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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有吸了口煙,目光直直地望著李寶成,說:「我就能給他再找一個。」
「爺兒們,我出外混了幾年,掙錢不多。弄這幾台打麥機,全指望麥忙天掙些錢蓋房哩。看爺兒們既然想用,我也就不說啥了。按四鄉里的價格,用一個鐘頭是七塊錢。本庄爺兒們,不能說錢,我留下一台情使了。你們看著辦,給不給都沒啥。只是四嬸老了,家裡又沒人手,看爺兒們是不是捎帶著把四嬸那點麥也給打打?」
大有很含蓄地笑笑,說:「大爺,這一千五百塊錢,叫您老人家拿,怕也拿不出。總算親戚一場,也不能叫您拿。可那後生,也不能憑白就這麼把人家女人勾引走哇……若是他無情無義,那也罷了;假如他是條漢子,有情有義,千把塊錢又算啥呢?」
「大有哥,我知道你比我強。把你的心勁用到正經地方去吧,別干惡事。你要答應我一句話,村長你來當,咱們把大李庄村搞上去,叫爺兒們都富起來。大有哥,你說話呀?……」李寶成懇切地說。
這下子,一村爺兒們又都去找五叔,輪番地來說情:「大有要蓋房了,自家爺兒們,五叔,你得招呼著規劃片地方啊?」
大有冷眼望著他,看得麥囤把頭低下去了,才慢慢地吩咐說:「今晚上你別睡,要看好你的女人,千萬別讓她尋了短見。她要上弔死了,我就給你弄不來媳婦了。」
四嬸聽了,當即便掉下淚來,說:「大有侄子,要不是恁嬸子輩長,我真想給你磕個頭……」
「那我就直說了。」大有頓了一下,「既然如此,就叫她跟那後生去。只是麥囤娶親時花了不少錢,如今到了這一步,再娶媳婦可就難了。要是能有個千把塊錢……」
「你也知道修公路的事呀?」五叔眨眨眼,很驚訝地問,「移了?不管咋說你先停下來,問問再說,別糟踏了東西。」
「我再賣一回閨女……」老丈人喃喃自語著,慢慢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出屋門,淚撲簌簌掉下來了。
老丈人的臉色陡然變了,起身便往外走。這老頭剛走到西屋前,掉頭又折回來了。這工夫,他已滿臉羞色,臉騰地紅到了脖梗處!挺大的身量,立時矮了半截,像雷擊了一般,兩手抖抖地直顫……
老丈人重重地嘆了口氣,抬起盈滿淚花的老臉,輕聲說:「有話直說吧。」
「中。」麥囤嘟噥著應了一聲,很不情願地扭身放人去了。
立時,圍看的人都罵李寶成多事。媳婦都跟人家跑了,還不能幹一回?本就是自己的媳婦么……弄得李寶成干著急沒有辦法。
這話不知怎麼就傳出去了。有人見了大有,問:「地方規劃了吧?」
麥囤苦著臉說:「三回了。頭兩回……」
眼看麥熟了,三叔生怕大有這時候要地。聽他這麼說,自然很感激:「大有,你有啥事言一聲……」
收罷秋,大有開始籌備蓋房的事了。他雇了外村的拖拉機拉磚拉瓦,又請了一班木匠做門窗。村裡人見了,紛紛跑來幫忙。凡有人來,大有先敬上一支煙,然後一一回絕。他說:「這些活兒都包給人家了,哪能叫爺兒們下這死力。」
這天晚上,一個村都像開鍋水似的,家家戶戶都在議論大有的壯舉。大有卻絕口不提這件事,有人問了,也只是不言不語地笑笑。在這亂紛紛的議論中,滿鳳爹的脊梁骨徹底斷下來。他覺得自己不但在女兒面前不是人,在村人眼裡,他連狗都不如了……
大有很懇切地望著他:「要不,您老說個數兒?麥囤說,娶媳婦他花了兩千多……」
老丈人嘆口氣,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唉,她既干下了這丟人的事,該打該罵由恁吧……」
這話一說,院子里一片讚歎聲!心說,人家大有真行啊,精明到家了!
