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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四月六日

四月六日

就這兩干多塊錢。實話給你說,開手的時候,就這兩干多塊錢。你知道兩干多塊錢能幹什麼,你說說能幹什麼?諞,你說我諞?一點也不諞。好吧,我告訴你,我現在給你講講「顏色」,兩干多塊錢可以買一種「顏色」。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我只有重新丈量這個城市,我又開始量這個城市了。我拿著地圖坐上公共汽車一站一站地量,我需要找一個更大更安全的縫兒,一條蛆要變成蒼蠅需要更大的縫兒。第一步自然是包裝,現在商品講究包裝,貨賣一張皮是不是?那時候我是自己對自己進行包裝,我得先把自己包裝起來,把自己包裝起來,才能推銷出去。你學吧,你好好學吧。我在百貨大樓花四百塊錢買了一套西裝,七十塊錢買了一副眼鏡,三十五塊錢買了一雙皮鞋。你知道,那時候四百塊錢能頂現在的兩千用,四百塊錢能買一套好西裝,我要最好的;眼鏡那時候五塊錢都能買,我也是要最好的;皮鞋是中檔的,皮鞋隨便,只要是牛皮的,城裡人看頭不看腳,看著亮就行。人是衣裳馬是鞍,包裝之後就是不一樣,你自己就覺得不一樣了,你不由得腰就挺直了,心裏也不那麼怯了。而後是學習走路,在城裡混,你得學會走路。實話對你說,你不要小看走路,要想走出一種坦然,走出一種逍遙,走出自信,關鍵是走出自信,那是很不容易的。小子,不怕你笑話,我是練過的,我專門練過。我給你說,走得坦然才能活得坦然,走得逍遙才能活得逍遙,走得自信才能活得自信。你要是連走路都不會,你還會什麼?我琢磨過,這裏邊有個精氣神的問題。你要是走路東看西看的,掂住一雙眼珠子四下掄,那是小偷心理,你沒偷人家就跟偷人家了差不多,你怯,你心裏怯;要是走得太快也不行,走得太快,說明你急著要幹什麼,你心裏慌,你九_九_藏_書不從容,你是個下死力的,一看就知道你是個下死力的;走得太慢也不行,走得太慢顯得你遲疑,顯得你信心不足,一看就知道是沒出過門的,走著走著有人上去就拉住你了,人家就專門欺負這種人,賴人眼尖著呢;你得不緊不慢地走,走路的時候頭要抬起來,兩眼平視,似看什麼似不看什麼,走出一種漠然。走的時候,胯不能左右搖擺,腰不能硬,要大方、隨意、自然,胯一擺腰一硬,妥,你是個拉腳的,一看就知道你是拉腳的。走路得像大幹部微服私訪一樣,眼硬硬的,心寬寬的,還加上一個大咧咧的,在你眼裡,周圍的人全是螞蟻。一群一群的螞蟻,你根本不在乎這些螞蟻。現在的人講意識,走路的時候,你得有「螞蟻意識」,你只當眼前的人都是螞蟻。這樣,走在路上沒人欺負你,走到哪兒都有人尊敬你,誰看見你都會有三分敬畏,這就行了,就要這種效果。走路也是……門學問,在城市裡,走路也是一門學問哪。
在城市裡活,你知道沒有根基的人是什麼?
