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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任秋風說:「告訴你,此生,我只當一次俘虜。我再也不會當俘虜了。——你,回去吧。」
苗青青的目光柔和了些,說:「你不怕……」
任秋風是一個習慣看表的人。
任秋風笑著說:「我剛上任,不用戴手銬吧?」
鄒志剛說:「是,我是。」
任秋風說:「有點眉目。不過,還沒有最後定。」
苗青青痛徹地感到,他是說,床,髒了。苗青青小聲說:「我不會讓你難堪的。我……都換過了。」
任秋風笑了,他有點苦澀地笑了笑,說:「康民,你在信上說,你老婆被一外商拐走了。你如此仇恨商人,不至於要我去搞什麼商場吧?」
苗青青不知該怎麼辦了。事已做下了,她只好拉下臉求他:「你……難道說,要我給你跪下么?」
沒等姑娘們有所表示,任秋風又回身從立櫃里拿出了一張立體效果圖,就那麼往地上一鋪,說:「看看吧,看看符不符合你們的要求?」
苗青青眼裡的淚叭嗒、叭嗒往下掉著,說:「對不起。對不起了。」

任秋風說:「好好,我不說。」
當他走出門的時候,一瞬間,他就後悔了。他問自己,操,你的拳頭呢?是呀,他的拳頭都快攥出血了!……可是,僅僅是一句話,就把他給「吊」起來了。一個矜持的人,不經意間,說出了那麼一句高貴的話,還能回頭么?——罷了。其實,他最想說的,是三個炸字:狗男女!站在院子里,他一拳打在了牆上,很疼!
對城市,他已經有些陌生了。雖然也回來探親,但如今的城市,是一天一個樣。怎麼說呢,人是一天天舊,市面卻是一日日新。城市的規模越來越大,樓越來越高,人越來越雜……就像是炸了窩似的,彷彿那常年關著的聲音和顏色,突然得到大赦,「哄」一下子全放出來了。——可他還是聞到了黃河的氣味。在這座城市裡,黃河是一粒粒的,是含在風裡的、沙。
任秋風說:「我沒這意思。在大街上,你千萬別這樣。你是個有品位,有身份的人。」
三個字,僅用了三個字,就把她給滅了。
這天,當任秋風出現在教室門外的時候,齊康民像是有感應似的,他突然朝窗外看了一眼,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各位同學,我告訴你們,門外站的那個人,就是當年「文革」中和我一起偷書的小子!——現在,下課。
任秋風說:「不愧是干商業的。讓我想想……」
屋子裡一陣忙亂……
當然,他的父母還在,雖然離休了,也都是老資格的國家幹部,有著四室一廳的住房……可是,這種時候,他不能回去。回去怎麼說?
齊康民吟道:「孔雀東南飛,十里一徘徊……這麼說,我得祝賀你了。」
任秋風搖了搖頭,說:「溜得倒快——兔子。」
那人把傳票往他面前的桌上一放,說:「我是法警。奉命執法——你簽字吧。簽過字,你跟我走一趟,到那兒就知道了。」
齊康民是商學院的一名教師,職稱是副教授,課上得最好,卻不討人喜歡。因為他很狂,號稱天下第一書蟲。書蟲就書蟲吧,還要天下第一?!大學里有那麼多老師,他怎麼就第一了?於是仍然是副教授。他講課有個特點,一講到激動處,必說他早年偷書的經歷,必說那句「當年我和任秋風一塊偷書的時候,偷到的第一本書是陳望道的《修辭學發凡》……」,講著講著就忘了下課時間了,每次都要學生提醒:齊老師,到下課時間了。他這才從「課」里走出來,說:到了么?那,下課吧。
任秋風說:「這是我先後請教了——包括你們老師在內,三十多位專家后,讓設計院的朋友幫忙設計的,我們一塊熬了七個晚上。不客氣地說,我是想打造一個第一流的商場。第一流的商場,離不開鮮活的、第一流的商業理念。當然,這隻是第一步,還有第二步第三步……說實話,我需要你們的幫助。」接下去,他的聲音很輕,他輕聲說:「幫幫我。」
苗青青很驚訝地望著男人的背影,心說,他怎麼了?難道犯了神經病?於是,她悄悄地跟在他後邊,也上了二樓。
又過了一個月,任秋風拿著調令報到了。
鄒志剛說:「是。」
姑娘們「呀、呀」地叫了幾聲,說:「這,這是哪裡呀?太漂亮了!」
任秋風說:「是,我是法人。不過,我剛到……」
任秋風心裏很彆扭。說實話,他是在齊康民的再三鼓動下,才走上經商這條路的。作為一名轉業幹部,組織部門找他談話的時候,本來有兩個去向:一個是到一個區的工商分局當副局長;一個是到這個快要倒閉的商場當總經理。這本是可以選擇的。可齊康民一張鐵嘴,呱呱一夜,呱呱一夜……兩人在一起竟一連談了三天三夜!後來,越說越激動,於是任秋風就有了立足中原,打造商業帝國的念頭。可卜任的第一天,就被人這麼折騰,任秋風著實有些窩火!
