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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三月二十七日

三月二十七日

舊媽媽住在西城區,新媽媽住在東城區,我是她們中間的一顆豆子,一顆拋來拋去、沒人願要又不得不要的豆子。豆子坐5路車,轉102,再轉9路坐兩站,繞一個大圓盤,一入市場街,就看見一棟舊樓,那是舊媽媽住的地方。回來坐7路,轉火車站,倒103,拐百貨樓,再坐9路,就到了新媽媽家。
夜裡,新媽媽會發出一種奇怪的叫聲。我能看見那種叫聲,那是一種有紅有綠的叫聲,那叫聲很像賣醬菜的鋪子,很像醬菜鋪子里那種腌制了很久的、上面又撒了紅紅的辣椒粉的、又切成一絲兒一絲兒的榨菜。那叫聲還很肉兒,像是一團滾動著的粉紅肉肉兒,read.99csw.com間有繃緊的一線一線從肉里扯出來,倏爾拉得很長、彈得很高,倏爾又短、又細,像一把弓在彈棉花。聲音大的時候,就像醬菜鋪子打翻了一般,滿屋都拋撤著腌制了很久的紅紅綠綠;聲音小的時候,屋裡就像飛進又飛出了一隻紅蚊子,漸小漸遠,漸小漸遠……
住在隔牆的房間里,我夜夜都是在這樣的叫聲中入睡的。我斷定爸爸喜歡這種叫聲。我斷定爸爸是因為叫聲才跟新媽媽結婚的。舊媽媽不會叫,過去的舊媽媽從來沒有叫過。現在,舊媽媽也在學習叫聲。住在西城區與科長睡在一起的舊媽媽夜裡也開始叫了。舊媽媽的叫read.99csw.com聲仍然是藍顏色的,墨水藍。那叫聲很像是仿製出來的「藍夢」床墊,一層一層的,卻沒有彈簧。舊媽媽的叫聲還沒有裝上彈簧。沒有彈簧的叫聲很薄,皺巴巴的,只有一漪一漪的波紋,水一樣的波紋。這波紋是包裝過的,有素素的一個匣,一個藍顏色的匣,文了花的匣,裏面裝的卻是劣質產品。爸爸一定是不喜歡劣質產品,不然,他為什麼執意要和舊媽媽離婚呢?
我有兩個媽媽。
報上說,這是一種社會叫聲(我是從報欄里看到的),是新時期的叫聲。現在全城的人都在學習這種叫聲。夜裡,在一堵堵樓牆的後邊,我看見全城的人都在床https://read.99csw.com上努力地學習叫聲。在一張張床鋪上,人們起勁地叫著,叫出各種各樣的顏色……我想,要是把一格一格的、一層一層的樓房都拆去,把一張張床都合併在一起,那又會是什麼樣呢?
一個是舊媽媽,一個是新媽媽。
我必須一星期住在舊媽媽家,一星期住在新媽媽家。舊媽媽住在三層樓上,新媽媽住在五層樓上;一個是五十四級樓梯,一個是一百零一級樓梯;在三層樓上能看到樹,在五層樓上就看見鴿子了。鴿子哨在天上,肚子里藏著一個裝小米的囊,囊里的小米是綠顏色的,黃黃的綠,我能看見裝在鴿子肚裏的小米。
舊媽媽的聲音是藍色的。舊媽媽說read.99csw.com話時身邊總站著一個人,那人才是警犬呢,科長警犬(舊媽媽嫁給了一個科長,人們都叫他科長)。他的目光很像是一個帶彈簧的刀片,細細的能割人的小刀片。那刀片「哧溜」一下射出來,而後又一點點、一點點地收回去,再「哧溜」……這時舊媽媽脖子里就會冒出淡淡的藍,水一樣的藍,那藍像是被什麼鎖著,顯現出來的是空空蕩蕩;當警犬不在的時候,那藍像雲、又像霧,漫漫地,漫漫地,在我身邊繞啊繞,繞啊繞,繞出一片茫茫的霧氣……倏爾,那霧氣又不見了,凝結為一塊薄薄的冰。在冰里,爸爸的臉出現了,裹在冰里的爸爸成了一頭豬……有叔叔在時,那藍像穿了衣服九_九_藏_書一樣,一層一層地深下去,柔柔的、憐憐的、幽幽的、怨怨的:「明明,明明呀……」
新媽媽的聲音是紅色的。她一說話我就看見顏色了,紅紅的顏色。那顏色就裝在她的脖子里,她的脖子像透明的細頸玻璃瓶兒,一說話就冒顏色。顏色分三種。沒有外人的時候,那是一種赤紅,那紅像烙鐵一樣,落在人身上嗤嗤冒白煙,很燙很燙,這時候我就無處可藏了……有客人時,那紅就淺了,粉粉的,妖妖的,一珠一珠,一辦一辦,小櫻桃一樣:「明明,看叔叔啊……」爸爸在家的時候,那是一種猩紅。那紅就像細瓷藍邊小花碗中裝的煨出來的葯,帶著一點蔥,一點鹽,一點芥末,還有五香粉:「這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