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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綾子

紅綾子

「怪不得,怕有三個月了。」
三妞眼看著那個花薰在空中劃出一道綠色的弧線,跌到門外去了。這些天,慶西發瘋一樣摔東西,摔了再做,除非停電,他從不下玉石車。三妞抱住那個斷了耳墜的花薰,佇在那兒。她想,那次應該拚死不從才對。即使鬥不過,事後也該投了趙河。狗日的苞谷!狗日的返銷糧!這幾個月她一直睡在那頭。慶西再沒理三妞。他開始喜歡賭錢。賭錢好,這盤輸了,下一盤可以撈回來。不像紅綾子,飄走了再也尋不見。
(院子里有棵老槐樹,高兩丈余,樹冠極大。根系也發達,外圍都裸著一圈,像龍爪,緊抓著地。樹蔭極好,晴不曬日頭,陰不淋雨。眾多的螞蟻看中這塊寶地,紅的、黃的、黑的,皆湧來做窩。)
「那是鍊鋼時弄傷的。他當隊長就為這,全村人都知道。」
「好久不見,是不是在屋裡抱娃娃哩?」
「……」
「……」
「何英嫂子,你知道,都是小打小鬧,掙個零花錢。」
「你沒抓他的臉?拿石頭砸他。對了,他額頭上的疤……」
「三妞,你爹終於同意了。我張慶西要有村裡最俊的老婆。」
「你懂個屁!你看那耳墜,髒的讓人噁心,成了賣不出去的賠錢貨。」
「用舊的能省點,再說也能擦好。」
(新房又恢復了平靜。女人只是抽泣,不出聲。夜,依然寒冷。牆角那隻黑蜘蛛仍忙個不停,網已織了半張。男人又在吸煙。)
(月亮掛在樹枝頭,大地銀亮銀亮。物體都照得通體透明。槐花大放,地上像是也出現了一條星河,與天上的相輝映。趙河在村邊畫了個半圓,把村子緊緊環抱。那https://read.99csw.com盤石碾被人遺忘在沿河的那間破房內,不遠處有電磨的轟鳴聲。三妞穿著慶西新買的黃毛衣,頭髮也到石佛寺鎮上燙個大|波浪。慶西看看坐在青石大碾上的三妞,禁不住心魄激蕩。)
「只說你反抗沒有,他撕破你衣裳沒有?」
「那衣裳還在嗎?只要還在就行。」
「不平頂屁用。」
「慶西哥,你真是好人。」
兩人又擁在一起。
「都怨我,原先沒和你說清楚。」
「慶西哥,我有句話要對你說。」
「我,我再擦一遍,會光亮的。」
「我怕你後悔。」
「慶西哥,我想了好久。離了,我不改嫁……」
慶西睜開眼,並不見三妞。他抓了一大把錢,騎上摩托車走了。他要買到翠玉,花他一年半載做個值大錢的,到廣交會上走一遭。
那一夜過後,三妞發現慶西神態舉止都在變。不摔東西,也不指桑罵槐,不大做活,偶爾上次玉石車。整日沒話,喊三百聲不答應,只愣愣地看著你。其他時間圪在老槐樹下,看螞蟻搬家,一看大半天,也不覺著累。
「我知道你心煩我,如今興離婚,世上黃花閨女多得是……」
「我知道你真心待我好,可你心裏不平,你難受,我也難受。」
「我想,我想……她也怪可憐的。」
「還紅臉呢,都是過來的人啦。」
「我忙不忙關你屁事。瘦死了倒乾淨,這個只配挨鎚子,賠錢貨!」
(黃土崗橫卧在村北,綿延幾十里。小麥剛打苞,遍野翠綠。崗頂上站著一個精心打扮過的女人。剛看見那顆晃動的頭,她就把眉眼舒展開來。)
「耳朵又沒塞驢毛,聽著https://read.99csw.com哩。」
「慶西哥,萬萬不能動粗。」
「去那頭睡吧。」
「這,這怎麼好再出口……那天……」
這個時候,慶西向她索命她也給。
「該死的隊長,我日死你八輩老祖宗!」
崗上只留下一個孤零零的紅點。三妞偷眼看男人,見男人的目光正從何英身上收回來。三妞扯住慶西的袖子。
「假的,全是假的。你說你不願意?假的。算我瞎了眼。你這爛貨!」
「我,我說什麼……」
「慶西哥,不是我瞞你,我提過多次,是你不願聽。」
「你哭了?」
「你等等,……我知道你待我好,捨不得丟下我,可你心裏總是不平展。你找一個……我也不會怪你。」
三妞又感到自己像個妻子了。
「有你這麼辦的嗎?我說過多少次,不在乎那幾縷真絲線。」
「……」
「慶西兄弟,我哪點對不起你?」
「去那頭睡吧!我煩。」
「……」
「她是隊長狗日的小老婆!我日他八輩祖宗,我怎麼早沒想到。」
「我不懂……」
「我是說我對不起你,叫你白費一番心。」
「告他個強|奸罪,不死也判他十年!你再說細些。」
「你幹了什麼?」
這比摔東西更可怕。好端端的慶西變成這個樣子,三妞深感罪孽深重。什麼都由著他的性子來。忽一天,慶西要和她一起進城趕廟會。
「球!啥清楚不清楚。全是假的,日他媽沒真的。」
三妞低頭不敢看慶西。男人半天才有些明白,猛地抓住三妞,「再胡思亂想我揍扁你。聽見沒有。她何英算什麼東西,她是隊長……」講到這裏,他突然鬆手了,自言自語說:「有十幾年了,九-九-藏-書那時根生還沒死。」