一剎那間,她成了一個賊,是心裏「賊」。
江雪看了看陶小桃,陶小桃說:「不說了。咱走吧。」
回來了,他很願意服從城市的時間。於是,他站在出站口,第一個動作就是放下提包,校了一下表,把時間重新撥回來。可是,當他走起來的時候,他的心理時間依舊,每一步都「踏、踏」有聲,走著走著就快了。操,他「撥」不回來了。
——很難堪的,兩人在一盞路燈下相遇了。
苗青青明白了,到了關鍵時刻,「品位」是不能當飯吃的。這男人的西裝穿得那麼板正,領帶系得那麼優雅,可是,一旦遇上事,他就成了人家說的銀樣蠟槍頭!苗青青厲聲說:「走吧。你!」
他心裏說,我要想想。
齊康民就住在商學院的家屬院里。幾年沒見,進了門,任秋風發現,齊康民的家幾乎不像個家,那簡直就是個巨大的、混亂不堪的書櫥!床上、地上、桌上、椅上全是書,一摞一摞的書,書都把九-九-藏-書人淹了!在書堆里,竟然還有兩幅用宣紙寫的手書:一幅為「大象無形」,一幅是「大音希聲」。可如此氣象的條幅,也就那麼隨隨便便地掛在靠牆的一堆書上,上邊用兩個茶杯鎮著。
齊康民說:「不,齊氏理論。」
接著,任秋風又說:「《清明上河圖》看過么?我想,你們一定看過。宋代的那種繁華,應該是中原最鼎盛時期的繁華了。不過,你們所看到的,還只是當年汴梁郊外的一角,還不是京城最繁華的地方……想不想重振一下中原雄風?!」
在民間,有很多這樣的思想家:他們是從一個極端而又純粹的時代走過來的。在那個年代里,他們可把玩的東西太少了,因此,偷書以至於讀禁書,成了他們人生的一大樂趣。後來,慢慢地,他們在書里讀出了思考的方法,也在書里讀出了很多疑問……於是,他們就有了「指點江山」的嗜好。在思想的小抽屜里,自然儲存著很多的人生抱負。可那抱負不是用來實施的,而是用來評說的。齊康民就是他們中的一個。
這時候,一輛公共汽車從遠處開了過來……車燈刺刺地晃人的眼,任秋風快步走上前去,跳上了那輛公共汽車。
任秋風說:「你還有理淪?」
可就在這時,有人敲門了。齊康民開門一看,門口站著三個姑娘。這三個姑娘都是他的學生。齊康民馬上回頭給任秋風介紹說:「秋風,你來你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學生,她們馬上就畢業了。這個,叫上官雲霓;這個叫江雪;這個叫陶小桃。她們都是我老齊最好的學生!」
上官說:「不坐吧。我們來,就是告訴你一聲,我們要走了。」
上官說:「是。我們是商學院的。正因為是齊老師讓我們來的,所以要告訴你一聲。」
三個姑娘愣住了。最好的商場,中國最好的商場?哪有?!
