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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你到青春最後 美好之八 執執念而生,是為眾生

陪你到青春最後

美好之八 執執念而生,是為眾生

她驕傲地仰起頭。
她看到許許多多的楚天闊一起笑了。
一通撲騰之後,好不容易抓住了她才勉強站穩,結果最終的姿勢竟然是緊緊地將余周周圈在懷裡。
「其實我一直都很美。」
聖誕節和班裡幾個同學交換了賀卡,米喬和彥一欣然收下,然後一個笑話她字寫歪了,另一個則道歉足足有十遍,只是為了解釋自己為什麼沒有買賀卡回贈余周周。
十月的天空總是明朗,余周周削蘋果的技術愈加純熟,終於能做到從頭削到尾果皮不中斷了。
「你們……在談什麼?」
辛銳在公車上幾乎凍僵了,不得已放棄座位,站起身跳了兩下試圖緩過來。
「那,拜託了。謝謝……」他正色道。
「所以再見面我可能就是你的學弟了。」他笑了。
余周周笑了:「老師,你想多了。我就是還沒找准學習方法而已,我會努力的。」
凌翔茜已經不再考慮這句話裏面有多少驕傲的成分,也不曾計較楚天闊無意中貶低了林楊的能力,她只聽到,這個男生願意為了寬慰她,以身試法,要放棄第一的位子。
「彥一?」
凌翔茜抱著筆記本,站在主鏡面前抬起頭,才發現因為這幾面鏡子的無限反射,她現在已經站在了無數個凌翔茜中間。
指尖倒是有輕微的痛感,耳邊有噼啪作響的錯覺,林楊感覺到髮根處有些酥麻,低頭就看到余周周站在自己旁邊,瞪大了眼睛盯著他的頭髮。
她希望余周周的背後和她一樣不堪,那個笑容甜美的小公主血統並不純正。儘管她曾經拯救、保護了自己——甚至就連曾經的這些救助,辛銳也總是會告訴自己,那不是余周周的功勞,那只是自己足夠爭氣、足夠勇敢,並不是藉助外界的任何人。
「你聽周杰倫的新專輯了沒?超好聽!」陳婷自說自話坐在辛銳身邊,剝青橘子的時候,汁水濺到了辛銳眼睛里,她絲毫沒有發現辛銳流淚的左眼,依舊自顧自說著。
「你。」彥一笑笑。
沒想到,對方不依不饒。
米喬表情凝滯,然後下一秒鐘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她把桌子捶得震天響,每一拳都砸在她的男人艾弗森臉上。
林楊好像不再慌張,反而笑了出來。
「我從小到大就沒有興趣跟你搶爸爸。
陳桉臨走的時候輕輕拍著她的頭說:「周周,找一個人來愛,或者恨吧。」
路宇寧愣了一下,吐吐舌頭轉身就跑。
凌翔茜搖搖頭:「沒,我認錯人了。」
「謝謝,再見。」
「所以呢,為了那個黑臉包公不要一天到晚找我麻煩,你就乖乖地把卷子抄好了給我——你知道你手上那三張寫好的卷子是誰的嗎?」
「唉,就那麼回事兒吧。」
不是另一個人。只是辛美香。
學校是不老的怪物。
她和很多人一樣,懷揣許許多多夢想,閉上眼睛,自己就是希瑞,有上天賜予力量,拔出寶劍,沒有斬不破的黑暗。
她現在最想做的,就是挎著李靜園的胳膊,懷揣著最甜美的秘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逛科技館。
整個人埋在水底,仰起頭,陽光隔著海水表面,像一片晃動的液態水晶。
「周周,新年好。」
傍晚的時候,她和陳桉光著腳丫在漫長的白沙灘上散步。余周周每走一步都要將腳趾埋進沙裏面,再抬起腳的時候就可以朝前面揚起一片白沙。
余周周忽然很想笑:「是嗎?可是過年的時候,我沒有時間啊。」
她終於不再是辛美香。
「余周周今天沒來上學,你白來了。」門口靠著的短髮女生頂著大大的黑眼圈,瘦得像個大煙鬼。她把校服反著穿,背面朝前,兩隻空袖子好像幸災樂禍似的晃來晃去。
然後坐下,左手支撐著腦袋,低著頭好像看著書一樣,繼續瞌睡。
考試結束鈴打響的時候,余周周騰地站起身。辛銳有那麼一秒鐘覺得余周周要衝上來撕了她——她從來沒見過余周周那樣憤怒。
他張了張嘴,不知道怎麼說,最後笑了笑:「畫得真丑。」
