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一章 三探無底洞(中) 第一節

第十一章 三探無底洞(中)

第一節

費通一想:「跑得了老道跑不了道觀,不要緊,我上家堵你去!」他是說走就走,拔腿來至崔老道居住的南小道子衚衕大雜院,院子里住了五六戶人家,白天出來進去院門老是開著。費通邁步進了院子,見一個小徒弟坐在崔老道那屋的門口,穿著件破道袍,頭上髮髻沒綰好,沖一邊歪歪著,正在那曬暖兒呢。費通認得這小子,南門口一個小要飯的,有時跟崔老道擺攤兒,幫著圓圓粘子、收收錢什麼的。這孩子有個小名叫「彆扭」,人如其名,從來就沒「順溜」過,長得尖嘴猴腮,鬥雞眉、鼓眼泡、兩道眉毛一低一高,小眼珠子滴溜兒亂轉。「彆扭」見費通登門,起身行了個禮:「哎喲喂,天津城緝拿隊的大隊長費二爺,我們南小道子衚衕出了多大的案子,怎麼把您驚動來了?」
要說窩囊廢和崔老道這二位,真可謂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一個比一個雞賊,一個比一個能算計,對上把子了。崔老道向來是嘴給身子惹禍,之前給費通出招兒,讓他去西北角城隍廟找走陰差的張瞎子幫忙,結果困死了飛天蜈蚣肖長安,事後自思自量,覺得不該插手此事。道門中人不怕鬼怪,怕的是因果。肖長安的案子與自己本並無半點兒瓜葛,橫出來插一杠子純屬狗拿耗子。如今肖長安丟了性命,說到底和他崔老道脫不了干係,怕遭報應走背字兒,因此躲在家中,連卦攤兒也不擺了,給費通來了一個避而不見。但是一聽說同聚軒的烤羊肉,這可犯了他的忌諱了。在他面前千萬別提吃的,一說有好吃的,他肚子里的饞蟲就往外拱,哈喇子流出來收不進去,說什麼也坐不住了。他若無其事地出得門來,面不改色心不跳,張嘴就是一套說辭:「費大隊長,貧道元神出竅,在三山五嶽雲遊了多時,剛回來正趕上你登門。」
天津城的這家同聚軒集南宛北季之長,兼有冷盤和熱炒,開業以來轟動九河下梢。天津老百姓「口高」,一家飯鋪十個人里能有六個說好,這就不容易,何況同聚軒的飯菜十個人里得有十一個說好的,怎麼呢?裡邊還有個孕婦。崔老道以往打從門口路過,沒少抻脖子聞味兒,可是進去吃上一次烤肉,能頂九-九-藏-書他半年的嚼裹兒,兜里沒錢吃不起,尋思什麼時候敞開了吃上一頓,才不枉一世為人!所以費通一提「同聚軒」三個字,就把崔老道饞了出來。
費通奇道:「崔老道不在家,他上哪兒去了?」
費通一聽,真叫什麼師父什麼徒弟,這小子人不大,嘴皮子倒好使,說話可太損了,隨口說了句「上一邊玩兒去」,用手一扒拉「彆扭」,這就要推門進屋。
「彆扭」趕忙欠身攔擋:「費二爺,不是小的我跟您逗牙籤子,知道您是找我師父來的,你們老哥兒倆的交情,比得了桃園三結義,雖說沒一個頭磕在地上,可誰也離不開誰,就差穿一條褲子了,真可以說是『穿房過屋,妻子不避』,什麼時候來也不用外道,推門就進。怎奈我師父前些天外出雲遊,至今未歸,只留下小的在家看門。」
