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王寶兒發財(下) 第四節

第三章 王寶兒發財(下)

第四節

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崔老道膽小,他這幾個小徒弟也怕事,從破窗戶上往外張望,看見來人大驚失色,扭頭告訴崔老道:「師父,大事不好!」
常言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有這麼一天,幾個小徒弟正在家中給崔老道煎藥,忽聽外邊有人叫門。崔老道住的是大雜院兒,一個院子七八戶人家,天黑透了才關大門。來人走進院子,堵在崔老道家門口大聲嚷嚷:「我說,這有個姓崔的沒有?我有件事找你論論,你出來!」
崔老道低頭一看,可不是穿反了嗎?忙把左右腳的鞋換過來,硬著頭皮打開門,來至院子當中,沖烙鐵頭打個問詢,道了一聲「無量天尊」。
崔老道見眾人臉上變顏變色,王家大爺吹鬍子瞪眼,額頭上青筋直蹦,心知大事不好,恐是自己得意忘形說了哪句不該說的,犯了主家的忌諱。舊社會的戲子藝人到大戶人家出堂會,必須提前打聽好了,像什麼老爺、夫人、小少爺的名諱,不愛聽的字眼兒,無論如何也要避開,稍不留神兒禿嚕出口,掙不來錢不說,還得白挨一頓打,再趕上那有勢力的,扣下來不讓走,先餓你三天再說。崔老道來之前一時疏忽,忘了這個茬兒了,正應了那句話叫「舌是利害本,口是福禍門」。
崔老道心想那可不成,缺了胳膊少了腿,受多大罪擱一邊兒,往後還怎麼出去掙錢?一家老少還不得餓死?可他明白自己的斤兩,天津衛的混混兒滾釘板下油鍋,三刀六洞也不皺一皺眉頭,無論如何也鬥不過人家,只得先給他來個緩兵之計:「烙爺,不必勞您動手,您且回去,該忙什麼忙什麼,待會兒貧道我掐訣念咒,讓胳膊、大腿自己飛過去。」
崔老道可惹不起混混兒,此輩爭勇鬥狠,以打架訛人為業,反正光腳不怕穿鞋的,一旦讓他們盯上了,不死也得扒層皮。但在一眾徒弟面前,崔老道還得故作鎮定,擦上粉進棺材——死要面子。只見他一臉的不在乎,不緊不慢地從鋪板上蹭下來,穿上鞋往外就走,別看腳下一瘸一拐,可是分寸不亂。幾個徒弟暗挑大拇指,還得說是師父道法高深、臨危不懼,沒把混混兒放在眼中,卻有一個眼尖的小徒弟告訴崔老道:「師父九九藏書,您把鞋穿反了!」
崔老道心裏打鼓,口中還得應承:「不敢當,原來是烙爺,哪陣香風把您給吹來了?」
眼下咱還說崔老道,逃出王家大宅,連頭也不敢回,猶如過街的老鼠,抱著腦袋一溜煙兒跑回家。他被人揍成了爛柿子,頭上、臉上全是血污,嘴角也青了,眼睛也腫了,后槽牙也活動了,躺在床板上直學油葫蘆叫,接連幾天不敢出門。當時家中老小全在鄉下,因為實在是窮得揭不開鍋了。一家老小回到老家小南河,雖說也得挨餓喝西北風,但是鄉下人情厚,老家又在那個地方,當地姓崔的不少,有許多論得上的親戚,七大姑八大姨、四嬸子三舅舅,全是種地吃糧的莊戶,這邊幫一把,那邊給一口的,不趕上災荒之年家家斷糧,總不至於讓老的小的餓死,所以沒人照看崔老道,他身上又疼,吃不上喝不上的奄奄一息。好在還有幾個小徒弟,聽說師父出事了,大伙兒湊錢給他抓了幾服藥,又買了半斤棒子麵,對付著苟延殘喘。