她很少委屈自己,自從很早之前領悟到,費盡心機討好他人、討好上天,其實得不償失,真正應該厚待和寵愛的人是自己。不願做的事情再也不勉強,說「不」的時候乾脆利落,直接屏蔽對方的反應。
她用力點頭。對面兩個長輩眼底的擔憂和關心讓她鼻子有些酸,她攥著大舅媽的手搖了搖,那雙手曾經在午夜一遍遍地用酒精擦拭著她的額頭。
沒想到,最後的結局,她竟然又向著他的人生軌跡前進了一步。
余周周心都顫了一下,想也沒想就回答:「好,好!」
辛銳從期中考試之後不再願意浪費半個多小時的時間站在站台上發獃閑逛,總是一個人留在教室裏面自習一個小時再離校。
凌翔茜走出教室的時候,曾經余周周心裏的那抹「人面桃花」已經變成了慘白。
余周周在燒紙錢的時候從來不會絮絮叨叨地說什麼「媽媽收錢吧」,她不相信人死了之後會有靈魂,所以也不相信什麼「媽媽會在天上看著你」一類的鬼話。
幸福猝不及防,林楊害怕自己突然醒過來,發現這隻是一場夢。
他呆了呆。
無法開口,有種恐懼突如其來。面前好像又是初中語文老師那張冷峻的臉,她滿腦子嗡嗡亂響,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說不出,抬起眼,看到的是當年余周周同情和鼓勵的眼神,漸漸模糊。
然後低下頭迅速地編輯了一條簡訊。
正說著,余周周已經爬上了樓,跑了過來。
余周周把「其實我覺得李雷喜歡的是Lily」咽進肚子里,繼續編,「韓梅梅大叫,李雷李雷,你快看電視,有關於你的新聞!」
不要,那樣做的話就真的不像男人了。
「但是你不想知道,你和三班的凌翔茜、辛銳的差別在哪裡嗎?」
「反正我是覺得挺驚訝的,可是她也沒跟我提過這些……我覺得可能是那個叫周沈然的胡說八道,不過細節什麼說得挺像真的。初中的余周周可不是這樣,她性格變化這麼多,我是覺得非常驚訝的,擔心得不得了,但是也不知道為什麼……」
這樣的一天,終於結束。
然後笑了。
高二下學期的期中考試,林楊不明不白地考了年級第一,而楚天闊,莫名其妙地淪落到了第六名。
夜深人靜躺在床上,她問自己,如果她現在墮落成一個小太妹,或者輟學去要飯,又能怎麼樣呢?如果這一刻周沈然和他媽媽再次出現,又能怎麼樣呢?
「你丫拉著一張鍾馗的臉給誰看呢?!該上哪兒吃上哪兒吃!」
然後冷靜下來:「陳桉,我沒錢。」
昨晚,陳桉說:「周周,其實我不是神仙。我只是比你大六歲而已。」
突然感覺到有人在自己肩頭輕輕地拍了一下,凌翔茜回過頭,猛然對上了楚天闊的眼神。
「這話可不能亂說……雖然我知道你說的是實話……」
林楊笑笑:「那個,楚天闊,你好好加油。」
明明早就告訴自己,既然她拒絕,那麼就再也不要理她,再也不要。
凌翔茜不知道是悲是喜,她一時間無法接受楚天闊的坦白,只是站在原地,被無數個人影迷惑得不知所措。
林楊,為什麼連你都這麼說。
余周周像只剛剛走出媽媽的領地去探索世界的小豹子,林楊幾乎都能從她澄澈的黑眼睛中看到自己的傻樣兒。
余周周不知道米喬為什麼說這些,為什麼語氣中有一絲絕望的意味。她只看到陽光灑在米喬身上,閃耀著最最年輕的光澤。
她記得那酸酸甜甜的味道。那時候,她們總是單買一小瓶,插上細細的吸管,一口一口的,捨不得喝光。
·To be continued(未完待續)。
「……嗯。」怎麼說得這麼輕鬆……彥一有些臉紅地看了一眼語氣平常隨意的余周周。
她拒不承認自己與楚天闊之間的事情,她相信,即使楚天闊被問到,也一定什麼都不會說。
「你爸爸在書房裡面會客呢,我看這一時半會兒結束不了,就給你打了個電話讓你自己先打車回來。來,把外套脫了,洗手,到廚房吃飯。」
辛銳低下頭,快速地說了幾句話,低頭躲避陳婷驚訝的目光。
「可是我想念一個人。」凌翔茜大方地開口,笑容慘淡。
米喬放肆地大笑起來,就像剛才站在門外時一樣。
每天中午一下課,他就樂呵呵地跑到七班的附近轉,等到余周周走出來,便不遠不近地尾隨,要到食堂了就快走幾步拉拉她的馬尾辮,擺出一副 「真的好巧啊」的表情。
只是那兩個背影一直踩著他的生物書的頁面,留下一串讓他迷惑心慌的腳印。
凌翔茜很想問問大夫,每一個面部痙攣的中年女人都會配套似的被附贈一條格外敏感的神經,除了玻璃罩子,還有什麼辦法讓她們不受刺|激?