苗青青一把拽住他,說:「錯是我一個人的。要殺要剮隨你便!你這是幹什麼?!」這時候,看熱鬧的人圍上來了,苗青青沒好氣地朝圍觀的人嚷嚷說:「看什麼看?!」可話一出口,她又覺得太掉份兒,又趕快把手鬆了。不料,任秋風卻說:「你放心,我不會動他一指頭。我找他……取取經。」
鄒志剛如坐針氈!他很想擺脫這尷尬的局面,很想居高臨下地說一點什麼,可他又不知該怎麼說。於是,就再次直了直身子,硬著頭皮說:「事已至此,你,你……說個價?」
鄒志剛似乎從話里聽出了點希望,趕忙說:「感情上的事,是吧?這個這個……都是男人,可以商量。你說吧?」
任秋風說:「我是。」
任秋風不動,爾後,他嘆一聲,說:「在車上,我吃了十九袋方便麵。看來,什麼都有吃膩的時候……要不,我也不會吐。」

鄒志剛說:「這,不合適吧?」
苗青青說:「你罵吧。可你,結婚九年,回來了七次,和你在一起的時間,一共是八十六天零九小時……」
任秋風說:「這麼說,你也——解放了?」
本來,在她們導師齊康民的嘴裏,任秋風幾乎算是個「神人」,他把他誇成了一朵花。叮就在這第一天里,她們看到的卻是他被推上警車的狼狽相!見識了這一幕之後,三個姑娘有些躊躇。她們不知道該不該取消她們的實習,也許她們應該到對面的那家商場去?她們三人站在商場的台階上,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上官雲霓說:咱還去么?江雪說:這個人不是挺……陶小桃說:要不,算了?這個時候,她們三人同時都萌生了退意。往下,上官說:老師不會錯吧?江雪說:老師會錯。陶小桃說:就是不來了,咱也要說一聲吧?上官說:對,咱得有個交待。江雪說:不過,這人看上去,硬硬的。上官說:你是崇拜他吧?江雪說:去,凈瞎說。陶小桃說:真的呀?說說,你最崇拜誰?江雪反擊說:我知道,老師給你寫過一幅字:桃之天天。陶小桃一下子臉就紅了,說: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那是我讓他講一個詞。他隨手寫的。上官說:好了,好了,別鬧了。這樣吧,既然來了,咱們就呆一天看看,晚上再決定。
夜,成了一張遮羞的布。
齊康民說:「我們這個民族,是活精神的。十年改革,當人們吃飽飯之後,社會從單一走向多元,精神問題就上升為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了。這是一種周期性的社會病。我認為,不久的將來,中國會出現精神疾病的高發期,將出現群體的婚姻大裂變,你我,不過是早走了一步。」
往下,齊康民說:「轉業了?」
下了火車,當他踏上這座城市的時候,他先是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表:十點三十三分。他搖搖頭,笑了。十點三十三分是他作為軍人的時間,這個時間比地球轉動的時間快了三分鐘。在部隊十二年間,他就是靠這有意撥快的三分鐘,從一個士兵干到副團職的。現在,他重新回到了這個城市,他轉業了。
苗青青和鄒志剛是在一次會議上認識的。那會是財貿口的,而苗青青是晚報文化版的記者,並不分管財貿。說來也巧,那天,跑財貿的小徐突然病了,苗青青就被總編臨時抓了差。就這樣,一來二去的,兩人就認識了。往深里說,還是因為後來那次看相。
不料,任秋風卻在他面前的沙發上穩穩地坐下來了。爾後他掏出煙來,點上,吸著,爾後說:「你是總經理?」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說:「步兵。打什麼炮?」
自從家裡發生了那件事後,她已經好久不做飯了。只是隨便上街買些方便麵、八寶粥之類的半成品,臨時湊合一頓。男人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卻出了那樣的醜事,這讓她六神無主,百口莫辯,十分的……狼狽。一月來,她每天都是在自怨自責中度過的,已熬煎得明顯地憔悴了。
正是凌晨時分,男人站在大街拐角的一盞路燈下,手裡是兩個沉甸九*九*藏*書甸的大提包。苗青青一下子受不了了,她眼裡的淚「嘩」地涌了出來。她默默地說:「……回家吧。」
三個姑娘勾頭往下看去,一個個眼都看直了!這是什麼地方?大門口立著兩個斜披綬帶的盛裝的迎賓小姐,往裡是開放的、花園式的大廳,寬敞明麗的中廳,芭蕉棕櫚、奇石瀑布、碧樹綠草……開放式的電梯在舒緩地上上下下,每個電梯口都有斜披綬帶的禮儀小姐迎送顧客;那步行梯也是開放式的,優美的造型像是一組女人的纖纖玉手,又像是伸向天空的銀白色夢幻,那夢一般的縴手盤旋而上……在步行梯旁,二樓一處突出的部位,竟還設有一琴台,琴台上坐著一位身著唐代禮裙的優雅女士,她坐在一架古色古香的古琴旁彈奏著……當然,那商場一層一層的,都有不同的設計,那裡的設計更是讓人眼花繚亂!
鄒志剛不想談這事,可他不得不說。就結結巴巴地:「在、在一、一次會議上。其、其實……」
三個姑娘互相看了看,上官說:「那好,就坐一分鐘吧。」「一分鐘」三個字,她說得很硬。
苗青青兩眼一閉,說:「打吧。」
那人說:「不管你姓啥,你是這家商場的法人吧?」
任秋風說:「我知道。你們是商學院的吧?我認識你們那裡的齊老師……」
任秋風低聲喝道:「你把會開到床上,好!——不過,你難受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
是啊,到家了,終於到家了。站在門口,掏鑰匙的時候,幾乎是習慣性地,任秋風又看了一下表——結果,時間成了一顆子彈,給了他重重的一擊!
