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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尾聲

七奶奶祭日這天,春生娘頭一個來給七奶奶上墳。她在墳前跪下來,燒了紙錢,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嘴裏念叨著說:
不錯,他的的確確幹了。他領人趁冬閑的工夫在溝里挖了兩個大魚塘。可年年下魚苗,卻年年不見魚。魚沒長成就讓人們偷去了。大家都偷,連看的人也偷。又沒人願承包,只好讓魚塘乾著……在這同時,他還雄心勃勃地接下了春生當年辦的窯場。他帶頭集資兩萬元,把外鄉人打發走,讓村裡人自己干,好使大夥儘快地富起來。可村裡人自己糊弄自己,幹活圖快,打的坯不過關,燒出磚來沒銷路。雨天坯場淋了,也沒人管,總也賺不了多少錢。有一段時間,他沒明沒夜地干,想用「精神」感化大家,可你對他們越好,他們幹活越滑,乾著乾著就撂下了。一個個都想賺大錢,可誰也不想下死力做。他訂了一條一條的制度,用扣錢的辦法治他們,他們又罵他狠,對著門罵……他心軟,私下裡給了錢,他們又張揚出去,說是勝了。對村裡的爺兒們,他又有什麼辦法呢?有時候,他也想狠一些,可總狠不起來。他太善了。他覺得大李庄需要狠一點的人才能治住,像大有那樣的……
到了這時候,李金魁才把一句要緊的話說出來了:
死人靜靜地躺著,活人默默地站著;生與死彷彿是一道分界線,又似乎沒有。無論是躺在地下的,還是活在陽世的,全有那血緣的「脈線」穿著,這「脈線」便是一部家族的歷史。盛盛衰衰,繁繁衍衍,一代一代地續下去……
更叫人料想不到的是,大有回村來看的第一個人竟然是五叔!他領著姑娘一進村就到五叔家裡去了,還提了四匣點心。
「好,好。聽說任了縣衙了?」石磙爺耳背,大著喉嚨說。旁邊有人忙告訴他:「石磙爺,這會兒是市長了!」
眾人笑著說,當市長了,還會回來嗎?只怕是想回來也回不來了。
「第一,首先你得買路,光靠種莊稼富不起來的,得搞副業,以副養農。搞副業辦廠首先需要資金。你有資金么?別吭,聽我說完。小打小鬧不行。要干就干大的。這就需要『買路』……」
李小囤又走了,仍然是背著他那套做木匠的家什。
這當兒,回頭看,又見七奶奶墳前那七尺長的「引魂幡」被風颳去了,揚揚地天上飄。人們屏息望著,大氣都不敢出。只見那「引魂幡」嘩啦嘩啦響著,忽兒高了,忽兒又低了,一時升上去,一時又落下來。老輩人的心彷彿被那「引魂幡」引得幾經起落,搖搖地西去,才有人說:「怕是七奶奶要走了。」
血脈是連著的,永遠連著。
軍人李志全如今成了「烈士」了。
眾人又笑。春生爹聽了心裏熱呼呼的。
時光是有限的,也是無限的;
李金魁說:「小時候七奶待我們挺好,我也想她老人家。只是會多,怕回不來了。」
李寶成默默地看了大有一眼,掉頭走了……
「我不服!我要試試……」
當「響器」吹起來的時候,「競選村長」李寶成正在窯場上罰自己背磚呢。天很熱,窯里更熱,他赤著身穿著褲衩子,像牛一樣彎著腰背,一次背十五塊,七十五斤,脊樑都磨紅了,沁著血絲。汗洗著他,太陽曬著他,窯里熱氣蒸著他,可他渾然不覺。只一趟一趟地背出來,又一塊一塊地碼好……