烙鐵頭心裏「咯噔」一下,崔老道這可不是挨打的架勢,挨打的怎麼躺?側身夾襠、雙手抱頭,縮成元寶殼,護住各處要害,這叫光棍兒打光棍兒——一頓是一頓,拳腳相加打不出人命。崔老道呢?四仰八叉往地上一攤,從胸口到襠下,要害全亮出來了。崔老道這麼躺,烙鐵頭沒法打,想打也無從下手,打輕了不疼不癢,打重了還得吃人命官司。
其實烙鐵頭來找崔老道,並非受了王家大爺的指使。王家大爺再怎麼說也是大商大號大買賣家,哪有閑心跟個算卦的老道置氣,那天打完之後搶回了賞錢,有道是打了不罰、罰了不打,既然也打了也罰了,就沒想再找后賬,這件事也就過去了。只是崔老道在王家大宅捉妖之事傳遍了關上關下,免不了添油加醋,越傳越邪乎。別人聽罷一笑置之,烙鐵頭卻覺得是個機會,才借這個幌子上門找崔老道訛錢,雁過拔毛插上一手,此乃天津衛混混兒的生財之道。
烙鐵頭嘴歪眼斜一臉的奸笑,腦袋來來回回晃蕩:「崔道爺,您可以啊,不愧是咱天津衛呼風喚雨的人物字型大小。您老跺一跺腳,鼓樓都往下掉瓦片子,敢九_九_藏_書在大宅門兒里指著鼻子罵本家老爺,我烙鐵頭打心眼兒里佩服,那些做買賣的沒一個好東西,該罵!可是今天人家托我過來,讓您給個交代,您老好漢做事好漢當,舍條胳膊、扔條大腿,我給人家送過去,一天雲彩滿散,怎麼著?咱別滲著了,您老是自己動手?還是我伺候伺候您?」
崔老道肉爛嘴不爛:「各位高鄰,貧道我這叫蟄龍睡丹,躺得久了,內丹自成。」烙鐵頭話茬子跟得也緊:「諸位三老四少,我這兒給崔道爺護法,等他內丹煉成了,我下手掏出來給你們開開眼!」
烙鐵頭一聽崔老道這瞎話扯得沒邊兒了,真把我烙鐵頭當成缺心眼兒了?有心當場發難,不過眾目睽睽之下來橫的,又顯得不夠光棍兒,直言道:「別說那沒用的,捨不得砍胳膊、剁大腿不要緊,咱窮人向著窮人,這麼著吧,您給拿倆錢兒,再搭上我的三分薄面,求王家大爺高高手,興許就對付過去了。」
軍官瞪了他一眼,開口說話帶山東口音:「日恁娘,再敢對崔道爺不敬,就把你撕碎了扔河裡喂王八!滾!」
來人長得又凶又丑,三角腦袋蛤蟆眼,腳穿五鬼鬧判的大花鞋,額頭上斜扣一貼膏藥,有衣服不|穿搭在胳膊上,只穿一件小褂,敞著懷,就為了亮出兩膀子花,文的是蛟龍出海的圖案,遠看跟青花瓷瓶子差不多,腰裡別著斧頭把兒,綁腿帶子上還插著一把攮子。往當院一站,前腿虛點,後腿虛蹬,縮肩屈肘,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頭似仰不仰,眼似斜不斜,總之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讓人看著順溜的地方。就這等貨色,周圍沒有不認識他的,諢號「烙鐵頭」,乃當地有名的混混兒,以耍胳膊根兒掙飯吃。當年為跟別的鍋伙混混兒爭地盤,伸手抓起燒得通紅的烙鐵直接按自己腦門子上,迫使對方認栽。「烙鐵頭」一戰成名,這麼多年在外邊惡吃惡打,恨不能飛起來咬人。
烙鐵頭氣得咬牙切齒,心說:「這個牛鼻子老道,成天在南門口坑蒙拐騙,有錢要錢,沒錢要東西,憑一張嘴能把來算卦的褲子說到手,拿到當鋪換了錢,出來再把當票賣了,裡外里掙兩份,還有臉說不近錢財?別以為烙爺我不知道你是什麼鳥九九藏書兒變的,沖你這一句話,就夠捆在樹上打三天三夜的!今兒個不把你的屎湯子打出來,對不起頭天晚上吃的那碗羊雜碎!」當時怒不可遏,扯掉身上的小褂,亮出胸前的猛虎下山,上前就要動手。
