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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崔老道捉妖(中) 第一節

第九章 崔老道捉妖(中)

第一節

鐵柱子早蒙了,不蒙又能想出什麼法子,便求崔老道給拿個主意。崔老道一想,這三伏天又下那麼大的雨,一熱一潮屋子裡跟蒸籠一樣,人死之後擱不了多久就得發臭,到時候招了蒼蠅漚了蛆,誰看了不腌心?於是跟這些老鄰居老街坊們湊了一點錢。這大雜院兒里住的都是窮苦之人,無多有少,能出點兒的就出點兒,有一個是一個,冒著大雨到棺材鋪半賒半買,取回一口薄皮棺材。說好聽了是「薄皮棺材」,其實只是幾塊破木頭板子好歹一釘。老爺子辛苦一輩子,光吃苦了,一天福也沒享過,臨走不能拿草席裹著,那埋到墳地里等於是喂野狗,有這麼口薄皮棺材殮起來,不至於暴屍荒野,大伙兒也都安心了。這叫窮幫窮、富幫富。
盛蘭齋是嘉慶年間已有的點心鋪,百年老字號。以前崔老道的師爺,曾給盛蘭齋點心鋪看過風水,說這家鋪子做買賣能發大財,但是不利人口。因為這整個鋪面開在斜街上,從前到后是個喇叭形,前頭門臉像扇子面,又寬又大,位置也好,卻是越往裡走越窄,走到盡頭只能站一個人。按風水先生的說法,這叫嘴大嗓子眼小,吃得下咽不下,使勁兒咽得把人活活噎死。到後來果應其言,盛蘭齋點心鋪掌柜家買賣做得很大,錢越賺越多,卻經常死人,本來很大家子,到民國時候只剩下一脈單傳。
鐵柱子吃棒子麵長大的,能有個飽就不錯,這輩子沒見過細糧,他哪懂這個,一看崔老道說好,急忙取出一塊鵝油宮餅,雙手捧著送到老爺子嘴前,一邊哭一邊喊著:「爹啊!這是盛蘭齋的點心,兒子我沒本事,活著的時候沒讓您吃上過,走在黃泉路上墊一口,別餓著肚子投胎。」只見挺屍在床上的老爺子突然動了,這嘴似張似不張,眼皮似睜似不睜,顫顫巍巍想夠那塊鵝油宮餅。
那學生一聽這情況,心裏十分同情,但學生是不坐這種車的。您看拉洋車的什麼時候拉過穿學生服的人,他身上也沒帶錢。可看著鐵柱子一個血氣方剛的大小夥子,戳在這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連著雨水一個勁兒往下流,著實的可憐,實在不忍心揚長而去。正好手上有一包點心是給家裡老人帶的,就直接九九藏書給了鐵柱子,說:「別的忙我幫不上,你把這個捎回去吧,算是我一點心意。」
鐵柱子跑到崔老道這屋一敲門,崔老道正好在家待著呢。他也沒地方去,好幾天沒出攤兒了,一家老小也吃不上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褲腰帶勒在脖子上,坐到屋裡大眼瞪小眼,餓得眼珠子直發藍。聽鐵柱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這麼一說,崔老道心裏也挺難受,無奈想幫襯也幫襯不上,便告訴鐵柱子:「先別哭,人都免不了生老病死,光著急沒用,還得緊著事兒辦。」
