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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巴在屋裡坐著,一連七天都沒動靜。他又彷彿是在回憶著什麼,可分明是什麼也沒想,只是傻坐。待人們的心稍稍定下來的時候,第八天頭上,他竟然擰斷後窗的鐵欞跑出去了!
問:你們知道啞巴的情況嗎?他什麼樣子?
為了進一步查證落實,民警們又來到了坡上,仔細地搜尋了他常坐的地方,那地方也正是他作案的地點。民警放眼望去,發現這裡是最高處……
這一下,又弄得全村人心惶惶,家家關門閉戶。青壯男兒在村長的帶領下分四路去找。可找來找去,卻發現他仍舊在東坡上坐著,一副呆相,跟前有一群羊在撒歡……
……
戊:他穿一條黑褲子,爛著,成年也不洗……
己:不就是個獃子么,我也說不出來他什麼樣……
六個小時之後,一輛警車開進了大李庄村。人們驚詫地發現,縣公安局的警察在村長的帶領下把啞巴抓走了。啞巴是被人從羊圈裡強行拉出來的。他剛把羊趕回來,就怔怔地讓人抓住了胳膊,老老實實地戴上了明晃晃的手銬。當手銬給他戴手上時,他就看那手銬,看得很呆。
乙:整天敞著懷,拿根趕羊鞭……
可人們還是怕他。因為,一個法律對他沒有約束的人是無所畏懼的。誰曉得他在哪一天的哪一時哪一刻又會幹出什麼來呢?
三天來,經過本縣公安局的六次審訊證明,這個強|奸犯的確是個又聾又啞的傻子。他甚至不具備正常人的思維能力。本來,對這個失去正常思維能力的人(嚴格來說他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人),是應該赦免的。可受害的女方堅決不同意,她堅持認為這個十惡不赦的強|奸犯是偽裝的。她咬牙切齒淚流滿面地說這犯人的動作像常人一樣熟練,他、他第一個動作就對準了下部……事實證明,女方並沒有撒謊,她的裙子的前擺被撕爛了。這時,女方的家庭也出面干預說,他毀了這九_九_藏_書姑娘的一生!這次犯罪造成的後果是無法彌補的……姑娘當然更是痛不欲生,每日里都得有兩三個人陪著她,怕她自殺。鑒於情況特殊,女方又是很有地位的人家,這就迫使公安局不得不重新調查。
於是又是一切如舊。
縣公安局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又派法醫對受害的姑娘做了全面檢查。檢查的結果竟大大的出人意外:姑娘的確被污辱了……但姑娘的處|女膜卻完好無損。
甲:啞巴誰不知道哇,都知道。
庚:哎呀,那腳步重,一聽就知道是他……
辛:嘻嘻,隨地亂尿,醜死了!
有一段時間,那件事情簡直成了全縣人議論的中心。城裡,鄉里,家家戶戶都在議論他。很有些好奇的人不惜遠跑幾十里地到大李庄來,為的是看一看他什麼樣兒。大李庄的好事者,也曾對啞巴的內心世界做過深入細緻的探究,對他的一生做過模糊不清的回憶,力圖找出一點什麼來。然而,也僅僅是在飯場里抬了幾十次「肉杠」,眾說不一,很難有一個統一的定論……
啞巴是個獃子,一個又聾又啞的獃子。
過些日子,農活忙了,村裡有些人家沒工夫餵羊,看著啞巴放得好,有的乾脆把羊又作價給了啞巴家;有的請他代放。這裏邊自然有些講究,當然還是啞巴爹去講價錢,啞巴只管放羊。羊群大了,也就十幾隻,滿坡里跑,啞巴也跟著跑,中午不再回去了。他娘每日提著一隻塑料飯盒去給他送飯,「嗞嘍、嗞嘍……」吃上三大碗,他娘又把飯盒提回去,天天如此,誰也沒見他有什麼異常的舉動,只就這麼一日日放羊。
