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個男人么？什麼東西！」

任秋風望著她，默默地說：「你真想當么？你要是真想當這個副總，也不是不可以。」

任秋風說：「評上就好。往後……你就是高級編輯了。」

那男子像是被周圍的目光鎖住了，他走不出來了……他站在那裡，恨不能有個地縫立馬鑽進去。他的手捧著那瓶香水，喃喃地、一疊聲地對江雪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退了，我不退了……」說著，就那麼倒著身子，在女人那刀子一樣的目光中，很畏縮地退出去了。

她說：「換一層？」

江雪再見她的時候，不大說話了，面上冷冷的。這讓陶小桃心裏很難過。記得在學校的時候，為佔一個位置，江雪差一點跟男同學打架。她清楚地記得，當時江雪眼裡燃燒著藍色的火苗，那眼睛一下子大了一圈兒，刀刃一樣明亮，惡狠狠地說：「憑什麼？！」就是這目光，把那男生嚇退了。陶小桃跟她住在同一個宿舍，知道她是一個心強氣傲、寸步不讓的人。現在，她被拉下了，心裏會好受么？有幾次，她有意想找江雪聊聊，安慰安慰她，可江雪躲了。

可苗青青話里的醋味卻越來越濃：「不一般吧？有一個，挺會笑的，不還上了中央電視台么。」

那男人吼道：「什麼味？什麼狗屁味？味能當飯吃么？你給她吹得天花亂墜，她能不上你的當么？！」

任秋風說：「那是廣告。」

九月，天已有些秋意了。傍晚時分，熱還是熱，那一綹兒一綹兒的風裡，竟有了些許的涼爽。家屬院門前的這條馬路，又在加寬，一半能走一半不能走，所以顯得車來人往，擁擠不堪。街角的一棟高樓，初春時挖的地基，這會兒已高高地立起來了，到處都在建設之中，澆灌水泥的壓縮泵在空中刺耳地響著……半年多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回這個曾經的「家」。他是硬著頭皮回來的。有些事情，一旦正面對待，那話是很難說出口的。

任秋風站在離她有兩米遠的地方，說：「公平？什麼叫公平？我倒認為，很公平。」

江雪說：「你請客？」

齊康民心裏一寒，喃喃說：「我要是太陽就好了……」他想說，我就可以暖暖你了。可他沒敢說。

三個月下來，江雪的營業額，在整個商場，也是最高的。

他頭上冒汗了，說：「我，我送人呢。」

上官說：「那你，為什麼要這樣？！你就是看不上我。」

苗青青說：「副高。就那回事吧。」

任秋風著實有些惱火……可是，他又不能說什麼，沉默了一會兒，就硬著頭皮說：「也行。」這麼說著，他又掏出一支煙，趁著掏煙的功夫，又從兜里掏出了一份「離婚協議書」。

小陶被誇了一頓，臉有些紅了，她忙說：「任總，你別這麼說，在咱整個商場，論忙，你是最忙的；論累，你也是最累的……」

可任秋風不再說了，他說：「讓我想想，我再考慮一下。」

上官最不願讓人輕看。馬上說：「我哪點不如她？——你說！」

夜幕下，街上的燈一盞一盞亮了，那是一個無比燦爛的、燈的海洋。在燈的海洋里，到處流動著謎一樣的誘惑……

可是，當陶小桃進了門之後，她卻發現，她來的不是時候。在任總的辦公室里，還站著一個人，那是上官雲霓。上官雲霓的臉紅騰騰的，像是受了多大委屈！她站在那裡，鼻頭聳動著，要哭的樣子……任總，卻背對著她，也像是很不高興似的。兩人吵架了么？

任秋風沉吟片刻，說：「也不是不可以……小陶啊，假如說，我給她找一個更適合的位置，你覺得怎樣？」

任秋風急了，說：「你糊塗！你怎麼那麼笨呢，怎麼就不明白呢？」

齊康民說：「我看星星。」

江雪有點驚訝地望著他：「送誰？那我得好好替你選一選。」

看火候到了，小陶趕忙說：「任總，你不是一直要我們推薦人才么？我現在給你推薦一個人才。」

齊康民說：「你要相信……」

就在這時，江雪突然貼近這胖女人的耳邊，很私密地、像蚊樣地悄聲說：「姐呀，你皮膚那麼白，回去后，把那項鏈換條細的、纖的、看上去線一溜溜的。什麼也不用說，他保准喜歡。」