現在不能,那麼以後呢?
她以後做什麼不重要。她要的只是這份耀眼和寵愛。
冗長的畢業典禮終於要結束,余周周站在主席台後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被太陽曬得暈過去了。
她的目光黏著在「客觀規律與主觀能動性」這行黑體字上,冷不防被米喬用鋼筆狠狠地戳了一下。
寒假補課的通知很快就下來了。
周周望向窗外一片蒼茫的灰色,突然感覺到什麼東西在心底蠢蠢欲動。
那天,余周周終於鼓起勇氣坐車回到了自己和媽媽的那個小小的家。她沒有上樓,只是在樓下轉了轉,沿著以前和媽媽一起飯後散步的路線,漫畫租書屋、涼亭,還有食雜店。
「我他媽都病成這樣了,你還給我出去喝酒,你他媽怎麼不直接喝死?」
「完了?」
余周周想了很久,自己究竟怎麼了。先是在考前瘋狂複習,緊接著又開始口無遮攔,還對著林楊傻笑。
讓凌翔茜吃驚的是,死氣沉沉的課堂上,辛銳竟然是少有的幾個積極分子之一。她對辛銳這個陰沉女生的印象始終是「高考不考的我就不學」這種水準,此時此刻,她的踴躍發言讓凌翔茜費解。
「終於拆了。」辛銳說。
「老師你說話很中肯,我的第一名只是一時幸運,也是我一段時間突然用功的原因。我和凌翔茜、辛銳之間肯定不同,可能她們比我聰明,可能她們比我動機強烈。不過,我真的沒興趣知道——何況,老師你確定自己真的知道我們的差別嗎?」
「失手?好啊,最好趕在高考的時候,讓你一氣兒看個大笑話。」
大夫被她殷切的目光逗笑了:「沒事了。」
歐洲、北美、巴西、印度、中國、日本、蒙古……這個老頭子的足跡踏遍了全球。
何瑤瑤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中考成績,死死咬著嘴唇:「行,我說不過你,你不就是成績好嗎,其他什麼都不是,你以為人一輩子就指著考試成績活?你自己看看你們文科的凌翔茜、余周周,哪個不是比你漂亮、比你成績好?沒本事就來欺負我是不是?你犯什麼病,炫耀有癮啊?小學心理陰影沒治愈啊?!」
余周周和林楊用了一整個下午去了林楊認為有可能找到凌翔茜的所有地方,一無所獲。
他終於還是說了:「余周周告訴我,凌翔茜被冤枉作弊,從考場上離開了。」
余周周點頭:「我的確可以對著鏡子一直笑得燦爛。」
凌翔茜到最後也不知道她和楚天闊之間究竟算什麼。他會發給她「晚安,早睡吧,乖」這樣的信息,可是白天卻不聲不響,她無論發什麼樣的簡訊,他都不回復。沒有人在的時候,他甚至還曾經輕輕地擁著她,吻過她的額角,可是一旦當著其他人的面相遇了,他的態度就比以前還要冰冷十分。
「林楊,我是想說……」
只有辛銳自己知道,她為了變成另一個人付出了多少努力。當初余周周居高臨下地幫她,以為她所要的只是好成績,擺脫所謂的差生待遇。
熟悉的記憶撲面而來,林楊怔怔地盯著地上的西紅柿炒雞蛋許久,旁邊的女生幾次道歉,他都冷著一張臉沒有反應,對方快哭出來的那一刻,他突然站起身,朝門外跑過去。
林楊訝異地張大嘴,余周周正看著他,笑容裏面帶著一點點狡猾。
余周周呆愣了足足有一分鐘,才反應過來米喬在說什麼。她滿臉通紅、瞪著眼睛、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將米喬桌子上用練習冊堆成的高塔齊齊推倒。
To be continued.(未完待續)
她匆匆吃完飯,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卻不敢鎖門,一會兒媽媽敲不開門又會吵嚷的。
他不得已咽了咽口水,順著她的思路繼續:「李雷大驚失色,立即抓起聽筒按了韓梅梅的電話號碼,可是聽筒那邊傳來的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她說……」
米喬說完之後咳嗽了幾聲,低聲咒罵了一句「走廊里真他媽冷」,就晃晃蕩盪地進屋了。
「一點兒都不失落嗎?他就這麼不見了。」
林楊頭腦一片混亂,他已經回憶不起他是怎麼從食堂換影移形到這個地方變成包身工的。