五叔笑笑說:「上樑時言一聲,我來!」
李大有話鋒一轉,很宛轉地說:「大爺,為這事,麥囤很生氣。他本想把家裡的和那個流氓一起捆上給你送去,我攔住了。畢竟是親戚,要是鬧到那分上,臉面上就太生分了!整日里抬頭四見,還是不鬧好……」
月光下,大有站著,一句話也沒有說。過了很長時間,他才像醒過來似的,淡淡地說:「這沒啥。天晚了,叫麥囤兩口子回去睡吧。新婚夫妻,我這當哥的也該送點什麼。」說著,他從兜里掏出一百塊錢,遞到新媳婦手裡。
「也好掙也不好掙。」
旁邊一干人也給麥囤打氣:「干吧,麥囤。就這一晚上,多干幾回!」
「去吧,越快越好。」
「這話還得您說呀?大爺。」
第二年夏天,有人在縣城見了大有。聽說他戴著一頂爛草帽,手裡拿著把破扇子,蹲在街口上賣西瓜呢。他一點也不在乎,敞口大聲吆喝著賣……據說,已當了市長的李金魁曾三次請他承包鄉鎮企業,他都沒應承。村裡人聽了,都說他能大能小,是條龍!將來准成大氣候!
這時,大有卻很客氣地說:「話說回來,我叔既然賭了,也不能賴賬。這樣吧,錢,二位隨意揀。剩下的,給我叔留個洗手錢。我叔賭不起,我叔再不賭了。從此兩清,也不用勞我大哥出面了。二位看如何?」
「不能少了?」
李寶成挺不高興地說:「你不說我也得管哪。」
大有鬆了一口氣,吩咐說:「你去吧,換換衣服,再要上四匣點心,這會兒就上你老丈人家去。」
大有凝神想了一會兒,嘆口氣說:「我看這樣吧,麥囤家的心已跟人走了,再留怕也留不住。看她和那後生有情有義,就讓他倆登個記,成全他們吧?……」說著,大有看了老丈人一眼,老丈人臉上的肌肉微微動了一下,沒有九九藏書吭聲,大有接下去說,「只是虧了我麥囤兄弟了……」
大有披衣下床,問:「人跑了沒有?」
兩人回頭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默默地帶著悲憤和屈辱,去了……
大有沉默不語,片刻,他笑笑說:「別怕,寶成兄弟,你這村長的位置,我還沒看上眼。」
眾人都愣住了,趕忙去叫大有。大有見了五叔,先敬上一支煙,問:「怎麼了?五叔。」
李寶成心裏也窩著一肚子火!打麥機是大有的,大夥也自然承大有的情。他稀里糊塗地接下這得罪人的差事,無端地招些罵,辦好事落了一屁股臊,心裏很不是滋味。卻又說不出,只怪自己窩囊。明明是個圈兒,人家一畫,他竟大瞪兩眼跳進去了……
大有笑笑說:「不慌。聽說五叔還不大通,等等再說吧。」
五叔拍著手說:「哎呀!天不盡人意呀。你看看,你看看,省里要修一條公路,剛好從咱村過。我問了工程指揮部的人,人家說,你這房剛好壓在線上!老天爺,你看這咋辦吧?!唉,咱這排房都不能這麼規劃了……」
正說著,大有使了個眼色,麥囤突然蹲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了……
他去新疆流逛了五年,回來時掂著兩隻大提包,進村來逢人就打招呼,口很甜。從穿戴上看,也不是多闊氣。上身穿著草綠布衫,下身是藍褲子,腳上穿的是塑料底布鞋,半舊不新的,卻很乾凈。他人晒黑了,也魁梧了。雖未露出大發的樣子,但手面卻很大。見了孩子就從提包里拿出一袋葡萄乾:「給,嘗嘗。新疆特產。」於是,娃子們紛紛舉著葡萄乾跑回去給娘看,然後又喜喜地跑出來,跟著他走。像開歡迎會似的,贏了一村熱鬧!娃子們一個個高擎那一小袋葡萄乾,逢人便說:「俺叔給的。」
這天夜裡,大有到縣城裡去了。他一去三天。第四天頭上,大有風塵僕僕地回來了。他一進村便敲響了那隻生鏽的大鍾!鐘聲悶悶地響在大庄的上空,叫人覺著新鮮。
「那邊的錢好掙么?」
村裡爺兒們留不住他,流著淚依依不捨地把他送到村外……
麥囤的媳婦跟人家跑了!