啞巴今年二十九歲了,他從一生下來就是獃子。在他之前,他娘曾先後生下了三個女兒(三個女兒均無痴獃現象),第四胎才生了這麼一個兒子,雖然呆,也是兒子呀,還是讓他活下來了。村裡每一個人都可以作證:read.99csw.com二十九年來,他既無清醒的時候,也無超常的舉動。也就是天天在坡上放羊。夜裡原是睡在生產隊的羊圈裡,後來又睡在自家的羊圈裡,他身上總是帶著一股刺鼻的羊膻味。在放羊的時候,他總是直直地走,並沒有死盯著女人看。他沒哭過也沒笑過,除了羊生了羔包起來之外,他沒有過任何感情的流露和表示。他還是個公用人。誰家蓋房子喚他去拉磚;誰家的架子車陷在地里了,喚他去推一把……你拉他,他就去,他還整整得過一十七張獎狀……
啞巴在坡上放了十七年羊了。
壬:咋回事呀?一說他我就想起羊來了……
丁:遠遠的就有一股羊膻味……
可他竟然出了那件事情。
癸:啞巴呀?啞巴不就是啞巴……
後來,實行責任制的時候,地分了,牲口分了,這群羊自然也得分。那一天,是他爹把他從羊圈裡拉出來的,他就跟著走。他在家裡獃獃地坐了一天,誰也沒有多管他。一直到傍晚,爹給他牽回來了兩隻羊,一隻公羊,一隻母羊。第二天,他又照常趕著這兩隻羊出去了。來到坡上,仍舊那麼傻坐著,看兩隻孤單單的羊「咩咩」地叫;看雲來雲去,看太陽慢慢地從樹梢上移過;看坡上那散散的綠……
待警車開走後,人們才從村長那裡得知:啞巴犯了強|奸罪。到了這時候,啞巴娘也才追出去哭著喊:「他是個傻子呀!他是個傻子……」
回到村裡,人們都用畏懼的目光打量著啞巴。彷彿突然之間才發現,啞巴竟然是這麼高大、粗野。他的頭髮亂蓬蓬的,看上去就像野人一樣;兩頰的顴骨很高,鼻子凸著,兩眼凹著,滯滯的白多黑少,很嚇人;嘴巴是那樣的厚大,下巴還歪著。他的兩隻胳膊像鐵棍一般粗壯,兩隻手像蒲扇兒一般,很黑,肉也厚。就是這雙手一下子把那女人掄了起來扛上肩的……一時,read.99csw.com對啞巴的恐怖心理襲遍了整個村莊,家家戶戶都對他小心防範,女人更是遠遠地躲著他走。有些膽小的人家,悄悄地把女兒送到親戚家去了。從此,一個年年得獎狀的、誰也不把他放在眼裡的啞巴,成了人人畏懼的「瘟神」……
活著沒有人注意他,死後也不會有人知道他。
這難道是一種本能的衝動?假如是衝動,那麼漫長的二十九年過去了,這衝動為何來得這麼遲緩呢?是田野綠色引逗了他?是八十年代的服裝樣式引逗了他?還是午時那火辣辣的天氣……民警佇立在坡上,久久地注視著坡東的大路。大路上不時有鈴兒響過,還有咯咯的笑聲傳來,那花花綠綠的色彩忽兒從眼前閃過去了,忽兒又閃過來。站久了,看久了,他身上忽然湧出一股無名的燥熱。他想,假如是他——一個正常的人,這犯罪是有可能的。可一個數十年如一日的獃子突然犯罪,這動機就難說了……
啞巴在村裡活了二十九年了,姑娘們竟一個個都說不出他什麼樣子。可見她們並沒有多注意過他,他也沒有惹過什麼麻煩。可他為什麼活了二十九年之後,突然去強|奸一個路過此地的城裡姑娘呢?他犯罪的動機是什麼呢?這應該是他唯一的一次犯罪。難道誰教過他嗎?他的父親?他的母親?結果是否定的,沒有人教過他。那麼,他為什麼能準確地對女人……下手呢?這一切都像謎一樣地懸在民警的心頭,百思不得其解……
他從十二歲就開始放羊,先是為生產隊放羊,後來又給自家放羊,假如不是出了那件事情,他的生命將平平淡淡地伴隨著坡地、青草、羊群一日日流逝……直到他死去。
十四天之後,啞巴被放出來了。他的爹娘被縣公安局的人叫去訓了一頓,責令這老兩口對傻兒要嚴加看管,再出現類似犯罪,家庭將承擔法律責任。老兩口唯唯諾諾地接受https://read.99csw•com了批評,把兒子領走了。
丙:有時候還戴個破草帽,走路拖拉、拖拉地。
