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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瞎話兒」(六)

奶奶的「瞎話兒」(六)

家境敗落到如此地步,負債纍纍,自然也無人敢接,眾位家人、媳婦沉吟不語,也就算默認了。
三天之後的一個晴朗的日子里,銀蓮又把太爺請了出來。她扶太爺坐在院中的椅子上,又叫人搬了一張桌子放在太爺面前,桌上擺著她過門時當陪嫁的十串錢。然後,她把眾位婆母、嬸娘,眾位姑嫂妯娌一一請出來。待人聚齊后,她先給眾人深施一禮,道個萬福,方才笑吟吟地說:
「今兒個天氣好,剛好八里橋有會。太爺發下話了,讓各位長輩痛痛快快地去玩一天!除了外人(男人),不分大人小孩,每人一百錢,錢不花完不準回來……」
一直到過了正月十六,太爺才起身下床,梳洗寬衣。他出得堂屋門,便立馬吩咐人套車,他要給重孫子搬親,迎重孫媳婦過門了!太爺的口氣非常堅決,是沒有人能夠阻攔的。
事後,幾位妯娌心裏惴惴不安,生怕銀蓮暗地裡報復。可銀蓮一切照舊,並沒有再說什麼,也沒有加意地難為她們。好像她自己也噁心這傻兒了,一見面不是打就是罵,打得這傻兒見她就躲……幾位妯娌也就放心了。
家業興旺了,可銀蓮再也沒提起過三年還賬的事。不知是真忘了,還是假忘了,只是不提。當有人旁敲側擊地問起退「私房」一事時,她總是把話岔開,搪塞過去。她大權在握,人們求她的處太多了。因此也不便直說,更不敢直問,只在心裏暗暗嫉恨她。
「去,把牲口牽回來吧。不犁了!」
表面上,灶兒和叔伯兄弟們是一樣的待承,也穿一樣的衣服,背一樣的書包,銀蓮並無一絲一毫的偏向。然而,放學回來,她便手拿戒尺,逼灶兒重新坐下來,暗暗請來一位最好的私塾先生,當面監視著他上夜學。她一夜一夜地陪著他,手心打腫了,打手背,手背打腫了,打屁股……這是一場耐力與韌性的戰鬥。母親在兒子身上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智力!長明燈伴這呆兒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難熬的夜晚,為了不讓他打瞌睡,這呆兒屁股上扎的針眼兒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這個心強氣傲的女人雖夜夜伴呆兒讀書,白日里又照舊乾著一切。於是,又常常偏頭疼。
太爺聽了,緩緩站起,扭身回裡屋去了。
灶兒脫離手腳之後,銀蓮照常管理家中諸般大小事項。白日里,她挺挺地走來走去,一行一動不漏半點差錯,面上也不帶一絲憂愁,仍舊該說說,該笑笑,彷彿她不知道這兒是傻兒。可是,夜裡,一待她回到房中,關上屋門,便對兒子進行百般的試驗調|教。她用針扎他的屁股,看他知道不知道疼;她用手搔他的腳心,看他知道不知道癢;她反覆地讓他胳膊伸伸、蜷蜷,看他的四肢是否靈活;她連續地在他耳朵邊上拍巴掌,看他是否聾……她從最初最基本的教起,一遍一遍地重複,一次一次地糾正。為了讓兒子記住他名叫「繼業」,她甚至千次萬次地在他耳朵邊呼喚這兩個字,直到他有所反應。她的毅力是驚人的。耐性也是驚人的。終於有一天夜裡,這呆兒在四歲那年破天荒含糊不清地叫了一聲媽。銀蓮喜歡地親著她的呆兒,淚如雨下……
雖然隔著窗帘,那未過門兒、又未見面的重孫媳婦的埋怨,猶如一記耳光重重地扇在太爺的臉上!霎時,他臉上的老羞一直紅浸到脖頸處,只覺得天旋地轉,無地自容。這會兒,年邁老朽的太爺直恨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拐杖在地上點了兩點!萬般滋味在百結愁腸里化作一聲長嘆,縮著脖兒灰溜溜地走了。
「今天把長輩們請來,是有個小事要與婆母、嬸娘、姑嫂們商量。咱們家https://read.99csw.com人口多,太爺把賬目交給我管,我年輕,怕也管不好,只怕有個好歹對不住長輩。我想把以往的賬給各位做個交待……」說著,她翻開賬目,把歷年來所欠的款項、糧食像流水一般一筆筆念了出來。
三奶奶滿臉羞紅,眼裡淚花直打轉……
……眾人急忙丟下筷子,呼啦啦全跑出去了。只見堂下和灶兒同輩同桌的七個聰明小兒全都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而死!只有一個傻灶兒還站在一旁傻呵呵地笑……
一直到日西的時候,各屋的「私房」才全部搜盡。銀蓮又吩咐人按伯、仲、昆、季和尊、長、次、幼的名分,各樣東西的多少,分門別類擺開,由她一筆筆核對記賬。糧食也都斤斤兩兩過秤,一點也不馬虎。全都記清之後,她命人全部抬到太爺上房屋的耳房裡,門上還加了雙鎖。
太爺端坐在椅子上,慢慢睜開眼,問:「小丫頭,你玩的啥把戲兒?」
上當了!上當了!生生是上了這小賤人的當了!!