特別是那些自視很高的女人，幾乎是不能聽她說話，一聽就被迷住了：「……埃及法老說，不要走近她。女人就是一縷香氣，她天生就是迷惑人的。有人問夢露，晚上睡覺穿什麼睡衣？她說，兩滴香奈爾5號。艷后克里奧派特拉說，女人的味道就是她的武器，找到它，你就可以征服全世界……其實，一種味道代表著一種人生態度。一種態度代表著一種境界，一種境界代表著一種生活質量。」

任秋風說：「我知道你很委屈。是，在開創階段，你貢獻最大，出力最多，你親自出面給商場做廣告，你做了你能做的一切……這我都知道。」

這是一瓶香奈爾5號。

往下，屋裡的空氣有些稠，就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兩人都像是很費力地在找話說……任秋風坐在沙發上，點上一支煙，乾乾地咳了兩聲，說：「你那職稱，評了？」

任秋風說：「上帝把女人比做肋骨，看來是有道理的。」

江雪把兩個細高纖巧的香水瓶拿出來，讓她看了。爾後，一邊包裝，一邊說：「這種香水最好是浴后、睡前用，你從洗浴間走出來，在耳後、兩腋間灑上那麼一點，就會有滿屋的清氣……」

江雪一冷，眼裡的螞蟻一窩一窩藍著。她說：「你是可憐我吧？算了，老師，我晚上還有事。」

苗青青用嘲諷的口吻說：「別又是一個歐也尼，葛朗台吧？」

苗青青笑了，她眼裡竟笑出了淚……她說：「到底是生意人了。」

任秋風不知該怎麼接這個話，只有沉默。可又覺得沉默不妥，就有些尷尬地說：「也很、一般嘛。」

這個驚人的決定，是在商場打烊的時候，當眾宣布的。

傍晚時分，齊https://read.99csw.com康民像是踩著棉花一樣。來到了香水櫃檯前。

他說，「你記住我的話，在我齊康民的學生中，你是最有前途的。將來，足可以打遍天下，一覽眾山小！」

任秋風說：「誰？你說。」

江雪說：「您是豐腴形的，不算太胖。其實，肉感是一種富有彈性的美，是有活力的表現。楊貴妃就是這一種美的代表。」

他望著她，用欣賞的口吻說：「我看了，你是個天才。」

他詫異地說：「你把香水說得那麼好，為什麼不用？」

在金色陽光大廳的右側，在那個巨大的花崗岩廊柱的後邊，一個並不顯要的位置上，擺放著一個香水櫃檯，江雪就是那香水櫃的營業員。

漸漸，她櫃檯前的人就多起來了。大多時間，也不是成大堆地蜂擁而上，而是先有一個兩個，站在那裡，跟她問一點什麼。爾後，就有過路的，三三兩兩，像被什麼絆住了似的，停下來拾上一句半句之後，就不走了。

江雪截住了他的話頭，說：「我當然相信。走吧，我送你。我送你好了。」

「這女人也真瞎了眼，嫁這樣的男人。」

江雪說：「可惜你不是太陽。你要是太陽，早把我們烤（考）糊了。」

小陶說：「我也是為工作考慮。江雪在學校就是尖子生，她含而不露，可有主意了。」

齊康民扭身就要衝上去，卻被任秋風拽住了。他死死地拽住他，低聲說：「別慌，先看看再說。」

苗青青陡然變得尖刻了，她說：「不說？不說行么？你不就是來興師問罪的么？！你就差在我臉上刺字了！在你眼裡，我不就是《紅字》里的那個讓人刻上字的盪|婦么？！」

終於有一天，他主動去找了任秋風。他二話不說，硬是把任秋風從樓上辦公室里拽下來，很嚴肅地說：「我早說過，這是塊玉！可你不信，來看看吧。」說著，他把任秋風強拉到了一樓大廳那個大廊柱的一旁，兩人站在那兒，悄悄地觀察著那個香水櫃檯。

過了一會兒，苗青青說：「你，急著要嗎？」

他的彎兒拐得太陡，苗青青沒接上氣，說：「哪個字？」

任秋風說：「要我客觀做評價的話，你的優點比她多得多。」

往下，就像是押送俘虜似的，江雪把齊康民送到了商學院家屬院的樓門口。在樓口處，江雪說：「老師，過去一直是你教育我們。現在我們已經走上社會了……有幾句話，我想對你說，你願聽么？」

他說：「我買瓶香水。」

江雪仍在櫃檯里站著。她身旁的檯面上，擺著一個由香水瓶組成的水晶玻璃塔。那塔晶瑩剔透，塔的每一個稜角都折射著迷人的流光溢彩，裡邊的液體或粉紅、或嫩綠、或絳紫、或米黃、或銀白……就像是有千百個不同膚色的婀娜多姿的女人在塔里翩翩起舞。