費通以為崔老道是喝多了說胡話,為什麼呢?天津城南是有個大榮當鋪,與北城的小點當鋪齊名,一個在南大街,一個在北大街,在當年曾並稱為「南大榮,北小點」,彼此隔城相望。老年間開當鋪的沒幾個好人,良善之人吃不了這碗飯。開當鋪這門生意和放高利貸的差不多,典當行有句行話叫「當半價」,你拿來的東西再怎麼值錢,無論是傳世的書法字畫還是宮裡流出的珍寶玉器,只要進了當鋪的門,至少給你砍去原價的一半。等你想贖當的時候,利息又高得嚇人。咱打個比方,你這件東西當了一百塊銀元,利息按月計算,等到一年半之後手頭兒有餘錢了來贖當,你大約得交給當鋪一百五十塊銀元。所以說開當鋪相當於坐著分金、躺著分銀,沒錢沒勢、衙門口兒沒人的也幹不了這一行。天津城的當鋪格局相似,外面有柵欄門,進門后一面大屏風擋在眼前,說是屏風,其實跟一堵牆也差不多。後面的櫃檯得有一人來高,開著一個小窗口,看不清裏面的人臉,這也是為讓噹噹的人心裏沒底,不敢開口討價還價。當鋪的號房裡要供奉財神、火神、號神。財神、火神不用多說了,所謂號神,其實就是「耗子神」,每個月逢初二、十六兩天燒香上供,保佑它的後輩兒孫——大小耗子們別來庫里啃九九藏書東西。小點當鋪就是老年間的韋陀廟,後來遭了一把天火,前堂后庫燒為一片白地,片瓦未留。南城大榮當鋪的掌柜,也是出了名地刁鑽刻薄,一根麻線看得比井繩還粗,專做抵押高贖、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生意。夥計們狗仗人勢,見了人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說話都打脖子後邊出來,繞著彎地氣人。不遇見為難著窄的急事誰也不來噹噹,本來心裏就起急,來了再慪上一肚子氣,換了誰不彆扭?可誰讓自己等著用錢呢,還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老百姓背地裡沒有不罵的。也是壞事做得太多遭了天譴,前些年突然來了一夥土匪,夜間闖入門中,不問青紅皂白,把大榮當鋪的夥計、掌柜、寫賬先生一個不留全宰了,又將長生庫中的金銀細軟洗劫一空,臨走還放了一把火,連門臉帶庫房全燒平了。打那開始,天津城就沒有這個當鋪了,如今崔老道又提起來,費通能不覺得奇怪嗎?
二人攜手攬腕進了烤肉館,跑堂的夥計不分來者是誰,進來的就是財神爺。何況窩囊廢今非昔比,官大派頭長,一身嶄新的警服,領口上一邊鑲著三顆閃閃發亮的小銀疙瘩,那警銜可不低,站在屋子當中昂首挺胸、梗著脖子,眼珠子總往房樑上看,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沒睡好覺脖子落枕了。夥計一看這位的譜兒真不小,更加不敢怠慢,要往雅間里請。窩囊廢一擺手說了句「不必」。為什麼呢?一來是他想在人多的地方擺譜兒,二來也是最要緊的,進了雅間就得多給小費,那可不划算。夥計會心一笑,特意找了一個清靜人少的地方,畢恭畢敬引至桌前,打肩膀上把白手巾抽下來,使勁兒擦了擦桌椅板凳。白茬兒榆木的桌子,年深日久全包了漿了,讓夥計這一擦,簡直是光可鑒人,蒼蠅落在上邊,腳底下都得拌蒜。這才請二位爺落座,低聲下氣地讓爺把菜單子賞下來。費通如今說話底氣也足了,牛羊二肉、燒黃二酒全點了一遍,特地吩咐夥計,把酒燙熱了。