從此,銀蓮的權威樹起來了。
二奶奶扭過臉去,嘴撅得能拴頭驢……
「後門鎖上!」銀蓮又發話說。
「去,那影壁牆礙事,給我扒了!」
「前門杠死!」
太爺坐在椅上,直看得目瞪口呆,不禁連聲長嘆!他身為掌家太爺,大年下連一文錢都支不出,而媳婦們的「私房」如此之多,竟沒有一個人肯拿出來,讓他舍下老臉去借債……實是家門不幸的根源。接著又想起兒孫們不成器,致使家業敗落到如此地步,卻又無人支撐……不禁又連連頓足。再想起重孫媳婦的精明,而自己又老朽不堪,兩行老淚撲簌簌落下來了……
說完,挺挺立在二門處,支耳靜聽四下院里的反應。卻見院里靜悄悄的,這一次倒沒人再吭聲了。
這小小的銀蓮過門剛三天,太爺便召集全家老小,當面把賬目、田契及庫房的鑰匙交給了她。太爺聲稱,從此以後,家中大小事一概不問,全憑銀蓮發落。而這小媳婦竟無半點推辭之意!款款接下,不怯不顫。
二房:金有幾錠,頭飾幾許,布有幾匹,棉有幾多斤兩,點心幾匣……念完,又輕輕地逼上一句:「二奶奶,可是這些嗎?」
陡然,像是有一顆細小花針兒猛地紮下去了,各位身上一緊,還不曉得疼在何處,尚未回味過來的時候,銀蓮又翻開另一疊賬本,也不看人,竟接著又念下去了:
這下,後門又給鎖死了。
狠毒的銀蓮受到了最狠毒的刑法。那「刑法」是從外族大戶人家借來的,是大戶人家懲治最狠毒的女人時才用的「木驢」。她們就讓她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身露體,受百般凌|辱后倒騎木驢而死!……
銀蓮像一陣風似的閃過來,把她們一個個攙起,再三再四地安慰勸說:
有一天,人們終於找到了報復的機會。那天是端午節,幾位妯娌按銀蓮的吩咐,在供桌上擺了幾盤祭祀祖先用的粽子。沒想到這傻灶兒竟然爬上供桌上把粽子偷吃了!他偷吃粽子還不算,竟還把屎拉在供桌上!這下可把幾位妯娌氣壞了。平日里在銀蓮那兒受的窩囊氣,全撒在了這傻灶兒的身上。這個按頭,那個拉胳膊,非讓他趴上去把屎吃了不可!結果弄了這呆兒一嘴屎。
有太爺當院坐著,男人們只好照辦。兩扇大門關上之後,又加上了兩根大杠,杠得死死的。
她以獨有的精明確立了她在這個大家庭中的掌家地位。里裡外外,大事小事,全由她一個安排。田園整修,四時播種,收打人倉,由她調配分工;接待客人,來往應酬,交賦納稅,也全由她去跟親戚九_九_藏_書、官家周旋。漸漸,連太爺想辦什麼事,也得先跟銀蓮說,沒有銀蓮的吩咐,太爺也別想辦成事。很快,家人不再找太爺問事了,族人們也漸漸把太爺淡忘了,遠遠近近都知道這家裡有個能幹又管事的少奶奶……
銀蓮看了看二門前那高大完好的影壁,問明太爺,知是家興時特請遠方的匠人修建的,也就沒再說什麼。待把太爺攙回堂屋,銀蓮插腰站在二門,亮嗓吩咐說:
「哎呀呀,不好了!貝兒、端兒、玉兒、順兒、平兒,全全全……口吐白沫,躺倒了!」
家人們慌了,又呼啦啦跑人後堂,齊聲向太爺訴說。可太爺在椅子上坐著,二目緊閉,悠悠地在打瞌。任人千呼萬喚,百般敘說,只是不語……
待家人扒完影壁,只見銀蓮又手插細腰,柳眉倒豎,高聲吩咐:
緊接著,堂上又是一片驚呼:
眾人還是一口熱血難咽,忍不住想要發作。太爺睜開雙目,重重地哼一聲,也就沒人敢再說什麼了。只是心裏千般萬般地後悔不該去趕這個廟會……
銀蓮款款地走回堂屋,走時,上身並不曾見動,卻也碎步如風。待進了太爺的堂屋,瞅四下無人,手掩嘴兒,「吞兒」一聲笑了。
銀蓮頭一歪,嬌聲野氣地說:「我得試試太公公給我的權力管用不管用呀!」
每天早上醒來,她都拉起兒子重新試驗一次,看灶兒是否變得好些了。然而,她使盡了一切辦法,而所有的辦法都在這呆兒身上無效。漸漸,她也就心灰意懶了。於是,脾氣也就越加顯得暴躁。做事也越來越專橫。這樣,私下裡就更招人嫉恨了。
爾後,她先扶太公公回屋裡歇息,次又回房細細地梳洗打扮一番,這才幹凈利落地走出來,笑吟吟地叫人卸去門栓、木杠,大開院門……
他的名字不是叫「繼業」么。
「不好了!太爺被魚刺卡住了!」
這一聲不當緊,只見一家老小男男女女忽騰騰全跑出來了。扒個影壁也就罷了,可此時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唯有那二畝穀子長勢好些,是全家僅有的一點指望……她竟然吩咐人去犁?!難道這小媳婦瘋了不成?!
此時,銀蓮款步輕移,又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地檢查了一遍,待一切都安排妥當,這才當院站了,沉著臉吩咐說:「沒有太公公的話,任誰也不能開門!」
大奶奶頭勾得像大麥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
這年的臘月,銀蓮生下一個白胖小子兒,一睜眼便會笑。闔家歡喜不盡,自然要大慶一番。
「多有本事?!大年下,跑到沒過門兒的重孫媳婦家借錢來了……」
銀蓮則立在二門處,輕輕地搖著羅帕,專門恭候趕會歸來的各位婆母、嬸娘姑嫂。
待各房女人走完之後,銀蓮吩咐說:
「這,這……」
午時三刻,拜壽賀壽的客人、族人、家人行禮已畢,便大開筵宴。銀蓮親自站在堂上為太爺斟酒布菜,弓身把盞。就在她剛剛夾起一塊魚,笑著讓太爺嘗嘗鮮不鮮時,太爺也剛眯著眼兒把魚肉噙在嘴裏,忽然,有一個媳婦大驚失色地跑進來,高聲嚷道:
長房:銀錢多少,首飾幾對,布有幾匹,糧有多少斤多少兩……念完一宗,輕輕地逼上一句:「大奶奶,可是這些嗎?」
四奶奶聽著聽著,「撲通」一聲墩坐在地上了……
回到家,太爺把借來的錢交給下人,進屋便翻倒在床上,一句話都沒說。整整一個年節,太爺都沒下床。族人,家人,無論是媳婦還是他所喜愛的五世孫,誰來拜年太爺都一概不理。直到兒子、孫子、重孫……黑壓壓跪下一片,太爺才勉強睜眼看了看,仍舊一句話不說。
她夜夜以淚洗面,甚九*九*藏*書至連夢中也呼喚她的「繼業」。繼業,繼業,這家業是她掙下的,她的兒子能繼業嗎?蒼天哪,你睜睜眼哪,你睜睜眼,睜睜眼!她不算不精明,不算不能幹吧?!可為什麼獨獨讓她生下這樣一個兒子呢?!送子娘娘,送子娘娘,是缺你吃了還是缺你喝了?你就這般懲罰俺嗎?!讓俺兒好吧,讓俺兒好吧,俺願意散盡家產給你重修廟院,再塑金身!南海觀世音,西海梨山母,可憐可憐俺吧……
