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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槍打肖長安(下) 第三節

第九章 槍打肖長安(下)

第三節

「大了」一指費通:「死了還說話,閉嘴!」給他嘴裏塞了一枚壓口錢,費通舌頭一涼,不敢再言語了。傳說死人嘴裏含的這枚老錢可有用,到了陰間過冥河得坐船,這錢是給擺渡的鬼差的,否則渡不了河,子孫後輩也不得安生。眾人手忙腳亂走完了過場,其餘的一切從簡,紙人紙馬、香蠟火盆都不用,門口也不貼門條,裝殮入棺立即發引。杠房的夥計扣上大蓋,可不能蓋嚴實了,給費通留了一道縫兒,否則憋死在裡邊,假戲可就做成真的了。也甭什麼四十八杠、六十四杠了,過來八個膀大腰圓的杠夫,豎三道、橫兩道,用大皮條子捆住棺材,搭上穿心杠子,抬起來直奔義莊。邊走邊搖頭苦笑,干這個行當也有年頭了,給活人出殯可是開天闢地頭一遭。
按老年間的規矩,死人不能雙手攥空拳,有財有勢的講究左手持金、右手握銀。一般的人家沒這麼闊氣,「大了」往費通手中塞了兩枚銅錢,又在袖口中放上一個燒餅,這叫「打狗餅」,去地府經過惡狗村的時候,用於引開惡狗。接下來將五穀、生鐵、大灰、小灰、木炭、桃仁、柳條、杏仁、雞血、雀青石包成一個包,再取河水一瓶,一併放入棺中,這全是鎮物。最後把崔老道剪的一黑一白兩個紙人貼在棺材頭尾兩端。收拾得差不多了,「大了」看著棺材里的費通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冷不丁一拍大腿:「副爺,您得穿上裝裹才能躺進去啊!」舊時天津衛辦白事的規矩不小,講究穿七件壽衣,先得穿一身布質單褂單褲,套上一身綢https://read•99csw.com質月色上綉小圓壽字的棉襖棉褲,棉襖外邊穿一件天素色褂子,罩一件藍色綢質壽字長袍,蓋上一件繡花平金花袍。這些上衣一概沒有領子,不釘扣襻。頭上戴紅纓子官帽,脖子上圍一掛朝珠,腳穿朝靴,裏面是棉襪子。費通躺在棺材里說:「免了吧,趕明兒我還得回來呢,穿上裝裹這麼一走,還不把過路的人嚇死。」「大了」一想也對,拿過一床紅棉被覆在費通身上,腦袋露在外面,讓費二奶奶手捧一碗溫水,拿棉花球蘸水給費通擦臉,並用小鏡子從頭到腳照一遍。與此同時,「大了」在一旁念開光詞:「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越吃越有……」念完了告訴費二奶奶:「您可別哭,這時候哭的話,一顆淚珠一顆釘,全釘在費二爺身上。」
「大了」打著響尺在頭前開路,費二奶奶跟在後頭,肩扛引魂幡,懷抱五穀雜糧罐,這些東西杠房的不沾手,費通又沒個一兒半女,只能讓費二奶奶來拿。八個杠夫抬上棺材,邁門檻兒,下台階,出了費通家的院門,陰陽先生和幾個夥計殿後。一行人悄沒聲兒地順衚衕往外走,可把周圍的鄰居嚇壞了。有幾位嬸子大娘的眼窩兒淺,哭天抹淚地追上來問:「他二嫂子,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啊?老街舊鄰的怎麼也不知會一聲?讓我們給您老幫幫忙也好呀!」
費二奶奶不知如何回應,怎麼說好呢?說是真的,明天費通一回來准得嚇死倆;說是假的,豈不成吃飽了撐的?隨口支吾了兩句,把頭一低,催促「大了」趕緊九九藏書走。留下一群街坊鄰居站在衚衕口犯糊塗,這費二爺到底怎麼死的?怎麼這麼快就出殯了?怎麼燒紙、搭棚、念經、送路、辭靈全免了?莫不是費二奶奶謀害親夫?
崔老道給費通出的這個法子,說難也不難。那條白蛇在四方坑裡可不是一天兩天了,想當初還有人在水坑西邊給它立了一座「白蛇廟」。小廟不大,孤零零的一間小屋,裡邊設擺桌案,供奉「白蛇大仙」牌位,遇上久旱之年,也有老百姓過來燒香求告,不過香火併不旺盛。如今的白蛇廟,早已門穿窗頹,破敗不堪,周圍成了埋死人的亂葬崗子。別人不知道,他崔老道心裏可清楚,廟中有一罈子黑豆,白蛇修鍊一年便往罈子里銜一顆黑豆。崔老道讓費通先到白蛇廟挖出那個罈子,回家給自己辦一場白事,務必當成真的來辦。棺材也不封釘,直接抬入義莊,剪了一黑一白兩個紙人,身上各寫一個「封」字,黑紙人身上寫白字,白紙人身上寫黑字,貼于棺材頭、尾內側。抱上罈子躲進去,天塌了也別出來,掌燈之後將黑豆一顆一顆往外揀,躲過一夜即可平安無事。
費通在棺材里急了:「誰說我沒死?崔道爺可說了,得按真死了來,你千萬別給我說漏了!」
崔老道這一手可太損了,白蛇能把活人吞了,死鬼卻沒處下嘴。他讓費通自己給自己出殯,全按真的來,裝成一個死鬼,只要他不出棺材,白蛇便動他不得。再將黑豆散盡,相當於打去了白蛇五百年的道行,再若吃人可就不是度人了,那叫枉害生靈,定遭天打雷劈,read•99csw•com這可是個絕戶招兒。