這一眼是極具殺傷力的！那男子一怔，說：「為啥？你說為啥？傻唄！」

江雪說：「陶經理，謝謝你的好意。我哪兒也不去。」

上官不管不顧地說：「隨你怎麼說，我是個俗人，沒品沒格！」

江雪說：「女人的味道是千差萬別的。您不用開口，味道是自然放射出來的，也叫魅力。您站在那裡，自然就站出了一種味道。比如那位女性，比較純比較正的，您適合用CD，它凌，也烈，可以調出您內心的一些東西。這不是香水在起作用，而是您的內心在起作用。這樣的話，您不用開口，往那兒一站，就先聲奪人……當然，這隻是我的建議。」

「就是，買瓶香水，還巴巴地跑來退，還不領情！……」要是我，一天也不能過！啥人呢！人家把心都扒給他了。

任秋風想了想，說：「是啊，她這個人，缺點和優點一樣明顯。」

當任秋風宣布這項任命的時候，在所有人當中，最不高興的，就是上官雲霓了。雖然事前任秋風已給她打過招呼。可是，她心裏仍像是吃了個酸杏似的，極不舒服。

任秋風望著她，說：「小陶啊，你是一個善良的人。你很善良。」

他是有備而來。他怕萬一她說找不到了……結果，還真讓他猜中了。他把這份放在茶几上，說，「我帶了一份。你看看，要沒啥的話……簽了吧。」

江雪說：「退是沒問題的。我們這裏的任何商品，都是可以退的。這瓶香奈爾5號，是你妻子堅持要買的……」

躲在廊柱後邊的齊康民用讚歎的口氣說：「怎麼樣，我從未看錯過人！讓她當營業員，你不覺得太可惜了么？！我告訴你，她是很下功夫的，她夜夜都貓在圖書館里……」

若是有人到她的櫃檯前來，也沒見她怎麼招攬顧客，連說話的聲音都似乎細細的，就像是兩個人在談心或是悄聲地商量著什麼……不管買還是不買，她就那麼看著你，那神情，就像是要把心切下來一半送給你似的。她看得你一下子就把心放下來了，接著就把心交給她了。你會覺得你什麼都不懂。你不懂不是？她會告訴你的。

那胖女人又像是架起來了，昂著頭高聲說：「CD，我只用CD。最貴的那一種，我家裡還有。」

任秋風說：「好，你堅持要一個公正。我就還你一個公正。那麼，我離開好了，我只有離開了。」

上官醒過勁來了。她獃獃地站在那裡，好半天不說一句話。是呀，她愛他。如果兩人結了婚，一個老總，一個副總，這不就成了夫妻店了么？

他說：「你不說香水是人的第二層皮膚么？我皮膚太老了，換一層。」

小陶說：「我剛見了任總，想讓你到我那兒去。咱倆一塊于……」

齊康民捋了一下下巴上的鬍子，說：「怎麼樣，前衛吧？我告訴你，這就是學院派。」

他小聲說：「我送給我的學生，不行么？」

再次見面，任秋風望著他，意味深長地說：「你心裏有鬼吧？」他說：「什麼鬼不鬼的。九-九-藏-書首先我是人，我名字里還有一個民，這是人民的商場，我不能來么？」任秋風笑了，說：「是，我說錯了。你不是心裏有『鬼』，你是有『人』吧？」他一推眼鏡，說：「你不要瞎說，我三個最好的學生，三枝花，都推薦給你了。你該感謝我才是。我我我，我還能有什麼人？」

江雪指著一位，說：「還有這位，是否可以用一點『聖羅蘭』，也叫『鴉片』。這種香水很跳、很個性，也很神秘。那一點點似有若無的辣，就是刺|激，調出了你內心的靈動。就像一個很有品位的女性，偶爾叼了一支煙，那女人味，才叫好呢。」

