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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雞叫 7

半夜雞叫

7

「什麼也沒看見。」小毛唯恐姨媽看出了她的心思,深深地垂下了頭。
「你別看她穿得破破爛爛,像個要飯的似的,可那是她裝的。她家裡有得是錢,連馬桶都是金子打成的。她家裡還有一隻鸚鵡,也是金的,這隻鸚鵡能說會道,還會唱歌,無論你要求什麼,它都有求必應。白天的時候,它就飛到鎮上的店鋪里,銜回一匹綢緞,一根油條什麼的,侍奉它的主人,到了晚上,它就立在樑上,身上發出的光把屋子照得透亮……」
她每天都坐在小屋的窗前繡花,閑時獃獃地凝望著窗外樹木遮掩的一方花園。有時,她覺得母親的臉就藏在那些青翠的樹葉之中,有時,她覺得母親就是床頭掛著的一幅繡像人物,牆上的一尊佛像,或是屋外的一條清溪、陽光下飛過的一隻蜻蜓或蝴蝶。不論是颳風下雨還是天氣晴朗,她都彷彿看見了母親的臉布滿了整個天空。
小毛作完祈禱后剛剛睜開眼睛,就看見啞巴那若隱若現的身影又在院門的杏樹林里轉悠了。她趕緊從褥子底下取出那幅花了三個月做成的刺繡,將它疊好,包在一塊花布里,揣在懷中。
「愛信不信。」姨媽瞪了她一眼,將一大把雪花膏抹在臉上,然後又接著說:
姨媽從鏡子的反光中察覺了她的興奮和不安。她轉過身來,茫然不解地端詳著她的外甥女。
在四川萬縣地方,有一戶殷姓之家,原先是做銅礦開採生意,後來又經營茶葉,布匹,鴉片。到了民國初年,殷家出了一代讀書人,幾名官宦之後,更是人丁興旺,竟然也轟轟烈烈地支起了一個龐大的家庭。殷家的莊園樓台雖說比不上《紅樓夢》里的榮寧二府,可殷家大院里產生的那些罪惡又遠九-九-藏-書非大觀園的主人所能比擬。我們這裏要說的這個故事發生在幾十年之後。
從那以後,小毛就成了啞巴的女兒。母女倆走村串巷,靠撿破爛為生,過著艱辛而又幸福的生活,直到永遠以至後來……
後來,小毛忽然有了一個主意,若是通過刺繡,把自己這麼多年來所受的苦,這麼多年來對母親的思念綉到一塊綢布上,說不定啞巴就能看懂了。她第一個綉了母親,她的樣子,就是佛龕里的觀音菩薩像。然後綉了自己,她是一隻蝴蝶。接著她綉了二姨媽,她是一條花斑蛇,朝蝴蝶吐著紅紅的信子。當然,她還綉了一些花草,樹木和其他的小動物……等到她綉完了這幅圖案,已經是第二年的春末了。啞巴還沒有來。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母親這次確確實實地回應了她,她的愛是悠遠而神秘的。
小毛過去從未見到過這個撿破爛的女人,既然她今天早上突然出現在老杏樹下,即便她不是母親本人,也可以看作是母親派來的一位使者,看來她昨晚發出的一番祈禱終於有了結果。
小可完全明白,婆婆話中「不相干的事」指的是什麼,她想,若是自己現在就結束故事,老太太也不會怎麼不高興。此刻,婆婆對於聽故事彷彿突然喪失了起碼的興趣。看來天保在臨行前提醒她要提防婆婆的歇斯底里,原本是不錯的。可是她還是接著講了下去,一邊講一邊猶豫不決。這說明,一個人決定做什麼或不做什麼,完全由不得大腦去作主。只不過,隨著太陽漸漸西沉,小可的故事就講得越來越快。
