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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三月二十八日夜

三月二十八日夜

那裡住的是一位三十來歲的阿姨。阿姨長得很漂亮,阿姨屋裡布置得也非常華麗。阿姨一個人在屋裡,身穿一襲白色的羊毛裙,光腳站在一塊厚厚的羊毛地毯上,躡著腳走路。阿姨先是尖著腳尖走,繞著羊毛地毯轉了一個圈。又從這間屋走到那間屋,仍然是尖著腳尖走,像走在水上。而後她又踮著腳走,裊裊婷婷地退著走,從那間屋退回到這間屋裡……尖著腳尖走時,她身上升騰著一股殺氣,很寒很寒的殺氣,殺氣凜凜地沖在她的喉管上,我覺得她要喊了,她要喊出什麼來了。然而,當她踮著腳退回來時,那凜人的殺氣又慢慢、慢慢地收回去了。再次升上來的是一股幽幽的愁愁的飄忽不定的氣……
站在門口的是一個中年人,四十來歲的穿黑皮茄克的中年人。他高高瘦瘦的,顯得很英武。他一共敲了三組,敲了三個六下,卻沒有喊,一聲也沒有喊。他停下來看了看表,表在時間上走著一個小小的紅針,小鼓一樣的紅針,紅針里跳躍著他的詫異,一種很熟悉的詫異。接著,他又重複敲了三組,仍然沒有喊。終於,他轉過身,默默地下樓去了。
已有很長時間了,禿頂老頭還在樓道里站著,彷彿也有過一絲游移,卻read•99csw.com終還是沒有走……
門外的「一棵森林」嘴裏嘟噥著,十分失望地咂了咂嘴,扭身下樓去了。他的腳步聲在樓道里空空地響著,卻沒有人去追,誰也不去追。
阿姨說:「王森林,我感冒了,我已經睡下了,對不起……」
對面的樓房裡,正對著我窗口的這個單元,又有敲門聲了。
我不能看了,我不能再這樣看了,這樣看是很累的,我的頭已經開始疼了。我閉上眼睛,閉上眼就好些了。可我的耳朵還是歇不下來,我的耳朵周圍總是聒噪著很多聲音。那是一種叫作「生意」的聲音,城市裡有很多叫作「生意」的聲音。一個叫魏徵的叔叔在說……
片刻,禿頂老頭說:「你沒去上班,我來看看你。不舒服了?」
王森林跌跌撞撞地從樓道里推出了一輛破自行車,身子一扭跨了上去……他騎在車上,沒有再往樓上看,嘴裏卻像念經一樣說出了一段話,下樓時他就開始念叨了。那是一段很奇怪的話,他在路上一直重複這段話。我眼盯著他追了很久很久,路邊的梧桐樹下遊動著一團黑乎乎的影兒,那就是他的影子。他的影子獨獨映在柏油馬路上,影子里含著一段很奇怪的話,不明read.99csw.com不白的話。一直跟到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我才聽清了他嘴裏念叨的話。他說的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中央電視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一路上,他反反覆復念叨的就是這樣的話。他一直在念叨這段話,念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他就這麼不停地念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中央電視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
阿姨不說話,屋裡的阿姨一直不說話。
那人仍在敲門。敲門的是一個矮矮、胖胖的禿頂老頭。一個頭髮梳理得油光水滑的禿頂老頭。禿頂老頭站在樓道里,緊夾著身子,一下一下很有耐心地敲門。他的手很白,我看見他敲門的手很白,很軟,像發麵饃一樣。他一邊敲一邊還小聲地叫著:「陳冬,陳冬……」
「也好。」
禿頂老頭訕訕地說:「天又陰了。」
這時,又有人敲門了。敲門聲很特別,電報聲,兩下一停,兩下一停……一共敲了六下。
那「眼鏡」反反覆復地喊:「陳冬,陳冬,是我呀,是我呀,是我……」