五叔也很客氣,說:「我會記這些?要記這些就不給你劃地方了。蓋房的料備齊了?」
眾人一聽說打麥機讓李寶成管,又齊伙子朝他圍過來。這個說排號,那個說捏蛋兒,一時間亂嚷嚷的……
三天工夫,一座兩層小樓立起來了。待一掛鞭炮響過,人們歡天喜地喝上樑酒的時候,五叔匆匆忙忙地從縣上回來了。他在縣裡開了半月會。一進村就說:
李寶成刷地把棉襖仍在地上,一捋袖子,說:「來吧,咱打一架!站起來呀,你個狗日的!……」
大有默默地走下碾盤,村裡爺兒們也都默默地跟著他走。大有圍著新蓋的樓屋轉了三圈,竟然哈哈大笑!笑過了,他回屋收拾了幾件衣服,謝過鄉鄰們,又要出遠門了。
大有恭恭敬敬地說:「五叔親自划的地方還會不合適?早就想看五叔了,怕五叔忙。是小侄失禮了。」
於是,麥囤約村裡一些好事的壯漢追人去了。一幫人趕到晌午,終於把人截住了。他們把用繩子捆著的小伙綁在院子里的榆樹上,把麥囤媳婦關在屋裡,又來找大有討主意了。
「嘿嘿,」那人上下打量了大有一番,「你應上了?」
「娘的,她死活不讓!」麥囤在屋裡喘著粗氣說。
一夜就這麼熱熱鬧鬧地過去了。
「是想蓋房。」大有很恭順地說,「還得請爺兒們多幫忙哩。」
老丈人也是曉事的人,立時臉一沉,說:「那我就不管了。麥囤,閨女嫁給你,是你的人。丟了我還找你要人哩!」
大有一聲不吭,就那麼在石磙上坐著。黑暗中,他的眼亮得逼人……
老丈人十分難堪,沒好氣地說:「恁說咋辦?」
入冬以來,大有蓋房用的磚瓦木料全都備齊了。可他始終沒去看五叔。五叔自然也不來看他。可五叔沒跟他計較,不久就親自張羅著給他划宅基,而且划的是村西頭最好的一塊朝陽地。宅基地划好后,又專門打發人請大有來看。大有來了,五叔沒等大有敬煙,就說:「大有,你沒來看恁叔,可恁叔記掛著你呢。你看這片地方還合適么?」
大有趕忙上前扶住他,安慰說:「大爺,你別生氣。這事也怨不得你呀。」
不知為什麼,從他身邊走過時,大有竟有點怵,步子不由加快了。當他走進村時,身後的曠野里還響著疹人的大笑:「哈哈,我知道。……」
大有翻開眼皮看著他,不輕不重地說:「村長,你放心,不會出人命。」
「啪」,屋裡的燈拉滅了。站在外邊的人什麼也看不見了。一個個急煎煎的,扒著窗瞪大眼往裡瞅。屋子裡一團漆黑。只聽得撲撲騰騰一陣子。漸漸,屋裡傳出了絕望的哭叫聲,那聲音斷斷續續的,十分凄楚……
麥囤一聽,慌了:「那,來了人可咋辦呢?」
「那是,寶成兄弟是村長么。」大有笑笑,「這台打麥機就交給寶成兄弟了。咋個使法,誰先誰后,叫村長分派吧。」
「那你……是準備蓋房?」
聽大有這麼一說,李寶成心裏的氣順了些,很是服氣。可人比人,不覺竟短出一截來……
大有說:「我咋不能管?這是我叔哩。」
老丈人一怔,慢慢地放下茶碗,說:「不會吧?該不是麥囤又打她了吧?」
「……」
第二天,麥囤便早早地上門討教了:「大有哥,大有哥,咋辦呢?」
話已說到這分上,還有那麼多人助威,兩人也只好拿上錢,悻悻地走了。
「寶成兄弟,我咋狠了?要是你媳婦跟人家跑read.99csw.com了,你咋辦?」李大有湊過來,歪著頭問。
又過了十多天,大有的房破土動工了。工匠是從城裡請的;蓋的也是新式樓房,樓上三間,樓下三間,全是大門大窗。蓋房那天,全村人都自動跑來幫忙,大有攔都攔不住。漢子們跑前跑后,掂泥和灰,給工匠們幹些打下手的活;媳婦們也都來下灶幫廚,一個村都是熱熱鬧鬧的……
李寶成恨恨地站著,兩眼直冒火星;大有依舊在大石頭上坐著,目光很殘。就這麼面對面盯視了一會兒,不知怎的,大有把臉扭過去了。李寶成死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大有哥,總有一天你會栽的。」
村裡人說:「麥是打完了。可李寶成那鱉兒不是東西!」
老丈人沉吟不語,淚花在眼裡轉了幾轉,終於說:「一千五?」
一個月後,李麥囤又說下媳婦了。那女人是鄰村的,剛剛死了男人。她人長得不醜,也很老實,花了八百塊錢就說下了。辦喜事那天,李麥囤大擺宴席,全村人都去喝喜酒了。唯獨寶成、五叔、大有三個人沒去。李寶成是堅決不去;五叔說他病了,躺在床上起不來;大有卻是躲出去了,整整一天都沒找到他的人影兒……