中華民國二十八年,相當於1939年,那年氣候反常,黃河泛濫決口,到處都有怪事。成群的蝗蟲飛進城裡,遠看如同一朵朵黑雲,鋪了天蓋了地,把太陽都遮住了,見了人也不躲,直接往身上撞,天上地下到處都是,一抬腳就能踩死好幾隻,估計是打山東、河南那邊飛過來的。黃河流域的蝗災自古不絕,很多地方為了避免蝗災保住莊稼,還特地蓋了「螞蚱廟」,裡邊供上「螞蚱神」,歷來香火不斷。可那是在鄉下,這種情況在城裡太少見了,平時家裡的孩子出去逮螞蚱,一天下來捉上半口袋那就不少了,哪見過這種陣勢?有些好事兒的,專門拿麻袋捉蝗蟲,根本不用費勁,站到街上隨手一兜就是半麻袋,捉完放油鍋里炸了,一碗一碗地賣,也不貴,倆大子兒一碗。也真有膽大的人敢吃,別說味道還挺不錯,炸得又酥又脆,公的肉嫩母的子滿,嚼在嘴裏滿口留香。窮老百姓肚子里油水少,平常見不著什麼葷腥,所以這東西大人孩子都喜歡吃,掏幾個大子兒買上兩碗當零嘴兒,也算是解了饞。
崔老道又讓鐵柱子再想辦法找點錢,窮人家辦白事兒只能一切從簡,什麼過場都不走。這麼熱的天也停不了靈,能有口棺材就不錯了,不過人死出殯之前,起碼得有個供奉,哪怕半拉燒餅一個窩頭也成,否則到了陰間還是餓死鬼。
隨後開始下暴雨,那真叫瓢潑大雨,密得看不出雨絲,直接從天上砸下來,下到地上起白煙兒。街上行人稀少,沒有天大的事誰也不趕這日子口上出去,各家買賣也都關了門閉了戶,窩在家裡頭不做生意了。有錢read.99csw.com人家還好說,家裡存了米面油鹽,吃什麼有什麼,個把月不出門也斷不了糧。看天兒吃飯的窮人可崴了,每天都得出去掙嚼穀兒喂肚子,出不了門只得瞪眼挨餓。即使頂風冒雨出去了,也沒有活兒干掙不到錢。崔老道那會兒租住在南市的一條衚衕里,也是個大雜院,從裡到外好幾十戶人家。
鐵柱子感激涕零,謝過學生,裹好點心揣在懷裡,不讓大雨淋著,一路沒停腳跑著回到家,他爹這會兒剛咽氣。鐵柱子跪在床前大哭了一通,然後把那包點心交給崔老道:「道長您看這個行不行?」
崔老道打開油紙包兒一瞧,口水都快流下來了。鐵柱子沒吃過沒見過,不知道什麼是好東西,崔老道可知道。這是盛蘭齋的點心「鵝油宮餅」,這個要不行就沒有再行的了,窮老百姓哪見過這個,崔老道活這麼大歲數也只吃過兩回。
鐵柱子一看,沒想到老爺子臨死之前我還能見上一面,這是有話要交代啊!趕忙抹了一把眼淚,將耳朵貼上去問:「爹呀,您想說什麼?」老頭兒吧嗒吧嗒嘴,吐出一句話來:「點心……還有嗎?」大伙兒一聽全樂了,這哪是死了,這是讓饞蟲又給勾回來了!
崔老道心說:外頭雨都下冒了煙兒,那個學生還會站在雨地里等你不成?你知道人家住哪兒嗎?上哪兒找去啊?
可鐵柱子剛剛經歷了大悲大喜,非求他走一趟,直腸子一根兒筋,說死說活都得去。崔老道也不好推辭,無奈只得跟鐵柱子打家裡出來,冒著大雨去找那個學生。
這時,打對面走過來一個學生。那會兒學生都是洋派,出門穿學生服,頭上戴學生帽,打著雨傘在街上過。鐵柱子一看好容易有個人了,趕緊抹去淚水,上前求那學生:「您行行好坐我這車吧,我爹快不行了,我想湊倆錢給他預備些供奉,讓他走在黃泉路上不至於挨餓。」
屋裡除了鐵柱子一家和崔老道,還有院里來幫忙的鄰居,一看死人張了嘴以為詐屍了,全給嚇壞了。唯有崔老道看出那老頭兒還沒死絕,讓這點心把那口氣又吊回來了。您說這人得饞到什麼程度?