禿頂老頭用手輕輕地抿著不多、卻梳理得很整齊的幾縷頭髮,搖搖頭說:「你呀,你呀……」
「說陰就陰。」
又有敲門聲了。
「也九*九*藏*書有晴的時候。」
這時,敲門聲卻又響了。亂敲,敲得很急,像打鼓一樣。樓道里又出現了一個人。這人三十來歲,中等個子,身穿西裝,臉上戴著一副眼鏡。他廠站在門前,高聲叫道:「陳冬,是我呀,是我。」
禿頂老頭又說:「我該走了……」
帶眼鏡的「一棵森林」說:「陳冬,我有急事,我有急事想讓你幫幫忙。幾句話,就幾句話……」
倏爾,阿姨把所有的燈都開了。屋裡原來只亮著一盞桔黃色的小燈,光是很柔和的,像是在童話世界里一樣。現在一盞盞燈都開了,屋裡一片赤|裸裸的光明。接著,她又開了錄音機、電視機,屋裡一下子跑出了很多聲音……阿姨卻在聲音里坐下來了。她坐在一張奶黃色的沙發上,還點上了一支煙。煙霧在她的臉前裊裊地漫散,接著有淚,一顆一顆的淚珠先是一短,而後一長,像炸了的豆子一樣,「噗」地落下來。淚里還有煙圈,一個個圓圓的煙圈從阿姨嘴裏吐出來,最後吐出的是一根煙柱,那煙柱忽地就竄進煙圈裡去了……
他的腳步聲在樓道里一踏一踏響著,屋裡那兩顆心也跟著那一踏一踏起伏……糊了很多油膩的心是在慢慢地下落,一盪一盪地下落,終於又平安地落在https://read.99csw.com了肚裏;另一顆粉色的心是在追蹤,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追,一直追到了街頭的路燈下……
站在門外的「眼鏡」趕忙趴在門縫上說:「陳冬,是我呀。我還以為你不在家呢……」
「冬天」說:「對不起,我感冒了,改天再說,改天再說吧……」說著,阿姨把門關上了,阿姨毫不猶豫地就把門關上了。關上門的阿姨滿面羞愧地靠在了門上……
「我」回來了,我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對面樓房的「竹林」里。屋裡黑漆漆的,所有的燈光都熄了,沒有燈光,也沒有聲音,只是一片黑暗。在黑暗裡,我看見了一張大床,大床上有兩個疊在一起的發光的肉體……
阿姨冷冷地說:「不舒服,哪兒都不舒服。」
阿姨問:「啥樣?」
屋裡沒有迴音。阿姨在那兒坐著,禿頂老頭也在那兒坐著,一個個像木瓜似的坐著。禿頂老頭的臉皮一下子綳得很緊,緊出一股紫氣,肚裏那顆糊了很多油膩的心像跳兔一樣蹦著去門口探視……阿姨肚裏升上來的是一股濕漉漉的熱氣,粉紅色的熱氣,那熱氣奔跑著沖向門口……卻誰也沒有動,兩人都沒有動。
窗帘是掩著的,那是一幅墨竹。墨竹把窗口遮得很嚴很嚴,不過,我還是能看見「竹林」里的事read.99csw.com情……
阿姨說:「也有晴的時候。」
忽然,阿姨把門開了。開了門的阿姨在門口站著,冷冷地站著,一句話沒說,扭身走回去了。禿頂老頭笑著,訕訕地笑著,隨手把門關上,也跟著往裡走。兩人都在屋裡的沙發上坐下來,無話,還是無話。
阿姨沒有說話,阿姨抬頭望了望掛在牆上的電子鐘……
在屋裡坐著的阿姨看了禿頂老頭一眼,禿頂老頭也看了她一眼。此時,阿姨突然笑了,無聲地笑了,臉上笑出了一個淺淺的嫵媚誘人的紅渦。阿姨笑著站起身來,禿頂老頭的目光一直緊迫著阿姨,我看見他肚裏的被油膩糊住了的心已縮成了一個小小的藥丸,在肚裏顫顫乎乎跳動不止的黑藥丸。在他目光的追隨下,阿姨卻大方飄逸地來到門口,她先是回頭看了禿頂老頭一眼,接著彎下腰去,輕輕地把門鎖上的銅鏈子掛上,而後把門拉開了一條小縫……
這時,坐在屋裡的禿頂老頭說:「我該走了……」話說了,人卻沒有起身,只乜斜著眼望著這位阿姨。
禿頂老頭說:「陽春三月,不該陰哪。」
阿姨說:「也有晴的時候。」
禿頂老頭笑著說:「還是那樣,還是那樣。」
「……」
屋裡像化了一樣,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說話,只是一片熬人的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