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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上官默默地說:「挺智慧的一個人,讀那麼多書,道理他都懂……」
小陶說:「這麼一個『明白人』說走就走了。這世事,真讓人心灰……」
老刀說:「你說,有啥要求,你儘管說。」
上官說:「你也太小資了吧?」
快到八點鐘的時候,不知是誰起著頭,那排得好好的隊列,一下就炸了!先是有幾個人跑到了前邊,緊接著,「哄」的一聲,像起了旋風似的,人們亂紛紛地往大門口跑!排在前邊的,被瘋狂的人流擠到了後邊;排在後邊的,又不斷地朝前涌,一時罵聲四起!在慌亂中,喊的、嚷的、操的……就像是天上掉了顆炸彈似的。
上官默算了一下,說:「三個億吧,不少於兩個億。如果給那些供應商做做工作,一億五,差不多就拿下來了。我知道你這邊一下子拿不出這麼多錢,可以辦抵押貸款……另外,收購之後,在盈利之前,我可以取消我個人的全部年薪。」
小陶站起身,定定地望著她,說:「江雪,你不想幫,是嗎?」
江雪說:「其實,我跟你心情是一樣的。會的。這你放心。」
小陶要走的時候,江雪突然說,「等等,我送你個小禮物。」說著,她快步走進內室,從裡邊拿出了一瓶香水,「送你一瓶法國香水,克里斯蒂,毒藥。」
小陶一下子陷入了沉思……久久,她說:「我怕有一天,咱們會不會把自己也賣了?」
小陶急,想一下子把事辦成,忙說:「這樣,你跟上官見個面吧?咱們一塊商量商量。要不,我給上官打個電話?」
小陶嘆一聲,說:「是啊,不信又怎樣?還是信了好。」
小桃說:「咱們一塊去。」
就是這麼一句話,使整個局面更加失控。擠在前面的人,以為她下邊要宣布希么重要消息;圍在後邊的人,以為她已經說了什麼……沒聽清楚。於是,人們都像是紅了眼的狼一樣,拚命往前涌!一股人潮像水一樣,嗷嗷地詈罵著,一下子把李尚枝推到了小門前。
於是小陶趕忙跑到對面的東方商廈,一進門就急煎煎地說:「——金色陽光出事了!」
江雪說:「幫。我說過了,我一定會幫。我只是不想和上官合作……」
上官擦了擦眼裡的淚,說:「好了,別那麼小資兮兮的。我想,既然活在世上,還是要找一找……你說呢?」
老刀很認真地問:「這是土話么?我見他們都『丫、丫』的,有兩個還說是博士。」
老刀大笑,爾後說:「是,我無恥。是我看透了你,我才無恥。無恥者無畏么。我在你面前老得裝著,多累呀。我索性就不裝了吧。我還告訴你,那金色陽光,我會買下的,但不是現在。謝謝你給我提供了一個商機,讓我白撿了棵搖錢樹。我不能撿個破爛么?」
上官遲疑了一下,說:「這跟他沒關係,我是對金色陽光有感情。你也知道,我早就跟他刀兩斷了。」
片刻,上官沒頭沒尾地說:「停下來吧,我們也到了該停下來的時候了。」
就坐在河堤上,突如其來的、也好像是無緣由的,兩人抱頭痛哭!那傷心的事,一件一件地,全勾出來了……在內心深處,她們又有多少淤積?!