小陶說：「江雪。讓江雪到我們公關部去吧。讓她當公關部的副經理，當經理也行，她比我還強呢。」

江雪說：「你酸不酸哪？快起來吧。」

任秋風嘆了一聲，說：「讓你為我做出犧牲，我心裏也不好受。雲，委屈你了。」

也許是這決定太突然了。也許，在人們眼裡，她還是顯得太年輕太單薄了……沒有人鼓掌。

任秋風站起身來，說：「你，多保重吧。」

這時候，她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看來，你的情緒不小。」

那男子像是淹在唾沫星子里了……他回頭四望，一下子顯得狼狽不堪！此刻，他的汗手緊緊地抓著那瓶香水，用哭腔說：「我我，我不退了，我不退了還不行么？」

上官反口回道：「肋骨怎麼了？這不是女人的錯，是上帝的錯！」

上官悶了一會兒，默默地說：「我認了。」

任秋風擺了擺手，說：「小陶，我不是說要論功行賞。但是，咱們以後，要建立有效的獎勵機制，凡是給商場做過貢獻的，都要給予適當的獎勵！」

她笑著說：「那你還不如鍍鍍。」

任秋風點點頭說：「我看到了，不錯。那啥，效果很好。」

任秋風不想鬥嘴，說：「青青，咱們就不要再……相互傷害了吧？」

這天夜裡，十一點的時候，江雪從商學院的圖書館里走出來。她像是有感應似的，往圖書館右邊的台階上看了一眼，見一個黑影兒在那兒蹴著。她遲疑了片刻，走過去，站在他的面前，說：「老師，你在這兒幹什麼？」

上官固執地說：「我要的不是副總，是公正！你明白么？」

小陶是個什麼都不記的人，見她改了口，心裏好受多了。臉上又是一片燦爛。她笑著說：「前天，我看見老師了。他在商場里轉呢。我問他想買什麼？他說什麼也不買，就看看。老師挺逗，臉颳得乾乾淨淨，卻留一鬍子……」

近段時間以來，陶小桃心裏一直有個結兒。

任秋風有些失望，也有些不甘。他愣了一會兒，很無奈地說：「那就……再等等？」

上官雲霓「騰」一下轉過臉來，看著他，久久，說：「這不公平！」

會場上鴉雀無聲，靜得有些出人意外……

任秋風很坦白地說：「是，我是生意人。」

那男子手一擺說：「退退退，堅決退。就這麼拇指肚一丁點小瓶，兩千四百八，頂我三個月的工資，你想讓我喝西北風啊？」

說著說著，任秋風的話突然拐彎了，他說：「……那個字，簽了么？」

任秋風生硬地笑了一下，說：「你沒值夜班？」

那胖女人湊在櫃檯前，立馬嘮嘮叨叨地說：「我沒有辦法，我胃口好，吃什麼都長肉，我瘦不下來。那傢伙，自從有了錢，就不怎麼看我，你猜他怎麼說，他說我胖得像豬！……你說，人是不是一有錢就變壞？」

上官還是有些委屈，她說：「不。我不要了，不要還不行么。」

江雪說：「老師，你是個好人。做學問的人。你就好好做你的學問吧。以後，你不要再到那裡去了……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可那裡，真的不適合你。聽我的話，別再去了。」

這時候，一個女孩說：「我呢，我呢，說說我。」

江雪說：「這一位，年輕，是粉做的。那就回去一點，回去一點正好，那就用『雅詩蘭黛』吧，把你的『善』提出來。人活潑，又善良，就是一個留有餘味的女孩。善是根基，又可以放射溫柔，會時時讓人想，讓人念。一個讓人時時回想的女孩，是最有魅力的。」

小陶說：「任總，就讓她過來吧？我們一定好好合作。」

這一聲熱切切的「姐呀」，把那胖女人喊得淚差一點流出來……她四下看了看，也很私密地悄聲說：「我聽你的。妹子，我聽你的。」

就在那男子走後，江雪一下子賣出了七瓶香奈爾5號。

這時候的香水櫃檯，就像是一個課堂，或是一個辦講座的地方。它的四周竟圍有二三十位女性，她們正津津有味地聽這個眼裡爬滿了螞蟻的姑娘在講著什麼。

任秋風說：「就那樣，還好。」

上官賭氣說：「我就狹小。」

苗青青到底是理虧，她說：「我知道，你不原諒我。十二年了，十二年的夫妻……簽就簽吧，我可以簽。」

上官不服，說：「那不一定。」

任秋風說：「你這一哭，就狹小了。」

任秋風說：「不說了吧。過去的事，不要再說了。」

江雪望著遠處的燈光，說：「老師，別再送我了。我實話對你說，在這個世界上，敢對我怎麼著的人，還沒生出來呢。」

任秋風望了眾人一眼，說：「最後，我要說的是，希望大家能積極配合她的工作。也希望咱們這裏的每一個人都要做到能上能下……」說著，他朝後邊招了招手，又特意加重語氣說，「江總，你上來說幾句。」