崔老道忙讓鐵柱子給老頭兒喂點心,可不能直接給,拿過來咬上一大口,九九藏書一準兒得噎死。他告訴鐵柱子拿勺把點心碾碎了,用熱水就著一口一口地喂老爺子。沒想到這一塊點心下肚,老頭兒又睜開眼了,又連著送下幾口去,眼睛竟然有了神采,嘴唇哆里哆嗦,似乎有話要說。
那麼說,這老頭兒真死了嗎?其實沒死,就是幾天沒吃飯身子太過虛弱,餓暈過去了。要是再沒東西吃,那就真死了。如今聞見這點心的香味,再一吃這點心,又把這口氣吊回來了。如果說真死了,別說一塊鵝油宮餅了,你吃靈丹妙藥也救不回來。不過這盛蘭齋的點心能把這老頭兒這口氣給勾回來,也真是名不虛傳。不管怎麼說人是活過來了,街坊鄰居們轉悲為喜。
拉車有拉車的門道,首先說技術得好,抄起車把得是陰陽把,一手在前一手在後,這樣既容易轉彎,也不容易翻車。拉起車來講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嘴勤會說話,見人下菜碟兒,把坐車的主兒說美了,明明是五毛錢的路,能要出一塊五來。天天在路上跑,萬一趕寸了撞上人,幾句話就能把事兒平了,這都是本事。可這幾樣本事鐵柱子身上是一門沒有,就是個榆木疙瘩腦袋、悶葫蘆嘴,而且他賃來的這輛車也是破破爛爛,車把斷了一根還是拿條扁擔續上的,成天拉著車滿城傻跑就是不上座兒,交車份兒錢都費勁兒,更別說掙錢了。家裡老爹老娘都上了年歲,就指著他一個人掙錢吃飯,窮得不像樣。本來就是吃了上頓沒下頓,這次又趕上連雨天,出不了車就沒飯吃,鐵柱子的老爹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出氣多進氣少,這人眼瞅要完。
這可要了鐵柱子的短兒,雖說是個孝子,奈何家徒四壁,買棺材都是鄰居湊的,哪還有錢啊?但凡有口吃的也留不到現在,五尺多高的漢子,到這時候一個大子兒拿不出來,恨不能在牆上一頭撞死,這真叫「有錢男子漢,沒錢漢子難」。只好拉著洋車出去,看能不能碰碰運氣拉趟活兒,哪怕掙一毛錢給老頭兒買倆燒餅也好。不過外頭大雨滂沱,天兒也太早,跑出好幾條街別說人,連條狗都沒見著。鐵柱子心裡頭難過,腦子裡邊也亂,不知不覺到了城西。這邊本來就比較荒涼,這時候更沒有人,急得鐵柱子蹲九九藏書在房檐底下直掉眼淚。
在當時來說,盛蘭齋的點心意味著品質,用的糖是有名的潮糖。潮糖油性大,時間越長越黏,怎麼放也不硬,什麼時候拿出來都是軟乎的,做出來的點心不會發乾。使用的香油全是自己磨的小磨香油,大油選用上好的板油。當年有個葷油李,煉出來的大油為上等之品,盛蘭齋點心鋪專用葷油李的大油。雞蛋、麵粉、果料無一不是真東西,諸如什麼葡萄乾、松子仁、紅梅、青梅、桂花、芝麻之類,也是各有各的講究,不用沒來頭的原料。不單是點心有名,元宵、蜜餞也稱一絕。
崔老道對門這戶,是以拉洋車糊口,洋車也有叫黃包車的,一個地方一個叫法,木頭車身,膠皮輪帶,天津人稱之為「膠皮」。這個拉洋車的又膀又壯、高高大大,長得也挺黑,大伙兒給起了個外號叫鐵柱子。為人老實本分,什麼手藝也沒有,但是人長得五大三粗,有膀子力氣,只能靠賣力氣吃飯,想湊錢買洋車可買不起,只得到車場子里賃一輛,按天給車份兒錢,剩下的才是自己賺的。