過去人講究這個,老話說「喝涼酒使髒錢早晚是病」,會喝酒的無論什麼季節也得喝熱的,否則上了年紀手容易哆嗦。夥計得令下去準備,不一會兒把應https://read.99csw.com用之物全上來了。這不像吃炒菜,還得等著熟了再出鍋。盤子里碼的是生肉,炙子下邊籠上火,一人面前擺上一碗蘸料,「嗞嗞啦啦」這就烤開了。論起費通這股子饞勁兒,跟崔老道不相上下,兩個人誰也顧不上說話,吃到酒足飯飽,溝滿壕平。費通放下筷子,長嘆一聲,把始末緣由這麼一說,最後找補了一句:「找不到陰陽枕,勾不出肖長安的三魂七魄,這件事完不了!」一番話聽得崔老道臉上變色,心說:「這件事我可不能應,還得給他支出去。」費通早想好了如何對付這個牛鼻子老道,沒等崔老道開口就拿話給堵上了,嚇唬他說:「走陰差的張瞎子可說了,誰出的主意拿誰填餡兒。道爺你要想不出個法子,咱們這一頓可就是長休飯、訣別酒了。」
費通聽出這小子說話和崔老道如同一個模子里摳出來的,油腔滑調,信口雌黃,沒半句實話,要是編個給人聽的因由也就罷了,單單說了這麼套糊弄鬼的話,鬼聽了都不信。看來崔老道肯定躲在屋裡哪兒都沒去,闖進去倒讓他們說我仗勢欺人,當即抬高了嗓門兒說道:「那可不巧,我今天來其實也沒什麼事,本想請崔道爺上同聚軒吃烤羊肉,既然他沒在,我只好改天再來拜訪。」
「彆扭」說:「小的我可說不上來,我師父乃半仙之體,朝游三山、暮踏五嶽,不是去太上老君的兜率宮討幾顆金丹吃,就是去太乙真人的金光洞下幾盤圍棋,也說不定正在鎮元大仙的五庄觀吃人蔘果呢。」
費通奇道:「崔道爺,我也經常提燈巡夜,又不是沒往南城溜達過,怎麼就沒見過大榮當鋪呢?我聽您說的可夠玄的,什麼叫夜裡還有另一個天津城?」
任憑費通怎麼問,崔老道也不肯多說,手捻須髯道:「天機不可明言,我真告訴你,你就不敢去了。」
費通一肚子苦悶,又沒個對策,想不出如何下手。如果抓個活人,只要不出天津衛,盡可以調動緝拿隊,手到擒來不在話下,走陰差抓鬼他可沒幹過。常言道「隔行如隔山」,這兩件差事之間相差十萬八千里,勾不到飛天蜈蚣的三魂七魄,如何交得了差?轉念一想:不對,捉拿飛天蜈蚣之事read.99csw.com,可不能自己一個人兜了,餿主意全是崔老道出的,要死也得拉上這個墊背的,這叫「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就這麼講義氣。窩囊廢打定主意,顧不上回家,直奔南門口找崔老道。
崔老道揉著吃得滾圓的肚子,連打了三個飽嗝兒,心裏面暗暗叫苦。還別說走陰差的張瞎子,單是這個費通他也惹不起。如今的窩囊廢可不是蓄水池警察所一個小小的巡官,而是天津城緝拿隊的大隊長、官廳大老爺的掌上紅人兒,說紅是謙虛,實則都快紫了。專管緝兇拿賊,說逮誰就逮誰,甭管冤不冤,先在號房裡扔上個把月,多好的身子骨也給折騰薄了,平頭老百姓哪個敢招惹他?如今他是有求於人,假裝客氣,說的話軟中帶硬,你敢在此人面前說半個「不」字,往後還怎麼在南門口混飯吃?崔老道混跡江湖多年,這點兒道理還是懂的,萬般無奈,不得已在袖中起了一卦,當下里吃驚不小,打死他也不敢去找陰陽枕,事到如今,還得讓窩囊廢去當這個倒霉鬼。當下對費通說了實話:「陰陽枕不在別處,就在城南的大榮當鋪。」
