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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4

第二章

14

曾山的手指在她的脖頸上逗留。就如一隻在花枝上迷了路的昆蟲。任憑張末怎樣用力吸氣,以便在她胸前的肌膚與襯衣之間騰出足夠的空隙,它仍然踟躕不前。
張末表示她可以再呆一會兒。再說,明天到了火車上還有時間睡覺。
他們在空曠的校園內兜了一個大圈子,天就已經亮了。清晨,他們在一簇開敗的海棠花叢中分了手。對於哲學教師曾山來說,他的腦海里依然盤踞著這樣一個疑問:張末在上廁所的這段時間里究竟想到了什麼?
張末現在的確感到了寒冷,她一連打了好幾個冷戰。
「要麼就是斯賓諾莎在被放逐后,靠磨製鏡片為生……」
張末從廁所里出來,似乎很快就改變了主意。她堅決地向曾山表示:她不能到他那兒去。曾山問她為什麼,她咬著下唇,沒有吱聲,她像在掂量著一個重大的決定。曾山也覺察到,張末在上完廁所后,似乎變了一個人。甚至,他提出第二天上午送她去車站,張末也拒絕了。
他們聊起了各自的家庭和童年。都是一些瑣碎的事情。「https://read•99csw•com你的身上似乎有一種酒精藥棉的氣息。」張末告訴他,她來自一個醫生的家庭。她從母親那裡繼承了用酒精棉擦手的習慣。接著,他們就聊起了張末正在準備之中的畢業論文,聊起了里爾克、霍布斯、洛克以及聖者本尼迪克特的《教規》,還有張末所喜歡的那兩部書,《盧布林的魔術師》與《堂吉訶德》……
「您一定很傷心吧?」張末故作輕鬆地說。而他的回答使她更加沮喪。
他的房間里煙霧繚繞,一張狹窄的單人床上堆滿了書籍。朝北的窗戶缺了一塊玻璃,已經用牛皮紙糊上了。她似乎在一進門的同時就看到了他書桌上放著一隻拆開的鬧鐘。曾山告訴她,鬧鐘的發條壞了。「這隻鬧鐘是五十年代蘇聯產品,幾乎每年都要修它一次。對我來說,修理鬧鐘是一個莫大的樂趣,有時它並沒有壞,我還是願意將它拆開來……」
他們之間的話題越扯越遠,大約三個多小時之後,張末抬腕看了一下手錶。由於樹林中光線太暗,她其實什麼也九-九-藏-書看不清。
張末坐在一張石凳上,沒有動。她喜歡這片小樹林,喜歡這裏的黑暗。
「我們剛才說到哪兒啦?」曾山的目光在空中搜索著,希望找回那個中斷的話茬。
在他們閑聊的時候,張末一直在思索著這樣一個問題,那就是,假如她預先就知道他結過婚(現在,她還知道他已經有一個名叫珊珊的女兒),自己會與他一起去看電影嗎?
他的語言中竟有那麼多的「當然」。
路燈漸次熄滅,四周一片漆黑。他將她攬在懷裡。
張末想告訴他,她低著頭是因為不敢看他,但還是忍住了沒說。
「你在上課的時候總是低著頭,是不是在讀這些書?」
曾山只是在她耳畔重複著他的要求:「到我那兒去……」
「那你是不是早點回去整理一下東西?」
當時,他們來到肝炎病區的一排低矮的平房前。從這裏可以看見女生宿舍的鐵欄杆大門,一個管理員打著哈欠,手裡拿著一條鐵鏈,正準備鎖門。他一邊催促她快一點,一邊極為笨拙地拉住了她。這時,他的語言與隨read.99csw.com後的動作出現了巨大的反差,曾山自己也好像吃了一驚。
張末朦朦朧朧地意識到了她的老師把她帶回房間之後會有什麼勾當,但她還是點了點頭。不過,她提出來,她要先去一下廁所。「我已經憋了差不多有兩個小時了。」
張末微微有些吃驚。不過,她很快就鬆了一口氣,因為她知道曾山一連幾周的冷漠並不是衝著她來的。
張末搖了搖頭,她對曾山說,眼下學校正在放春假,她打算在這個周末回一趟南京。「我已經買好了明天上午的車票。」
這時,曾山正興緻勃勃地講到格芬修斯以及荷蘭第一部《航海法》的誕生,他似乎有足夠的理由對張末平常的一聲感嘆不予理會。
他們一起來到了河邊,走進了一個幽僻的小樹林。碎石砌成的林間小道高低不平,使得他們的胳膊有了一些輕微的觸碰,每一次觸碰都使她的心臟受到一次劇烈的震顫。
「你晚上還有事嗎?」曾山立刻問她。
在這裏,他們之間的談話出現了令人不安的錯位。如果說,愛情有著自身的一套語言系統九*九*藏*書和表述方式的話,類似的錯位以後還要一再發生,並貫穿於他們全部的婚姻生活。
張末來到他的寢室,發現他的房間里還有一個人。她對他的第一印象是彷彿在哪兒見過。曾山向她介紹說,這位風度翩翩的男人是他的師兄,著名的小說家。他朝張末彬彬有禮地點了點頭,神秘地笑了一下,然後就告辭離開了。
在後來的生活中,張末曾多次想到了這五月的夜晚。一連幾小時,他們的談話漫無邊際,不得要領,可是,在曾山送她回寢室的路上,他卻突然拽住了她的胳膊。
「你說到蘇格拉底的死,你說其實他完全可以不死……」張末提醒他。
「不是,好像不是這件事,我記得……」
「那我們就離開這個地方。」曾山說。
「也許我該回去了。」張末說,並隨後站了起來。
「樹林里似乎太潮濕了,我好像感到有些冷……」張末重複了一句。
張末感到了一種經久不息的暈眩,像一次次卷向岸邊的巨浪,將海水劈頭蓋臉地傾瀉到她的身上。她意識到,在摟抱這個動作的背後,是一種渴望消失,歸於冥https://read.99csw.com寂的願望。這種暈眩或震顫激活了她內心一些互不關聯的詞語:庭院,午後,風,夢想的邊際,終於,終於,我看見了你……
他們就這樣站在肝炎病區的平房前,淚流滿面地親吻。曾山吮吸著她嘴裏的氣息,從腹部上升到胃壁,然後到達喉管,使得她的肚子發出一連串的咕咕聲。
「那當然。」
隨後,曾山帶著她,朝化學館底樓的一間廁所走去。
「那你們幹嗎還要離婚呢?」
「我感到有些冷。」張末再次打斷了他的話,並像一隻刺蝟那樣收攏了身體。
她坐在門邊的一張椅子上,顯得有些局促。曾山用一張舊報紙擦了擦滿是油垢的手指,然後鄭重其事地對她說,昨天下午,他與妻子離了婚。
他苦苦思索著,但他註定找不到任何答案。
曾山苦笑了一下,隨後便問她,是否可以去校園裡走一走。
「你剛才不是還說……」曾山驚訝地望著她。
她聞到了他身上的煙草氣味,她知道,從幼年就開始的漫長等待終於過去了。他輕輕地撫摸著她瘦削的肩胛,在她耳邊低聲說話,她卻立刻伏在他的肩頭,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