「大了」莫名其妙,倒了頭不挺屍,怎麼還活蹦亂跳的?看這意思又不像詐屍,見費通穿著警服,也不敢造次,連鞠躬帶作揖:「副爺,咱這是辦白事,可不帶這麼鬧著玩兒的。」費通說:「你按我說的來,其餘的別多問也別多想,該給的錢只多不少。」如此一來,「大了」也沒二話了,招呼杠夫、夥計進屋忙活。幾個夥計在正房擺上四張高凳,把棺材支起來,所謂「離地三尺即成佛」,取這麼個意思。再往棺材中放一層鋸末,能起到吃水的作用,盡量別受潮。鋸末上鋪一塊紅布,依北斗七星的形狀擺上七個銅錢,這叫墊背錢,暗指「後輩有財」。費通在旁邊看著,心裏合計:「我這也是死上一次了,如若躺在裡頭不舒服,將來到了真倒頭的那一天,我可得提前都收拾好了。」書要簡言,幾個夥計很快把棺材裏面鋪墊好了,過來就要搭費通。費通擺了擺手,自己抱上陶土罈子爬進去,往棺材中這麼一躺,您還別說,寬窄大小都挺合適。夥計在旁哭笑不得,白事辦得多了,頭一回看見「亡人」自己往棺材里爬的。
「大了」領著眾人撒了一路紙錢,將棺材抬入河龍廟義莊,撤去捆棺的皮繩。這時候天已經黑了,打發走一干人等,費二奶奶也回了家。費通一個人躺在棺材里,懷裡抱著裝黑豆的陶土罈子,雖說下邊鋸末鋪得鬆鬆軟軟挺舒服,蓋了棉被也不冷,可一想到這是死人躺得棺材,況且又擺在義莊之中,四周圍孤魂怨鬼成群,便覺得汗毛直豎,心裡頭七上八下九-九-藏-書不住地打鼓,身上的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可是發昏當不了死,該來的終究得來。夜至三更,但聽義莊門口颳起一陣陰風,破門左右分開,陣陣窸窸窣窣的聲響由遠而近,緊接著,一條血紅的蛇芯從棺蓋下伸了進來。
當然,這些話崔老道不能明講,只說天機不可道破。費通半信半疑,心想:「隻身一人躺進棺材抬進義莊,周圍都是孤魂野鬼,這一宿過來還不得把我嚇死?」轉念一想,白蛇天天晚上來纏我,害得我有家難回,有媳婦兒難見,日夜顛倒,得熬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要是不聽崔老道的這個主意,我還能有什麼招兒?想到此處,把心一橫、腳一跺,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費二爺這回就演一出夜探鬼門關!
他這一去一回,時間可也不短。費二奶奶已經把棺材和黑豆置辦妥當了,杠房執事帶著杠夫、陰陽先生和幾個夥計全到了門口。杠房的執事又稱「大了」,這棚白事上上下下、從裡到外全由他主持。按天津衛以往的老例兒來說,紅白二事的規矩極其煩瑣,尋常百姓家裡出了什麼事,要麼不太清楚,要麼當事者迷,因此要請來一位「大了」,一切聽他安排。這位「大了」一進門,迎頭對面撞見費二奶奶,見她愁眉苦臉,就知道沒好事,先勸她節哀順變,又問亡人在哪兒,何時入殮。費通迎出來:「幾位辛苦,我就是亡人。」
費二奶奶說:「別廢話,人又沒死,我哭什麼?」
費通想得周全,為了有個防備,棺材就擱在蓄水池警察所後頭的義莊。雖說這個義莊年久破敗,無人看更巡夜,read.99csw.com但是相距警察所不遠,萬一崔老道這招兒不靈,他還有個退身步。
費二奶奶前腳出門,窩囊廢扛上一把鐵杴,直奔四方坑西邊的亂葬崗子。蹚著齊腰深的蒿草來到白蛇廟跟前。只見這座小廟年深日久已經破得不能再破了,廟門、窗戶、屋樑、房檁,但凡是木頭的,全都爛得差不多了。屋頂上破了一個大洞,瓦片子零零散散掛在四周。費通探頭探腦往廟裡邊看,心裏直犯嘀咕,生怕弄出點兒什麼響動,把頂子震塌了,那可就用不著棺材了,直接就算埋了。他提著一口中氣,輕手輕腳進了白蛇廟,敢情裡邊比外邊看著還慘,香案也倒了,香爐也碎了,牌位、蠟扦散落一地,屋內塵埃久積,蛛網遍布。費通不敢弄出大動靜,這兒挖挖,那兒刨刨,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足足花了半個時辰,把白蛇廟裡挖得跟篩子似的,累得順脖子冒汗,還真挖出一個陶土罈子,裡頭盛了半罈子黑豆。費通心說:「就是它了!」這才心滿意足,將罈子小心翼翼地捧回家中。
按崔老道的吩咐,費通又在蓄水池警察所躲了一夜。早上回家告訴費二奶奶,快去桅廠買具棺材,越結實越好,千萬別湊合,當天就得取回來。再去杠房請執事,連同出殯的人手及一應之物,一同帶過來。費二奶奶納悶兒:「家裡又沒死人,給誰出殯?你怎麼說上胡話了?」費通只說此乃崔老道出的高招兒,生死攸關,讓她別多問,速去速回。費二奶奶向來迷信,常聽別人念叨崔老道如何如何了得,再加上這一次真到了生死關頭,她也不敢怠慢,匆匆忙忙奔了桅廠、杠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