這一片混亂景象,陶小桃是半小時後路過這裏才看到的。這時候,警察已經把整個商場圍住了,拉起了一道黃色的警戒線……她只聽見人們亂嚷嚷地說:拉走了,人已經拉走了。
小陶笑著說:「嫁吧。你嫁一老刀。趕明兒,我就去嫁一老槍……」
老刀忽地站了起來,說:「你是不是瘋了?你沒發燒吧?要不,你就是把我當成土老冒、冤大頭了?你以為我不知道,金色陽光明明破產了,一文不值,你還讓我收購?你安的什麼心哪?!」
坐下后,小陶就直奔主題,說:「江雪,救救金色陽光吧。好歹,咱們都在那兒干過。你知道吧,李尚枝死了,是讓人,踩死的……」說著,又掉淚了。
在北京泡了些日子,又聽說這年頭電視劇厲害,一寫就火,寫誰誰火。你看那皇帝,過去誰知道,現在連收破爛的都知道「康熙」了。於是又想一舉兩得,既出書又搞電視劇……怕什麼,不就錢么?北京人說,一不小心,還賺他一把呢!於是又跟影視圈的人泡了一陣子,說話間就開了大眼界。有些詞兒,有些事,他還真沒聽過、沒見過。比如老莫,比如三里屯,比如王府飯莊,后海譚家菜,地安門烤肉季……雖然有的地方一坐就是上萬,但那錢花得值。很多新觀念,新思維啥的,就在人家那舌頭上拴著,一詞兒一詞兒往外蹦,還夾著些洋文,真是開了眼了。
上官說:「以參股的形式,收購金色陽光。」
老刀高興,老刀說:「你這是第一次誇我。好,我繼續努力。」說著,老刀站起身來:「你喝點什麼?酸奶,還是橙汁?」
上官來見老刀的時候,就覺得不認識他了。她說:「咦,去北京一趟,怎麼就變了個人呢?」
上官很平靜地說:「把金色陽光收過來。」
老刀嘆了口氣,兩眼逼視著上官,說:「明白了,你還是忘不了那個人。你的心,還在他那邊呢。」
小陶卻說:「是啊,家裡人都煩我了。可我不想賣魚。我想,找一小店,賣花。」
江雪說:「不為什麼。」
上官肯定地說:「錯了。是方向錯了。」
這次從北京回來,老刀有了很顯https://read•99csw.com著的變化。過去就一寸頭,一倆月還不理一次發呢。現在不同了,三五天就得理一次,不是剃頭,是美髮,他知道注意形象了。再就是不聽戲了,讓人弄了些西洋音樂,閑的時候也「澆灌澆灌」。「灌」了兩天見灌不進去,就改聽流行音樂,覺得還行。再就是無論買了多貴的西裝,回來一定要把袖口上的商標剪掉,現在也該講究講究「品位」了。再就是喜歡穿白襯衣,穿白襯衣顯得整潔,袖口是一定要扣上的,雖然還很不習慣。什麼是貴族,那是靠品位來養的,養尊處優么。
上官默默地說:「我是說,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一步,我們,就進入了陰謀……」
上官默默地說:「去。」
江雪仍住在博雅小區,門鈴響的時候,江雪正在做臉,她在臉上糊了一層用雞蛋清拌的面膜,看上去白光光的,挺嚇人。她貼在貓眼上看了一陣,似乎是遲疑了片刻,還是把門打開了。
小陶斷斷續續地說:「上官,咱們畢竟在金色陽光干過……任總,也不是個壞人……咱們幫幫他吧?」
現在,李尚枝靜靜地躺在停屍房裡,她臉上已沒有了苦意,像是很安詳地睡去了。小陶一看見躺著的李尚枝,一看到她身上穿的那身商場的服裝,淚水忍不住就下來了。她想,這年頭,怎麼總是好人倒霉?!看著李尚枝,她又想起了她看車時的情景:風吹著她那花白的頭髮,手裡捧一印有「獎」字的大茶缸子……這好不容易上班了,卻又出了這樣的事!一時,她的淚水就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她心裏說,大姐,你的命怎麼這麼苦啊?