老丈人一聽說要錢,臉立時黑下來了:「我還是那句話,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
一會兒工夫,麥囤爹領著新婚夫妻來了。原來,為大有沒去參加婚禮,麥囤爹心裏一直過意不去。他在大有的門整整蹲了半夜,連新郎新娘也都沒敢睡,一直等著這大恩人呢!現在他回來了,麥囤爹趕忙把一對新人領來給他行禮。行罷禮,麥囤爸給麥囤兩口子說:「記住,這是恩人。下一輩子也得叫孩子們記住,不能忘啊!」說著,麥囤爹竟掉下淚來了。
於是,一乾子人跟他出來,到門西的滿鳳家去了。進了院子,只見兩個漢子一個揪住滿鳳爹的領子搡他,一個正在屋裡翻東西呢。大有進來朝當院一站,說:
「你去,見了你丈人、丈母娘,口要甜些。就說你女人病了,病很重。請那邊務必來個主事的。最好把你老丈人請來。」大有交待說。
中午時分,娘家人來到了。大有專門在村口候著,客客氣氣地把人迎到麥囤家,先是敬煙,然後又吩咐麥囤倒茶,十分熱情。接著,大有很恭敬地說:「大冷天,讓您老人家受驚了。」
老丈人趕忙問:「麥囤家在哪個醫院住?得的是啥病?」
五叔見村裡爺兒們都幫著大有說話,面子上,也不便再說別的,很大度地笑笑:「嗨,划是划呀,我是想給大有划片好地方。東頭那三間牲口屋扒了,不知大有願不願去?」
一院子人都很高興,倒把村長李寶成弄得一愣一愣地。這話本該他說的,卻讓大有說了,心裏很不是滋味。可大有也怪,偏偏哪壺不熱提哪壺,轉臉又對李寶成說:
「去吧,我知道。」大有淡漠地說。
然而,這天,李大有躲到河灘里去了。他在那兒整整坐了一天;村長李寶成也整整找他了一天!黃昏時分,李寶成才找到他。一看見他,李寶成的眼都紅了:
李大有慢悠悠地說:「寶成,你雖是村長,可人家是合法夫妻呀!鄉政府登過記的。」
「關一塊。」大有說,「有個寬心人在一旁,那女人就不會尋短見了。那女人一死,你得住法院!」
天到了下半夜,只聽「咣當」一聲,門開了。麥囤傻乎乎地晃出來,一群人圍著他問:「麥囤,幹上了沒有?」
大有看了五叔一眼,說:「五叔也心疼東西呀?」
李大有回到家裡,村裡爺兒們跟腳就來了,立馬又是一屋子人,很熱鬧。大有又是散煙,帶「嘴兒」的。爺兒們也都喜滋滋地接過來,吸著說閑話,這個說說村裡的新鮮事兒,那個問問外邊的收益,就這麼說著說著扯到滿鳳爹賭博的事了。大有問:「滿鳳爹還賭呀?」有人說:「哎呀,都弄成麻了。這不,現在還叫人堵住門子要債呢!」一屋人哄地笑了。大有又問:「要債的還沒走?」有人說:「走?這回可碰上『碴子』了。眼下正張羅著抬東西扒房哩!」還有人說:「不虧他!這老東西把閨女都賣吃了。他孩兒都不管哩,咱管?」大有很驚奇地問:「兩個兒子都不管嗎?」村人說:「現在是媳婦當家,都不管他。」大有很厚道地說:「總還是自己爺兒們,咱去看看吧!」
人們明白了,是大有敲的。大有站在樹下的碾盤上,大聲說:「老少爺兒們,我李大有自覺沒有對不住爺兒們的地方。今天,有件事我想給爺兒們說說。我蓋房的事,爺兒們都幫忙了,我謝謝大家。這裏要說明,我特別應該感謝的是五叔,謝五叔給我劃了一片好地方!我上縣裡問了,公路,本是可以往東移的。可要一移,村裡爺兒們百十戶人家的房子可就難保了……我李大有不能幹這種虧心的事。沖了我一家,活該!我不能不顧爺兒們。唉,我得再謝謝五叔,謝五叔給我劃了片好地方!」說著,大有彎下腰去,朝著五叔站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寶成站在院子里,急得走來走去,他激憤地大聲喊道:「你們是人嗎?你們還算人嗎?!畜生!……」
大有咬著牙想了一陣,說:「麥囤,這女人不會跟你了。好歹就這一晚上,你干吧,干一回是一回……」
「好。有氣魄!」李大有說,「可麥囤兄弟花了錢,又丟了媳婦。你當村長的,能給他再找一個?」
「……」
「那你就別管了。來了人有我應付。記住,別的一個字都不能吐,只說有病。記清了嗎?」大有很嚴肅地說。
「中,我不九-九-藏-書睡。」麥囤說。
大有忙問:「麥還沒打完?沒打完趕緊打。不行這兩台也抬場里……」
「寶成兄弟,四嬸這麥可交給你了。」