小陶趕忙捂了一下嘴，做個鬼臉，說：「好好，我走了，下班再說。」

齊康民看了一下四周，喃喃說：「就在這裏么？」

然而，在不知不覺中，只要有人經過那裡，九-九-藏-書就會不由地停下來，瞥上一眼。說，這是什麼香味呢？是呀，你會聞到一脈香氣，那香味似有若無，冷不丁地飄過來一縷，讓你頓一下。要是隔上一兩天，那香味就變了，又是讓你一醒，說這又是什麼香味呢？那香味很有心思。

江雪在老師面前從沒客氣過，她說：「你開什麼玩笑？整天邋邋遢遢的，去去去，還不如好好洗個澡，換身衣服呢。」

江雪輕聲說：「先生，請你把手鬆開，別髒了它，這香水是很貴重的。不管怎麼說，它也是你愛人的一片心意。當時，她在這兒待了很久，我都被她感動了……不過，你還退么？你要退，隨時可以退。」

小陶眼濕了，說：「江雪，你怎麼老這樣？好歹咱是同學，又是一塊來的……」

任秋風說：「就一條，經營上，你不如她。」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到了既想又怕的境地，那就是說，他戀愛了。可齊康民是不承認這一點的。他對自己說，我只不過是來看看她，看看她有錯么？

江雪低頭看了一下，說：「先生，你別急。你要退我可以給你退，可這事，你跟你愛人商量了么？這是她指明要買的……」

苗青青說：「秋風，我雖然是個記者，也有很世俗的一面。上頭，正在考察我，說是有可能提……他們，同時考察了三個人。在這種時候，我不想讓人知道這些……」

江雪正色說：「誰是孤兒？我有父有母的……亂說。」

江雪說：「是的，我告訴她，香奈爾5號，是一位法國女子布瑞拉·夏奈爾創立並以她的名字命名的，美國影星夢露是它的代言人……這香水很貴。可你的妻子說，她就是仨月不吃飯，也要買一瓶。我曾勸她另選一種，可她說，她就喜歡這個味。」

齊康民沉默了片刻，說：「好吧。你是不是覺得……老師很無用？」

上官見小陶進來了，卻什麼也不說，騰騰騰，扭頭走了。

江雪說：「哪兒有星星？」

在戀愛中的上官，像是鈍到了極點。她是在跟她心愛的人賭氣。她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要你離開了么？我不過是……」

漸漸，圍的人越來越多，人們在櫃檯前涌動著，有些紛亂……

來的次數多了，有時候，他也會碰上任秋風。任秋風就說：「你怎麼來了？走，上去聊聊。」他擺擺手，說：「不去了，不去了。你忙你忙。」任秋風很詫異地問：「你來，不就是聊聊么？我好久沒跟你聊了。」他更慌了，扭頭就走，邊走邊說：「我逛逛，隨便逛逛……」倏爾就隱在人群里不見了。

都是同學，三個人又是一塊來應聘的，她和上官都做了部門經理，看上去紅紅火火的；只有江雪，成了營業員。她替江雪難過。在學校，江雪的學習成績最好，可在這裏，她卻被拉下了。

「不是的。是你人太好……好人也可以成為毒藥。」說完，江雪指了指自己，像恩賜什麼似地，說：「要分手了，你是我最敬愛的老師，抱抱我吧。」

任秋風要兌現自己的諾言了。

苗青青心裏有淚。她暗想，為什麼逼得這麼緊？終究是做過夫妻的，怎麼會有「午時三刻開刀問斬」的味道？！他有「人」了。他一定是有「人」了。誰呢？就是那個「中央電視台的笑」？也許，還有別的？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豆腐渣呀！況且，他還不到四十……可是，這些話都是說不出口的。

門是自動開的。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遲疑著是不是敲門？門一下就開了。苗青青淡淡地說：「回來了？」

這句話把上官說愣了。她怔了怔，說：「怎麼了？我什麼不明白……」

任秋風心裏實在是著急，就說：「噢。」

「這星期沒夜班。」爾後她說，「你要的文章，已經發了。」

任秋風不知該怎麼說了，他頓了一下，很吃力地說：「就上次、說的……那個字。」

聽她這麼說，任秋風也就不再說什麼了，只說：「已經這樣了……你有什麼要求，可以提出來。」

曾幾何時，齊康民是最討厭逛商場的。他的討厭還有理論，他曾經對他的前妻說：逛商場是最費時間的，時間就是生命；買賣呢，又是一種交易過程，所以逛商場又圖財又害命，是最不值的。

