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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麼說的?嗯,我是怎麼給你說的?!」李家福直直地看著她,恨得牙癢!
出了村,便是廣闊的田野。秋莊稼熟了,一片老辣的油綠,一片乏力的灰黃,稈兒都枯簌簌地干,果兒倒盈實。莊稼長到了該收的分上,地也很累……
這當兒,忽然聽見院里有人大聲喊: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夜,她就這麼坐著剝了一夜。天快明的時候,總算剝完了。可剝完了又怎樣,還要掛起來晾呢。手木了,甩甩;也就打了一個盹兒。雞叫三遍,又站起來掛。依舊是那麼一隻小凳,她站在凳上,掛一串,看看那繩套;掛一串,看看那繩套,很圓的一個環……
「王月娥,你同意離婚嗎?」
「人家問你……」
「職業?」
鄉政府的秘書姓徐,四排大臉,紅胖。他挺有氣魄地在辦公桌前面坐著,耳朵上掛著一隻電話機子,大嗓門不停地吆喝:「喂喂,芳村,芳村……」終是不通,乾咳了兩聲,又把電話機子放下了。明見有人來了,也不理。
「嗯。」
死吧。
「三十一歲。」
「離婚。」李家福說。
男人騎車子走了,她只看到了男人的背影。男人上縣城去了。男人說,他不回來了。
「要是鄉里人問你,你就說夫妻感情不和。」
她低著頭,十分小心地回道:「你,你不是說,人家要問,要問願不願?我說願;人家要問夫妻感情和不和?我該說……不和;人家要問孩子跟誰,我就說、跟、跟我……」
是四嬸的聲音。她的腳一點一點地縮回來,在小凳上站穩了。於是,她失去了一個光輝燦爛的瞬間……
「夫妻感情不和,常鬧矛盾……」李家福苦著臉說。
她還不能歇。
「噢,職業呢?」
「嗯。」聽見男人叫,她下意識地應了一聲,只是很久了,才慢慢地憶起她叫王月娥,娘家是王洛村的……
「月娥,你……」李家福又想替她說,被徐秘書的目光截住了。
兩個孩子去睡了,只有她一個人剝,抬起頭來。看了掛在屋樑的繩套,很圓的一個環,也就很苦地笑笑,又剝……
「年齡?」
「聽清了。」她小聲說。
「農民,在家種地。」
男人坐下了,她也就挨著男人坐下,只是心裏怦怦跳著,不敢抬頭。
「現住大李庄。」還是李家福替女人說。
男人不聽她說。男人把筷子一摔,起身就走。她也趕忙站起,心疼地看看剛吃了幾口的肉面,急急地跟了出去。
起風了。
「男孩女孩?」
「月娥,——月娥!」
到了地里,她把架子車往地裡頭一撂,一頭鑽到田裡去了,很是利索。
男人一掀帘子進來了,她也大著膽子跟進來,偎男人身後站著。
土塵灰了她的臉,汗水腌著她的臉,玉米稈稈掛著她的臉,那已不再是女人的臉了,那活活的就是一個「殘酷」!她就這麼一趟一趟的,拉了,掰;掰了,又拉。這時刻,沒有天地,沒有日月,只是走、在黃土裡走。路很短,卻又很長,只一口氣頂著。人走著,沒有希望也就有了希望,走就是希望。天黃黃,地黃黃,看不見什麼的時候,也就索性不看。她很想歇一歇,這會兒能歇一歇就是福。可她不能歇。天不好,活兒還有那麼多,她得趕緊,趕緊。
「咳咳。哪庄的?」徐秘書很威嚴地問。
「在縣教育局工作,國家幹部。」
「吃吧!」
「嗯嗯。」
李家福看都不看她,只說:「坐吧。」
九-九-藏-書「明珠她爹,」她慌慌地抬起頭,小心翼翼地說,「我記著你的話呢,我記著呢。沒忘……」
日光斜斜照在院子里的榆樹上,披著霞輝的雀兒蕩蕩地在枝頭上跳著,啾啾地叫。豬也叫了,羊也跟著「咩咩」,雞剛從籠子里放出來,懶懶地撲著翅膀尋食兒吃。一時,院子里瀰漫著豬屎、羊屎、雞尿的氣味,濕熱熱的,很腥。這當兒,李家福把擦得鋥亮的「飛鴿」自行車推出來了。他站在當院,皺著眉頭看了院里的一切,又瞅了瞅戴在手腕上的表,說:「走吧。」
她不再應了,拉著車子叮叮咣咣地往村外走,走得很急,風頂頭刮著,一個天都是黃騰騰的,漫天黃塵颳得人睜不開眼,天地間一片混沌。遠遠的似有人聲,只是看不見,就這麼頂著風走。在風裡走,人就像在一口大鍋里扣著,前後都不見路眼,暈騰騰的,憑怎樣也走不出那昏暗。知道走不出,還是走,也就有了些眉眼……