過了一會兒,她看見小毛從懷中摸出一包花花綠綠的東西遞給她,就將那幅刺繡打開來看。這read.99csw.com啞巴也是世上絕頂聰明的人,等到她看完了刺繡上的故事,心裏就明白了怎麼回事。她將背上的竹簍放下來,蹲下身子,握住小毛凍得通紅的小手,眼淚跟著就流了下來。
二姨媽說完了這些話,不懷好意地朝小毛眨了眨眼睛,兀自大笑了一陣,然後就扭動著她那肥大、結實的臀部,一跳一跳地出門去了。
啞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剛才被火鉗翻開的雪地上,有一撮鋸末和幾根銹跡斑斑的鐵絲。她抬頭遠望,空曠的雪原上影影綽綽,大風肆虐,漫天的雪霧遮住了庄外那一帶灰濛濛的松樹林。
從那以後,小毛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開窗帘,朝院外窺望,盼望著能夠再次見到那個撿破爛的女人。她常常這樣想,啞巴不會說話,也許還是個聾子,即便能夠再次見面,她們也無法談話。她倒是很想給啞巴寫封信,可惜的是自己又不會寫字。那可怎麼辦呢?她一著急,眼淚就又流了下來。
風吹動了外面的樹葉,發出長久的嘆息,蝙蝠夜啼,秋蟲唱詩,她都覺得是自己的母親用一種她尚未明白的語言在跟她交談。她也會對著牆隅、窗欄和屋外的陽光對母親悄悄地說話。
啞巴看看她這麼沒完沒了地叫下去,不由得手足無措,皺起了眉頭。
第二天早上,當屋外樹上的積雪被太陽照得亮晃晃的,當她從喜鵲的啼鳴中睜開了眼睛,她看見一切如故。老式的掛鐘還在原來的地方嘀嘀嗒嗒,她所憎惡的二姨媽正在窗邊對著鏡子梳頭。她不知道昨晚二姨媽是什麼時候來到她房中的,也不知道她對自己做了什麼,只覺得自己的大腿處像被火灼燒了似的疼痛,她的……
她獃獃地https://read.99csw•com看著這個女人。她在門外久久地徘徊不去,還不時仰起脖子朝院內張望,這就更加增添了小毛對自己猜測的確信。她的心不禁撲撲亂跳了起來。
她沿著莊子上的一條老街朝前跑,將一個剛剛出門的剃頭匠撞得仰面朝天,又將藥店門外曬著的一篩子半夏撞得紛紛揚揚。她沒命地朝庄外飛奔,她跑過了麥田,土丘,桃林,跑過了盛開著油菜花的河沿,石橋,茶園,最後在一處破廟邊上追上了啞巴。
殷家大宅里有一位小姐,名叫殷毛(老太太插話:還是叫殷小毛吧),好吧,就叫殷小毛。她與林黛玉的遭遇頗為相似,自幼父母皆無,寄養在外婆膝下,跟著同族的姨媽、嬸子一類的女眷長大成人。也不知是什麼緣故,到了小毛開懞懂事的年紀,這些女人都成了寡婦。小毛平時里所見的大抵就是這些女人,所做的事單單是刺繡一行。小毛聰慧過人,她的刺繡手藝原本是外婆所教,可沒過幾年,她就青勝於藍,刺繡技藝又遠在殷府女眷之上。
小毛從床上坐起來,透過姨媽身旁的窗戶朝外觀瞧,她看見院門老杏樹下果然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那是一個撿破爛的,衣不蔽體,在冷風中瑟瑟打抖。她用一根長長的火鉗,撬開積雪和封凍,在樹下尋找值錢的東西。
「不知道。」
小毛所有這些祈求的信號發出后,她就帶著滿足和期待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鑽入被窩,閉上眼睛,等待著母親向她顯靈。她相信母親一定會聽見她的話,並按她所要求的那樣去做。
二姨媽說:「你是在看那個撿破爛的女人吧?你知道她是誰嗎?」
啞巴回過頭,愣愣地看著面前的這個繡球花似的小姑娘,不知道她為何read.99csw.com要氣喘吁吁地追趕著自己。