苗青青說：「聽說你那裡進了三個女大學生，一個比一個漂亮……」

小陶說：「好哇。如果有更合適的，那當然好了。不知……」

任秋風吼道：「你，難道說，讓我在這裏……開一個夫妻店么？！」

那氣味讓站在櫃檯周圍的女人們都睜大了眼睛……立時，周圍哄聲四起，女人們群起而攻之：

上官流著淚說：「我不如她么？在你眼裡，我是不是不如她？！」

任秋風望了他一眼，說：「哎，你怎麼把鬍子留起來了？也想趕時髦？」

任秋風用讚賞的語氣說：「這句話說的，還有些分量。說實話，就你們兩個相比較，我更願意用你。你只有一條不如她……」

江雪卻毫無顧忌，說：「沒事。就在這裏。」

陶小桃在沙發上坐下來，沒等她開口，任秋風倒先說了，他說：「小陶，前一段，大家都很辛苦，尤其是公關部，做了大量的工作，應該提出表揚。小陶啊，別的先不說，就前期員工的培訓，你沒日沒夜的，功不可沒呀！還有，『把廣告做到天上』的主意，也是你出的。我得好好謝謝你才是……」

「這年頭，好男人都死絕了！真氣死人了。你不要，不要不是？我要，我要了！我買了哪怕是摔地上，也比讓這樣的男人瞎糟蹋強！」

苗青青說：「我簽了，手續能不能緩一緩……再辦？」

江雪的臉白了一下，仍然微笑著說：「先生，對不起，你有什麼事么？」

任秋風說：「應該說，你綜合素質比她高。可你太正，太優越，條件太好……所以，你缺的是她身上的那股狠勁。」

齊康民嘆一聲，說：「江雪，我看過你的檔案，我知道你是個孤兒。從小就……read.99csw.com」

上官沒受過氣。她有很好的家教，很優越的自然條件，無論走到哪裡，都是排在最前邊的。現在，突然之間，她讓人比下去了……她氣呼呼地說：「我也不是要爭什麼。我只是想問問你，誰對商場的貢獻最大？誰為商場出力最多？我，我上官雲霓什麼時候做過求人的事情？可為了商場……我把臉都賣了，你知道不知道？！」說著，上官掉淚了。

江雪聲音墨墨地：「換什麼？我不換。」

江雪有點傷感地說：「也就你這樣說。明明是一筐爛杏，還說自己賣的是黃桃。」

會後，她一個人悄悄地爬上了樓頂，望著遠處鱗次櫛比的樓房和街道，突然覺得人的空間是這樣的狹小，這樣的逼仄，這樣的窩憋……那蕩蕩的落日，離人是那樣的遙遠，那樣的銹。

江雪正勾著頭對一天的票賬，她隨口說：「請稍等，您要哪一種？」可是，等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卻發現站在面前的是老師。老師顯得很奇怪，他留鬍子了。臉颳得很乾凈，卻留了一撮山羊胡兒。她笑了，說：「老師，你要香水幹什麼？」

任秋風說：「你的心胸、氣度、品格，就此也降下來了。」

他走了，這會兒腳下已不是棉花，而是釘子。他就像是一隻瘸腳老鵪鶉似的，一歪一歪地走著。

苗青青很含糊地說：「也就那樣。不會讓你等太久。其實，提不提，我無所謂的。」

他說：「換一層。」

現在，他卻獨自一人逛起商場來了。這學期，他的課不多。況且像他這樣的，根本就不用備課……所以嘛，他可以有更多的時間泡在商場里。可齊教授逛商場，是從來不買東西的。他就是一個「逛」，是實實在在地「逛」。這裏看看，那裡瞅瞅，有時候嘴裏還念念有詞，也不知在說些什麼……可他逛的路線不管是如何地迴環往複，都有一個坐標點——那就是江雪的香水櫃。

按照規定，每天下班時，商場要列隊進行「一日小結」。就在這次會議上，總經理任秋風當眾宣布了一項任命。他在會上說：「……我要給大家介紹一個人。首先，這個人有三項第一。第一項，她是咱們整個商場上班最早的，無論颳風下雨，她都是第一個到；第二項，半年來，她是咱們整個商場個人銷售額最高的，她一個香水櫃，佔了整個化妝品部銷售額的百分之三十還多；第三項，她從採購部經理的位置上，直接下去當一般的營業員，能夠任勞任怨不講價錢，這在以前，也是沒有過的。我在這裏要說的是，之所以讓她下去，也是為了進一步考查她。現在，經過考查，也經報上級主管部門批准，現任命江雪同志為本商場副總經理。」

誰也想不到，堂堂的商學院教授齊康民，如今卻成了經常逛商場的主兒。

江雪笑了笑，接在手裡，什麼也沒說，扭頭走了。齊康民獃獃地站在那裡，目送著一個單薄的人兒，朝著一片燈火走去。

小陶傻傻地站在那兒，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了……就在這時，任秋風轉過臉來，很客氣地說：「小陶，你坐，坐下說。」