「那是老祖墳。老祖是從洪洞縣大槐樹那邊過來的。聽說是著一架木犁。他一連走了七天七夜,走不動了,也就不走了。就用那木犁開地,一溝兒一溝兒地犁出了一個庄!後來幾經磨難,族人們就遷到這裏來了。這事兒七奶奶最清楚……」
「金魁回來了?」
「七嬸,我給你送錢來了。咱春生為人厚道,怕籠里裝不住曉霞那『鳥兒』,你得多說說她。兩口子過日子,可不能像陽間那樣……七嬸,你得常點撥她。叫她好好跟春生過日子。咱又不缺錢花,年裡節里,也都給他們送了。她還想啥哩?那大學文憑不當吃不當喝。自家的媳婦,你老多勸勸她,別叫她瘋。你說她,她會聽的。七嬸,媳婦交給你了,你替春生看住點……」
李金魁點頭笑了笑,說:「到一個礦上檢查工作,離家近了,順便回來看看,不能多坐。」說著,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吩咐秘書在車上等他,說一會兒就得走,回去還有一個會呢。
「敢多九_九_藏_書嘴多舌,殺你!」
當兩具血淋淋的屍體從省城大學里偷偷運回來的時候,兩家人都哭得天昏地暗,幾乎要拼了老命去!可埋人的時候,春生爹覺得兒子活得老虧,多少年拼死拼活地干,卻連媳婦都沒弄到手;劉家呢,也覺得女兒死的冤枉。可女兒既然死了,也不能讓她孤孤單單地躺在「姑子墳」里。就這樣,兩方的老人思前想後,又託了中人說合,就讓春生把曉霞「娶」過去了……
陰間的墓碑一排排,陽間的後人一代代……
於是,一邊是陰間的死人的隊伍;一邊是陽世的活人的隊伍。
一時墳地里輕煙裊裊,鼓樂聲聲。把那生生死死吹奏得淡遠悠長,平緩激越……
再也不曾發生過什麼事情。
他不甘心!
總閘在監獄高牆那邊呢。
那女人是前宋庄的,自結婚後,那女人就沒有回過娘家。
他又進窯背磚去了。紅磚。一次背十五塊。七十五斤。
他又知道些什麼呢?一個瘋子。可他終日地說他「知道」。說得人們疑疑惑惑地想,誰也不明白他究竟知道些什麼。可人們又覺得他似乎會知道些什麼。於是也就沒人敢去惹他,任他終日發狂……
這突起的笑聲驚得人們頭皮發緊,惶惶地扭頭去看看,一顆懸著的心才鬆鬆地落下來。是「老神經」在說瘋話呢。
市長李金魁回庄一趟,總共在村裡停了十幾分鐘,家都沒進,就又坐上車走了,臨行前,他給村裡爺兒們一一握手,手很熱,握得也很緊。
李寶成依舊沉默不語……
墳地很大,周圍幾十棵老柏樹寒寒地立著,人走進去便有一股陰森森的涼氣。一丘一丘的「土饅頭」散散地、一排一排地撒開去,漫向久遠,把千百年的死靜靜地扯到人們跟前來,叫人不由不敬……
玉萍不吭,玉萍就在床邊上坐著。
大有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就別幹了。」
過去,隔三差五的,他臉上總會有一些血道子。了解內情的人都知道,那是女人挖的……
本來,志全娘也是想給兒子尋一房「冥親」的。可志全爹不願。志全爹說,兒子是在「組織」的人,現今是「烈士」。叫人知道了,這不是給娃子臉上抹灰么?終於沒有說成。志全娘想起來,就說,娃老虧呀!