任秋風卻冷冷地說:「怎麼了?這商場我不能進么?」
鄒志剛還是站起來了。他故作輕鬆地在屋子裡走了一個來回,說:「青青,我說過的話,是不會變的。事已至此,他想怎樣就怎樣吧。」
任秋風皺了一下眉頭,說:「你怎麼知道?」
鄒志剛不吭了,他無話可說。是的,那三個字,就是一把刀子!
齊康民哈哈一笑,說:「——一九四九,解放了。」
這時候,苗青青實在是受不了了,她跑上前去說:「要。這件衣服我要了,多少錢?」
雖說是三月了,這心一涼,滿街的燈就寒了。為了這一天,沒有人知道他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在部隊,他已干到了副團職,他是做過將軍夢的呀!可是,為了她,他還是轉了。本來是想帶給她一個驚喜的,本來是想兌現一份男人的承諾……當兵十二年,結婚九年,她不是一天天在盼他轉業么?在電話里她哭了多少次?然而,真到了轉業的時候,他居然無家可歸。
任秋風說:「對不起,我姓任。」
任秋風心裏一熱,默默地說:「兄弟呀,我到家了。」
三個姑娘默默地望著他,誰也不說話。
三個姑娘咚咚地跑上樓來,推開門,上官帶頭,沖沖地說:「任秋風。你是任秋風吧?」
那人怔了一下,脖子一縮,扭頭就跑,像兔子一樣,倏爾就不見了。他卻仍舊愣愣地站著,嘴裏嘟嘟嚷嚷地說:「——莫名其妙。」在部隊那些年,雖然也上過軍校……可他不懂,真不懂。
抬起頭來,他突然發現:城市的燈光是一份一份的;窗戶是一份一份的。可他的那一份,沒有了。
正當任秋風窩火時,緊接著,在他剛剛回到辦公室不久,又是屁股還沒坐熱呢,就又有人闖進來了——三個!
不料,六個小時后,任秋風卻又被放回來了。那是因為前任總經理的一筆爛賬,有人把商場告……本來,作為法人,雖然剛剛上任,他也是要負責任的。可是,到了下午三點的時候,法院經濟庭的庭長接了一個電話,此後就讓他回來了。
任秋風說:「就在你們腳下。」
還說什麼?還有什麼可說?穿衣吧,各自穿衣,默默地,木然地……
任秋風拍了一下肩,說:「看見了么?——軍人的脊樑就是床。」
按法律規定,苗青青是軍人家屬,就憑這兩個字,如果任秋風告他們的話,就可以判刑!那麼,只要判了刑,無論刑期長短,他們身上那點「品位」就不再是品位了。
任秋風說:「疼。湯姆彈,近距離射擊。」
一出站,就有人圍上來,像是一窩亂蜂,鬧嚷嚷地說:住店么?便宜……他一句話就把她們給擊退了。他說:我到家了。
齊康民大咧咧地說:「我,早就解放了。去年,她一南逃廣州,敝人就解放了。」爾後指指胸口,問,「這地方,疼么?」

兩個自稱是有品位的人,就像是把戲演砸了的「洪常青」和「江姐」,惶惶地、僵僵地坐著,也居然坐出了一種「凜然」。這「凜然」是硬撐出來的,是相互的,也可以說是互為對方而表演。其實,他們心裏都有些怕。可這怕,卻又是說不出口的。情感那麼高尚,怎麼能輕易褻瀆哪?然而,在心的底部,卻有兩個字像鉗子一樣緊緊地夾著他們,夾得兩個人透不過氣來:軍婚!
一九九〇年三月十二日晚十一點十一分,那疼是隨著鑰匙的「吱咀」聲射進去的,一顆帶著毒氣和惡意的子彈正扎在他胸口處。黑暗中,那道從被窩裡瀉出來的白光,幾乎瞎了他的眼!在部隊的時候,他曾有過一個赫赫有名的綽號:任旋風。獲得過全團的八項第一!可突然間他想吐,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吃過十九袋方便麵之後,一股從床上飄過來的腥騷使他忍不住想吐(那已不是青草的氣味!女人身上股本有一股很純的青草氣息……),翻江倒海地吐!吐過之後,他一下子平靜了。那矗立著的靜,本是可以殺人的。可接下去,猶如醍醐灌頂,他腦海里突然跳出了一句話,這句話是他最為敬重的一位老首長說過的。
站在十字路口的時候,他突然覺得有一種疲勞從心的底部漫出來,那乏,像潮水一樣很快地漫遍全身,他已經三天兩夜沒有睡覺了……可是,該往哪裡九_九_藏_書去呢?