那胖女人急忙說：「我家裡有，我家裡還有呢。不瞞你說，那『貨』經常出國，家裡香水瓶一堆一堆的。」

他嚅嚅地說：「你不是說，每個女人都有自己的味道么？你用的是哪一種？」

他幾乎是用哀求的口氣說：「江雪，晚上陪老師吃頓飯吧？」

任秋風突然想到了那個夜晚，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兩條白亮的魚兒……他臉上漸漸露出了一絲憤怒。

站在廊柱后的齊康民痴迷地望著江雪……這時，任秋風拍了拍他，說：「我要重用她。你放心，我會重用她的。」

任秋風冷冷地說：「如果你想分手，我馬上就宣布。」

接著，江雪說：「大姐，你說得對。人世間，環肥燕瘦，各有其美。看人，要用心，而不是用眼……不知您平時用什麼香水？」

就這麼一天下來，鄰近化妝品櫃檯的一女營業員噘著嘴說，她賣的香水，都是最貴的。

任秋風很勉強地說：「一個月。一個月行么？」

苗青青說：「哦，廣告……」就這麼，話是一瓣一瓣的，劈開了說的，底里透著悲涼。片刻，她又接著說，「那份，不知丟哪兒去了。要不……你再寫一份？」

任秋風愣愣地望著她，不知道她又要幹什麼。

齊康民說：「當然。你說。」

江雪稍稍停頓了片刻，接著，她從櫃檯下拿出了一個極為精緻的小瓶。爾後，表演一般地伸出兩隻手臂，左右遞著，讓人們看了那小瓶……接下來，她的手像玩魔術一般地翻轉著，不知那瓶兒是怎麼打開的，就見她兩隻手腕相互輕輕地碰了兩下，一股極為奇特的、迷人的香水味飄了出來……江雪說：「這就是香奈爾5號。」

江雪又指一位：「那邊那位，那麼嫻淑，那麼靜，我建議您用日本的『三宅一生』。它透視的是自然、純粹的美。它調出了您內心的寧靜，淡淡的，猶如泉水一樣的清純，還有幽雅。就像是夢開了花一樣……」

那胖女人說：「我試試吧，我拿回去試試。」說著，高高興興地交錢去了。

那胖女人一聽，心又動了，說：「是么？真的呀？那我來兩瓶吧。」

江雪看了她一眼，細聲說：「說實話，香水不能改變什麼。它只能讓人產生一種奇妙的幻覺，是那幻覺讓人纖瘦。」

任秋風默默地點點頭，說：「你說的對，她是個人才。是個商業奇才！」

任秋風說：「——圖書館？你怎麼知道？」

江雪說：「我是賣香水的。」

他說：「不，就請你一個人。」

前段時間太忙了，忙得一直抽不出空來。可陶小桃一直想找任總談一談，她不想讓江雪受委屈。現在，商場已走上正軌了，而且運轉得非常好，她該找任總談了。

江雪說：「學生？不是不讓用香水么九-九-藏-書？那你送哪一種？……算了吧，老師，我還不知道你？香水很貴的。」

江雪看著她，雖然是同學，她身上卻有那麼多讓她羡慕、讓她嫉恨的東西。是的，她艷若桃花，一臉燦爛。無論什麼時候，你幾乎看不到她墜在心裏東西。她一天到晚都是樂呵呵的，那「陽光」是在怎樣的環境里種下的呢？可她所要的，不是安慰……終於，江雪說：「謝了，小陶。」

開初，沒有人多注意她。她人瘦瘦的，看上去甚至有些寡。她就那麼在櫃檯里站著，沒人見她起過高聲，大多時間，就默默地立在那裡。當然，也是要微笑的，也要露七顆牙，可她的微笑是不顯山不露水的，脈脈也默默，像是盡量讓人不要注意到她。

這時，江雪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頓地說：「一個女人，不吃不喝，也要買瓶最好的香水，你說她是為什麼？」