徐秘書正說到興頭上,李家福卻忽地站了起來,一句話也不說,鐵著臉走出去了。女人也趕忙站起,碎步小跑著跟了出去,慌慌地喊道:「明珠她爹,你彆氣,你彆氣呀。看你臉都青了……」
她已沒什麼盼頭了。男人便是她的念想。有個男人隔些時回來看看,哪怕罵一頓呢,她總還有點什麼。可男人連罵也不願罵了。他熬不下去了,他想過新嶄的日子,他有機會,也有條件了。那麼,她就能熬下去么?日子還很長呢,沒有男人,連一點點的盼頭都沒有了呀!她很想跪下來給男人說,明珠她爹,你就在外邊混吧,憑你咋都行,只要過一段回來看看,讓俺知道外面有個人,有個可念誦的地方,就行了。這樣我就可以提著心過,把你的兩個孩子拉扯大。可男人不願聽這些,男人的心已飛到外邊的大世面里去了。她是男人的拖車,男人想撇下這拖車了。他要一個人往前奔,過體面的日子。那叫她怎麼辦呢?死吧,只有死。活是很難的,死倒容易些。那日月像山一樣的,得一步一步地走,一架一架地翻,何時是個頭呢?
把脖子掛上就可以歇一歇了。她想。
「當人家的面你又是怎麼說的?!」
「我咋說你咋說。」
她怯怯地望他:「要不,你頭前走?」
快到鎮上的時候,男人再次交待她說:「月娥……」
街面上的鋪子很多,賣什麼的都有,撲鼻的香氣從各家小店裡飄出來,油鍋嗞啦啦地響著,很誘人。走著走著,男人慢下來了。男人在一家飯店門前停下,她也遠遠地停下,只是不敢往近處靠。男人紮好車子進了飯店,她卻沒敢跟著進,就在飯店門口站著,怯怯的。
……院子里一片呼呼啦啦的響聲。起黃風是要下連陰雨的,可她的玉米還在地里撂著。一季的收成,不能就這麼淋在地里。死倒容易些,一伸脖子就行了。可一地玉米不收回來,孩子們吃什麼呀?!她的心動了,那就緩一緩吧。你說呢?這麼想著,腿一軟,「撲通」一聲,她墩坐在地上了。
「嗯,我不胡說。明珠她爹,你放心,我不胡說。」
吃過飯,又去餵豬。餵了豬,又去餵羊。剛回到屋裡,卻見一大堆玉米棒堆著,還等她去剝呢。剝出來還得掛起來晾。下雨天,要是堆在屋裡漚一夜,會生芽兒的!於是,她又趕忙喚孩子:「明珠,明亮,來剝玉米。」
她把繩子套read•99csw.com在屋樑上,搬來一隻小凳,站在凳子上把繩子系好,結成一個圓圓的繩套。她跪著腳跟把細脖子放在繩套里試了試,很好,很結實。然後,她下了小凳,輕輕地把屋門掩上。屋裡很靜,大妞領著她弟弟到四嬸家去了。她打發他們去的,讓大妞領著弟弟好好玩。孩子一走就沒什麼掛頭了。這工夫,她聽到了老鼠「吱吱」的叫聲,一隻小老鼠在屋角角里的暗處探出頭來,一雙溜溜的小眼睛。她身不由己地跺了一腳,小老鼠「嗞溜」縮回去了。她就這麼站了一會兒,又重新上了小凳,把細脖子套在圓圓的繩套里。院子里的豬又叫了,「哼哼」地拱著圈門。這一次她沒動,她不想動了。
「大李庄村。不不,縣教育局。」
「妞大,九歲了,叫明珠;孩小,六歲了,叫明亮。還『刮』了一個哪,要不『刮』,都仨啦。俺明珠他爹……」一說起孩子,她不由來了興緻,話也就多了,嘟嘟噥噥地說了一大串。
她慢慢地挪過去,湊著桌邊站了,低聲說:「花那錢幹啥?你吃吧,明珠她爹。俺帶著饃哩。」說著,怯怯地把饃兜從身後拿了出來,慢慢地解開那系著的結兒。那兜太髒了,灰皺皺的,裡邊是兩塊很乾很硬的烙餅。男人是做公事的,她怕羞了男人的面子,沒敢貿然拿出來,手小心翼翼地在饃兜里摸索著……
「……」
「三十三歲。」又是李家福說。
「讓王月娥自己說嘛。」徐秘書的眉頭皺起來了。
「走吧。」他不耐煩了。
「春上小吳庄的老八,賒給我二十個雞娃兒,被黃鼠狼咬了倆,死了八隻;成了六個母兒、四個公兒。雞蛋沒賣,我都給你攢住了。真可惜,黃絨絨的,怎麼就死了呢?」她很有興緻地敘說著。
「哎呀,大忙天,再忙也得收了莊稼再走哇!真是?!你一個女人家……」
李家福瞭了她一眼,眉結死皺著,半天沒有說話。好一會兒,才咬著牙說:「我真想掐死你!」說著,把麵條碗一頓,推到她跟前:「吃吧。」
「王月娥。」李家福搶先答道。
日錯午了,太陽高高地照著,街面上,人影兒拉得很長。她不由地想踩著男人的影兒走,只是跟不上。男人走得很急,橫橫地,彷彿脊背上也長著吃人的「眼」。男人氣壞了!