他掛下電話,再一次輕輕地揉了揉余周周的腦袋,充滿了安撫和保護的意味。這麼長時間以來,余周周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毫無成見地觀察他,她一直以為他還是一個被爸爸媽媽和周圍人寄予厚望的、一路順遂的小男孩,自以為是、充滿陽光,可是此刻才發現,他的語氣中有什麼東西在破土發芽,無關優秀,只是歲月。
同樣的一句話,蔣川也問過,可是凌翔茜只聽見了楚天闊的這句,她的世界里只回蕩著這句話,散發著溫暖早春的氣息。
「完了。」
「我的確沒有什麼別的想法啊!」
有時候依賴的感覺也不是那麼壞。
「你這樣的學生,屬於心裏很有數的那種。你媽媽也總給我打電話,讓我多照看你,畢竟處在你這種年齡,難免有些浮躁的想法,很不成熟……」
對林楊來說,愛情的感覺是奇妙的。他明白了自己的心聲,也篤定了余周周的感覺——雖然對方並沒有說喜歡他,但是至少沒有甩開他的手,乖乖地跟著他走了那麼遠——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她一貫的不冷不熱、不在乎,只是林楊決定這一次不去考慮這種可能性。
電話那端的蔣川仍然不住地吸著鼻子,凌翔茜突然真的有些無理取鬧,她輕輕地說 :「蔣川,你能不能別總像個擦不幹凈鼻涕的孩子?」
林楊翻了個白眼:「好好吃你的葯,包租婆!」
「其實,你也不是喜歡溫淼。你只是因為討厭我。」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余周周心裏緊繃的那根弦終於鬆了下來,她疲憊地笑了笑,四下無人的午夜,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一秒鐘有一生那麼漫長,楚天闊不再笑,目光從她身上挪移開,三生三世之後才回應她。
她忽然想起張愛玲說過的某句話,原文已經記不清了,大意不過是,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虱子。
她不是白娘子,不是女俠,不是希瑞,不是小甜甜,不是任何人。
凌翔茜把額頭輕輕抵在鏡面上,有些疲憊地閉上眼。
「余周周,你要是不想去……就直說,我不勉強。」
林楊掛了電話才突然發現,他竟然完全記不得,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蔣川說話的時候不再吸鼻子了。
「……」彥一已經想要撞牆了。
他就這樣英勇無畏而又稀里糊塗地把右手伸進她戴在左手的手套上,然後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好好吃藥,多喝熱水,穿暖和一點兒,別看書了,多睡覺,好得快。聽話!」
做個好孩子。考級的等級一定要是「優秀」,考試一定是第一名。飯局上小朋友們被拉出來唱歌,說場面話助興,大人們紛紛在底下品評誰家的孩子最大方、最乖巧、最像小大人,她一定要佔至少一個「最」字。
不過她有沒有別的想法我就不知道了。
「我說的不是這個,」余周周哭笑不得,「我是說,我們不要一起吃飯了。」
「Sorry!」凌翔茜說。
正想要補救,對方已經轉過身來,一臉無懈可擊的笑容。
「天開始熱起來了。」她說。
米喬在後排也打了個哈欠,沒有人注意到,彥一的歷史書已經很久沒有翻頁了。
林楊。余周周想起這個人,有些迷惘地抬眼,四月末的天,流雲四溢。
辛銳停住。
「所以?」
米喬一如既往的口無遮攔。余周周回頭懶懶地答道:「是啊,日久生情。」
「道理我說不過你。不過你就是和以前不一樣了。你眼睛裏面沒有熱情,你不喜歡笑了,沒有活力,也沒有……沒有夢想……我想讓你變回來。」
他一走神,就很難控制住掙扎的余周周,混亂之中,倒是他自己的手先摸到了靜電球上。
「……這是什麼?」
余周周坐在桌子前一邊翻著《中國國家地理》漂亮的彩頁,一邊揪著盤子裏面的葡萄。她剛剛掛下陳桉的電話,腦子裡一片混亂。
辛銳繼續微笑:「猜到了,也就那樣,我也是隨便問問,禮貌而已。」