魏徵叔叔的話:
往下說?好,就往下說。在重新丈量這個城市的時候,我先後逛過貓市、狗市、古董市、書市、鳥市、郵票市、菜市、水果市……商場就不用說了,大商場我一個一個轉悠。這時候我發現一個人可以干很多事情,如果你有能力,就可以干很多事情。但我又發現有很多事情是幹不成的,最終也幹不成。這裏邊有很多因素,你無法排除這些因素,結果是什麼也幹不成。我說的並不是錢的問題,錢的問題還不是最大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顏色和知識,你必須擁有一種顏色,你還必須擁有多方面的知識。我所說的顏色是一種「保護色」,在城市裡幹事,你必須有一種以上的「保護色」,不然,你無法生存。投機可以,你要是撈一把就跑,那https://read.99csw.com沒問題。你要是紮下來,長期生存,必須有「保護色」。你別看投機,投機也有很多的巧妙,鬧不好就砸了。你逛過狗市么?你知道一隻鬈毛獅子狗賣多少錢?十八萬,最高賣十八萬;你知道一隻小柴狗賣多少錢?五塊,你看看相差多少倍。畜生是賣種的,主要是種好。你知道這些狗是從哪兒進的么?都是有渠道的,有從越南進的,有從緬甸走的,還有從俄羅斯來的,全走地下渠道。你以為容易,你以為投機就很容易?你逛過郵票市么?你知道一張「全國山河一片紅」炒多少?說出來嚇死你,可鬧不好它就成了一張廢紙,一張沒有任何用處的廢紙。你知道「皮包公司」吧,那時候有很多「皮包公司」,遍地都是「皮包公司」。「皮包公司」是幹什麼的?「皮包公司」就是賣嘴的。搞「皮包公司」先得刻章,都是紅霞霞的大章,一個比一個的章大,一個比一個的口氣大,其實兜里一分錢也沒有,全部家當都在皮包里裝著,打一槍換個地方,標準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騙住就騙住了,騙不住再換個地方騙。這種人也真有發財的,發財的也不在少數。你知道「皮包公司」的生意是怎麼做的?在城市裡,最容易做的就是搞「皮包公司」(這是下下策,當然是下下策)。刻一個大章,到處跟人訂合同,訂那種利很薄沒有賺頭的合同。當然是貨到付款,干「皮包公司」靠的都是這一手,紅霞霞大章一蓋,紅口白牙說是貨到付款,貨到了,也就是得手了。三下五除二把貨一賣,等到該付款的時候人找不見了,溜了,人早就溜了,貨一賣人就溜了,章是假的地址是假的,你找誰去?對方可就倒了血霉了。這是一種。還有一種,也玩的是貨到付款的把戲,但是,玩法不一樣,那又是一種玩法。貨到了,立馬給你轉移,轉到另一個地方,九九藏書而後該會款的時候,就賴。說是虧了,賠了,把一些不值錢的沒人要的東西堆給人家頂債……那時候有很多人干這種營生。我說了,也有發大財的,搞幾十萬的上百萬的都有。那時候整個商品流通靠的就是這些人。你問我為什麼沒有幹這一行?你說我最適合幹這一行,那你是小看我了,你小看我了。這裏邊有個心理問題,關鍵是心理。人是不可能不欺詐的,我說了,人不可能不欺詐。可干「皮包公司」詐得太厲害,超過限度了。一超過限度人就變形了,心理變形,事事處處都去詐,事事處處心存僥倖,走進去就出不來了。人是不能有僥倖心理的,任何時候都不能有僥倖心理,有僥倖心理的人是幹不成大事的。那樣的話,詐來詐去總有一天會翻船。現在看,干「皮包公司」的就不多了,有掙了大錢的,也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不想翻船。我想掙錢,我不想翻船。有本事的人體體面面掙錢,我掙的是體面錢。實話說,我也曾經猶豫過,我猶豫過很長時間,動過於「皮包公司」的念頭,最終還是沒有干。看來沒有干對了,這一步走對了。