自此,大有在村裡的威望越來越高了。人們都知道他是個幹家,有什麼事紛紛跑來跟他商量,求他拿主意。於是他那三間草屋天天都是熱鬧鬧的。
他知道什麼呢?大有心裏亂麻麻的,怎麼也解不開。快走到家門口了,他又發現門前蹲著一個人。這人見他回來,便匆匆地走去了。叫他不由地犯疑惑。
可大有堅決要給,他說:「這是我給弟妹的禮錢,不能不收。接住吧。」
大有還不放心,再次叮嚀說:「你們輪班看吧,看好他,別讓他倆跑了。跑了人,麥囤就再難尋下媳婦了。」
大有的目光掃了一圈,一聽說出錢的事,跟來的眾人都不由地縮了脖子,低頭往別處看。大有笑了笑。緩緩地說:「好,我不管。這錢,我拿!」說著,「刷刷刷刷刷!……」只見十塊票子一摞一摞撒花似的扔在地上,「拿去吧!」
一進村,便有爺兒們圍上來了,一個個氣憤憤地說:「大有,你給爺兒們辦件好事,可『好兒』凈叫李寶成那鱉兒落了!媽那×,說是誰家的麥先熟誰先使,可他鱉兒叫誰使誰使……」
麥囤傻笑著跑過去,說:「大有哥,我睡了她,兩回。」
「死了沒?」
大有聽了,問:「跑幾回了?」
「麥囤,幹上了沒有?」
大有抬頭看了看,剛剛立起來的樓房,慢慢地說:「我想五叔也不會。」說完,一掉頭吩咐人說,「蓋!蓋起再說。」竟不再理五叔了。
大有笑著勸道:「打完了就算了,寶成兄弟也有難處。」
可是,從大有回來后,村裡所有人都來過了,唯獨五叔沒有來。五叔是長輩,還當著村支書,五叔叔覺得該大有先去看他。可大有沒去看他,大有家家都去了,偏偏沒去他家。五叔很生氣,氣在心上。可面上卻依然拿出長輩的氣魄叫人給大有捎話說:「給他說,缺啥少啥言一聲,五叔候著他哩。」
立時,人們都知道大有回來了,掂了一兜子錢!
大有見了寶成,忙遞上一支煙,很誠懇地說:「寶成兄弟,你看,本心想給村裡爺兒們辦件好事,卻讓你當村長的落罵,我聽了心裏很過意不去。叫你受委屈了。剛才我還給爺兒們說:寶成兄弟也有難處。都是一家本姓的,讓誰先打都對不住人,這好人難當。誰再說閑話我就不願意了。」
夜裡,滿鳳爹佝僂著腰悄悄地把那三百塊錢送回來了。進了門,把錢放下,大有不吭,他也不吭。末了,「撲通」一聲,這位當叔的竟給一姓大侄子跪下了,他磕了一個頭,不待大有扶他,便默默地走出去了。
待人走後,大有不屑地看了滿鳳爹一眼,扭頭就走。眾人也都亂嚷嚷地跟出來了。院子里還扔著三疊票子,只是沒人敢去揀……
「不多,五百塊。既是你叔,你拿錢吧?」那人冷冷地伸出手來,說道。
眾人也齊聲說:「四嬸這麥情別管了。大有恁仁義,專門撇下一台,咱還有啥說!」
麥囤說:「沒跑。俺爺兒們幾個輪流看,還會叫跑了人?」
李寶成給問住了,急脖子漲臉地說:「我上哪兒給他找一個?」
「大有,我知道你比我強。也知道你想奪村長的位置。換了別人,我會自動讓出來。可你,我不讓。你心太黑,太狠,你不是人!……」
三個月後,大有的新樓屋被修路的推土機推倒了!那一聲轟隆的巨響「砸」在人們心上,久久不能平靜。當天夜裡,五叔家的門上、鎖上、窗戶上,全被村人抹了屎!門口處還扣了一大攤……第二天一早,五叔家大人小孩齊哭亂叫!五叔再也出不得門了……
「大有,住我家!」
「記清了。」麥囤應道。
兩人氣呼呼地看著大有,誰也不肯彎下腰去揀錢。大有很理解似地笑笑,彎腰揀起兩小捆錢,硬塞到兩人手裡,點點頭安慰說:「四鄉的庄鄰,欠是欠了,不至於鬧到上房揭瓦的程度吧?這二百塊錢,請二位收下。不成意思,多包涵吧。」
大有沉思片刻,緩緩地說:「不瞞老人家說,麥囤家的跟人跑了」。
這事是月琴發現的。她從婆家回來,看見麥囤媳婦跟一個青皮後生走在一塊,走得很急。於是,到娘家就跟人說了。麥囤聽說信兒急得直跺腳!五尺高的漢子,干撓頭沒有辦法。一家人像熱鍋上的螞蟻,急急地來找大有,想請他拿個主意。
麥囤眨眨眼,不解地問:「去、去幹啥?」
這天夜裡,一直到很晚的時候,大有才慢慢地站起來往村裡走。當他走到村口的時候,忽然從黑影里跳出一個人來,這人晃著頭哈哈大笑:「我知道!我知道!……」
李寶成看這話是理,也就很爽快地答應了。給鄉親們解決了打麥難的問題,也是他近些日子頭疼的事兒。這一下子解決了,他心裏很高興。
馬上有七八條好事的漢子站出來,應下了這看人的差事。自覺十分光彩!
