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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四月十六日夜

四月十六日夜

昨天,舊媽媽很晚才回來。舊媽媽回來時扛著一箱玻璃絲|襪子,原來她是賣襪子去了。舊媽媽在街頭上站了一天,襪子沒有賣掉,卻把臉貼出去了。舊媽媽回來時臉上已沒有了顏色,舊媽媽臉上的顏色被路人一塊一塊用眼睛刮掉了,她的臉成了一塊掉了很多搪瓷的破茶缸。
「科長」說:「你怪我,你還怪我?你要怪我,我怪誰去?你還帶著個……你想你還帶著個……哼!」
「科長」也氣沖沖地說:「你該是誰的人是誰的人,你想是誰的人是誰的人……」
夜裡,舊媽媽大哭了一場。舊媽媽的哭聲里跳出了許多用玻九*九*藏*書璃絲|襪裹著的有歸屬的遐想:舊媽媽先是成了一顆「牛痘」,一顆長在巨大軀體上的「牛痘」。「牛痘」先是淡紫色,漸漸又成了藍褐色,「牛痘」上長了一層絨絨的淡褐色的毫毛。「牛痘」是由裡外兩層橢圓組成的,橢圓形的「牛痘」還會唱歌,半邊的……層唱的是「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里馬……」外邊……層唱的是「啦啦啦、啦啦啦,我是賣報的小行家……」接著舊媽媽又成了一顆螺絲釘,一顆經常變換部位的肉色螺絲釘,一時是圓帽螺絲釘,一時是方帽螺絲釘,一時是有槽的螺read.99csw•com絲釘,一時是無槽的螺絲釘,在千百萬螺絲釘組成的龐大的機器上,這顆螺絲釘顯得極有磁性,這是一顆永遠不會鬆動的螺絲釘。螺絲釘已經生鏽了,螺絲釘銹在了機器上,螺絲釘與機器已銹在了一起,成了機器的無法分割的一部分。再接著,舊媽媽成了一隻肚臍眼,成了一隻茶色的肚臍眼,肚臍眼長在一棵參天大樹上。肚臍眼裡顯現出「八一造反團」的字樣,「八一造反團」的字樣里有呼呼的風聲……舊媽媽的哭聲里,除了遐想還有許許多多的怨恨,那是些一時還找不到歸屬的怨恨,那怨恨左衝右突九九藏書像線團一樣纏繞在她的腸胃裡。這是藍顏色的線團,藍線團里終於伸出東西來了,藍顏色的線團找到了一個怨恨的方向,可藍色線團里伸出來的卻是一根很長很硬的鐵絲,燒紅了的鐵絲,鐵絲橫穿著爸爸的腸胃,舊媽媽是多麼恨爸爸呀……
舊媽媽說:「不是跟了你嗎,要不是跟了你,我會有今天嗎?我會走到這一步嗎……」
半夜的時候,舊媽媽又跟「科長」吵了一架。舊媽媽像瘋了一樣撲到剛剛打麻將回來的「科長」跟前,高聲叫道:「你說,我是誰的人,我到底算誰的人?!」
兩人的聲音慢慢低下來了,兩人的聲https://read.99csw•com音變成了嗡嗡叫的蚊子,一隻紅色的蚊子……可我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我知道。
「科長」說:「那事兒你別急,咱跑跑,咱再跑跑……」
那箱玻璃絲|襪子就在屋角里扔著,舊媽媽從小販那裡批發來的玻璃絲|襪子有兩雙是有汗味的,那是放在最上面的兩雙。這兩雙在舊媽媽的手裡捏了整整一天,捏出了一股市場的氣味。在市場的氣味里有各種各樣的叫賣聲,唯獨沒有舊媽媽的叫賣。舊媽媽還不會叫賣。舊媽媽站了一天,沒有吆喝出一聲。我看出,舊媽媽雖然在市場上站了一天,卻並沒有站在市場上,她是站在了回憶里,站九_九_藏_書在一個個有歸屬的回憶里。舊媽媽曾經有過許許多多的歸屬,在每一種歸屬里都有過花手絹一樣的喜悅……現在舊媽媽想變成一雙玻璃絲|襪子,舊媽媽很想把自己變成一雙能出售的玻璃絲|襪子。舊媽媽想變卻又無法變,舊媽媽在自己身上抽不出玻璃絲,所以也變不成玻璃絲|襪子。
舊媽媽說:「你給我說清楚,我帶著個……怎麼了?你想怎麼你說吧……你以為我多想去?你以為我願意去丟這人……」
舊媽媽說:「怎麼了?我帶著個……怎麼了?你說吧。」
「科長」說:「算了,算了。是襪子沒賣出去?誰讓你去了。我不讓你去,你非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