小陶很急,小陶,說:「你怎麼這樣說?就不能想想別的辦法?連江雪都答應了。」
上官默默地說:「她不原諒任何人。」

第二天上午,上官和小陶趕到郊外的火葬場,參加了齊康民教授的「告別儀式」。火葬場在郊外,學院的老師和同學們都來了,有的還是從外地匆匆趕來的。整個告別大廳站滿了人。齊康民教授的靈床前放滿了鮮花,周圍的牆上也掛滿了寄託哀思的輓聯……齊康民教授是在死去之後,才得到全體教師、學生的一致認同:他是一個好人。當哀樂響起的時候,人們都哭了。
小陶搖搖頭:「沒有。」是啊,兩年多了,連個E-mail都沒有……接著,她反過來問,「那姓刀的,還去找你么?」
小陶一時沒轉過彎來,「哪個人?」
小陶急切地說:「上官也急了。她是嘴上惱,心裏急……她也在想辦法。要是東方商廈和萬花聯起手,就好辦了。」
小陶流著淚說:「我忽然明白了,齊老師,他也許是……絕望了。我也絕望過。就覺得這日子,並不是我們要的。」
小陶感慨萬端:「真是不希望這樣。印第安人說得多好,等等靈魂吧。」
小陶只有坦白了,小陶說:「沒有啊。我只是,只是對你做的一些事……不理解。」
上官說:「毛病。」
上官沉默了很久,仍是不太肯定地說:「找一找屬於自己的日子。記得,在一本書里,印第安人說:『別走太快,等一等靈魂』。我們,是不是……也太急於趕路了?也許,所謂的意義,就在過程之中。」
小陶愣了,說:「你,早就知道?!」
這裏臨著十字路口,是一個很惹人注目的地方,很快就有過路人圍上來了,很詫異地問:這排隊,買什麼呢?
一愣神的功夫,「嗡」聲又起,人們一下子把她給圍住了。人們亂嚷嚷地:頭呢,你們頭呢,不是說今天兌現么?都八點了,咋還不兌呢?又有人喊道:老闆呢,快叫你們老闆出來!叫他滾出來!

小陶跨進門,隨意地看了一眼,見屋子裡的傢具都是很高檔的,收拾得也很乾凈,就說:「你這裏不錯呀,老同學。」
上官靜靜地望著他,說:「老刀,你坐下。」
上官目光一凌,說:「刀總,能不能讓我把話說完?」
小陶無話可說。
此刻,不知誰嘟噥了一句:啥尿「公家」,都股份制了,還「公家」?真是資本家的乏走狗!
齊康民教授自殺的消息,讓上官和小陶十分吃驚。
久久,上官說:「小陶,我覺得,我們不能再在錢的漩渦里泡了。不然,總有一天,錢會把人逼瘋的!我,已經決定辭職了。我不會再給那姓刀的于了。你說得對,我也得好好想一想了。」
她先後找了五家銀行,希望他們在這緊要關頭扶金色陽光一把。當年,他們都是爭著要與金色陽光合作的……開始,行長們都熱情地接待了她,話說得也很得體,一個行長還說要請她吃飯。可一聽說要給金色陽光貸款,他們的臉色馬上就變了,一個個簡直就像是撞見了「瘟神」一樣!
上官久久不說一句話,她只是愣愣地坐在哪裡,就像是一個呆掉了的傻子。小陶說:「我問你話呢,到底怎麼了?」
老刀俯下身來,冷不丁的,突然就改說土話了,他說:「妮,你不是一直想讓我露出本相么?我今天就露給你看。日他豆,我就是個鎚子。明說了,我這次在北京,一下子睡了三個『星』,可都是上過九_九_藏_書戲的,一個三十萬,哪一個都比你漂亮。真的,那個浪啊!……你要我拿多少?三個億。三個億去買一個空殼子,我有那麼傻么?三個億,你知道三個億是什麼概念?妮啊,那是一萬個女大學生,一萬個處|女的價呀!」
小陶說:「為什麼?」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小陶說:「那個字,你還信么?」
上官說:「你這個人,非讓人誇到位不行。我是說,你穿白襯衣,臉上的線條顯得硬朗,鋼鋼的。當然,也黑白分明,男子漢么。」
上官點點頭,說:「現在。」
小陶說:「我就想開一花店。地方不好找。」
上官再次說:「不,就現在。」
老刀說:「噢,明白了,我明白了。」