見了村裡爺兒們,大有仍然撒煙,口依舊很甜。他說他在城裡辦了「股份有限公司」,還要在村裡辦繁殖廠呢。他說,沖七奶奶,他也要為村裡爺兒們辦件事。為辦繁殖廠,他已貸款二十萬元!要大幹哪。還說,村裡爺兒們可以對份入股,五塊錢就能算一股,贏了利按股息分紅……說得村裡人心裏熱乎乎的。只是有了二狗下獄的教訓,眾人心裏還是有點怯,不敢輕易出錢人股。
「哪三條?」李寶成問。
三周年是大祭,也是晚輩人「謝孝」的日子,何況七奶奶的「魂靈」還在呢,自然輕慢不得。於是就有老輩人出面張羅,族人紛紛湊份兒,要在三周年這天,請上幾班「響器」,扎一個大些的「引魂幡」,好好送一送老人家,讓老人靜了心走。
「怎麼買?」
「烈士」一個月有八塊錢的撫恤金。開始的時候,志全娘去領過兩回,可她領一次,就哭一次,哭著去,哭著回。後來,志全爹就不讓她去了。給寶成說了,讓他開會時捎回來。
七奶奶過世三周年的祭日到了。
「春生,曉霞,拾錢吧。娘給你們送錢來了。」說著,眼裡的淚撲嗒、撲嗒往下掉。「春生,娘知道你虧。可你別跟曉霞一樣。女人家,多說,別動手。就是打,也別往狠處打。打壞了誰給你們生娃子呢?你多說些好聽的,攏她的心,好好在陰間過日子吧。女人是『蟲兒』得好好『喂』哪……」
李金魁下了車,當著秘書的面,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了。他現在是市長了,話自然不能隨便亂說。他一個個跟老少爺兒們握手,說:「爺兒們都好吧?」
眾人也都說:「你忙。你忙。當市長哩,回來影響不好。別回來了……」
其實,家福現在算是有兩個女人。一個是離婚不離家的明珠娘;一個是從師專畢業的女教師,才二十二歲,如今在縣城中學教學。據說,那姑娘是去教育局聯繫工作時,讓他「騙」到手的。又聽人說,如今那女子已經懷孕了!家福是一手托兩邊,日子也過得很緊巴……
啞巴依舊在坡上放羊九九藏書。七奶奶的三年祭自然沒人通知他,可他一切都看在眼裡,似乎也不爭什麼,總是很平靜。
後來部隊月月都寄錢來,每月一百,說是「戰友」,也不知「戰友」是誰?那錢志全娘一直存著,不敢花……
……李金魁一一都問過了,全是兒時的事情,說得人心裏發暖。眾人說,金魁雖是當了市長,到底沒忘村裡爺兒們呀!於是又勸他回來多住幾天。李金魁笑著說:「說不定哪一天回來就不走了。」
兩人並排躺在棺材里,衣服穿得周周正正,各人胸前放著一朵大紅花。只有釘棺的時候,兩方的老人才忍不住哭出聲來:
終於,人們看見大有從五叔家走出來了。大有笑著。五叔拄著拐杖顫顫地送到門口,竟也笑著。大有說:「五叔,您老歇著吧,不送。」五叔點點頭,臉上有淚下來了……
七奶奶的大祭,在外的兒孫們也是該回來「謝孝」的。於是,又由老族長石磙爺出面,讓人按家譜的序列給在外的支支脈脈捎信兒,說是如此大事,回不回就看你們的孝心了……
煙囪高聳在黃土地上,影兒長長的。
眾人連聲說:「那是,那是。」
石磙爺說:「上頭忙,你就別回來了。忙大事去吧,家裡有我們呢。」
「都好,都好。」眾人應著,都說他臉緊,黑了,也瘦了,上頭公事忙,要他好生保重身子骨……
「哈哈,我知道!哈哈,我知道!哈哈……」
李大有騎著摩托回來了。
一個家庭就這麼一代一代地走過來了。
國家幹部李家福終於離婚了。
這邊早有娃子跑來報信兒了。一到門口,石磙爺便迎出來了,老人伸出手來,顫顫地說:「是金魁回來了?」
瞧見麥囤,他說:「囤子,有一年我領你去割草,割出倆瓜蛋兒分著吃。我挑大的,惹你哭起來了……」
看了,想了,那一丘一丘的「土饅頭」像活了似的在人們眼前動,叫人不由地膝蓋發軟,想跪。
李寶成思量很久,終於抬起頭來,說:「大有哥,我不想這麼干。」
「二十五代孫上香!……」
他嘆了一聲,就背上那套木匠家什出門了。
午時,在老族長石磙爺的帶領下,大李庄的老老少少全都到北崗的墳地里來了。
於是,北崗上又添了一丘新墳。墳前還栽了兩棵小柏樹,好讓「小兩口」天熱時納涼……
好好的一所房子,就那樣毀了。大有會罷休么?不會的,誰都覺得不會。大有可是有大本事,他不會就這麼了了。於是,一村人都惶惶的,不曉得要出什麼事情。
誰也料不到,頭天傍晚的時候,市長李金魁坐著小車回來了。車一進村,喇叭輕輕地鳴了兩聲,一村的爺兒們都慌慌地迎出來了。
這次是李大有領著眾人亂亂地跪下來。人多,神情也不那麼莊重,有媳婦忍不住「吞吞」的笑出聲來,老人們用眼睛瞪過去,卻依舊很淡漠。頭也磕得很亂。你低頭了,他又抬頭了,曉得都在想些什麼……
這下子更亂了。一群光屁股娃兒嘻嘻哈哈地擁過來,你擠了我,我搡了你,齊堆子滾成一團,屁股朝天,亮一團團粉紅的肉……
「行賄。用錢鋪。用一張一張的『大團結』鋪!」大把撒才能大把掙錢。你去銀行貸款,不送禮是貸不出來的。送的少了不行。貸一萬至少送人家一千。另外,稅務局、工商管理局,公安局……都得送。這幾關過了,路鋪平了,你才能幹事。你願么?
