫開來,而且叫得那麼響,就像是吃了黃氏響聲丸似的。
要說周扒皮有多少田產,多少竹園、樹林,多少養魚的池塘,多大的院宅,幾進房屋,我也說不清。單說周家清明這天煙囪里冒出來的青煙,要吹過他家的田疇和山林,少說也要等到第二年的端九九藏書午。
周扒皮鬼鬼祟祟地竄到院子里,看看四下無人,就徑直朝牆角的雞窩走去。他來到雞窩邊上,蹲下身子,雙手攏成喇叭狀,伏在雞窩旁學起了雞叫。
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周扒皮學出的雞叫與那真的雞叫一般無二,連如今最好的相聲演員也難以做到,連最高明的魔術師也要遜色三分。人們常說,學什麼就會變成什麼。這周扒皮學雞叫的時間一久,平常走路的姿勢也帶著幾分雞相,就連晚上做夢,白天與人說話,也會不知不覺地伸伸脖子,不經意叫上一嗓子。尤其是被他的長工們痛打了一頓之後,他那垂頭喪氣的樣子看上去就更像是一隻瘟雞了。
周扒皮端坐在一張虎皮高背椅上,拉直了衣服的褶皺,清了清嗓子,開始給新來的長工分派事做。要說那些事,也無非是插插秧啦,打打麥啦,收拾油菜籽,挖水渠,種芝麻,把新收的穀子裝進麻袋,運進糧倉,揚場,選種,碾米,就像我們這裏一樣,沒有什麼新鮮事兒。
原來,周扒皮趁長工們白天下地幹活的當兒,一個人待在他那大房子里,什麼事也不做,單單就在屋裡學雞叫。
周扒皮這一叫可不要緊,村子上的公雞就都跟著叫開了。小夥子總算弄明白了:原來這半夜雞叫是他們東家一手製造出來的,目的就是讓長工們替他多幹活。
周扒皮拉足了架勢給長工們訓話。他說:我周扒皮生平沒有什麼嗜好,就是喜歡看著別人替我彎腰幹活,至於幹什麼活,干到什麼程度就算好,你們自己都是有眼睛的,就看著辦吧。你們要問了,什麼時候出工,什麼時候收工,這倒也叫我很為九*九*藏*書難。要是我給你們每人發一塊歐米茄手錶,那還不如我自己下地去幹活算了。你們聽著,一到天黑就可以收工。我說的天黑不是指太陽落山,而是你們站在一起都看不清對方的臉了,就可以收工回家,那麼出工呢?你們的小腦筋要想了,既然收工是天黑,出工就是天亮吧?你們想錯了,我周扒皮沒那麼傻。冬天天亮得遲,夏天天亮得早,要是逢上陰天下雨,到了早上六七點鐘,天還黑得像鍋底一樣。我實在地告訴你們,你們也甭管天亮天黑的,只要聽見村上的雞叫了,就可以起床下地了……周扒皮說完了這番話,人影一晃,就回屋睡大覺去了。
那周扒皮穿著一件拷綢長衫,外罩青絲馬甲,足蹬一雙翻毛羊皮長靴,手裡搖著一把摺扇,踱著方步從裡屋走了出來。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他手裡總愛拿著那麼一把紙扇,扇面上塗了金粉,或許還有名人字畫,我就不一一說了。
他這麼一說,大家的心就全亂了。再往下一想,做夢和幹活之間的確也沒有什麼明白的界限,這麼說,人活著與死掉也就沒有分別了,因為活著正是死去的夢罷了。這樣一想,冷風將墳地里的蒿草一吹,發出颯颯的響聲,大家都覺得,黑暗中的一切都失去確鑿的依據,包括他們投在地上的影子。
他早已忘了自己要拉屎這回事了,悄悄地攆上了他的東家,打算跟過去看個究竟。
這天晚上,長工們收工回家,看見東家周扒皮依然獨自一人在雞窩邊轉來轉去。長工們就問他找什麼。周扒皮說,他在雞窩邊丟了一枚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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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喔喔……喔喔喔——
read.99csw•com說,這些長工原先都是有田有地的,可不知什麼原因,要麼是天災,要麼是人禍,要麼是懶惰,反正這些田地幾經易手,最後全部落到了周扒皮的手中。到了那麼一天,他們自動地跑到周扒皮家中報到,成了周家的長工。他們在院子里站成了一排,等著新主人出來給他們訓話。
他們當中有一個年紀大的,這會兒就發話了:你們這些傻子,時辰這個東西看起來簡單,實際上脾氣最古怪。你們在燒開水的時候,等了老半天,爐子還不冒氣,你們在地里幹活,太陽掛在天上一動不動,可一旦做夢睡覺,時辰過起來就快了。我實在告訴你們說,我們已經睡了七八個鐘點啦。
至於這個長工回去之後,如何將這件稀奇的事告訴大伙兒,大伙兒如何又好氣、又好笑又不可思議,最後如何將計就計整治他們的東家,假裝捉賊,將周扒皮痛打一頓,這裏先不說。我們單說這周扒皮,他如何能夠練就這一身絕活的?
到了第四天,長工們來到地頭,看見一輪圓月剛剛升到中天。草地和穀物的葉子還沒有被露水浸濕,大伙兒又漸漸起了疑心。從天上的月亮和星辰織成的圖案來看,那會兒最多也就是子夜時分。可雞叫卻是真的,他們的耳朵也都是好的,聽得真切分明。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按說,周扒皮攢下了這麼大的家私,總該心滿意足了吧?倘若我們這樣的人家,有了周扒皮十分之一的田產,也就什麼事不用操心了。我們家天佐也不用去辦什麼銅管廠,累得像狗一樣,我們坐在家裡打打麻將,收收租子就行了……
(老太太插話:你學上一聲就行了,趕緊接著往下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