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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節

第十九節

瘸爺慢慢地站起來了。他仰望蒼天,嘴角微微地搐動著,臉上又一次出現了莊重、肅穆的神情。他仄歪著身子很吃力地把黑子抱起來,艱難地踏著雪往河坡里走去。他在前邊走著,狗們、娃子們在後面跟著他,遠遠看去,很像一支送葬的隊伍。
瘸爺把黑子抱到了河坡里,央娃子們回村給他拿了把鐵杴,找一片背風向陽處,十分吃力地在地上挖了一個坑,把黑子埋了。老人念黑子多少年的忠誠,還給它壘起了一個小小的「狗冢」,在河坡里尋一塊半截磚在「狗冢」前做了個明顯的記號。爾後老人在河坡里坐下來,兩眼失神地望著剛剛壘好的「狗冢」……
村裡一些年輕人看瘸爺抱著一條死狗,就遠遠地大聲說:「瘸爺,大冬天里,狗肉可是大補哇!」也有的說:「瘸爺,剝了吧!這年月狗肉很值錢的……」
天光暗了,暮色四圍,冷風一陣緊似一陣。瘸爺十分凄涼地站了起來,默默地說:「黑子,我走了。」他走得很慢,不時還回過頭來,望那河坡里的「狗冢」。黑子是他的伴啊!
狗也是有情有義的畜生啊!
這時,老人突然發現黑子那直瞪瞪的目光里印著那個令人恐懼的◎,那◎佔據了黑子的整個瞳孔,像問號一樣地直射天空……
黑子,你要告訴主人的,就是這些么?
狗哭了,連狗都哭了。那凄read.99csw.com厲悲傷的嗚咽聲在黑漆漆的夜裡顯得格外瘮人!狗們像瘋了似地在村裡竄來竄去,一時在村裡叫,一時又在村外叫,那悲鳴的叫聲里浸透著壓抑和憤恨,彷彿在一聲聲訴說著什麼,鬧得一村人都沒睡好覺。
人呢?

七十三

這時候,假如有人走進那座樓房,就會聽見有人在叫你的名字,一聲聲地叫。看不見人,卻有人在叫,叫得你魂飛魄散……
滿身血污的黑子僵卧在地上,兩隻狗眼直直地瞪著,那冰冷的死亡之光令人發怵。老人試圖想把這雙死不瞑目的狗眼合上,可他合不上,那狗眼一直是瞪著的,他一連撫摸了兩次卻還是合不上,那麼,它還有什麼不甘心嗎?瘸爺長嘆一聲,又喃喃地說:「黑子,閉眼吧。我不會叫人動你,不會。你跟了我半輩子,我決不虧你。我會好好葬你的,好好葬。」
沒有比狗更仁義的畜生了。狗們三三兩兩的在:「狗冢」前卧著,一個個匍在雪地上,頭衝著「狗冢」,那狗眼裡竟也淌著淚。
亂了,一切都亂了。連狗都不安分了。黑子一向是很聽話的,它通人性,從不偷咬人。多少年來,這隻狗一直伴著他,無論白天黑夜,只要叫一聲,它就會出現在你的面前,它是老人的九-九-藏-書伴呀!
這天夜裡,狗「嗚嗚」地叫了一夜。