兩人來到街上,找來找去找不著,也不可能找著,不知道人家姓什麼叫什麼,往哪兒去了家住何處,能找著那才叫見鬼了。鐵柱子這才死了心,不過再想回去可回不去了,持續不斷的暴雨,使河水猛漲,堤壩崩決,開始發大水了。
除了成群的蝗蟲遮天蔽日,反常之事還有不少,比如黃鼠狼子搬家。有居民趕早出去,天蒙蒙亮的時候打開門一看,大馬路上跑的全是黃鼠狼子,有大有小,神色慌張,凈是一家子一家子的。過去那會兒城裡的黃鼠狼子不少,可這東西知道躲人,偶爾才能看見一隻兩隻,從未有過成群結隊的,看見人也不知道避讓,直著眼滿處亂竄。你瞧它,它也瞧你,最後拿眼睛一看你,它走了,就跟沒事兒人似的,等天光大亮之後就逃得沒影兒了。人們議論紛紛,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怕是要出什麼大事。
窮人家沒有錢請大夫,鐵柱子只得請土郎中過來看了看。什麼叫「土郎中」呢?無非打著幌子走街串巷給人看病的江湖郎中。這路人大多是騙吃騙喝的庸才,沒什麼真本事,可有一點好——膽子大,能治不能治的都敢給九-九-藏-書瞧,在他嘴裏沒有看不了的病,萬一治好了能掙下錢來,治不好也自有一套江湖話說,至少可以混上一頓吃喝。可鐵柱子找來的這位土郎中,進門一摸那老頭兒都快沒脈了,挺不了多會兒,想騙錢也騙不出來,告訴鐵柱子甭費勁兒了,這個人馬上就沒,趕緊準備後事。趁胳膊腿兒還沒僵,該換衣服換衣服,該買棺材買棺材,別等到蹬了腿再抓瞎。鐵柱子一聽爹不行了,眼淚「嘩嘩」往下流,一方面是心疼他爹,再一方面是真沒錢給老頭兒置辦裝裹棺材。但是人死了也不能扔到大馬路上,當時慌了手腳。他也沒個主意,實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找鄰居崔老道商量。周周圍圍住的全是窮老百姓,也就崔老道見過世面,又認識幾個字,懂的事兒多,主意也多,兩家當了這麼久的鄰居,如今只能找他了。
要說這拉洋車也能掙錢,干哪一行都有機靈的,那些會拉車的車夫,將洋車收拾得乾乾淨淨,用個小墊子鋪好了,讓人坐上去不硬不涼。自己穿得也利索,專門兒到車站、碼頭或者大飯莊子門口等客。眼神兒活泛,一般的人他不拉,喊他都不理你,假裝聽不見,知道你沒什麼錢,只揀看上去有錢的主兒;或者拉那些剛打鄉下進城,不熟悉道路的老客。有錢的高興了往往多賞幾個,要的是這個排場。過去講究的洋車都帶腳鈴,擦得鋥光瓦亮,搖晃起來「噹啷啷」脆響。這腳鈴可不是拉車的用,是給坐車的預備的,一般就是一輛車一個腳鈴,講究點兒的一輛車安倆,一腳踩一個,再講究的安仨,一腳踩一個,手裡的文明棍兒杵一個,一路走一路踩腳鈴,叮叮噹噹招搖過市。這一趟車坐下來,比拉車的都累,那也高興,就為了顯示派頭兒。除了這種人,還願意拉外鄉老客,初到天津城兩眼一抹黑,哪兒也不認識哪兒,要多少他就得給多少,過橋都能賣他個橋票。這一天下來連油燈都不用帶,到了飯口就收車,掙上三四塊現大洋,交給車場子一塊,自己還能落下不少。
鐵柱子見老頭兒緩了過來,不由得又驚又喜,非要去找那位學生,當面磕幾個頭謝謝人家救了他爹一命。可他知道自己拙嘴笨舌,也不會說話不懂禮數,便求崔老道跟他一同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