小可講到這裏,不由得停了下來。因為她望見婆婆臉色鐵青,使勁拍打著自己身上的灰土,她坐著的那把椅子發出刺耳的聲響。
「我不相信。」小毛說。她縮在床上,早已激動得直打哆嗦。
天佐媳婦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小可,突然說道:「儘管你剛才講得雲籠霧罩,吞吞吐吐,可我還是猜到了你的意思,可有一點我還是不明白,你說小毛的大腿火灼一般疼痛,是不是說……這二姨媽不也是女的嗎?」
這件事發生在什麼地方,哪個朝代,其實都無關緊要。我們不妨就將它假定在四川,因為我從小就生活在那裡,對於那一帶的風土人情自然十分熟悉。
這天早上,她又像從前那樣,對冥冥中的母親發出了求救的信號。可這是最後一次。倘若母親再不理會她的呼告,她一準要死了。她已經看過了院子西側的一眼水井。殷家大院的很多女人都死在那裡。
當她來到屋外的杏樹林里,啞巴已從那兒離開,踏上了通往外鄉的大路。不過,她的身影尚未最終從地平線上消失。小毛就循著啞巴走遠的方向狂奔起來。
婆婆勉強笑了一下,對小可說:「你剛才的故事也是好的,你知道老人是最疼愛孩子的,我倒是想知道,小毛的母親是不是真的顯了靈,母女倆最終能否重逢團圓?你就揀最重要的跟我們說說就行了,至於那些不相干的事,你可以一概省掉……」
小可沒想到天佐媳婦會提出這麼一個問題,不禁臉一紅,就有些後悔講這個故事了。她看見天佑媳婦用胳膊碰了大嫂一下,又偷偷地瞥了婆婆一眼,臉上竟也有些幸災樂禍的表情。小可差一點要流下淚來。
「小毛,你在看什麼?」二姨九九藏書媽說。
雖說家中時常高朋滿座,官宦、商人穿梭其間,可小毛視若不見。久而久之,她竟然忘了這個世界上還有男人存在。她常常向帶她的姨媽、嬸子輪番打聽自己母親的下落,她生得如何,現在何處,為何將她孤身一人丟棄在這人世上,可從來沒有問起過她的父親。
「不知道吧?那就讓我來告訴你,這個人就是你的母親。是個啞巴。每年總有三四回,她背著竹簍來到我們莊子上,就是為了能夠看上你一眼。」
等到二姨媽走得沒影了,小毛就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胡亂穿好衣服,一路跑著出了房門。她穿過院中那道紅色的游廊,來到了院外的那棵老杏樹下。
小毛站在樹下,任憑樹梢化開的雪水將她的棉襖打濕,久久不願離開。
一個寒冬的夜晚,小毛這樣對母親說:母親啊母親,你若是聽見了我所說的話,就讓我不要孤單,讓我在漆黑的晚上不再害怕,讓我不再受姨媽和嬸子的白眼,讓二姨媽即刻害病死掉,好讓她不要再在我身上做那骯髒可怕的事情。你若是聽見我的哀告,就趁我熟睡的時候來到我的床邊,用你那溫暖的手摸摸我的小臉吧;也摸摸我的肚子,還有那被二姨媽下狠手擰腫的地方;你若是真的死掉了,那就讓我也死掉好了,帶我離開這個地方吧。假如我所要求的這些你都不能辦到,那至少也該答應我:明天早上我一覺醒來,你就遠遠地站在院門外的老杏樹下,讓我看上你一眼……
小毛怯怯地衝著啞巴叫了一聲媽媽,啞巴沒有任何反應。她又叫了一聲,啞巴還是沒有反應。她悲哀地意識到啞巴果然是個聾子,不管她怎麼叫,反正她聽不見。她索性就又盡情地叫了十七八聲。她在晚上做夢,也是這麼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