林楊皺皺眉,思索了一陣子:「他接過來電話,聽出來是韓梅梅……他的女朋友韓梅梅。」
辛銳點頭:「對,文科的題的確簡單,不過是對於我來說。其實對我來說,初中升高中統考的題也挺簡單的。」
余周周仰起頭,突然想到,觀世音沒有掐死唐僧的原因,也許是唐僧太高了,觀世音使不上勁兒。
余周周的父親拿著那一排喜樂走出超市的大門時,門口已經沒有了余周周的身影。
余周周搖搖頭:「我們不一樣。你還背有那麼多期望。」
夏天就這樣來了。
余周周的心漏跳了一拍,卻又鬆了一口氣,她笑笑:「他們分公司要搬家,正忙著清理庫存呢。」
「剛睡醒?」
陳桉的笑容裏面有太多複雜的含義,余周周不打算讀懂。
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林楊整個寒假過得極為充實。
楚天闊似乎沒有聽出來她語氣中的真誠和抱怨,只是自顧自地接著水,在氤氳的熱氣中隨意地回答:「沒事,反正你考試的時候一定很神勇。」
「林楊……」
陳桉輕輕地拍拍余周周的頭,像是一種默許的鼓勵。
他們又一起玩了很多設施,直到周圍同學陸陸續續都走光了,林楊才在余周周的催促下依依不捨地離開了科技館。
突然,彎起嘴角,好像生活中終於有了一個甜蜜的目標一樣。
辛銳答題很快,開始寫作文的時候,語文考試還有一個小時十分鐘才結束。題目是「生命中的平凡與偉大」,她在論據裏面填充了大批大批「感動中國」評選出的平凡的小人物的事迹,寫著寫著不禁想要笑。
楚天闊有些尷尬地站在原地,在林楊抓起書包跑回來的時候,他已經驚呆了,第一次直白地說出感受:「你瘋了?你難道不考試了嗎?」
不,也許見過的。只是那時候她只顧著蜷縮成一團,不敢抬頭,只能聽到徐志強的辱罵聲,還有餘周周憤慨的指責聲。
連這種裝模作樣都快樂。
路宇寧笑得一臉陰險:「怎麼不能啊,跨班算什麼,早晚是一家人。」
林楊歪過頭:「米喬,你為什麼要幫我?」
她從來沒有看見過米喬哭泣,沒有看見過她像他們一樣悲悲戚戚、自怨自艾地四處傾訴那些微不足道的煩惱和挫折。在大家一起玩Cosplay的時候,她可以指著自己深陷的恐怖眼窩主動請纓扮演《死亡筆記》裏面的L,好像病情給了她多麼得天獨厚的機會一樣。
彥一的期中考試成績並不好。每下來一科成績,他的臉色就會灰白一分。
飯桌上,媽媽竟然神經兮兮地問:「要不要重新練鋼琴,儘快恢復到初一時候的十級水平,然後考藝術特長生?」
在機場的安檢口,余周周回頭看著安然佇立的陳桉,那棵樹,總有一天會紮根在某個她不知道的地方。
林楊一整堂物理課都在盯著窗外發獃,具體也沒想什麼,腦子裡面亂七八糟的,精神很鬆弛,唯一緊張的部位就是左手——緊緊地攥著手機,總是覺得它剛剛好像振動了一下,然而低頭瞄一眼,什麼都沒有。
「你生病了嗎?」
她看不清對面人的反應,索性轉身走掉。
辛銳最終還是跑到教導處去給凌翔茜說情。她並沒有勇氣說出真相,可是仍然一遍遍地擔保,凌翔茜只是忘記在考試前把資料收到書包裏面去了。她坐在凌翔茜后桌,看得一清二楚,對方絕對沒有伸手碰過那堆資料。
剔除光環什麼都不剩的凌翔茜,也同樣被愛著。
一路狂奔至七班門口,在大冬天嗆著冷風用百米衝刺的速度跑了四百多米,他停下來的時候扶著牆幾乎想要吐。
「林楊?」余周周下意識地喊了他的名字。
米喬在背後插上一句:「意思是說,你平時就這德行。」
辛銳從那目光中讀出了窮途末路的鄙視。
美香食雜店。
只是再也沒有人叫她小燕子。
一點兒都不知道。
這種勇氣不可見人,更無法歌頌。
泯然眾人。她笑詹燕飛泯然眾人,卻忘記了,幸福永遠都屬於平凡的大多數。
好像誤入衣櫃走著走著卻進入了魔法世界的小女孩,余周周奔過去,綻放了一臉闊別已久的單純笑容。
他需要見到余周周,但是又不想以「早戀」的方式見面,於是便開始在大冬天起床晨跑——他不覺得冷,因為他從心裏往外冒火。從他家一路跑到余周周外婆家的樓下,在樓底下站一會兒,用隨手撿到的任何工具在樓門口有些陳舊的黑色木門上畫正字,然後再跑回去。
凌翔茜嘴唇顫抖著,她只瞥了余周周一眼,輕輕地說:「我沒有,不是我。」
還是根本不需要別人關心?