百天之後,人們終於看出門道來了,這是個呆兒。一天到晚只會傻笑,從來不哭。背地裡有嬸娘偷偷地在他屁股上擰了一把,這孩兒還是不哭。有人只怕這孩兒不傻,怕不確實了,又偷偷地抱到沒人的地方,狠著手在他腦瓜上拍了一掌,他照舊笑嘻嘻的……表面上,沒有誰說什麼。反而越發地誇讚這灶兒的白胖,聰明,誇讚他一天到晚都不哭,乖呀!可背過臉去,便有人說這是天意,是報應,罵這小賤人做事太缺德!……
銀蓮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卻一聲不吭地走上前,抓住灶兒,「啪啪啪」!朝灶兒頭上狠打了三下,比娃兒們打得更狠,更疼。打過了,拉起就走。
四房:金器多少,銀器多少,棉布多少,綢有幾匹,棉有多少斤多少兩,糧有多少袋多少斤……念下來又緊上那一句:四奶奶,「可是這些嗎?」
這天是興家以來最為熱鬧的一天,來的客人也特別多。連縣衙的師爺也坐了小轎前來賀壽。待客人陸續來齊,銀蓮便按遠近親疏、名分高低、男賓女賓、內賓外賓、家人、族人……一一傳呼就座,上上下下安排得十分得體,里裡外外無不心服。
往下,她又叫人拿來筆墨紙硯擺在當院的桌上,便帶領全家青壯男兒,一房一房地挨屋搜起來。進得屋來,不分尊、長、幼名分高低,箱鎖了,撬箱;櫃鎖了,砸櫃!里裡外外,上上下下全翻個遍……無論金銀、首飾,還是綢緞、布匹、糧食……凡屬「私房」搜出來一律抬到當院,過目后當眾點清。一時間,整個院里咕咚咚咣噹噹一片翻箱倒櫃的聲音。男人們互相監督,搜的搜,抬的抬,搬的搬……
立時,壽宴變成了喪宴。死了小兒的女人五內俱焚,哭聲震天!婆母嬸娘們壓抑多年的積怨一起爆發!她們認定是銀蓮怕她的呆兒得不到家產而下的毒;太爺也是她故意卡死的!一時間,瘋狂的女人們像炸窩的蜜蜂一樣撲上去又撕又打,恨不得把她剁成肉醬!……
發瘋的女人們誰也沒有想到,若干年後,家中延續香火的重任將落在灶兒身上……
搜到午時,院里已擺滿一片。有金器銀器,珍珠瑪瑙,綢緞布匹,糧食棉花及各樣點心吃食兒……一錠錠、一盒盒、一包包、一匹匹、一袋袋琳琅滿目!連祖上的祭祀用的酒器都搜出來了……
這位重孫媳婦是鄰村齊氏之女,年方十七,名喚銀蓮。是大戶人家的掌上明珠。據說早年很得她祖上的喜愛,自幼是在掌家爺爺懷裡長大的:見多識廣,面溫眼利,語快手巧,啟唇之瞬息,笑中帶三分甜、三分野、三分辣……是當年太爺在齊家指腹為婚定下的媒。
三房:銀錢多少,瑪瑙幾對,緞有幾匹,糧有若干斤兩……念畢又是一句:「三奶奶,可是這些嗎?」
眼看著別房的孩子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變得聰明可愛,而灶兒卻一天天盡往寬處去,越長越傻,越長越憨,越長越醜陋。他還常常把屎拉在褲襠里!誰見了都想給他一巴掌……