走時是一個高高大大的人,回來成了一個「盒」。那「盒」在家裡放了幾天,志全娘看見就哭,看見就哭,眼都哭壞了。後來,志全爹說,入土為安吧。於是,擇了一個日子,那「盒」埋進了棺材,還是入老墳了。
她是怕人笑話她,她身上有傷。
石磙爺重重地咳嗽了一聲,臉沉下來了。娃兒們嚇得一個個噤聲,伸著小舌頭看人的臉。
他已先後離了好幾次婚了。可每結一次,過不了多久,那進了門的女人就會跟他鬧著要離婚……
此後,有人說,他跟一個施工隊到南方去了。
香案擺好了,紙錢已燃著,照規矩先祭遠祖。於是,擔當司儀的老輩人肅然在香案前立著,高聲喊道:
人們見五叔這樣精明的人(又是仇家)都人股了,自然不再怕,也就紛紛入股交錢……
李滿鳳是一大早挎著小包袱回來的。
他跟那個叫玉萍的縣城女人勉勉強強地過了三年。頭兩read•99csw.com年還好,頭兩年門市部的生意也好,倒也賺了些錢。後來就不行了,兩人怎麼也過不到一塊去了。先是為了一些小事。在小事上,小囤一直忍讓,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可他越是忍,她就越發的厲害。就這麼鬧著鬧著,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曉霞躲釘吧……」
「不行。」
終於有一天,小囤說:「我還是走吧。」
大有笑笑,說:「寶成,要想叫村裡富起來不難。你能做到這三條,保證大李莊家家戶戶都能富起來。」
這工夫,老墳地里十分肅穆。遠遠地望去。一座巨大的「土丘」突兀地立在最後,丘前劍一般豎著一通石碑。忽兒有風旋起,冥冥之中似有蒼老的「魂靈」在說話:
離了秘書,李金魁便把市長的「面具」摘下來了。瞅見四嬸,他笑著說:「四娘,還記得不?小時候我還吃你的奶呢。」
祭了遠祖,眾人又在石磙爺的招呼下重擺香案,祭七奶奶。七奶奶過去三年了,後人們不由地憶起老人一件件的好處,也就很恭敬地上前磕頭作揖。又是一輩一輩的上前燒錢,紙灰隨風飄去,冉冉升天。
石磙爺大聲說:「娃子,不管你啥時回來,這都是你家呀!」
正說著,五叔差人送來了一百元錢,說是先入二十股。待有了錢還要多「入」一些……
一時,人們只覺得眼前晃晃的,似有一張巨大的木犁朝後人犁過來。犁杖上黑烏烏地亮,帶著飽喂血汗后的腥氣……
「春生躲釘吧……」
沒有誰說閑話,是他自己要罰自己的。
「第二,如今人心太惡,你必須以惡治惡。要不,你什麼事也干不好。對村裡爺兒們,你不能以誠相待,你得會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讓他們唬不透你。你得手段高明些,想法治住他們,讓他們一見你就怕。這樣他們才會聽話。不能善,一善就容易跌跟頭。善就是惡,惡就是善,你得清楚這一點。不然,辦好事也有人罵。你敢幹惡事嗎?」
夜裡常有人夢見她。醒著,也總能聽到她那拐杖叩地的聲音,「的的、的的、的的……」很遠似又很近,她在串門呢。有膽大的,夜半開了門去尋她,亮亮的大月明地兒里,樹影兒晃一片深深淺淺的小黑錢兒,也只能撞見一股陰森森的涼氣,不曾見人。回手閉了門再睡,躺床上側耳細細聽,彷彿那「的的、的的、的的……」的拐杖叩地聲重現,神秘而又真切,叫人心怵,也叫人念她。只是狗不咬,大李庄的狗焉有不認得七奶奶的?