任秋風眉頭皺了一下,什麼也沒有說。
任秋風站起身,疑惑地說:「不會吧。我才剛剛上任……告我什麼?」
齊康民說:「那你睡,你好好睡一覺。等你起來咱們再聊,聊他三天三夜。」
任秋風給三個姑娘倒上水,不緊不慢地說:「是啊,像這樣的商場,不光你們不願意呆,說實話,我也不願意。」這時,陶小桃忙解釋說:「不是不願意。這裏的顧客還沒售貨員多,讓我們怎麼實習?」任秋風接著說:「那是,那是。如果是換一家商場,我是說,一流的、中國最好的商場,你們願意不願意?」
齊康民立時兩眼放光,說:「那我得跟你好好參謀參謀。你聽我說,在中國,三四十年代的時候,前線在戰場上,那是出將軍的時代;五六十年代,前線在麥場上,中國出了陳永貴、董加耕、邢燕子……六七十年代,前線在廣場上,那是大字報的年代;八十年代,前線在考場上,那是文憑的年代……現在是九十年代了。九十年代,甚至是下個世紀,你知道中國的前線在哪裡?——據敝人的分析,在商場上!」
上官說:「我們來,是要告訴你一聲,我們不在這兒實習了。」
可任秋風根本不理。他扭身快步走回去,在商場的大堂里拉著一個年輕人問了幾句,爾後快步朝樓上走去。上到二樓的時候,他停住步子,只覺得胸口有點疼……嘴裏喃喃地說:「媽的,湯姆彈,還近距離射擊。」爾後,他一步一步地走上了五樓。
可是,當他把三個女學生領進屋時,任秋風竟站在那裡,打起了呼嚕!齊康民對學生們說:「看,這個人睡了。他三天三夜沒合眼,站著就睡了。」
牆上的掛鐘「當」的一聲,已是凌晨兩點了。
鄒志剛說:「我說?」
可是,那人袖著手,卻鴨鴨地靠過來,又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動作:「——可以打炮。打炮么?」
夜色像霧一樣,車上,只有他一個人。任秋風坐在一個角落裡,默默地望著慢慢蘇醒的城市,任車輪在清晨的大街上碾過。他的頭暈騰騰的,就像是錐子扎著一樣疼!那火苗一陣一陣地在他心裏燒著,都快要把他燒成岩漿了。一個回家的人,把「家」給弄丟了,他窩囊啊!有許多日子,他想著、盼著、熬著,就等著回家這一天呢,可他等來的卻是兜頭一盆髒水!是最不堪的一幕……不能想,要這樣想下去,不是去殺人,就是把自己逼瘋!他大口地吐著氣,把心裏壓著的那股火焰吐出來。爾後,就是頭疼欲裂,他的頭一下一下在依靠上碰著,碰著,就像劈柴似的,一分一分地把那疼在牙上分解掉。就那麼碰著、磕著,漸漸地,在車的晃動中,疲乏襲上來,有了點朦朦朧朧的睡意……然而,就在他剛要睡著時,售票員拍拍他說:哎,哎,到站了,到終點站了。他抬起頭,看了看說:我交錢,你再把我拉回去吧。那售票員看看他,詫異地說:你怎麼跑車上睡覺來呢?
苗青青快步跟上去,哀求說:「還是,先回家吧。」
那人犯疑,說:「總經理明明是一個姓甄的么?你不姓甄你姓什麼?」
齊康民說:「一個能站著睡的人,你們想吧。」

鄒志剛避開了那個「怕」字,說:「我,我當然還是希望和平解決。無論他要什麼,我都會答應。青青,你要記住,我是愛你的,我不承認這是不道德的。你沒看看,什麼年代了?」
任秋風鼻子里哼了一聲,說:「錯了?」
任秋風說:「我再問你一句,你知道什麼叫軍人么?」
很久沒丈量過城市了。曾記得,從農業路往北,原來還是一片麥田……現在到處都是樓。街寬了,路在延伸,遠處的霓虹燈跳蕩著一閃一閃的迷離。數過了三條街的路燈之後,他才發現,燈才是城市的靈魂。燈很好,燈光把來來往往的行人照出了一種模模糊糊的溫情,一種不明身份的親切。當你與行人擦身而過的時候,它映出的是人的輪廓,卻掩飾了尷尬的心情。是啊,如果沒有燈,城就是死的,是被鋼筋水泥固化了的、一格一格的囚房。可那是囚房么?如果是的話,這會兒,他是多少渴望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囚房啊!