滿月那天,家裡大擺筵宴,親戚、族人全都來賀喜了,一時熱鬧非凡。嬸娘們把白胖小子兒抱出來讓客人們看,客人們一個個九_九_藏_書都接過來抱抱,往他懷裡塞些銀錢,齊聲誇讚這白生生的小兒長了一副聰明像,將來才智定然不在他娘之下!還有人看了這小子兒任誰抱都不哭,笑模笑樣的,又斷定這孩兒自幼不怯生,將來肯定是干大事的材料。誇畢,又問這小兒可曾起名宇。私塾先生是依照銀蓮的意思起的,大名繼業,因為是祭灶那天生的,小名兒便喚作灶兒。客人們又接著誇這「繼業」之名起得好,將來定是一位棟樑之材!然而,眾位嬸娘儘管喜歡,唯對這「繼業」之名默然……
頓時,整個堂屋裡鴉雀無聲。那一筆一筆的債務漸漸在人們臉上顯出來了……待念得各位頭皮發麻,愁在臉上,連連嘆氣,覺得日子實在沒法過的時候,銀蓮這才緩口氣,說:「現在,家裡除了欠債之外,所存的糧食僅夠吃一天了。聽太爺說,各位婆母、嬸娘、姑嫂尚有些『私房』。老人家的意思是想讓大家把這些『私房』暫且借出來,伙用三年,三年後,待家業興旺的時候加倍還清……」這話越說到緊要處,那語調就越輕越緩,分外的柔氣動聽。
各房媳婦齊聚堂屋之後,正歡天喜地呢,忽然發現太爺雙目緊閉,一臉怒容,下巴上的鬍鬚抖抖地直顫,便覺得有些不妙。你看我,我看你,興頭忽地從半空雲里落下來了。
銀蓮站在二門口,估摸犁有兩溝的工夫,這才粉臉兒一嗔,朗聲吩咐說:
銀蓮卻還是笑吟吟地說: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覺得既然太爺都不心痛,可見這個家是沒指望了!家要破了,那就破罐破摔吧。也只好任這個小媳婦撒野了。權力既交給了她,就讓她犁去,反正上上下下都眼睜睜看著呢,到年底再算賬!人們又各自嘟著嘴回房去了。
家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料到這小媳婦竟然這樣潑!那好好的影壁,扒它做甚呢?!但既然太爺讓她管事兒,也就只好扒了。一時間,「鏗鏗鏘鏘」,一個完好的影壁成了一堆破土碎磚……
女人們寬心地玩樂了一天,興沖沖地先後歸來。銀蓮在二門邊含笑迎住,用燕兒銜泥一般的軟語先問了一百小錢可曾花完?又問會上是否熱鬧?再問戲唱得紅火不紅火……這一問,使有些疲憊的婆母嬸娘們興緻陡生,七嘴八舌爭著給她講廟會上的熱鬧景況……看有了插言的空隙,她才又輕輕聲補上一句:「太公公想聽聽會上的熱鬧,還有話給大家說呢。」說時,那聲兒柔柔,笑兒甜甜,眉兒低低,一副似抬頭又未敢抬頭的樣兒,誰也沒有從她臉上看出什麼,就糊糊塗塗地被她領進了上房。
這年的臘月初八,剛好是太爺八十二歲的生日。全家上下為慶賀太爺八十二壽辰,整整忙碌了三天。在這三天里,銀蓮充分發揮了她那超凡出眾的治家本領。一應事務均由她安排布置:灶上,堂上,採買,打雜,送帖……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生日這天,銀蓮更是三更起床,四更梳洗,五更進灶房看菜,黎明時便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爾後,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親自進上房給太爺更衣。待日上三竿才又把太爺攙出來坐在堂上,手捧鏡兒讓太爺看那壽袍、壽帶是否合體,喜得太爺皺兒上開花!