說實話,那時候我是看中書市了,我在書市上逛的時間最長。對,就是大同路那個圖書市場。我一天一天地在大同路那個圖書市場上轉,我迷在那個圖書市場上了。這個圖書市場是我最關鍵的一步,我就是在這個圖書市場上由蛆變成蒼蠅的。在這個圖書市場上我做了一筆生意,我僅做成了一筆生意。你猜猜我賺了多少?你猜吧,放開猜。你不行,不行,你看看我,再看看……連這點想象力都沒有?告訴你吧,我一筆掙了五十四萬!不信吧?我量你也不會相信。就我,你看好了,就我,在大同路那個屁大的圖書市場上,一筆掙了五十四萬……
好了,改天說,改天再說。
我告訴你:是蛆。是一條沒尾巴蛆。蛆要什麼,蛆九-九-藏-書要一條縫兒,一條小縫兒。有了這條小縫兒,你就能活下去。我剛來的時候就是一條蛆。你別看我現在手裡拿著「大哥大」,有車,有房,有公司,人五人六的。我剛來的時候兜里只有十四塊六毛錢,十四塊六毛錢也就是買一盒煙的錢。揣著這十四塊六毛錢我在這兒轉了三天,三天里我沒有吃一口飯。這麼大個城市我是一步一步量出來的,我空著肚子量這個城市,一量量了三天,三天後我找到了一個小縫兒。你猜我幹什麼?你猜?我一說你就笑了,你一準笑。我給人修自行車,我在一條背街上給人修自行車。這麼大的城市,到處都是自行車,有幾百萬輛自行車,你說它能不壞么?修自行車是最簡單的活兒,下等人乾的不扎本兒的活兒,人到了萬般無奈的時候乾的活兒,只要一把鉗子一隻扳子一個螺絲刀就行了。修自行車也有門道,你不能在西城區修,西城區是工人區,工人日子緊巴,老跟你討價還價;也不能在老城區修,老城區是市民窩子,人油,混混多,修修不給錢,還老找你的麻煩;你也不能在金水路這樣的燈紅酒綠熱鬧繁華的大街上修,在這樣的大街上別說警察了,光帶紅袖箍的人就能活吃了你。你只能在偏一點背一點的街上修,在行政區的背街上修。行政區住的凈是些機關里掌權的幹部,有身份的知識分子,這些人受賄多,不在乎小錢兒。剛來的時候,我就在緯三路的拐口處修過一個月的自行車。這叫「空手套白狼」,你懂么,這就是「空手套白狼」。當你走投無路的時候,你記住這招。你猜猜我這一個月掙了多少錢,你猜猜?你想都想不到,我掙了兩千五百八十二塊。頭幾天還不算,頭幾天老有人收拾我,有個騎自行車的小伙,說他是工商局的,過來過去的罰我。第一天,他碰上了,問我要營業執照,我沒有。他說罰我三十,我兜里只有五塊,五塊九-九-藏-書他也要;第二次,又叫他碰上了,他罰我五十,我說沒有,他把我的一套傢伙拿走了……人就這樣賴,你看,年輕輕的就這樣賴。第三次,他又踅過來了,他是吃順了,老往我這兒踅。你想,他五塊錢都要,能是交公的么?他根本不會交給公家。這是吃白食的。這次來,我看見他就笑了,我笑著說:「兄弟,今兒個有個人該死了。」他臉一橫,問:「誰該死了?」我說:「我,我該死了。今兒個我這一罐血就摔這兒了……」他傻了,愣愣地看著我。我說:「我是個鳥勞改釋放犯,死都死過一回了,我也不怕再死一回。你說你是叫干不叫干吧,你要不叫干我就不幹了。實話說,我沒打算長干,也就是弄碗飯錢,弄碗飯錢我就走了,你留都留不住……」他又嚇唬我呢,他說:「走吧,上所里,有話上所里說。」我說:「上局裡也行啊。上哪兒都行。你走哪我跟你哪兒。我就是死了也拉個墊背的,你信不信……」這一說,他翻眼看看我,再看看我,你猜咋樣,他騎上車走球了。硬是把他嚇走了。我說我是勞改釋放犯他信了,他還真信。他騎出去好遠還回頭看我呢,看看再看看……往下就順了,幹了一個月,再沒人找過我的事兒。幹了一個月,掙了兩干多塊錢,我就把傢伙撂了。關鍵是找一個縫兒。縫兒有了,立住腳,往下的事情就好辦了。你知道開始的時候我住在哪兒?住在一個機關的鍋爐房裡,在人家的鍋爐房裡軲轆了三夜。那傢伙好下棋,我跟那傢伙下棋,下一盤他輸一盤,下一盤他輸一盤,就這樣軲轆了三晚上。後來我搬到了路寨,在路寨租了間民房,還是那傢伙給牽的線……現在路寨人能了,現在路寨家家戶戶蓋小樓,凈是一棟一棟的小樓,這地方說是郊區卻又在市裡邊,地皮是他們的,就惡蓋,蓋了就租出去,都是為出外打天下的人預備的。那時,咱算是頭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