任秋風看了三個姑娘一眼,說:「坐,坐下說。」
任秋風一邊走一邊說:「錯了?很好。我不這樣認為。也許是我錯了。」
一個月後,在一家百貨商場里,苗青青竟意外地碰上了任秋風。
齊康民說:「你是。」
那人也笑了:「不用。」
苗青青脫口說:「你,你究竟想幹什麼?!你怎麼知道他是這個商場的老總?」
苗青青說:「你是男人吧?」
三個女學生十分驚異地望著他,小聲說:「還有站著睡的?」
苗青青說:「別說了。別再說了。」
任秋風說:「對,我就是任秋風。」
待坐下后,兩人相互看著,靜靜地看著……片刻,齊康民突兀地說:「這麼說,鳥兒飛了?」
這一聲,把任秋風的臉都喊紅了,他莫名其妙地站在那裡,一時顯得十分尷尬。等齊康民走到他跟前,任秋風說:「你這傢伙,咋回事?」
苗青青說:「沒意思。沒啥意思。——你走吧。」
任秋風沒有回頭,一邊走一邊說:「你知道這條路上,有多少燈么?七十六盞。你知道前面那棟樓上有多少窗戶么?十六層,一百七十二個……」
任秋風吸著煙,不緊不慢地說:「看了你的商場,我有信心了。——順便問一句,你是怎麼認識青青的?」
苗青青身不由己地跟著轉過身來,看了一眼,她恍然記得,那是家快要倒閉的商場。
任秋風說:「我不姓甄。」
任秋風身子一轉,說:「那人,走了?」
鄒志剛的確想走。這個時候,走,尷尬;不走也是尷尬。其實,他真要走了,在兩人之間懸著的那點「凜然」,那點可憐巴巴的矜持,就可以放下來了。至於以後,天大的事,只要假以時日,也九*九*藏*書沒有過不去的。可是,所有的開始,都由那點「品位」做墊底,那就還得撐著。不撐怎麼辦?不能太掉份了。
任秋風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有很長時間,他什麼也不說……漸漸,鄒志剛有些坐不住了,他探了探身子,說:「你,你想幹什麼?」
齊教授不僅有理論,也有實踐。他曾經是商學院教師中第一個下海經商的人。有那麼一段,人們每每見他手裡提著一個裝教案的破書兜,出現在各個機關、單位的門前,見人就問:「要鋼材么?要鋁錠么?」就這樣,賣了一年的鋼材,跑爛了三雙鞋,因喝酒進了五次醫院,結果連一根針都沒賣出去。他經商一年,不但沒賺什麼錢,卻連連受騙,把自己存摺上多年積蓄的五萬塊錢也全搭進去了……於是作罷。他自嘲說,看來,我只有賣「嘴」了。不過,在理論上,他是從不服輸的。
此時,苗青青心裏的尷尬和屈辱是無法言說的。她就像是一下子掉進了唾沫做成的監獄——她的囚房就是那張床!就憑那三個字,一下子把她釘在了恥辱柱上!
他去的單位是一家瀕臨破產的商場。商場的情況不好,他是知道的。可他沒想到,上班第一天,他就遇上了麻煩。
那是標準的軍人口吻。他說:繼續吧——繼續進行。
在琳琅滿目的貨架前走了一圈之後,他又在一個賣鍾錶的櫃檯前站住了。他指著櫃檯里的一隻表問:這隻多少錢?服務員說:哪只?他說就這隻。服務員把表拿出來,放在櫃檯上,說這款一百二。他說,那隻呢?服務員又拿出了一隻,說這隻是夜光的,二百六。他卻又一指說,那一塊呢?我看看那邊那紅針的。服務員問:你是要電子錶?他說不要電子錶。東邊那種。這時,服務員一下子就不高興了,氣嘟嘟地從裡邊拿出一隻,沒好氣地放在了櫃檯上,說你究竟要哪只?這隻是進口的,一千四!任秋風說:你怎麼這樣?服務員說:啥樣?你說我啥樣?我又不是賣樣的?!你到底買不買?不買走人。啥東西!任秋風說:你怎麼罵人呢?服務員說:我就罵你了,告我去吧!——不料,任秋風竟「吞兒」聲笑了。他搖了搖頭,爾後又是扭身就走。在三樓的服裝櫃檯前,任秋風又開始試服裝了。他先試了一套西裝,站在鏡前看了看,說:這件瘦了。爾後又換上了一件……說:這件,這件胖了。穿上第三件的時候,他往左轉轉,又往右扭扭,說:這件還行,就是顏色不對。往下,他一連試了六件……試前五件的時候,那服務員都一聲不吭,只是臉色不那麼好看了,紫了。試到第六件,服務員直直地看著他,什麼也不說,就那麼看著他,眼裡有火!任秋風卻仍然面不改色地說:對不起,我不要了。那服務員身子一切,衝到了他面前:你這樣試,那樣試,一件一件都試個遍,為啥不要?你調戲人呢?!