銀蓮面對驚詫憤怒的叔伯仲季,婆母妯娌,像是視而未見,仍從容地扇動著羅帕……
「去!把西邊那二畝穀子給我犁了!」
……接下去流水般依次念來,直念得一屋人臉黑風風的,身上的細汗淌水般流下來,一天的興緻蕩然無存。一個個覺得腰酸腿疼,疲憊睏乏,兩腿抖抖地站立不住,悶氣塞胸,心火上攻……那是動用了多少心計,費了多少時光,才一點點攢起來的「私房https://read.99csw.com」啊!多少年的工夫,被這小賤人一下子就抄去了。狠也狠不過她了,毒也毒不過她了,當著太爺的面,欲哭不能,欲罵不敢,真真成了啞巴吃黃連,有口難張!事已至此,還能說什麼呢?好在眾人一樣,心裏多少還有些安慰。只恨這小賤人手太辣!體弱些的,早已站立不穩,像一堆爛泥似的出溜到地上了……
眾人又趕忙跑回堂上,卻見太爺斜倒在椅子上,嘴上還噙著半塊魚……
「大奶奶,二奶奶……家裡揭不開鍋了,您老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家人吃不上飯呢!請各位放心,這些『私房』咱僅是暫借伙用,三年後一定歸還……」
由於家境不好,女人們已有好多日子沒有趕過廟會了,一聽這般吩咐,一個個喜滋滋的,齊誇小銀蓮會辦事兒!於是,人人喜笑顏開地領得錢來。各自回房梳洗打扮一番,紛紛帶孩子上路了……
幾個在一旁看的小堂兄弟也都拍著巴掌喊:「打,打,打傻灶兒!打,打,打傻灶兒!……」喊著喊著,貝兒跑過去,「啪」地照灶兒頭上打了一下,扭頭就跑;玉兒也跟著跑過去,「啪啪」照頭上打了兩下,順兒,端兒,平兒全都上去打……
回來后,銀蓮又讓太爺領她查看了空空如也的庫房、灶房,走至二門前時候,太爺嘆口氣說:「家裡只剩這道影壁牆了!」
二天,銀蓮竟無視族規,強拉太爺一起到地里去了。她讓太爺領她辨認了所有的田畝、地塊,看著大塊的田園荒蕪,這小女子不動聲色,一一記下了地塊的標記……
灶兒六歲那年,銀蓮把他和眾位妯娌的兒子一起送到私塾先生那裡去上學。在蒙館里,別的孩兒都很快地長進了,唯獨這灶兒,三年還沒學會一句「人之初」……私塾先生看這娃兒實在不堪造就,遂把他打發回家,拒不再收。銀蓮只好偷偷地多送些銀錢,再三懇求,私塾先生這才勉強收下。
正當幾位妯娌看著嘻嘻笑的時候,冷不防銀蓮進來了。一位眼尖的妯娌趕忙說:「蓮,你看,灶兒把屎拉在供桌上了。」另幾位妯娌也趕忙住了口,慌亂中有人趕緊把灶兒嘴上的屎用抹布擦了。
在大院里,眾人的閑言碎語也越來越多了。而銀蓮卻只裝沒聽見。只是強打精神,夜夜加緊調|教。她看見別房的孩子歡蹦亂跳,兩眼發黑,心裏像萬把鋼刀剜一樣難受!看見自己的呆兒,一時又萬念俱灰,又憐又氣,恨不得讓普天下的孩兒都死絕!
三年之後,一個瀕臨敗落的家業果然又重新振興起來了。不但還清了債務,囤滿了庫房,還置買了大塊大塊的田地,家中也雇上了丫環、僕人……銀蓮在家中的地位也一日日高漲起來。所有庫房的鑰匙都由她一人經管,晝夜都拴在貼身的褲帶上,任何人休想摸一摸。每日里,人們像眾星捧月一樣圍著她,聽她吩咐一切,使銀蓮變得更加驕橫傲氣。
這年的臘月二十三,眼看到了灶王爺上天的時候了,一個五世同堂的大家卻還沒有置辦年貨。由於連年虧空,身為太爺掌管全家的子順,手裡竟拿不出一文錢來支。家道敗落到如此地步,使一向注重禮儀的太爺深感愧疚。兒孫不才,媳婦們怨聲四起,更使太爺難有片刻的安寧。眼看就要過年了,萬般無奈,太爺只好厚著臉皮,冒漫天飛雪,讓人拉著到未過門的重孫媳婦家裡去借錢。借債本就出於無奈,踏進親戚家門的時候,太爺實已覺得老臉沒處放了。太爺是講禮儀的呀!他猶豫再三,真真難以啟口……還好,親戚倒還看了他的老臉氣,總算把錢借出來了。不料,在太爺借得錢來,步出堂門之後,忽聽見耳房裡的窗帘後傳出一聲嬌野的怒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