一九八五年九月三十日那天早上,天晴得很好。
她低著頭,遲遲疑疑地說:「俺,俺明亮他爹沒打過俺,也沒罵過俺……」說著,見男人的眼狠狠地「剜」過來了,慌忙改口,「俺,俺也說不好……」
她也站住了。
「好,那我就不寄。只是昨晚上說的話你別忘了……」
過了小橋便是公路了,公路很平展。路兩旁立著高高的白楊樹,小風溜溜的,楊葉兒嘩啦啦地拍著小手,碎碎地歡。不知怎的,她心裏突然湧上一陣喜悅。從過門之後,這是男人第一次帶她出來。男人這會兒在縣上工作,是很體面的人。有這麼一個體面的男人帶她在公路上走,她便也覺得很體面。路寬,彷彿人心也寬了。她小心地移動了一下,更穩地在車上坐著,竟然也抬起了頭。
她要歇了,地里的紅薯誰去收呢?
「李家福。」
「大李庄的。」李家福掏出煙來,敬過去一支。
「坐吧!」李家福更不耐煩,話很懶。
「姓名,男方姓名?」徐秘書鄭重其事地開始問了。
李家福吃了兩口,「啪」地放下筷子,壓read.99csw.com低聲音、氣沖沖地說:「我怎麼給你說的?你說記住了,記住了,你記住個屁!你想拖死我呀?!」
外面干風刮著,玉米田裡卻是濕熱難耐,像蒸籠一樣,蒸得人喘不過氣來。一會工夫,她的汗便下來了,濕濕的,膩膩的。溻濕了的布衫不時地掛在像鋸齒一般的玉米葉上,澀拉拉的,很費勁。於是,她索性脫了布衫,就那麼穿著汗衣光膀子干,胳膊上掛出一條條紅道來,沁著血,很疼。可她顧不上這些了,只是緊掰。掰一堆,撂在地上;掰一堆,撂在地上……人在田壟里貓著,風小了,世界也小了。活兒像陀螺一樣追著人,人就得像陀螺一樣跟著轉。一棵一棵地掰,一壟一壟地掰,人很機械,腦子也很機械,沒有苦沒有愁也沒有欲,一切都木木的。
「月娥,你千萬不能胡說呀?!」男人一遍又一遍地叮囑她,一門心思全「鑽」在這上邊了。
走著,走著,李家福站住了。
「倆。」她說。
孩子太小,不頂事,剝著剝著就困了,低著頭打盹兒。她狠著心把孩子喚醒。剛剝了幾個,小明亮又栽頭了。她看了,可憐孩子,嘆口氣說:「明珠,你領著明亮睡去吧。」明珠曉些事,說:「媽,你也睡吧?」她說,「你們先睡吧,媽一會兒就睡。」
隨即,她一瘸一拐地站起來,慌亂中尋一條破手巾包上頭,急急地開了門,拉上架子車就走。
「噢,」徐秘書抬起頭來,看了看李家福,目光很柔和,「為啥要離婚呢?」
「家住哪裡呀?」
「雙方同意。」李家福趕忙說。
鎮上人來人往,一片花花綠綠的世界。這世界使她自慚形穢,更不敢往男人跟前靠。男人穿得很挺括:上身是雪白滌確良衫,下身是筆挺的褲子,洗得很乾凈,很展,是男人自己洗的。他的臉也白些,三十多的人了,還很俊氣。可她,匆忙忙的,連衣裳也沒有換,頭髮亂蓬蓬的,很臟。她就跟男人出來這麼一次,很想靠近些,也很想隨他四處看看,只是心裏苦。男人不想要她了,她知道男人是不想要她了。
李家福「刷」地扭過臉來,怔怔地看著她,臉都青了,眼裡似要竄出火來……