小陶說:「上什麼當?她說了,她一定會幫的。她說,她要讓金色陽光這品牌重新豎起來。」

老刀在上官對面坐下了,說:「就是,你也碩士呢,給我上上課。」
離開醫院的時候,上官心裏極其悲涼,她真想躲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走在路上,眼看著滿街的行人,卻無人可以訴說。那車流,那喧鬧,那五光卜色的櫥窗……都像過眼煙雲一樣在她眼前消失了。她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著,像是遊盪著的一個魂。有一陣子,她甚至覺得身子很輕,輕得像要飄起來,可她又不知道要飄向哪裡。
參加完告別儀式,臨上車的時候,小陶忿忿地說:「這人,早幹什麼去了?作秀!」
小陶望著上官,心一酸,說:「我心裏不好受。人圍得一群一群的,破口大罵……」說到這裏,小陶竟哭了。
上官說:「不是明年,就現在。」
江雪說:「聽說了。我正在想辦法……上官呢,她怎麼想?」
所以,這段時間,老刀一直往北京跑。往北京跑的原因是他想找一個寫手。他聽人說,北京寫手多,且多是大牌,他想找人把他的經歷寫下來,好流傳於後世。一個挖煤的,三代苦出身:他爺名刀二,他爹號刀疤,他叫刀九,大名刀金光,能走到今天,這裏邊當然有光宗耀祖的意思。現如今,老祖墳上也該冒冒煙了。
開門之後,江雪悶悶地說了一句:「你怎麼來了?」
老刀-下子啞住了。他閉上眼睛,一下一下地拍著頭……久久,當他腦海里轉了無數個彎子之後,終於咬著牙說:「行,我答應你。明年吧,明年咱把它收過來,全部交給你管。」
小陶說:「上官,你比我好,比我堅強。」
城市的夜是花的,是用多種顏色勾兌出來的。那顏色閃閃爍爍,斑斕而又不定,就像是一匹匹失了韁繩的馬;又像是花做的霧,籠罩著迷幻色彩的霧,人的影兒彷彿在霧裡泡著,你想要走出也難。你看到的人,那是人么?那是一種幻象,是一個個人的殼。你看到的光,那是光么?那是流動的空氣……城市裡有很多條路,有很多燈,有很多的方向,可哪一個是你的?!
江雪說:「我跟你們不一樣,我是個孤兒。我吃的苦太多了……」
小陶沉默了……片刻,她說:「那,刀總那邊呢?」
這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
老刀覺得他到了購買「名聲」的時候了。
小陶說:「你,啥意思?」
她們兩人都感到奇怪,那樣樂觀的一個人,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好好的,怎麼就死了呢?!
小陶不解,她痛惜地說:「人,總不是獸吧?她是個孤兒呀!要是沒人幫她,她怎麼會活到今天?」
老刀狡黠地說:「我聽懂你的意思了。你是說我黑,黑白分明。」
可上官卻突然說:「你聞聞,我身上,腥么?」
這時候的李尚枝,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兩手,一下子護在了門前!她大喊一聲:「你們幹什麼?這是公家的東西!」
他掙了那麼多錢,為什麼不能在這人世上製造一些「動靜」呢?錢是一種聲音,你老把它捂在口袋裡,別人怎麼會知道,你得讓他響!
上官喃喃地、有些激憤地說:「救?救得了么?!我們誰也救不了。如果要救的話,在這樣一個時代,我們拿什麼去交換?不是出賣靈魂,就得出賣肉體……你知道么,一個行長拍著我的手說,小雲(聽著就讓人噁心),借我三個膽,我也不敢把錢貸給他,那是個無底洞啊!不過,我可以給你出個主意,你找姜大胖子,姜總,那是咱省有名的房地產大亨,他只要給你擔保,我十個億都敢貸!……那是個色狼。你,願么?」
陶小桃是在醫院的停屍房裡見到李尚枝的。
上官固執地說:「信。」其實,在內心裡,她是很掙扎的。心裏很苦。有時候,那孤獨,能把人淹了!