不斷演變的海岸線,倏忽間太陽已經不見了蹤影。天邊一片氤氳曖昧的橙紅淡紫。
「沒辦法,我必須出來找她。否則我還是人嗎?」
嘴巴漸漸緊緊地抿成一條線。
但是,她還是用不大卻堅定的聲音說:「無論如何,當年,謝謝你。」
「考得怎麼樣?語文題有點兒難。」楚天闊早就在之後的幾次考試中重新奪回了第一名,面對林楊的時候依舊大度淡定,笑得很隨和。
「嗯。」很清醒,仿若迴光返照。她的心向下陡然一沉。
幾分鐘后,她走出校園,打車,坐到裏面對司機說:「省政府幼兒園。」
爛泥扶不上牆,而且還是兩坨。
「The innocent can never last.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天真不會永恆,當九月結束的時候喚醒我。)
出了校門也不知道應該去哪裡,隨便踏上了一輛公交車,坐到終點,再坐上另一輛,再坐到終點……
也不是得到了就不會失去的。
辛銳卻不再笑。
關於余周周的謠言肆虐到極致的時候,林楊正在東邊的濱海城市參加物理和數學聯賽的集訓。
林楊並沒有再打過來。這讓凌翔茜更有了一種自己在無理取鬧的感覺,眼淚在眼圈中轉了半天,突然聽見床上的手機終於響了。
林楊幾乎要被自己的口水嗆死。他兩分鐘前剛剛作的決定,這個女生怎麼一副她早就知道的樣子?而且還說得那麼直白……
在彥一看來,自己努力那麼長時間成績毫無起色,而余周周只是考試前三天發奮了一次,就能考年級第一,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過公平這種東西。
到這裏為止了。
親情這種東西從來都沒什麼神秘的,從不知不覺開始,不斷地在一起,不斷地提供溫暖和愛,最後,她就一定離不開他。
余周周三個清秀端正的字像篆刻一般印在左上角。
她為了這樣一個幸福的機會,斷然拒絕了幻想世界中兔子公爵提出的邀約,拋去女王的榮華富貴,專心地跟著媽媽,冒著冷風一步步走完漫長的旅程。
「畫得再好也沒有什麼用。」
聲音中沉沉的怒氣讓余周周不禁有點兒心慌。
「林楊……」她終於還是底氣不足地輕聲喚著他的名字。
余周周有種被雷劈了的感覺,她想都沒想就回復了一條:「你知道觀世音為什麼想要掐死唐僧嗎?」
然而周沈然明顯不這樣想,他冷笑了一下,剛剛要開口,就聽見余周周大聲說:「拜託,你住口。」
「嗯,好久不見。」
醫院的地址比較偏,他們出門的時候,大街上已經只剩下橙色路燈,連一輛車都沒有。寬廣的十字路口上,只有孤單的斑馬線和紅綠燈。
三萬英尺的高度,余周周終於飛回自己的世界。
米喬說:「年輕有追求一切的資格,過期不候。」
「完了,到你了。」
雖然於事無補。雖然不夠勇敢。
路宇寧像個幽靈一樣從林楊的背後跳出來,嬉皮笑臉地對余周周說:「妹妹,我們幾個終於找到你了。這一個多月林楊一下課就腳底抹油,兄弟都不要了,原來就是來找你呀……」
彥一搖搖頭,不知道怎麼說。
他有什麼話想問,可還是埋在了心裏。
她知道周沈然在分校,也一定會聽說,所以她必須考文科班的年級第一。
余周周的確不在乎。當有女生神神秘秘地拉著剛剛返校的米喬八卦這件事情的時候,米喬伸手就是一巴掌:「除了嚼別人舌根還會點兒別的嗎?他媽的不知道真假的事情就能四處傳,還『別告訴別人』——你自己先做到再說吧!」
余周周笑了。
和辛銳很像的夢想。
許多年後,她不會記得辛銳,只會記得這些細節。
余周周手裡的蘋果皮應聲而斷。
她的世界裏面已經不再有奧數。
音樂課、美術課上,老師用大屏幕放欣賞片段的時候,她一直拿著抄寫了成語和英語單詞片語的便箋低頭背,彷彿沈屾附體。更不用提隔三岔五逃掉的體育和課間操。只有外教課,她積極地發言,因為她覺得,英語口語是很重要的技能和門面。
「喂,你怎麼突然這麼激|情四射?愛上政治老師了?」
「那個小孩躺倒在空曠的大馬路上,四仰八叉,對著天空大聲說,我終於可以自由自在地躺在大馬路上了!」
他一走,米喬就聳聳肩說:「我的保媒生涯失敗得很徹底,很徹底。」
生活本身就是一種刺|激和折磨。何況她媽媽會因為一隻開窗時紗窗沒有擋住的蒼蠅、蚊子而大發雷霆,也會因為一句「就那麼回事兒吧」而語音顫抖、橫眉立目,左臉顫抖得彷彿唐山大地震——她要怎麼做才能讓媽媽不激動?