整整三年了,可她老人家還沒走。
「響器人」李連升又娶了一房女人。
到底說了些什麼呢?沒有人知道。問五叔,五叔默然不吭;問大有,大有笑笑,口很緊。一對仇家也就這麼了了,很神秘。
李金魁進屋坐下來,說了幾句問候的話,這才說:「明兒是七奶奶的大祭,我本該回來的……」
「二十七代孫上香!……」
那「烈士證」就放在一個牆洞里。
李寶成沉默不語。
他每日里趕著羊走。天晴著晴著,陰了;陰著陰著,卻又晴。春天裡日光很暖,空氣里遊盪著繁衍著腥味;夏日里陽光很曝,瓦塊子云烈烈地在天空中燒著,一股焦燎的甜味;秋日天高了,白雲悠悠地在天際處飄,很凈的爽,卻又時常下雨,濕氣里瀰漫著很濃很香的死熟;冬日很冷,天光也彷彿凍住了,日頭爺很晚才露出臉兒,早早又收去了。雪天一片孝白,埋了生又隱了死,光光凈凈的枯,四時就這麼像磨一樣轉著,他也就跟著轉。
七年,已經過去三年了,還有四年。前不久,探監的時候,二狗說,他熬不住了,他真想死。可他又說,他不死,他要活下來,剩下一口氣也要活。他要拚命熬下去,活著出來。為她,也為那些人……
「石磙爺,要是我不當市長了,回來種地,不知爺兒們還肯不肯收留我?」
辦完「喜事」,兩家又是親戚了。逢年過節,也總要打發人去,掂四匣點心,送些瓜果。你來我往,互稱親家,誰也不短禮。
李金魁聽了,臉上竟無一絲笑意。他又看看表,說:「時間緊,不能多停,我去看看石磙爺吧。」
正磕頭呢,忽聽墳地里有人竄來竄去,兩手拍著屁股哈哈大笑:
出殯那天,喪事當喜事辦了。兩班「響器」吹著,家裡也擺酒待客。「喜事」是不許哭的,兩家的老人也就強顏為歡、「笑」著抹了鍋灰read.99csw.com。棺材上也蒙的是大紅絹花,還「扎」了各樣的嫁妝、房舍。連「縫紉機」、「電視機」也都預備下了……
那個叫旦旦的女孩一邊做作業一邊用眼斜他。惡狠狠地說:「你走!你走!」
石磙爺是本族輩分最長的老人。聽了這話,人們明白他是為七奶奶的祭日專程回來的,金魁是國家的人,只是不便說罷了。一時更覺得金魁深明大義。也就簇擁著到石磙爺家去了。
一時,村裡人又誇大有氣度不凡。天大的事,說了就了,很有氣魄。人們又紛紛上門了……
春天的河水淺淺的,像一條小白鏈兒,輕輕地唱著淌去,河水很清,流得也緩,小小的鵝卵石在水底亮著,細沙金光閃閃,很勻地攤著;夏天漲了水,蕩蕩地渾濁,湍急的水流翻著白沫,咆哮著東去!也常有魚順激流衝下來,泛著鱗白的肚兒,終還是淌去了;秋天水小了些,還是流,秋葉飄飄地落進水裡,似一葉小舟輕盪,打著旋兒,很遠又擱淺了,似載不去秋涼;冬天里河溝幹了幾日,凍了幾日,還是淌了水來,終也不盡……
一邊,響器嗚里哇啦地吹奏著。祭七奶奶,也自然是李連升的「國樂班」。李連升依舊是掌大笛的好手,可他再不與人對台了。一對台,就不由地想起那句話,那是他終生的恥辱:「你不是人!」他一想起這句話,就忍不住想尿,鼓足的氣也就散了。他曾多次找醫生看,醫生說「腎虧」。可他一連吃了幾十副中藥,只是不治,弄得他常濕褲子。他心裏就有了許許多多的恨!他把恨都泄在了女人的身上。這次祭七奶奶,他堅決不讓請別的「國樂班」對吹,他一班頂下來了。話說下了,自然得掏十分的力量,吹得惡惡的!