「你別寄。」她說,「咱那豬快長成了,長成就能賣錢。家裡也不缺錢。你別寄。」
她用手拽住繩套又試了試,不要緊,繩子很結實,不會掉下去的,只要把小凳一踢,兩眼一閉就行了。她很想說:明珠她爹,我不拖累你了。你心裏苦,俺也苦呀。沒有念想,日子太難過了。俺也鬆快鬆快吧。也真對不住你呀,孩子給你撇下了。等來世吧,來世我脫生得俊一些,也干點公事,好伴你說說話,不叫你苦……於是,她閉上眼,兩手鬆開,踮起腳尖去尋那小凳踢……
一會兒工夫,男人端著兩碗香噴噴的肉面走過來,「砰!」地放在桌上,抬起頭,惡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說:
「人家問你同意不同意,你就說同意。聽清了嗎?」
風緊了,男人蹬得越快了,一排排楊樹飛一般地從眼前閃過,晃得她頭暈。男人卻不管她,只是越蹬越快,輪子「日兒、日兒」地擦著柏油路面飛,像是一匹撒了歡的馬駒子,很野氣。她不防男人還這麼有勁。看他平日斯斯文文的,連話也不想說,偶然回趟家便是倒頭悶睡,可他居然很有勁,甩下了許多騎車的漢子!她不希圖男人幹活,只要男人不生啥病,不再愁九-九-藏-書,也不再給她臉子看,她還是很高興的。
「嗯。」她又下意識地應了一聲。
男人不要她了。男人跟她沒話說。她長得很醜,她知道自己長得很醜。可她原本不太丑,當姑娘的時候還順眼。那時候,明珠她爹還在村裡當耕讀教師,家裡窮得叮噹響,姐們一個個都嫁出去了,就剩他一個人過日子,很孤。見面時他雖不樂意,可也認了。鄉下人娶媳婦是很難的。娶她的時候花錢很少,她也沒多要他的彩禮……過門后她就越來越丑了,生娃加上地里的活計,一天到晚土頭土臉的,又怎能不醜呢?可明珠她爹卻步步高了,他先是考上了縣裡的師範,畢業后託了人,就留在縣教育局了。在縣上工作,不曬太陽,人也越加的體面。於是,他就不想要她了。他跟她沒話說,也站不到人前去,她太丑了,很丟人的。她知道男人心裏很苦。她心裏也很苦。一個很醜的女人,到了這分上,又能嫁給誰呢?
「嗯……」
「嗯。」她又低低地應了一聲。
「不吸。有啥事?」徐秘書問著,不在意地瞥了一眼,煙擱在桌上了,好煙,帶嘴兒的。於是不再看,臉色也溫和些了。
「年齡?」
「聽見了嗎?」男人又不耐煩了,口氣很沖。
「唔唔。」徐秘書點點頭,又接著問:「女方姓名?」
「離婚?」徐秘書抬起頭來,細細地打量著李家福,目光像機槍一般在他臉上掃射著,十分地疑惑。
「明珠她爹!……」
李家福瞟了女人一眼,推著自行車走出去,大步向前,也不等她。她就在後邊相跟著,踉踉蹌蹌地碎著步子攆。村街里有人搭腔說:「喲,兩口子進城去呀?」李家福悶頭「嗯」了一聲,她也慌慌抬起頭,笑笑,湊出很難為情的樣子,只是緊走。
「嗯嗯。」她很快地應了,她不想讓男人再愁,他會愁出病來的……
多麼丑的一個女人呀!