上官說:「你讓我把話說完么。別光捕風捉影好不好?行,就按你說的,是個『摩天大坑』。你考察過沒有?我這裏可是有數據的。就算建摩天大樓那十二個億你拿不出來,可以暫時不建,可這裏邊仍然存在著巨大的商機。你聽我說,摩天大樓之所以遲遲不出地面,是有原因的。那是它三次打樁都打到斷裂帶上,所以它必須穿過三層地下陰河,達到岩石層……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水,那是個地下溫泉!含有豐富礦物質的優質地下溫泉。你知道這個地球的未來,什麼最緊缺?——水!我告訴你,就是這個大樓停下不建了,光賣水,你就可https://read.99csw•com以賣一輩子!……」
江雪卻說:「不是已經破產了么。」
上官皺著眉頭說:「問題是,咱們要弄清楚,救誰?是一個品牌?還是一個人?如果是救一個人,我想,人是救不了的,他只有自救。」
上官說:「你還記得么?齊教授說,朋友是一月一月的,日子是一口一口的,加起來就是個明白人了。」
小陶說:「那也得抓緊時間。要是晚了,一破產,就來不及了!」
得到消息的那天晚上,兩人都徹夜難眠。半夜的時候,上官用手機給小陶發了一個信息:醒著么?小陶回道:醒著。接著又發一條:你說上帝公正么?上官回道:上帝死了。小陶又發:我想哭。上官回道:我也是。片刻,上官又發:睡不著,走走?小陶回:走走。於是,她們相約來到了金水河畔,在河邊的柳樹下坐了很久很久。
一時,老刀顯得豪氣衝天,他一拍茶几:「——說。你要什麼吧?!」
這時,陶小桃受不了了。她說:「會有人管的。」撂下這麼一句話,扭頭就衝出去了。
上官說:「那好,喝酒吧。」
老刀的眼瞪得像銅鈴一樣:「現在?」
是啊,那時候,他們急煎煎地從銀行里把錢取出來,一個個還託了親戚、熟人,大包小包地提著往這裏送……本想著要大賺一把,本想著一本萬利,誰想到會有這一天?!所以,他們什麼也不說,誰問也不說,羞於說。個個一臉晦氣,心都愁爛了,跟誰說?這幾百人的羊群,是掉在狼窩裡了!——是一支要賬的隊伍。
小陶一怔,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哪有的事兒。咱們三個,你幹得最好。」
爾後,兩人就那麼相互看著,久久不說一句話……終於,上官說:「小陶,你先摸摸情況。我去,見見……刀總。」
上官痛不欲生,牙都快咬碎了,說:「別再說他了。那是個……畜生!」
小陶一怔,說:「你怎麼知道?」
小陶一怔:「哪邊?」
情急之下,上官又跑到了市政府,她想求得皇甫市長的支持。她想,只要皇甫市長能出面協調,銀行會貸款的。可是,當她趕到市政府的時候,卻又聽說皇甫市長住院了。於是,她又匆匆忙忙趕到了市第一人民醫院……到了這時候,她才徹底絕望了。
上官說:「——國外。」
可是,這話她已經聽不到了。如果聽到……她一定很傷心。不過,她也真把這些人嚇住了。人們是來要賬的,誰也不想惹麻煩……人們望著倒在地上的李尚枝,天哪,她的肚子被踩破了,那血汩汩地流著!一時,人們都傻眼了,一個個惶惶地向後退去。
一會功夫,突然有人炸喊:呀不好了,踩死人了!踩死人了!……於是,人們「嘩」一下,又潮水般地退下去了。
片刻,警笛響了……
上官站起身來,說:「無論你多麼有錢,你仍然是一個乞丐!」說完,她站起就走,再不走,她會發瘋的!
小陶嘆一聲,說:「李尚枝死了,躺在停屍房裡,沒人管……又聽說,任總被人帶走了,我心裏很難受。我只是期望金色陽光能東山再起……」
出了醫院,在情急之下,她去找了江雪。
小陶說:「那你,怎麼想的?」
老刀很高興,老刀望著她,又看看自己身上,彷彿不敢相信似的:「——是么?」片刻,他像是回過味來了,說:「你是說我黑吧?」
上官說:「經了那件事,我覺得,你還是算是個男人,有骨氣。咱們結婚吧。不過……」
老刀笑了笑,說:「跟丫北京人學的。」
在告別大廳里,給人印象最深的,卻是江雪。江雪是一個人開車來的。當她跨進告別大廳時,人們不由得把目光轉過來了。她是有備而來,她穿著一身孝黑:黑色的曳地長裙,黑色的真絲無領上衣,戴著黑色的墨鏡,頭上還扎著一條黑緞帶,胸前綴著一朵白花,人一下子顯得清麗凄婉。當告別時,別的人都是三鞠躬、再鞠躬,只有她撲通一下在靈床前跪下,砰砰砰,一連磕了三個頭。爾後誰也不理,一句話不說,扭身就走。
出人意外地,當著小陶的面,江雪點上了一支摩爾煙,她吸了兩口,說:「如果不是這件事,你不會來找我,對不對?」
上官說:「我是誇你呢。你穿白襯衣人顯得硬朗,有雕塑感,真的。」
上官說:「星期天,我回去了一趟,家人說,我身上有魚味。」說著,突如其來的,她吭哧了一下,滿臉都是淚水,一臉的淚花!她心裏有多少憋屈呀!是啊,從小,那麼高的心性……難道說,人活著就是為了賣魚么?可話又不能這樣說,賣魚又怎麼了,不是有那麼多人都在賣魚么?可又不完全是這個意思,不是的。就是想哭,就是憋屈!