鄒志剛頭上冒汗了,一粒一粒的,像是陡然長出來的水豆。
苗青青很難堪地說:「走了。」
鄒志剛遲疑了一下,說:「那你?」
有那麼一瞬間,兩人幾乎同時抬起頭來,看了看牆上的掛鐘:一點了。
苗青青突然躥到了男人的前邊,擋住了他的路,說:「打吧。你打我,隨便你怎麼樣都行!」
任秋風沉思了片刻,說:「你覺得,我是這塊料么?」
苗青青知道,男人是一座火山。面上越冷,內里越熱,那是翻騰的岩漿。她甚至期望他吼兩聲,他要是吼兩聲,說不定就原諒她了。
任秋風說:「會上認識的,是吧?那會,開得好。很好。以後你多開。」
齊康民說:「亡作安排了么?」
苗青青艱難地問:「那你……究竟想怎樣?」
可齊康民卻搖了搖頭,說:「老弟,你是,我不是。我是二線人物,我是一張嘴。從來就不是一線人物。你聽我說……」

齊康民說:「只要沒趴下,就是一條好漢。不過,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陶小桃說:「其實,我們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
三個姑娘互相看了看,誰也沒有吭聲。
就這麼悶坐著,鄒志剛有一個很細微的動作被苗青青的眼風掃到了。那是他的腿,他的腿下意識地打了個顫兒,是尿顫。他趕快往裡縮了縮,並得更緊些。苗青青心裏說,他想尿。那硬夾著的,是尿。於是,苗青青默默地說:「你,走吧。」
可是,任秋風看都不看她一眼,見她來了,一句話也不說,轉身就走……苗青青見他走了,一邊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啊……一邊急步下樓,追任秋風去了。在匆忙中,苗青青聽見身後有一聲喘著粗氣地罵:呸,流氓!當苗青青氣喘吁吁地追到商場門口的時候,火一下子躥上來,她說:「你腦子有病吧?你是不是瘋了?!」
現在,苗青青和鄒志剛已各自穿好了衣服,各自默默地在沙發上坐著,彷彿是在等待著那個人的判決。
男人像山一樣立在那裡,臉上有了些變化……說:「你這是幹什麼?」
現在,他回家了,終於回家了。可是,在回家的路上,他把家丟了。
苗青青看了他一眼,說:「那好,你現在把他叫進來,你給他說。」
站在五樓那個掛有總經理辦公室牌子的門前,任秋風下意識地伸手敲門,手伸到了門上,卻又縮了回來,遲疑了片刻,一把把門推開了。
那人說:「只要你是法人,那就對了。跟我走吧。有人把你告了。」
鄒志剛臉苦得像個茄子,像被人捆了手腳的小偷,一副孫子樣……
就這樣,在上班的第一天,任秋風就被兩名法警帶到法院去了。警車就停在商場的門口,警燈一閃一閃地亮著,在眾目睽睽之下,任秋風被法警帶走了。
苗青青笑了,那笑像在火上烤過,很燥。爾後,她厲聲說:「偷就是偷,偷了就是偷了。我倒情願他上來揍我一頓!哪怕把我打死呢,我也認了。這叫什麼?這叫蔑視,是世上最大的蔑視!這等於是read.99csw.com把唾沫吐在咱們的臉上了!你懂不懂?!」
任秋風說:「鳥理論。」
任秋風針鋒相對,說:「你要這麼說,我真得見見他了。」說著,轉身又朝商場走去。
任秋風說:「你們知道腳下的這個地方么?三千年前,這裡是商國的重鎮。三百年前,這裏也曾『商旅往返,船乘不絕』,到了本世紀初,這裏又成了貫穿京廣、隴海的交通樞紐……這個地方,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更是商家必爭之地,是可以做一番大事業的呀!」
苗青青頓時惱羞成怒,氣急敗壞地說:「你都跑到這裏來了,還裝什麼大尾巴狼?!」
苗青青怔怔地望著他,流著淚說:「我不企求你的原諒。回去睡一覺吧,回去睡上一覺,然後,無論你想怎樣……都行。」
苗青青聽他竟說出「取經」的話來,一吋更加惱怒,恨恨地說:「你——無恥!」
正走著,突然又有個人悄沒聲地湊過來,小聲說:「先生,住店么?」
任秋風說:「轉業了。」
任秋風苦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麼。
齊康民搖著頭說:「沒事沒事,學生們鬧著玩呢。這些學生,現在的學生啊……走,走。」
任秋風說:「你們要走我不攔你們。這樣,你們既然上來了,就喘口氣,坐一分鐘。」
那天,他上班還不到十分鐘,屁股下的那把椅子還沒坐熱呢,法院的人就上門了。法院來了兩個戴大蓋帽的人,法警。其中一個拿出一張蓋有大印的傳票,在任秋風面前晃了晃,說:「你姓甄?」
任秋風皺了皺眉,很想罵娘,卻說:「祝賀我什麼?」
齊康民嚴肅地說:「正有此意。我在給你的信上不是說了么,在商品時代,人要想不被商品駕馭,就必須去駕馭商品。」
出了商場大門,任秋風看見苗青青像受驚的兔兒一樣,仍在商場門口立著。於是,他大步走到苗青青跟前,淡淡地說:「人,我見了,也不是太差。知道我為什麼要見他么?」說著,他指了指遠處:「告訴你,我轉業了。對面那座樓,就是我的前沿陣地。」
鄒志剛一怔,說:「你,啥意思?」
慢慢地,慢慢地,三個姑娘全站起來了。她們什麼也不說,誰也不說。她們想,這人,有點意思。
於是,同學們嘰嘰喳喳的,一齊朝外看去,他們看到的竟是一個提著兩個大提包的軍人。於是,不知誰帶的頭,教室的女同學竟然齊聲喊道:——任秋風,偷書賊!