七十二

瘸爺聽了,理也不理,徑直朝河坡里走去。只是心裡頭像針扎一樣疼。人怎麼一個個都變了哪,連一點仁義都不講了么?黑子跟了我半輩子,說出這樣的話來,不折壽么?!
它死在村東頭的麥地里,死後頭還是朝著村口,兩隻狗眼睜得很大。麥地里一片蹄子印,到處都是廝咬搏鬥的痕迹,一大塊麥苗被狗們踐踏得不像樣子。然而,狗們還是一群一群地在麥地里卧著,趕都趕不走。娃子們一個個高高興興地跑到地里去看,大遠就高喊著:「狗戀蛋了,夜黑晌狗戀蛋了!……」
老狗黑子死了。
老人的手發抖了。頃刻間,他像是明白了什麼,又像是什麼也沒有明白,就那麼默默地坐著。這個◎已經纏了他很久很久了,他一直費心熬神地想破解它,可至今還沒有找到答案。那麼,黑子眼裡怎麼會有這個◎呢?它是想告訴我什麼呢?難道世間所有的生靈都中了邪么?黑子一定是為著什麼才死的,它也怕這個◎,這個無法解開的◎,是的,那邪氣太旺了,連黑子都想和它斗一斗,以死相搏。黑子也和人一樣想護住什麼,護住那最珍貴的東西。它也認為世間不該失去這些東西read•99csw•com。是不是呢?唉,黑子呀,黑子,你敗了,你死不瞑目,你為主人做了最後一件事,卻沒有留住什麼。因為世事變了,你盡了力,卻不能挽回……你只有死了。臨死前你還想弄清世間的事,弄清那些叫你大惑不解的事。可你解不開那個◎,那個籠罩天地萬物的謎。你是在恐怖中死去的……
終於有人把瘸爺叫來了。瘸爺拄著拐杖站在黑子面前,默默地望著這隻跟了他半輩子的老狗。天是陰著的,大地上一片銀白,可他的黑子死了,在雪夜裡被咬死了。老人能說什麼呢,他什麼也說不出來,蒼老的眼裡撲簌簌流下了一串老淚。
這不是「狗戀蛋」,「狗戀蛋」是生兒育女的事情(每年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騷情的狗們結夥成群的在莊稼地里咬架,勝者就屁股對屁股干那些繁衍子孫的大事)。可娃子們這次看到的是一群狗悲凄地圍著一條死狗。狗眼裡沒有那種騷情的喜悅,而是一隻只勾著頭卧在死狗的跟前,身上帶著血污污的傷痕,那神情是很悲壯的。跑到跟前的娃子看清楚了,那死狗是瘸爺家的黑子,是村裡最老的一條狗……
天哪!瘸爺氣得兩眼發黑,渾身抖動著仰望蒼天,幾乎要氣昏過去了。人心哪,人心哪,狗都不如的人心啊!他知道黑子是被那些年輕人扒去了,不是吃了,就是賣了!瘸爺忍九_九_藏_書不住破口大罵!他拄著拐杖一路罵去,從村外罵到村裡……
瘸爺自言自語地說:「黑子,我會常來看你的,常來。逢年過節我也會給你帶些紙錢。你跟了我這麼多年,雖是畜生,也是通人性的。你去了,我的日子也不會久了。我在一天,就會來看你的。說說話吧,說說話心裏就好受些。家裡門是開著的,就像你在時一樣,我不頂門,你啥時想回去看看,就回去吧……」
河坡里很冷,娃子們漸漸地散了。只有瘸爺還在那兒坐著,周圍卧著一群狗……
娃子們冷雀兒似的站在周圍,好奇地望著瘸爺,誰也不知道瘸爺坐在雪地上幹什麼。狗已經埋了,為什麼還不走呢?
第二天早上,當瘸爺鄭重地去河坡里給他的黑子燒化紙錢的時候,卻發現黑子不見了,那「狗冢」竟被人扒開了……
有人說,每到午夜時分。那樓房裡便會傳出隱隱約約的哭聲。那哭聲凄婉哀怨,像是從陰間里飄出來的……
老人悲痛地在黑子面前的雪地上坐了下來,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黑子那僵硬的狗頭,喃喃地自語道:「黑子,你怎麼就去了哪?」
俗話說:狗不嫌家貧。黑子跟著他沒吃過什麼好東西。總是老人吃什麼,就讓它也吃什麼。在過去的年月里,老人整年不吃一頓肉,黑子更是連根骨頭也沒啃過。可它還是忠實地跟著老人。冬夜裡天冷,它整夜偎九*九*藏*書在老人的身邊,聽老人默默地跟它說話。老人不管說什麼它都聽著,一雙狗眼也總是默默地望著老人,彷彿它什麼都知道,很理解老人的心。黑子對扁擔楊村是有功的。沒分地之前,它整日整夜地跟著老人給隊里看莊稼。它在莊稼地里走路很小心,從沒糟蹋過莊稼,它沒偷咬過莊戶人家的雞子,就是餓的時候它也不咬,它知道庄稼人喂活一隻雞是很難的。它還跟咬死雞子的黃鼠狼斗過,與偷吃糧食的老鼠斗過……它為扁擔楊村的農家人生下了一窩一窩的狗崽兒,狗崽兒一滿月就被人抱去了。開初的時候,它咬過,叫得很兇,後來慢慢就習慣了,很安詳地卧在那兒看著人們把它生下的狗崽一隻一隻地抱走。彷彿很樂意給人們做這些事情。它幾乎是被人同化了,長時期的餵養已使它失去了狗的野性。那雙狗眼看人的時候是很溫和的,頑皮的孩子打它一下,或是把它抱起來撂翻,它是決不會咬的。彷彿它知道那是孩子,不懂事的孩子。然而,它似乎又很清楚它的職責。夜裡,只要有一點動靜它就「汪汪」地叫起來,引來一村狗咬,好叫人們提防著些。後來它老了,連獨自去田野里跑一跑的興趣都沒有了,就寸步不離地跟著老人,一日日陪著老人熬時光……
可瘸爺知道,他擋不住了,再也擋不住了。那邪氣像衝決了堤壩的水一樣流到人心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