然而和余周周一樣,奔奔的生命中也有太多屬於別人的軌跡。
余周周想起余婷婷。她的小姐妹告訴過她,病房裡面瀰漫著的氣味讓人作嘔,孤獨會改變一個人。
林楊沒想到余周周開口想要說的竟然是這個,他有些局促地撓撓頭,「我只是沒有讓女生花錢的習慣,要不,你要是覺得這樣不好……這頓你來刷卡?」
這是她最後的驕傲。
要不要發一條信息,對她說對不起?
突然被自己的想法驚嚇到了,他的臉紅了紅,搖搖頭想要把這種詭異而不健康的想法甩出去。
林楊挺直了身體,認真地說:「我不希望我這麼努力,你卻……你總是這樣。從來都是這樣。」
然而,她彷彿聽到了陳桉的搖頭聲。
米喬嘴裏向來沒什麼正經話,余周周嘆口氣,沒有注意到米喬正在瘋狂地向林楊擠眼睛。
她突然直起身子。
余周周笑了,她的眼睛捕捉到了另一個瘦削的背影,一瞬間就消失在了鏡子的角落。
「其實不是這樣的,」余周周慢慢地說,「我沒有像你擔心的那樣破罐子破摔。我只是想起,小學時候,我覺得沒有爸爸這件事情壓得我都受不了了,生怕別人知道,一心想要躲開。」
余周周知道,那一刻,她是甘心去做一顆自殺性炸彈的。
凌翔茜百無聊賴地有一搭沒一搭聽著課,突然聽見老頭問起有沒有人在公共汽車上遭遇過小偷。
林楊瞪大了雙眼,眼前平靜微笑著的余九_九_藏_書周周似乎已經洞悉了自己和米喬的小把戲,而那種淡定自若的態度彷彿在暗示他,無論如何折騰,無論耍什麼花招,對她都不會有一丁點兒用處。
「最近學習生活一切都好?外婆的情況有沒有好些?」
「……周周?」林楊的聲音透著一股驚訝,還有自己都沒發覺的喜悅。
余周周停住,看看身邊的男人,又看看櫥窗裏面的喜樂。
陳婷點頭如搗蒜。
凌翔茜捏著電話,很長時間沒有出聲。
林楊一時哭笑不得,悲喜交加。
然而這世界百分之百的事情太少。
走了幾步,悄悄回頭,那個少年仍然站在原地看她。那樣美好的輪廓,春天的陽光透過綠樹遮蔽從他背後照進屋子裡,他像一株長在水泥地上的開花的樹,看起來仍然那樣完美無缺。
也許他們早就應該擁抱彼此的。
米喬咳嗽了兩聲:「不信。」
抬起頭,大腦一片空白,她幾乎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麼。
「我剛才給我們班主任打電話了,他說處分還沒有商量出來,凌翔茜就拎著書包出校門了。」
余周周沒有注意到,林楊粗具規模的男人尊嚴已經被她一句話戳得千瘡百孔。她很認真地告訴他:「真的很像我媽媽……很溫暖。」
她微笑地看著她說: 「老師,我沒興趣知道這個。」
余周周不知道自己翹掉這個夏天高三的第一場補課,千里迢迢地奔來到底是為了什麼。陳桉似乎從來不在意別人眼中那些很關鍵的事情,無論是她的高三還是他自己的。
「我沒跟你急啊,我現在態度很好的。再說現在回去也沒有辦法再參加考試了,你讓我專心找她吧。」
只是這一次,她發現靠牆那排第三桌的女生一直在偷看她前面女生的桌洞,擰著眉頭,好像發現了什麼的樣子。
突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她抬起頭,發現竟然是那個澳大利亞外教,老頭子勉強躲在大批老師擠出的一塊小小的陰涼中,招呼她進來躲一躲。
「你們都接著答卷!」李主任站在門口,目光複雜地盯著凌翔茜,「你先去我辦公室。」
那種像煞有介事的冰冷,讓凌翔茜一度懷疑額角的溫度和那一刻狂亂的心跳是不是幻覺。
懶懶散散地回答著問題,正想要找借口離開,突然看見街邊小超市的窗口裡面,有一排四小瓶獨立包裝的飲料,米黃色的瓶身,錫紙封口,名叫「喜樂」。
當周沈然告訴她那一切的時候,她甚至都沒有過求證的打算,一瞬間就相信了。儘管周沈然個子小小,駝著背,還抖腳——可是她相信他說的是實話。
凌翔茜心如刀割。
凌翔茜覺得有些課堂上的老師嘮叨起來沒完,只是在浪費自己的時間,所以她為什麼不可以用那堂課的時間來完成其他科目的練習冊?自習課上她看到辛銳就心煩,陸培培小嘴「叭叭叭」像高音揚聲器一樣剎不住閘,於是抱著書出門溫習,難道不可以嗎?