後來,當他娶來這第四個女人時,連升的脾氣完全變了,他變得惡狠狠的。女人就再也不敢說離婚二字了,女人對他很服帖。可是,他卻總是打這女人,每一次都打得女人光著身子滿街跑!
這會兒,他站在窯場上,眼前黃黃一片。土是黃的,泥是黃的,一架一架的土坯也是黃的。日光晃晃,坯場上那一片黃像是漫過來了,彷彿頃刻間要把他埋住。他跳起來,吐了一口惡氣,大聲喊:
陽光慢慢北移,亮了陰風陣陣的老墳地。眾人心裏也彷彿一亮,似覺遠處老祖宗那通石碑直豎豎的,逶出不枉扛了木犁犁出一個庄來的驕傲!一片一片的墳頭從那石碑下漫過來,彷彿那死人的隊伍也陽壯壯地一代一代排開去,頂日月的艱難……
聽聲,石磙爺領一班老人顫顫地走出來,面朝北跪下,一個個十分的莊重……
世間的事情,一時叫人怎能說得清呢?她瘦了,臉色黃黃的,很憔悴。人雖回來了,心還在監獄那邊掛著……
「第三,要想干成事,上頭還得有依靠。你還不能光靠一面,說不定哪一天你靠的人就倒了,那你也跟著倒霉。得幾面都靠。金魁哥那裡,你得勤跑跑,他是市長,說句話就能幫你的大忙。逢年過節去送點什麼,經常彙報工作,這有好處。報社記者什麼的,也得巴結。這樣,萬一出了事有人替你說話。幹啥事也有個擔待。這三條你做到了,幹什麼都成。干一件成一件。要不,你就別干。」
看見二嫂子,李金魁又說:「嫂子,還記得我和三國趴在你的窗下聽房的事么?」
那不息的「魂靈」依舊在大李庄的四周遊盪……
族人們按輩數立在墳前。黑壓壓一片。
他和五叔是仇家呀?!
他還帶回一個極漂亮的姑娘。那姑娘穿著連衫裙,戴著墨鏡,走路「咯噔,咯噔」的,很洋氣。大有說這姑娘是他聘的秘書;這姑娘也稱大有「經理」,把村裡人都驚得一愣一愣的。
假若第三年仍不見成效,他寧肯不當村長。他不想那麼干,也不能那麼干……
當然,沒有人追著他的屁股要電視,也沒有人再提這檔子事,人們早就忘了。即使誰家的日子過得不如意,也不會去怪他,那隻能怨自己沒能耐。可他心裏難受,他說過話了。他是漢子呀!