麥前,被五叔逼走的李大有回來了。
蓋房是鄉下人的大事。一輩子也就那麼一回,難哪!女人們全都掉下淚來了,一時叫罵聲四起!話說得相當難聽。尤其是那些有可能被「沖」的百十戶人家,聽了大有的話,更是感激不盡,一個個含著熱淚說:
一院子人都笑了,似覺得這一夜沒白過。大有依舊在石磙上坐著,冷冷地看著這一切,說:「麥囤,你過來。」
這以後,麥囤一家逢人便大講大有的「大恩大德」。走到哪裡講到哪裡,簡直成了大有的「義務宣傳員」……
「離婚。」李寶成很乾脆地說。
https://read.99csw.com有說:「三叔,你儘管種就是了。這會兒又不缺吃,要真沒有你也不會叫我餓著。」
「沒死。倆人抱著哭哪。娘的,抱得挺緊!」
大有看了看滿鳳爹;這會兒,滿鳳爹的頭快鑽到褲襠里了。他就那麼死蹲著,一句話也不說。大有抬起頭來,慢慢地說:「錢好說,別說五百塊,就是一千,我也拿得起。可不知這賬是怎麼個欠法?」
「應上了。」大有兩手放胸前一抱,說:「欠你多少?」
大有站在院里,不看李寶成,像挑戰似的大聲喊道:
他也叫人捎話來了。他說,早晚還要回來,還要蓋屋!
大有笑笑說:「跟咱這邊差不多。就是風大些,人少些……」
大有不理他。
「你……」
「慢著,欠你們多少錢?」
大有說:「你別哭。這女人不成心和你過,你能過好日子么?我給你弄一千五百塊錢,保管叫你再娶個媳婦。」
「拉滅燈。亮著燈她會讓你干?」大有吩咐說。
眾人在一旁聽了,一時議論紛紛。這房子剛蓋就扒,那大有就太慘了!然而,李大有卻不動聲色,吩咐人繼續蓋,到天黑完工。
鄉下人日月過得太平淡了,遇上這稀罕事,都想開開眼。特別是那些光棍漢子,急得猴似的,抬一條長凳來,腳挨腳站在凳上,扒著門窗往裡瞅。看麥囤朝那女人撲過去了,這個說:「麥囤,你真笨。抱住,抱住啊!」那個說:「麥囤,你他娘連個女人都收拾不住?!嗨嗨……」麥囤也不應,呼呼哧哧地追那女人;女人躲了,他撲上去,女人又躲,就這麼滿屋子攆來攆去……眼看著那女人沒勁了,他也沒勁了,兩人都呼呼直喘氣。過了一會兒,麥囤抓住女人的衣裳,「嚓」地撕下一塊,露出了白白的肉兒……門外的人看了,哈哈大笑,齊聲吆喝說:「麥囤,剝光,給她剝光!」可那女人像瘋了似的,死命護住自己的胸口,又抓又咬!麥囤好不容易才按住她,卻又讓她掙脫了……門外的人哄哄地亂出主意,卻又使不上勁,急得直跺腳,罵麥囤笨蛋……
眾人見他話說得很體面,也就不好再說什麼,只是心裏恨李寶成……
一村人聽了,立時炸了窩!紛紛拿眼去尋五叔,那目光像刀叢一般刺人!……五叔站不住了,抖著手,結結巴巴地說:「大、大有,你說的意思是五叔坑了你?」
「哎呀,大侄子,掏錢難買早知道。恁叔可不是有心虧你……」
麥囤聽了這話,不哭了。他傻呵呵地站起來,帶著一眼淚花笑著說:「大有哥,你要是能給我再娶個媳婦,這媳婦我就不要了。娘那×,你是不知道,她早就沒心跟我過!……」
眾人又把話捎給大有,大有說:「行啊,叫五叔看著辦吧。」……
「去吧。你說對了,我不是人,是鬼。」大有冷冰冰地說。
待人走散了,有人又悄悄地折回來,吞吞吐吐地說些淡話,繞著圈子往打麥機上扯。大有隨口應著,一臉的不明白。漸漸,人就又圍得多了。這工夫,大有才把話扯到「正題」上來了。他說:
李寶成咬咬牙,不再說什麼,掉頭走去了。在大有面前,他覺得空有一身力量卻又使不上。他總也不能勝他。他是個惡人。
大有說:「不走了。」
大有說:「打是不能打。大爺,你也知道,咱鄉下人娶個媳婦不容易。可過日子的事兒,又勉強不得。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你看咋辦呢?」