「慶西哥,我心裏只有你,真的。」
「你別瞎說。」
有些事他沒和三妞講。他扯爛了何英的一件上衣。事畢,他對一臉興奮一臉莫名其妙的何英說:「你娘倆我養活,只是再不準和那狗日的來往。」
「慶西哥,……我只求你給我留個兒子。真的,算我們好了一場,我想看你過好日子。我要說謊,天打五雷轟。」
(那兩個翠玉花薰擺在條几上,一個已經上好光了。三妞上的。邊,是一種華貴的綠。那肚子晶瑩透亮,竟像是汪著一肚子清水。兩邊的耳鏈竟像兩道綠影,細的尋不見,無風竟自擺,把整個花薰帶的有了靈性,頓時成了寶物。這塊翠玉花了三千八,三妞看著那兩道綠影喜上眉梢,心想:真難為慶西哥有那樣的巧手。慶西拉下電閘,愣愣地望著三妞和花薰。她那雙手竟也這般巧,先前怎麼沒注意過?然而四年前就叫人揉搓過了,慶西想。三妞輕嘆一聲,又去拿另一個還獃頭獃腦的東西。慶西走過來,看了半天,冷不丁怪笑一聲。)
「你啞巴了,怎不說活?」
「後悔啥。你還流著鼻涕,我就想等你長大了把你娶過來。」
「美就是美嘛。你就像……可惜我讀的書少……你就像趙河水那樣清……澈,像白,白槐花那樣芬芳。」
「我知道你心裏不平……」
(一個麥天,晚飯後,慶西說去洗澡。三妞等到半夜,還不見慶西,正望著一房傢具發獃。慶西回來了,像是變了一個人,二話沒說,把三妞抱在床上。)
「……」
(冬夜漫長,無邊無垠。男人坐在那兒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床裏面,蜷曲著一個嬌小的女人。她九九藏書用一雙亮眼可憐巴巴地瞅著男人。牆角上,一隻碩大的蜘蛛匆忙地織著一張網。屋內什麼都是新的,連搭在椅子上的兩雙襪子。)
「還不是累的,一天到晚閑不住。」
「那就別說。以後我倆一搭兒過,日子長著呢。」
「怎就對得住?」
「扯淡!天不早了,睡覺。」
(冬去了。新傢具蒙上了一層灰塵。灰不溜秋,幾乎看不見清漆原有的光澤。椅子上的襪子早已舊了,散著一股臭氣。黑蜘蛛早把網織起。伏在暗處,做待跳躍狀。對那些在網前飛舞的蚊蠅別有用心地笑。床上早換了毯子。天已轉暖。床東頭有一雙亮眼盯著蜘蛛。西頭,一縷青煙裊裊,升騰在房頂匯成一片,瀰漫。良久,女人爬過來。)
「我對你發誓,就干這一回。」
「我饒不了他!」
「慶西哥,我沒那麼好。春天的趙河水清澈、透明,我比不上。白槐花乾淨,沾一點灰塵就枯,我沒那麼潔……慶西哥,有件事我一直想對你說,可我怕,我的心裏只有你。不說又對不起你……」
遊街算個球!一挺就過去了。那些年誰不偷?你個沒主見的女人。你說就那一次,何英那騷|貨不也說就隊長一個相好?全是假的。我事先怎麼沒聽到呢?
「中球用,沾上了,沾不上那還叫翠玉?你這蠢豬——豬,成事不足。」
「看你忙成這樣,我想打個下手。這些天你瘦多了。」
「沒那麼便宜!我日他祖宗!」
「我就喜歡你這樣看我。」
「和何英那騷娘們兒。」
那天夜裡,慶西夢見了那條紅綾子,只是不那麼鮮艷。醒來后,知是夢,便嘆口氣,接著睡,再睡。
「可別,可別這麼說。」
新婚之夜,慶西挨了九_九_藏_書當頭一棒。他看見一條美麗的紅綾從三妞身上飄了出來,穿過窗欞飛向冥冥夜空。他知道紅綾一旦飛走,就再也找不回來。他拼死拼活幹了四年,為的是這條紅綾。輿論就要斷定他張慶西要打一輩子光棍的時候,分田到戶了。那時候,他發誓要娶全村最漂亮的姑娘為妻。他要讓人們瞧瞧,也要讓那狗日的隊長知道,他張慶西一定能活得比任何人都滋潤。前些年,因為他偷著出去學玉器活兒,隊長派人抓過他,給他戴高帽子遊街,扣他的口糧,從來不分給他返銷糧。他常常餓得頭暈。為娶三妞,他出錢為三妞家蓋了一座青磚四合院。他自己也蓋了一座比隊長家氣派得多的院子。把三妞娶過來,來年再生個足勁的兒子,也算出了憋了十年的惡氣。如今,一切都完了。他看看熟睡的三妞,把大半截煙扔在地上。掀開被子,他看見三妞胸前快要脹破胸衣的雙乳。這東西四年前就叫人捏揉過了!他一把扯爛三妞的胸衣,抓起她,揍!手腳不停,嘴裏也在罵:「我把你這個千刀萬剮的……」打累了,罵夠了,顧不得女人嚶嚶地哭,又一次……
「我偷了隊里的苞谷,叫他撞見了。說要遊街,又說給一百斤返銷糧……媽那時正有小妹,沒吃的……」
「三妞真是個精細人,嫂子還沒落到打飢荒的田地。慶西兄弟怎瘦成這個樣子?」
「我幹了!」
「四年多了,早做了小妹的尿布……」
「誰像你那臉皮,百十個人鑽不透。三妞,回家去。」
「笑話!打他還嫌髒了我的手。可我饒不了他。」
「……拽掉個扣子……」
臨分手的時候,慶西扶著三妞的肩,對她說道:「明天咱們都刷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