「可不能胡說。」
「……」
「同……同意。」她小聲說。
「你呀!……」李家福氣得七竅生煙,哭笑不得,「你等著吧,早晚也是離。你一天不離,我一天不回來;兩天不離,我兩天不回來……你就熬吧,看誰熬過誰!縣上、縣上大閨女有的是!……」
鄉政府大院里很靜,幹部們大都回家收秋去了。問了,知道還有一位守電話的秘書在,李家福鬆了一口氣,便領著女人去了。
估摸著夠一車了,她又趕緊把架子車拉進地里,一堆一堆地裝。玉米稈還沒砍,齊著一人高的玉米稈走,一點一點地挪,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土地拽著她,玉米棵子拽著她,一車玉米棒子拽著她,可她還是咬著牙走,那樣子很惡。她的牙暴出來了,狠狠地齜著;頭髮亂蓬蓬的,像老鴰窩;一張臉本就被汗水腌得不成樣子,這會兒又被那死命的狠勁拉斜了,一條條皺紋歪著,把兩隻細眼也拉得吊起來,十分難看。那傾斜的身子被玉米葉掛得青一塊、黃一塊;兩條綰著褲角的細麻桿腿像男人一樣地暴出一條條青筋來,使人不再覺得那是女人的兩條腿,而是支撐在地上的兩根棍兒,那「棍兒」快要斷了,卻還撐著,死撐。那車襻更是緊扣在肩頭的肉里,把她的腰死命地往彎處壓,壓斷,可她還是不舍那車,一點一點地走,一步一步地挪,到底還是從地里走出來了……
「月娥,你說,你說。」李家福拉拉她,臉很緊,目光也像刀子似的,很利。
女人很聽話https://read•99csw•com。她放下餵豬的瓢兒,解下濺滿豬食的圍裙,進屋跟兩個孩子交待了一聲,便提著小手巾兜出來了。那手巾兜很臟,她怕他見了煩,怯怯地藏在身後,出得屋門,也沒敢往他跟前硬湊,離他還有三四步遠,就站下了,遲疑疑的。
「嗯。」她自言自語地說,「黃絨絨的,怎麼就死了呢……」
她便順從地端起那碗麵條……面很香,油花兒漂著,碗里的肉也很多。她把肉一塊一塊地挑出來。放在碗邊邊上,很想給男人挑過去,可動了動筷,卻又不敢。
「又走了,縣上忙。」她應了一聲,沒抬頭。
李家福恨恨地咬著牙,咣咣噹噹地推著車子往外走,眉頭死鎖著,樣子很兇,也很苦。她惴惴不安地跟著後面,男人走,她也走。
拉到最後一車的時候,雨下來了。涼嗖嗖的秋雨打在她身上、臉上,心裏也就不那麼熱燥了,只是冷,牙關咯答答地顫。她強撐著把最後一車玉米拉到了家,卸到屋裡,卻又見兩個孩子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孩子餓了,天已到了這般時候,孩子能不餓么?她看了孩子一眼,扶著門框站了一會兒,又慢慢地挪到廚房,去給孩子做飯吃。
風很大。四嬸在院門外扶著牆站著,見她慌慌張張地出來了,說:「趕緊吧,人家都快收完了。明珠她爹不是回來了嗎?倆人不快些?」
「月娥,你聽話,月娥。」男人的聲音溫和些了,「我不會虧待你。也不會虧孩子。我按月給你們寄錢……」
徐秘書直直身子,又細看王月娥,看了一會兒,又問:「王月娥,你們吵過架嗎?」
「唔,坐下吧。」徐秘書很嚴肅地點點頭。
村西大路沿上,有她家的一塊紅薯地,不知誰家的豬跑到地里去了,拱翻了一片紅薯秧。她看見了,猛地一竄,從車上跳下來,抓起一塊土坷垃扔了過去!白豬咬著一嘴紅薯秧跑到人家地里去了,她也慌慌攆著車子跑,好不容易才歪歪斜斜地坐上,還差點把車帶翻!她以為男人一準會罵她,心裏怦怦直跳,可男人無話。她也無話。就這麼默默地帶著她走。
她知道起風了。
「你可記住了?」男人總也不放心,又問。
徐秘書「啪」地把記錄本合上了,很嚴肅地說:「這不行。都兩個孩子啦,怎麼說沒感情?嗯?!要不『刮』都三個了嗎,嗯?這能說是沒感情么?不行,這不行啊……有些人,啊,動不動跟美國學,那美國是啥東西?!資本主義放個屁都是香的?胡鬧!」徐秘書獨自一人值班,很無聊,好不容易逮住一個訓人的機會,就長篇大論地發揮起來了。
女人正忙著餵豬。她的臉黃黃的,木木的,很瘦。聽到叫聲,她默默地轉過臉來,怯怯地問:「叫俺上哪兒呀?」
她木然地站著。
她不敢再說什麼,慌忙扒住車子,欠身坐了上去,也就欠住了半個屁股。於是李家福騎車帶著她走。鄉下土路不平,很顫,顛得她心跳。她想抓住男人的衣裳角,可又怕髒了他的衣服,也怕他煩,不敢。
「住址?」
李家福不好再插言,趕忙又推推她:「月娥,你說,你說……」
「昨晚上我說的話,你記住了嗎?」
「月娥……?」
「明珠她爹,人家沒問這些話,人家沒問哪……」
「你都記住了?」
「明珠她娘,起黃風了。還不快去地里收玉米呀?!」
「嗯嗯。」
「明珠她爹!……」
「噢。」徐秘書說著,又瞥了李家福一眼,「幾個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