大有笑了:「這女人,你想要也要不成了。」
「大有,住我家!」
人們見大有這樣說話,就越發地覺得他掙錢不少。也覺得他沉穩。不像有些人,出去幾年,便大洋驢似的張狂。於是又問:「這回回來不走了吧?」
大有趕忙散煙,露出十分承情的樣子。吸了一陣,大有的本家叔吞吞吐吐地說:「大有,你那地,我種著哩。看你日後咋算,啥時候……」
麥囤愣了,很不樂意地問:「把他倆關一塊?……」
「那是,自家叔哩,有啥事我找你。」大有把話說得很得體,很顧爺兒們的臉面。
立時,那兩人面面相覷,伸出的手又慢慢縮回去了。
「在哪兒?」老丈人氣呼呼地問。
麥忙天,李大有帶著兩台打麥機出外掙錢去了。趕上焦麥炸豆的季節,人心似火,一個鐘頭七塊錢也有人搶著使。那打麥機晝夜不停地在場里轉圈,常常是這庄的麥還沒打完,那庄便抬去了……於是,半月下來,沒費啥功夫,他消消停停地揣著三千塊錢回來了。一路上哼著小曲兒,很是得意。
大有聽了,也只是笑笑,還是沒去……
「這你別管!要問,問你叔去……」
連李寶成都怔怔地說:「大有哥,划宅基地的時候,我真不知道修公路的事……」五叔栽了!五叔在大李庄再也做不起人了。在眾人的罵聲中,他的脊梁骨「斷」了!沒有人再理五叔了,那目光是不屑的,鄙視的。五叔一下子老了許多,他搖搖晃晃地跟在大有屁股后,一聲聲地喊:「大有,大有,你聽我說……」
「你這些年沒少弄錢吧?」
麥囤剛要說什麼,大有瞪了他眼,示意他別吭聲。然後,不動聲色地說:「大爺,人還在呢。」
娃子們吃了人家的葡萄乾,媳婦們也都趕快來打個問候,說些親熱的話。說到大有的娘死,嬸嬸嫂嫂們自然很生動地掉下幾滴眼淚……說到他到底混出人樣來了。一個個都要拉他上家,說本村本姓的,哪兒都是他的家,憑他想到誰家吃就到誰家吃,跟自己家一樣,別見外。他笑笑,一一都應下了,卻又不曾到誰家去。傍晚時,男人們也都來了,三間快要坍掉的草屋裡擠得滿滿的。大有拿出帶「嘴兒九-九-藏-書」的煙來,一支支敬過去,爺兒們也都樂呵呵地吸著,問些稀奇的事:
眾人的眼都看呆了。大有出手就是五百塊,真是見過大世面哪!兩個討債的賭棍一愣,互相看看,正要去撿,只聽大有又慢聲細語地說:「不知二位知道不知道賭博可是違法的?也不知二位聽說沒聽說過李金魁的名字?那是本家的大哥,可也是咱本市的市長。錢盡可以帶去……不過,我要是打個電話,不知縣公安局聽不聽市長的招呼?」
大有很平靜地說:「麥囤沒打她,她確實跟人家跑了。」
娶媳婦的錢是人家大有憑本事要回來的;媳婦也是人家大有給找的,麥囤爹說啥也不讓媳婦再接錢。那樣,就欠情太多太多了。
大有皺著眉頭想了想,說:「這女人的心怕是收不回來了。這樣吧,你先帶人把他們兩個截回來。剩下的事交給我好了……」
大有還是不動。只淡淡地說:「當你的村長去吧,寶成兄弟。」
麥囤氣勢勢地說:「睡了,兩回!」
「西屋。」大有淡淡地說。
那兩個人停住了手,很橫地看了看大有,說:「你別管,不干你的事。」
「你,你也太狠了!」李寶成氣得直咬牙,連話都說不成了。
這當兒,村裡出了一件大事。這件事把李大有的地位抬得更高了。他成了一顆令人矚目的新星,使村人們不得不仰視他。
看了,人人都說大有精明。眼看該割麥了,庄稼人正愁打麥呢,他一傢伙運回來三台打麥機,這不是要賺大錢么?於是便有人想藉著使,只是這場合人多,臉面緊,不好張口……
這天晚上,大有坐鎮指揮,一群漢子圍在門前看著,麥囤大搖大擺地進屋「干」去了。竟還是十分神氣!