李金魁擺擺手,婉轉地說,他是順路回來看看,改日吧。眾人也說,金魁輕易不回來,別給他添麻煩了。
有時候,他也到北邊的河堤上去放羊。總是不急也不躁地走,到了,也就坐下來,很悠然。
多要強的一個女人呀!二狗判了七年,一直在監獄里住著;她就一直在監獄對面開小飯鋪,默https://read.99csw.com默地等他。
二嫂紅著臉笑了,眾人也都笑了。看見春生爹,他說:「三哥,那年我領著人爬到你家柿樹上偷柿子,把尿罐子都給你砸爛了……」
這工夫,後輩人心頭彷彿升起了一輪燦燦的明月,又見七奶奶盤膝坐著,慢慢地把著涼扇,講那動人的「瞎話兒」……
又據四嬸講,這「不要臉的」,還常回來。回來的目的是想「刮磨」明珠娘手裡那倆血汗錢……
這當兒,村長李寶成顛顛地從窯上跑來,想給他說說工作;五叔自從栽了面子,一病不起,這會兒聽說金魁回來了,也病懨懨地拄著棍走出來,想拉他上家坐坐……
李金魁忙上前抓住石磙爺的手,說:「石磙爺,你老好哇?」
「正正噹噹地干,不行嗎?」
「金魁回來了?!」
兩個月之後,一張匯款單寄到了大李庄村,錢是一百元。上邊卻寫著志全娘的名字。那錢是從部隊上寄來的,村裡人議論了一番,說隊伍上的人仁義,說說也就罷了。
可滿鳳心裏很苦。滿鳳知道了,二狗還跟城裡的紅葉有秧呢。這算什麼事呢?這不亂了輩了么?她見過那個紅葉,人家是城裡人哪!可二狗說,那會兒,都是為了錢。紅葉跟他根本不是一路人……
正燒著紙錢,一隻老鴰在天上「呱呱」地叫了兩聲。春生娘聽見,趕忙「呸呸!」吐了兩口,站起來仰天罵道:
麥囤傻乎乎地笑著,十分得意。
潁河水在村北蛇卧著,蜿蜒東去。河堤上有兩排彎腰老柳樹,樹很粗,人靠著自然也很舒服。啞巴也總是靠著柳樹坐了,手裡抓著趕羊鞭,看著羊兒在河坡里啃草,似也看著河的走向。
滿鳳的飯鋪就在監獄對面,一來二去的,監獄的管教人員也都喜歡上她這邊坐坐,間或給二狗行些政策允許的方便。小飯鋪的電燈也是掛人家監獄的線路。夜裡,那邊亮了,這邊也亮了;那邊暗了,這邊也就暗了。每日都是這樣……
不過,家福女人算是離婚不離家,還帶著那兩個孩子在村裡過。偶爾,家福也回來一趟,總是半夜回,半夜走,他是怕村裡人罵他。村裡風言風語地說,他回來還跟女人躺在一張床上,他家就兩張床。
他曾私下裡悄悄進城去找過大有,懇切地對大有說:「大有哥,別的村都富起來了。咱村也得想法叫大家富起來呀。回來幫幫我吧。大李庄到了咱們這一代,說啥也不能落到人後頭……」
於是,樂聲奏得更加熱烈。孝子們齊哭。老墳地里頓時熱鬧鬧的。
他任村長兩年了。兩年前,剛上任的時候,他曾給鄉親們許下諾言,要叫大李庄三年富起來,讓大家都看上電視……可是,時間一天天過去了,眼看著就要到期了,他又幹了些什麼呢?
車出村后,李金魁的臉板起來了。他皺著雙眉,嚴厲而又果斷地說:「市裡不停,直開省委。」
「二十八代孫上香!……」
李春生終還是把劉曉霞「娶」過來了。
春生娘在七奶奶墳前燒罷紙錢,又到「小兩口」的墳上來了。她蹲下來,點上紙錢,待火苗躥起來的時候,說:
石磙爺就說:「噢,當市長了?老好,老好。」
一句話,說得四嬸一眼淚花了,四嬸擦著一臉喜淚,說:「金魁,都當大官了,還記著這事哪?」
他很痛苦,夜夜睡不著覺。他難道連一個村子都管不好嗎?他常常站在東崗上望著這片古老的土地出神。天大大的,地大大的;天是一整塊,地也是一整塊。一塊天罩著一方地。可細看了,地又是一條一條的。你種了玉米,我種了芝麻,他種了豆子……高高低低,參差不齊,似又很碎。地是這樣的,人心也是這樣么?地分了,人心也散了。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念頭。用什麼辦法才能使一家一戶的心團起來呢?
人們都以為金魁是謙虛呢,一個個笑起來了。
七奶奶的墳頭上,聳一束旺綠旺綠的「子孫蔥」。墳前樹著一桿巨大的「引魂幡」。那「引魂幡」足有七尺多長,「嘩啦嘩啦」地迎風飄著。上邊寫有七奶奶的祖諱姓氏生辰八字。
他每日里就這樣走來了,又走去了。路很短又很長。天漫漫,地漫漫,時光漫漫……這一切都真切地映現在他的眼裡,彷彿什麼都知道,又什麼都不知道。
人們都說,啞巴很精。他開過「洋葷」了。
一個小娃兒趁人不覺,竟對著石碑澆了一泡尿!然後顛著肉呼呼的小屁股,朝陽光處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