烙鐵頭想破了頭也想不明白,擺攤兒算卦的崔老道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勢力,早知如此,打死我也不來蹚這渾水,捂著腦袋灰溜溜地回去了。崔老道同樣一頭霧水,不知這二位軍爺什麼來頭。
烙鐵頭在小院里轉著圈溜達,邁左腿,拖右腿,故作傷殘之狀,其實根本不瘸。舊時天津衛的混混兒講究「花鞋大辮子,一走一趔趄」,一瘸一拐,顯得自己身經百戰,並不一定真正落了殘疾。不僅身上的做派,話茬子也得有。烙鐵頭腿腳不閑著,嘴裏也不消停,一邊溜達,一邊在門口拔高了嗓門兒大聲叫嚷:「崔道爺,你把心放肚子里,沒什麼大不了的,糧店街的王家大爺讓我過來問問您,頭幾天的事兒怎麼了?是切條胳膊,還是剁條大腿?您老是得道的高人,還怕這個嗎?出來咱倆說道說道!」烙鐵頭在外邊叫嚷了半天,崔老道沒出來,院子里的鄰居可出來不少,全是看熱鬧兒的。烙鐵頭也是人來瘋,使出了絕活兒,好說不出來可就歹說了,於是雙足插地、單手掐腰,站在當院祖宗八代蓮花落兒一通胡卷亂罵,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句句戳人肺管子,還不帶重樣的。天津衛的混混兒最講鬥嘴,縱使肋條骨讓人打斷了四五根,嘴頭子上也不能輸。
那麼說崔老道的哪句話犯了歹呢?原來王家大爺的小名就叫小狗子,以前的人迷信名賤好養活,再有錢的人家起這個小名並不奇怪,可現如今他是一家之主,誰還敢這麼叫?加之他在買賣上耍心眼兒,以次充好、以假亂真,多有背後罵他不是人腸子里爬出來的,耳朵里也曾聽見過。王家大爺心胸還特別窄,有誰犯了自己的忌諱,輕則破口大罵,重則讓手底下人一擁而上,非打得對方鼻青臉腫才肯罷休。崔老道那兩句話一出口,當著一眾家丁僕從的面,王家大爺臉上可掛不住了,再大的恩惠可大不過臉面。崔老道本是無意,但王家大爺可不這麼想,還以為崔老道故意指桑罵槐,當時九*九*藏*書勃然大怒、暴跳如雷,翻臉比翻書還快,吩咐手下人將崔老道打出門去。主子發了話,不打白不打。四五個狗腿子往上一圍,你一拳我一腳,打了崔老道一個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剛得的賞錢也被搶走了。崔老道心知好漢不吃眼前虧,窺准一個空子,從人家褲襠底下鑽過去,拖著一條瘸腿,屁滾尿流地逃出大門。那幾個下人打累了,追到門口罵了一陣,也就由他去了。要說崔老道剛剛幫王家大爺渡過難關,莫非只因為一句話說禿嚕了嘴,就挨了一頓暴打,還搶回了賞錢,這說得通嗎?其實這裏面還有另一層原因,王家大爺素來蠻不講理,只佔便宜不吃虧,慣於欺行霸市、魚肉鄉里,如今好了傷疤忘了疼,想想給了崔老道那麼多賞錢,心裏總覺得虧得慌,再加上這些天家中損失不小,正不知如何彌補,偏偏崔老道犯了忌諱,索性來個順水推舟,念完經打和尚。崔老道挨了一頓打,賞錢也沒落下,貪他一斗米,失卻半年糧。就連王喜兒也跟著吃了掛落,王家大爺認準了是他藉著崔老道的嘴罵自己,兩個人是狼狽為奸、一丘之貉,等他回來之後便亂棍打了出去,又對外放話,哪家要是再敢用他,便是跟自己過不去。到頭來王喜兒連個奴才也當不上了,只得托半個破碗行乞,最後在路邊凍餓而死。