苗青青說:「對,你說。」
這天,她下了班,回家也沒意思,她想順便在商場里逛逛,捎帶買點什麼。可是,她突然發現男人在一個櫃檯前站著。男人穿一身發白的舊軍裝,身上挎著一個洗得發白的舊挎包,居然在買糖。她知道,過去,男人是從不吃糖的。可她分明聽見他說:糖,買斤糖。那服務員說:你要哪一種?他伸手指了一下,說:那種吧。就那種,芝麻的。服務員把電子秤的盤子拿下來,給他扒拉了些糖,剛放在秤上,他卻說:不要了,我不要這一種,換一種,我要那種。服務員看了他一眼,把秤里的糖倒回去,又換了一種,再一次放在秤上。不料,任秋風竟說:再換一種吧,我不要這種了,要酒心的。立時,那服務員氣了,「咚!」一聲,把秤盤撂進了糖櫃,氣呼呼地說:啥人。不賣了!——接下去,更讓人吃驚地是,任秋風居然二話不說,扭頭走了。
當齊康民又要長篇大論發揮時,任秋風說:「康民,我三天三夜都沒合眼了。」

警車開走後,三個姑娘一下子愣了。作為商學院的應屆畢業生,上官雲霓、江雪和陶小桃是在導師的極力推薦下,才決定來這個商場實習的。可是,在來商場實習的第一天,就碰上了總經理被人帶走了的事件。你說這個忖?!
任秋風很果斷地說:「那好,你從學校里出來,咱們一起干。」
這句話,把鄒志剛說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麼……就越加慌亂。他直起身來,朝外望了望,盼著能有個人來。可也怪,這會偏偏沒人來。
任秋風站起身來,一字一頓地說:「生意人,我告訴你,在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是不能賣的!你記住我的話吧,你難受的日子就要到了。」
鄒志剛在一個很大的辦公桌後面坐著。開始,他甚至有些驚詫:你這個人,怎麼回事?不敲門就進來了?!可一霎問,他就明白了,這就是那、個、人。這是那、個、人!他見過他的照片。於是鄒志剛眼裡有了一絲慌亂。可他還是挺住了,裝模作樣地咳嗽了一聲,問:「你,有什麼事么?」
苗青青跟隨在後邊,低聲說:「我錯了。是我錯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回家吧,你怎麼——都行。」
那人說:「你是總經理吧?」
任秋風說:「行,你還行。我先後考察了本市十三個中型以上的商場,總體來看,你這裏的服務態度,還算好的。」
應該說,是一個人硬把任秋風拽進商界的,這個人叫齊康民。
任秋風看了她一眼,只一眼。爾後,他抬起頭來,望著遠處,搖搖頭,自嘲說:「家?哪兒還有家?——是啊,我是想回家的。可走著走著,家走丟了。」——說完,他提著包,大步朝前走去。
苗青青突然有些煩躁,說:「走吧,別管我。我知道我是什麼東西!」
在世間所有的道理中,給予永遠是高高在上的;而索取是卑下的。何況是「偷」?在東方文字里,「給」的上邊是「人」,那叫「上人」;「要」的下邊是「女」,那叫「下女」——而且有跪的意味。這兩個字從來就不在一個層面上。尤其是感情上的偷竊,那就更甚一層,女,是下賤;男,叫墮落。無論社會怎麼開放,在意識里,在血脈中,文化的等級已經確立。
任秋風愣了片刻,慢慢說:「誰?你是說……那兔子?!明白了。」接著,他突然笑了,一字一頓說,「看來,是冤家路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