江雪「嗯」了一聲,像是並不在意,說:「這樣吧,你們想你們的辦法,我想我的辦法。如果有了消息,我再告訴你。」
就在這個晴朗的早晨,李尚枝慢慢地爬了起來,緊接著,她嘴裏噴出了一口鮮血,隨著這口血,她嘴裏又吐出了兩個字:「公家……」她大約一直渴望能給「公家」做點事情,她也終於為「公家」做了最後一件事情。所以,當她再次倒下的時候,她臉上似乎是笑著的。見了血的臉龐,像是艷艷地紅了,嘴角扯出了一絲笑容……是啊,她是「公家」的人了。
上官默默地說:「走在外https://read•99csw.com邊的時候,人家會覺得,你是很體面的。可這心裏,撐著撐著,就有點撐不住了……」
小陶說:「找什麼?」
上官悶了一會兒,說:「——沒想。」過了一會兒,她又不太肯定地說,「這還算是個男人吧。說不定,那一天,他纏得緊了,我就投降了……就嫁給他了。」說著,她突然想哭。
陶小桃心急,她沒有說客氣話,只說:「我有急事找你。」
小陶簡直驚呆了,說:「那就等於說,又給他們提供了一個商機?!」
上官笑了,說:「真是變文明了,連罵人的北京土話都學會了。」
上官說:「我想,她是後悔。」接著,她又說,「那個人,他該來的,可他沒有來。」
小陶喃喃地說:「這,這也……太可怕了!她還送我一瓶香水。」
小陶仍不明白,「你是說……見死不救?」
上官默默地說:「怎麼幫?」接著又說,「——我恨他。恨死他了!」說著,眼濕了。
上官說:「姓任的。」
往下,兩人都沉默了,久久不說一句話。
小陶說:「幹了這些年,我們也算是有些積蓄,吃飯沒問題。我想,還是干一點自己願意乾的事情吧。」
上官不語。
老刀喜出望外,老刀說:「呀,你答應了?呀呀,我的活菩薩!你讓我等了這麼久,終於答應了?」老刀夢寐以求的事情,他本該非常非常激動的,可他卻沒有蹦起來。這,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上官臉一下子白了,她幾乎是傻掉了!一時,五內俱焚……久久,她萬分悲痛地說:「我見過無恥的,沒見過像你這樣無恥的!」
上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刀總,金色陽光暫時是遇到了一些困難,它的資金鏈嚴重斷裂,一次次拖欠供應商的貨款,其實是兩千萬,就造成了不應有的雪崩現象……這,你都看見了。可你還有沒看見的。第一,金色陽光的品牌效應不容忽視,它在全國還是很有影響的。第二,現在收購金色陽光,雖然說是救了它的急,但同時也把我們東方商廈提高了一個檔次,你等於有了一個走向全國的機會,它有三十五家連鎖店,這也符合你做大買賣的設想。第三,金色陽光建的那個摩天大樓……」
李尚枝已經死了,搶救無效……她是被人踩死的。慘不忍睹的是,她腰裡拴的那個「福」意字,竟然被人生生踩到肚子里去了!李尚枝屬羊的,她期望能有一份好日子。就在腰帶上拴了一邊是「福」一邊是「羊」的字,本是要圖一份吉祥。
江雪遲疑了一下,說:「算了,她不一定願意見我。還是……分頭做吧。」
上官垂下頭去,說:「不說了,不說她了……」