一九八四年夏天的一天中午,大陽像火鏡似的懸在空中,四野里靜悄悄的,天上有一小朵白雲在飄,偶爾有一絲熱風從坡上掠過,旋即又消失了。啞巴照舊在坡上坐著,他看見有幾隻羊跑到東邊的路上去了,就緩緩地站起來去攏。他走得並不快,是一步一步地晃到坡下去的。當他從坡上走下來的時候,剛好有一位城裡的姑娘騎車從這裏路過。
這姑娘穿著一件粉白色的連衣裙,風兒把裙子兜得圓圓的,露出兩條白|嫩的大腿……也許是見路上有幾隻羊的緣故,她打著響鈴兒,車子騎得也不快。就在這時,她不經意地朝右邊瞥了一眼,她看見了啞巴,啞巴也一定是看見了她。不知怎的,她的車子把歪了一下。就在這一忽兒的工夫,啞巴突然扔掉了羊鞭,猛地朝她撲過去。這姑娘被這突如而來的舉動嚇得驚叫起來,車子把猛扭了幾下,「咣當」一聲摔倒在地上。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啞巴便一把抓住了她,扛起就走!後邊還跟著幾隻咩咩叫的羊。
民警又先後詢問了大李庄村的十六個姑娘,可詢問的記錄卻讓人十分詫異。
天陰了又晴,花開了又落。他還是整日在坡上坐著,看坡西邊的田地大塊漸漸變成了小塊,小塊又犁成了一條條的溝兒,有的種玉米,有的種紅薯,有的種芝麻……那綠色也就深深淺淺地漫開去。坡東是一條通往縣城的大路,路上來往行人的穿戴日見鮮亮,自行車的鈴兒不時地從路那邊響過來,日光反照著鄉下人手腕上的表,遠遠地射來一道光芒。偶爾也有風馳電掣的摩托從路上駛過,那是一晃眼就不見的東西,只撒下一路女人的咯咯的笑聲……這一切都不曾使啞巴有所變化。有時候太陽移過來了,他還在老地方坐著,就那麼一連曬上幾個小時,也不知道挪一挪。他https://read.99csw.com的目光大多時候直視前方,眼裡的光線也是直直的,彷彿一日日都在回憶著什麼,卻又明顯地什麼也不曾想。當然,雨下大的時候,他也知道攏著羊回家。可這許是長時間養成的習慣罷了。
這姑娘拚命掙扎著,大聲呼喊:「救命啊!救命啊!……」然而,此時正值中午,人們都回家歇晌去了,田野里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
假如他有作案的動機,他應該找一個隱蔽的地方才是。可他竟然在坡上的最高處,他常坐的地方——又是最容易被人發現的地方作案?!那麼,這是一次無動機的犯罪?無動機怎麼能犯罪呢?……
集體勞動的時候,任何一個精明人是靠不住的,於是隊長就派了一個獃子去放羊。每天他早早地把羊趕出去,太陽落山之後才又把羊趕回來。羊吃飽了,撒著歡兒跑,也就一天天肥壯起來。母羊生了小羊,他竟也知道用破襖包起來,不讓它凍死,羊群也就一天天大。那時實行工分制,一個又聾又啞的獃子也是可以掙高分的。啞巴在村裡就掙的工分最高,這是公認的,並沒有人與他去爭。有了這麼一群羊,隊里再窮,過年總還能吃上羊肉。所以,每年隊長都會給啞巴送去一張獎狀,那獎狀是縣印刷廠印的,一毛二分錢一張,比較粗糙。隊長把獎狀遞給他,他就接過來,隊長比劃比劃,他也比劃比劃;隊長拍拍他的肩膀,他也拍拍隊長的肩膀;隊長笑笑,他也笑笑,於是,隊長放心地走了。不知他是否明白隊長的意思……
民警不再問了。
縣公安局派出了兩位最精幹的民警前來大李庄調查。然而,六天來的調查結果卻非常讓人失望。甚至更讓人大惑不解。
為了不再惹禍,他爹娘不讓啞巴再放羊了。只好天天把他鎖在屋子裡,每日老兩口都提心弔膽去地里幹活,生怕他又做出什麼非常的舉動來。連他的三個姐姐也很少再來娘家走親戚了,姐夫們堅決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