齊康民說：「不在天上，就在心裏。」

這胖女人站住了。她湊上前來，說：「你說的是真的么？」

齊康民一下子張口結舌，說：「你你你，什麼意思？我的學生，我當然、當然關心……是吧？」

江雪說：「算了，老師，別在這兒吹了，我都不好意思了。你走吧，要不，讓人看見了，會罰我錢的。」

那男子很粗魯地說：「狗屁！你給我退了，你立馬給我退了！什麼東西，要兩千四百八，你劫路去吧！」

江雪說：「那您用過『纖瘦』么？如果你想聽聽我的建議，我建議您換這一種試試，不妨用一用這種青草味的香水……」

江雪說：「我呀，我從不用香水。」

苗青青說：「你要急了，我這會兒就給你簽。只是……」

江雪仍是不卑不亢地說：「先生，你要這樣說，我給你退掉就是了。可我要告訴你，你的妻子是個好女人，她愛你，是想把美展示給你……」

這時候，只見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撥開眾人，一下子站在了香水櫃檯前，他「砰」地把一瓶香水放在櫃檯上，指著江雪的鼻子罵道：「你什麼東西？騙子吧？年輕輕的你就出來詐騙，你是人不是？！」

「這種男人，只配扔到糞坑裡吃屎去！」

那男子噴著唾沫星子說：「我老婆我能不知道，還用你說？」

沒等她把話說完，那男子指著江雪喝道：「你怎麼說的？當時你是怎麼說的？我給你說，你胡吹八吹的，她都告訴我了！」

江雪說：「請我們三個？」

苗青青回過味來了，卻沒接著往下說。她站起身來，到裡屋轉了一圈，拉開床頭櫃的抽屜看了一眼……又重新走回來，說：「你那裡越來越紅火了。」

齊康民說：「好，我不說。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

齊康民有幾分得意地說：「我告訴你，我推薦的學生，論經商，她是排第一的……」可他正說著，突然不說了，眼睛朝著香水櫃檯望去。

只聽江雪說：「一位哲學家說，活著可以被理解為感覺著。感覺是什麼？感覺就是一種味道。美國的一項最新研究顯示，女性身上如果塗了有個性特徵的香水，男性會覺得你比實際……年輕九歲。」

江雪卻說：「陶經理，我們小兵，上班聊天，是要罰款的。」

任秋風突然宣布了一項決定。

苗青青說：「評上了。我的票數最高。」

苗青青幽怨地說：「那就不用你操心了。」

他說：「你度吧。」——兩人都在開玩笑，說的卻不是同一個字。

當然，也不知道，人家問了什麼，就聽她在說：「……你看過那部電影么？叫《聞香識女人》。每個女人都有一種味道。香水，只不過是把你身上的味道提出來。所以，香水是提人的，是女人的第二層皮膚……」她的聲音，也像是香水熏出來的，細而清晰，人聽了醉醉的。

齊康民像大蝦似的，弓著身子，伸出兩手，很鄭重很笨拙地摟了江雪一下……他說：「要是有什麼困難，就來找老師。」說著，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十分精緻的小盒，遞給了江雪。

人群里終於有了些活氣，有人在悄聲問：啥書？啥名啊？……任秋風也很感興趣地說：「有這本書么？你拿來我看看——好，散會。」

他說：「那當然。」

苗青青默默地說：「你沒有傷害我，是我傷害你了。」

齊康民很聽話地站起身來。江雪說：「老師，你別再送我了，我沒事。」

說著說著，上官的情緒不是那麼大了，可她仍耿耿於懷，說：「反正，說來說去，在你眼裡，她比我能幹，她什麼都比我強！行了吧？！」這一點，是她最受不了的！

江雪說：「有。有就不要買了。我剛才說的這種香水，前味有一點點的清冽的苦香，就是這點苦意讓人顯得纖弱輕巧，聞起來有塑身的效果。另外，這香水不僅聞起來清爽，后味還帶有午後陽光的熏香，讓人聞了帶一點點醉意和迷離，當然，它不是CD的那種烈，而是稍稍帶一點、麥草和陽光的味道，是雨後陽光下清新的迷離……」

那胖女人叫道：「妹子，你說得真好。你說瘦得跟排骨樣，好看么？人家唐朝，就是好。」

小陶很高興。她覺得，她終於為老同學做了一件事情。下樓后，她專門繞到了江雪的櫃檯前，笑著說：「江雪，你很快要換一個地方了。」

可是，他清楚，他心裏的確是有人。他為這個「人」，已經是夜不能寐了。是的，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他是從哪一天開始喜歡上江雪的。他最喜歡的，還是她那雙眼睛。這雙眼睛，全校都知道是他命名的「可以開出花來」的眼睛。可他又怕見這雙眼睛，只要一見到這雙眼睛，他就像是中了邪一樣，整個人都成了一盆漿糊了。

有一天，一個戴大項鏈的胖女人路過香水櫃檯，她只是斜了一眼，只聽江雪在給人說：「……香水讓人披上一層看不見的衣服，可以巧妙地改善形態。比如這種，聞起來會讓人感覺纖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