小陶很誠懇地說:「江雪,咱們畢竟是老同學。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上官看了看他,說:「嗯,你倒適合穿白衫衣,很雕塑。」
也就喊了這麼一聲,只一聲……她就倒下了。洶湧的人潮把她擠倒了。她的腳絆在了門坎上,身子半懸空著向後倒去,頭一下子磕在了水泥地上!接著,人們像洪水一樣地壓過來,那些腳全踩在了她的身上!……
河邊上也有燈了,是觀賞燈,有白有綠有黃,把草照得很綠,把夜照得很亮,把人照得很假。人坐在這裏,恍恍惚惚的,就像是坐在夢裡一樣。
接著,江雪又說:「好吧,我會幫忙的。不過,你告訴上官,別讓她疑神疑鬼的,我跟任總沒有任何關係……」
小陶說:「毒藥。」
老刀氣呼呼的,老刀一擺手,說:「你別說了。看來,你跟我不一心!」
小陶說:「不是釣。為什麼要釣?……反正,說不清。」
小陶喃喃說:「平時,他多幽默。待人好,課上得也好!……」
兩人一同端起了杯子,紅酒。兩人互相望著,眼裡都有了淚。上官說,「那個人,要是真進了監獄,我要去看看他。」——那個人,當然指的是任秋風。
春日的陽光照在商場大樓的玻璃幕牆上,照出了一片五彩繽紛的暖意,也照出了一片很不尋常的躁動……
上官說:「是,人都有絕望的時候。你是說,我們來到這個世上,本是釣生活的,卻被生活釣了,是這個意思么?」
上官說:「她肯定會說,她要單獨想辦法。」
老刀一怔:「你說啥?」
老刀突然睜開眼,拍著茶几說:「什麼摩天大樓?那是個『摩天大坑』!這是個笑柄。你現在出去打聽打聽,全市人民都知道,說皇甫市長領著建了個『摩天大坑』,這不是個大笑話么?!」
哭了一陣,上官拍拍她說:「小陶,跟我賣魚去吧。你總不能老窩在家裡……這邊生意很好,有貨源,不愁銷路,那些下崗的女工們都高興壞了。」
老刀「哼」了一聲,身子往沙發上一靠,爾後兩眼一閉,說:「好,你說你說。」
江雪用嘲諷的口氣說:「好辦?光那個摩天大樓,十二個億,誰也背不起。」
小陶快人快語,說:「你不是有化險報告么?這是多好的商機呀!趕快聯手做呀,這水……」
老刀搖搖頭,像是很傷心的樣子,說:「我砸進去兩千萬,都拉不住你?看來,你跟那人這一輩子都斷不了了……我就是個冤大頭啊!」
江雪刺兒刺兒地說:「你是蜜糖罐里泡大的,太優越了。」
江雪仍不鬆口,說:「當然。——你是恨我的,我知道。」
小陶遲疑了片刻,說:「照你這麼說,咱們是……九-九-藏-書找錯人了?」
江雪淡淡說:「我說了,我正在想辦法。」爾後,她抬起頭來,突然改了話題,說:「我知道,你們都看不起我。」
爾後,當她擦擦眼裡的淚,想去安慰一下李尚枝丈夫的時候,卻見李尚枝的丈夫木獃獃地在一旁蹲著,嘴裏翻來覆去的就那一句話:「誰管呢?人死了,沒人管了……」
上官苦苦地笑了,說:「你心太善。我知道,你又上當了。」
早在六點多鍾,圍在商場前的這群人就站起來了。其實,在整個夜晚,他們也沒怎麼合眼。這些頂著被子、披著大衣的人,個個心裏都像藏著個小咬兒似的,心焦啊!那咬心的事,只有自己知道。罵也罵了,埋怨也埋怨了,後來也只有盼著天亮了,天亮了好兌現錢哪……熬煎了這麼一夜,現在天亮了,太陽也出來了。所以,他們從來也沒像今天這樣守規矩,一個挨一個,像羊腸子似的,在商場門前排出了九曲十八彎的長蛇陣!