一院子人都傻乎乎地望著大有,誰也不防他還有這一手?!都知道這是嚇唬人的,李金魁自從當了副縣長以後就沒回來過,也別說當市長了。可心裏卻暗暗服他有心計。
大有一動不動地坐著,冷冷地望著李寶成。一句話也不說。
「不,五叔沒坑我。五叔只是給我劃了片好地方,我得謝謝五叔哩!」大有鐵著臉說。
這鍾已多年不使了,風刮日晒的,就那麼在老槐樹上掛著,已銹得不成樣子了。誰會敲它呢?村裡爺兒們聽見鐘聲全都跑出來了。連李寶成和五叔都覺著稀罕,怎麼冷不丁地鐘響了?
麥囤一跺腳,抱住頭嗚嗚地哭起來了。
這時候,村長李寶成急匆匆地趕來了。他進院來見大有在石磙上坐著,正悠悠閑閑地吸煙呢;又見屋門外圍著一群漢子,凳上凳下全是人,這個說:「叫我看看。」那個說:「哎哎,幹上了沒有?」氣得他臉都青了,厲聲喝道:「都下來!太不像話了!這樣要出人命的!!」
「別蓋了,別蓋了!大有呢?給大有說,扒吧,起緊扒!……」
三天之後,那青皮後生帶著一千五百塊錢來了。他把錢摔在桌上,領上自己的情人走了。走時,全村人都跟出來看,一街兩行全是人。這時候,已沒人再說什麼了。就這麼看著兩人從村裡走過去,天靜靜,地也靜靜……只有村長李寶成默默地把他們送到村口,說:「我是村長,我對不起你們。好生上路吧。」
突然之間,大有的頭皮都麻了!他渾身一緊,站住了。待他定睛一看,原來是「老神經」。原在城裡當工人,還是老模範呢。在「文化大革命」中,不知怎的就瘋了。天天晃著頭說「我知道……」後來就被送回鄉下來了。
到了村口,大有轉過臉來,說:「給五叔捎句話,有本事別跟自己爺兒使。叫他也出外走走。我李大有說句狠話吧,出了門,餓死他!」
大有咬了咬牙,又吸了幾口煙。冷冷一笑,說:「不會吧?五叔,我聽說是往東移了。」
沒人應。李寶成兩眼噙著淚站了一會兒,跺跺腳,「呸!」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去了。
聽了這話,雖然在座的都不是村幹部,也都很爽氣地應了下了:「這沒話說,蓋了。」
人們吸了煙,又一一回了。可又覺得欠大有些什麼。於是,見了村長李寶成,就說:「大有蓋房了,你們當幹部的得早些給人家規劃片地方啊?!」誰見了誰說。弄得李寶成有點架不住了,便方快找五叔商量。五叔心裡有數,只說:「地方是得規劃。眼下大有的東西還沒湊齊,是不是等等再說?」
大有看看他,想了想又說:「去,把那後生也關在屋裡。」
第二天,大有便早早地進城去了。他直到日西才回來,一下子弄回來三台打麥機!那打麥機是他雇城裡的拖拉機拉回來的。卸車的時候,一村人都圍著看。
這是大李庄村外交史上的一次輝煌勝利!酒宴上,人們提起麥囤的婚事,就不由地說起大有,說起他那驚人的算計……這事兒辦得漂亮極了。叫外村人聽了都連聲叫絕,佩服得五體投地!漢子們喝著酒,說著這檔子事,一個個「狗日的」甩出嘴皮,十分的陽壯!此後半月時間里,人們在田邊地頭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講述這件事情,把李大有吹得天花亂墜,神乎其神!連老一輩人也不由地豎起大拇指,說大李庄這一代又出能人了……
「大有,新疆啥樣?」
「也弄倆錢,不多。」大有淡淡地說。
「備齊了。」大有說,「五叔,到時候請你喝上樑酒。」
麥囤爹感激涕零地說:「大有,你可是連口水都沒喝呀!……」
李寶成瞪著眼說:「大有哥,這、這也太野蠻了!太……你咋能叫人這樣干呢?!」
一聽這話,老丈人臉上的汗都下來了。要真是把閨女和那後生一起捆到莊上,他的臉面就丟凈了,再也做不起人了。於是連聲說:「你說,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