崔老道卻說:「實話告訴你,你看天津城四衢八街、車水馬龍,卻是只見其外、不見其內,夜裡另有一座天津城,大榮當鋪仍在原地。肖長安的陰陽枕就押在大榮當鋪,換旁人是沒辦法,想去也去不了,可你費大隊長乃人中的呂布、馬中的赤兔,一來身穿官衣運旺氣盛,二來手上有走陰差的批票,因此說非你不可。你回家之後在床頭放上一盞燈籠,將兩隻鞋脫下來一反一正擺在地上,讓費二奶奶看住了別動。幾時見燈頭火變白了,你就提燈出門,往當年大榮當鋪的位置走,從陰陽枕中勾出飛天蜈蚣肖長安的三魂七魄,以費大隊長的能力,定是手到擒來!」
話剛說出來還沒等落地,只聽得屋中有人咳嗽一聲高誦道號,緊接著「吱呀」一聲門分左右,鐵嘴霸王活子牙崔老道走了出來,腦瓜頂上高高綰起牛心髮髻,卻是鬢髮蓬鬆,看得出這是剛打枕頭上起來,身上還是那件油脂麻花的青佈道袍,積年累月不帶換的,將拂塵搭在臂彎,和顏悅色地衝著費通打了一躬。
正當晌午,南門口read.99csw.com熙來攘往,人頭攢動。大小買賣應有盡有,大買賣看幌子,小買賣就得靠吆喝了,一街兩巷叫賣之聲不絕於耳,什麼叫賣蔥的、賣蒜的、賣米的、賣面的、賣煤的、賣炭的、賣茶葉的、賣雞蛋的,擱在一塊兒賣茶葉蛋的,五行八作怎麼吆喝的都有,這叫「報君知」。其中最熱鬧的當屬那些個說書唱戲拉洋片、打拳踢腿賣大力丸、攀杠子耍大幡撂大跤的,為了引人注目,八仙過海,各顯其能,耍彈變練樣樣齊全,算卦相面的也不少。遠了咱不提,在南門口一帶,提起這一行裡頭的「角兒」,非崔道爺莫屬,一張嘴兩排牙,舌頭耍得上下翻飛,人堆兒里就顯他能耐,想找他可太容易了。怎知費通在南門口轉了一個遍,卻不見崔老道的蹤跡。
費通臉上卻故作詫異:「崔道爺不是雲遊四海去了嗎?怎麼又打屋裡出來了?」
費通只當耳朵落家了,沒心思聽他胡吹,一拽崔老道的袍袖,說了句「走吧道爺」,兩人肩並肩出了南小道子衚衕,穿城而過來到城北的名號同聚軒。當時貴教的館子起名多用「軒、順、齋」,大多是從北京城開過來的分號,其中也分派系,京東以大汁大芡的炒菜聞名,京西以白汁小芡的燒菜、扒菜贏人。另有一涮一烤,涮就是涮羊肉,北京的東來順、又一順,全是以「涮」見長的館子;烤單指「炙子烤肉」,用鐵條穿成的炙子,下邊用松木點火,肉香加上木香,讓人一不留神兒能把舌頭咽下去,就這麼地道。
書接上回,且說張瞎子借窩囊廢之手結果了飛天蜈蚣肖長安,屍首交到巡警總局。陽間的案子銷了,陰間的案子卻還沒結,只得把走陰差的批票交給費通,命他勾來飛天蜈蚣肖長安的三魂七魄,否則就拿他去「填餡兒」。那位問什麼叫「填餡兒」?說白了就是拿窩囊廢的小命湊數。其實張瞎子也是嚇唬他,俗話說「陽間有私,陰世無弊」,生死簿上勾的是肖長安,要他窩囊廢沒用。可是費通膽小怕事,真往心裏去了,由打城隍廟出得門來長打了一個唉聲,恨不得找塊白布往臉上一蓋——死了得了。剛當上緝拿隊的大隊長,這官職可不小了,還沒來得及抖一抖威風,撈一撈油水,卻要去走陰差,這也太晦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