上官突然淚流滿面:「你要這麼說,我也沒有辦法。」
小陶望著她,說:「那……不一樣。」

她知道,江雪現在是萬花的總經理了,她還是有一定實力的。再說,任總對她那麼好,那麼重用她……人,總還是會念著點什麼吧。她想,要是東方商廈跟萬花聯合起來,金色陽光說不定就可以起死回生。於是,她不計前嫌,急火火地就跑去了。
為了拯救金色陽光,上官也在四處奔走。
上官見他急了,忙說:「你聽我說,你聽我把話說完,行不行?」
長長的隊列,沒有人回答,沒有一個人回答。怎麼說?說什麼呢?總不能說,上人家的當了?總不能說,急著想發財,現在掉坑裡了?!
上官默默地說:「我知道了。」
江雪笑了笑,片刻,她從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份水質化驗單,說:「看看吧,這是我找北京的專家化驗的數據……」
上官說:「好,我幫你找。」
在醫院里,她確實見到了皇甫市長,可皇甫市長已經不能說話了。皇甫市長像是突然間老了一百歲!他躺在病床上,渾身上下插滿了管子,尤其是他的眼睛,深陷在皺摺里的,那眼神像驚鹿一樣,慘不忍睹……皇甫市長的家屬逢人就說,皇甫市長突發腦溢血,完全是氣的。是那姓任的吹著要蓋摩天大樓,結果搞砸了,搞了個「摩天大坑」!這能怪他么?老皇甫是死不瞑目啊?!
在一個街上的轉角上,上官給小陶打了一個電話。她在電話里說,小陶,我想喝酒。你陪我喝杯酒吧。小陶慌了,說我正要找你呢。你怎麼了?她說,沒怎麼,就想喝酒。
江雪說:「破產了也沒有什麼,我們再把它買回來么。」
上官嘆口氣,說:「人,急到了一定程度,會變成獸。所以,我說,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前進一走,人就變成了野獸。」
江雪淡淡地說:「哪比得上你們哪,坐吧。」
老刀說:「不慌,明年吧。我答應你的事情,一定辦到。」
小陶趕忙說:「摩天大樓可以緩建么。任總怎麼這麼倒霉?它虧就虧在樁打在陰河上了,地下有三條暗河,淹了好幾次呢。不過,聽說百米以下發現了溫泉!水質特別好……」
小陶說:「照你這麼說,就這麼看著……讓它垮?」
江雪一字一頓地說:「你知道,我是賣過香水的。」
倏爾,又靜下來了,像誰下了一道命令似的。其實也就是商場里開了一扇小門。不是大門,是小門,「吱」一聲,從門裡走出了一個穿商場套裝的女人。這是值夜的李尚枝,李尚枝該下班了。
上官說:「你想想,如果不聯手,她會去背這三個億的債么?」
小陶說:「是,她是在北京做的。看來,她是先走了一步。她嘴上不說什麼,但我看出來了,她很感興趣。」
上官遲疑了一下,說:「當然信。」
上官問:「那邊,有消息么?」
上官說:「是呀,怎麼會這樣呢?」
小陶轉過身來,說:「怎麼了?」
小陶說:「毒藥?」
老刀先是一下一下地拍著頭,可他突然笑了:「好好好,你真是口吐蓮花呀!就按你說的,收購金色陽光,得多少錢?」
小陶說:「找不到……也信?」
上官默默地說:「我猜,水質檢驗,她肯定也已經做了。她還讓你看了水質檢驗報告,對吧?」
李尚枝本來是可以走的。她又不是什麼頭兒,只要她說一句,說她只是個打掃衛生的,她就可以走了。可她沒有這樣說,她沒這樣說的原因,是覺得她有一份責任。況且,還有任秋風的一句話。任秋風說,商場就交給你了。就因為這句話,她當真了。她站在那裡,在人們的包圍中,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她說:「那啥,別亂,別亂。」
上官默默地說:「是啊。往下,你等著看吧,等金色陽光破產後,江雪將會跟老刀聯手,用撿破爛的價格,去收購金色陽光……」
上官說:「——毒藥。」
上官開門見山,鄭重地說:「老刀,咱們結婚吧。」
上官沉吟了片刻,說:「我有一個條件。」

上官坐在一個酒吧靠窗的位置,默默地望著這花嗒嗒的夜,心中卻是一片空曠。這時候,小陶匆匆走來,她一坐下就問:「怎麼樣了?有眉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