崔老道早已瞧出烙鐵頭是來訛錢的,王家那麼大的家業,手底下人有的是,犯不上找個混混兒出頭。無奈兜兒比臉乾淨,飯都吃不上了,哪兒有錢打發混混兒?可還得硬撐面子:「烙爺有所不知,貧道乃出家之人,閑來一枕山中睡,夢魂去赴蟠桃會,吸風飲露不食五穀,錢財這等俗物,向來不曾沾身。」
崔老道說得輕巧,但旁邊小徒弟們一個個膽戰心驚。九河下梢商賈雲集,鼎盛之時海河上有萬艘漕船終日來往穿梭,一年四季過往的貨物不斷。腳行、渡口、魚行都是賺錢的行當,混混兒們把持行市,結黨成群。混混兒為爭奪生意經常斗死簽兒,下油鍋滾釘板,眉頭也不皺上一皺,憑著這股子狠勁兒橫行天津衛,老實巴交的平民百姓沒有不怕他們的。
在場看圍觀的全是窮老百姓,包括崔老道那幾個小徒弟,誰攔得住混混兒?知道read.99csw.com這頓打輕不了,卻誰也不敢上前阻攔。大難臨頭,崔老道顧不上臉面了,沒等烙鐵頭的手伸過來,他已搶先躺倒在地。
正亂的當口兒,大雜院兒門口來了兩個人,頭頂硬殼大檐帽,軍裝筆挺,扎腰帶穿馬靴,斜挎手槍。看熱鬧的人群頓時鴉雀無聲,這是兩個全副武裝的「軍爺」,誰敢造次?就見兩個軍官擠進人叢,其中一個問明了哪個是崔道爺、哪個是找碴兒的。一個上前將崔老道扶起來,幫他撣去身上的浮土;另一個抬起腿來狠狠踢了烙鐵頭一腳,鐵頭兒的大皮鞋,鞋尖兒正踢在肋骨條上。烙鐵頭疼得嘴歪眼斜,平著蹦了起來,手捂肋叉子剛要罵人,瞧見是穿軍裝的,又生生咽了回去,連個屁也沒敢放。他心裏明白,此時天下大亂,軍閥混戰,你方唱罷我登場,城頭變幻大王旗,老百姓分不清誰是誰,只知道誰也不好惹。混混兒平時摔打扎剌,敢跟巡警叫板,可是遇上當兵的,老遠就得躲著走。軍閥部隊手握生殺之權,按上個亂匪的名號,一槍結果了性命,死了也是白死。
屋裡的幾個小徒弟嚇壞了,交頭接耳地議論,原來是那位王家大爺不依不饒,讓混混兒找上門來,師父怕是凶多吉少了!
崔老道會耍無賴,他烙鐵頭也不是省油的燈,你能躺我也能躺,看誰先起來!當時往地上一倒,並排躺在崔老道旁邊。周圍的人全看傻了,打架見得多了,沒見過這個陣勢,他們二位唱的是哪一出?兩個大活人,這是要併骨不成?
混混兒也講究先禮後兵,烙鐵頭見崔老道終於讓自己罵出來了,心想:這下有門兒了。於是雙手抱拳大拇指併攏,大咧咧甩到肩膀後邊,一開口全是光棍兒調:「崔道爺,我給您行禮了。」
還沒等烙鐵頭明白過來,那個軍官一把揪住他,左右開弓抽了十多個耳光,打得烙鐵頭眼都睜不開了,腮幫子腫得老高,門牙也掉了,順嘴角直淌血沫子。烙鐵頭欲哭無淚,帶著哭腔問道:「總爺,我沒惹您啊?」
小徒弟們亂了方寸,一個個躲在牆根兒底下,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崔老道卻不緊不慢,半躺半坐地靠在床頭說:「我當是誰,不過是個混星子,一介凡夫俗子何足為懼?爾等穩當住了,且聽他有何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