畫面上的女生,馬尾辮高高翹著,頭卻低到極點,正一邊咬著指甲一邊聚精會神地盯著腿上的漫畫書,只有面目是淡漠模糊的。
「原來你也聽說了那些傳言。」凌翔茜繼續笑。
凌翔茜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是特別難過。她好像早就已經麻木了,只是站在樓群包圍的廣場中央吹著冷風,什麼都沒有想。
凌翔茜伏在桌面上,冬天總是讓人睏倦抑鬱,她越想越心煩,一把拽過手機,撥通了林楊的電話號碼。
好的,再見,圖書館先生。
她發的簡訊,通通石沉大海。
余周周有點兒興趣,她放下書,迴轉身趴在米喬的書桌上:「可我是第一次……」
他急急忙忙地跑過來,胡亂地朝余周周和林楊打了個招呼,就趴在門口焦急地朝裏面張望著。
「這次怎麼了,語文開竅了?」
余周周清晰地用眼神傳達了「我鄙視你」的中心思想。
家裡的電話響了,大舅媽在燒熱水,大舅在衛生間,余周周放下鋼筆跑到客廳接起了電話。
「考個好大學,繼續讀研究生,然後找個好工作。」面對余周周平淡無謂的態度,彥一也漸漸放開了。
然而,眼前的林楊,面對自己的態度總是和面對別人的時候有著天壤之別,那麼耀眼的一個人,總是在她面前委委屈屈像個被欺負了的孩子,而且,常常會變得很倒霉。她的淡漠和了悟在他眼裡卻是受傷的證據,面對對方鋪天蓋地的愧疚和補償之心,她不忍拒絕——說不清到底是誰補償誰。總之,如果接受「贖罪」並且裝出生活漸漸充滿陽光的樣子,是不是能讓他覺得好受些?等到自己在對方眼中「痊癒」了,他們就可以塵歸塵、土歸土,安靜地在各自的軌道上面漸行漸遠了。
她停住,回頭用晶亮的眼神盯著彥一:「於是他又變成了現在的你。」
站在講台上進行升旗演講的是高一的學弟,聲音平板、語氣僵硬,凌翔茜想起楚天闊,那個人已經跑去集訓一整個月了。
迎面走過來的穿著風衣的男人,看來已經需要再染一次發了,髮根新出現的白茬兒讓他看起來儒雅卻蒼老。余周周定定地看著他,心裏沒有絲毫特別的感覺。
余周周只要說出來,她就萬劫不復。
她還沒有完全長大,《正大綜藝》好像已經停播了——或許沒有,只是她再也不看了。
只要你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沒有迴音,石沉大海。
「我一直堅信,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一種天賦,只是很多人活了一輩子都沒有發現。」
「你爸爸媽媽在路口等你呢,我們這樣又要折騰半個小時。」
「你廢話太多了。」他的身高已經能做到居高臨下地揉著余周周的腦袋。這個動作如此熟悉,余周周突然間感覺到心底的一股暖流,卻不是因為陳桉。
她抬起頭,竟然看到了辛銳。
「晚上做完了給我,我們明天要上交。」
可是語氣中並沒有一絲懊惱或者疑惑。
林楊一直害怕鬼故事,他記得小學一年級時,余周周就總是在放學路上給他講些「貓臉婆婆」「樓梯間的白衣女子」一類的故事,現在想來都是很拙劣的迷信傳說,可是當時的確把他嚇得不敢獨自上樓。
凌翔茜抱著一沓政治試卷的主觀題答題紙,挨桌分發,路過辛銳的桌子時候,目不斜視,臉上再也沒有笑容,但也沒有辛銳想看到的,像何瑤瑤一樣的重重掩飾卻終究露出馬腳的心虛不平。
陳桉從來面對她的打岔都無動於衷,只是這一次,他頓了頓,突然很明朗地笑了。
「周周,你就那麼不把自己當回事兒嗎?」
「什麼事讓你不高興了?說出來讓我高興高興。」
「你怎麼知道我……」想了想,眼睛突然亮起來,「余周周跟你說的?」
女生大大咧咧的一段話讓林楊差點兒當場噴鼻血。
蔣川堅持自己出去找凌翔茜。余周周和林楊結伴,先是把學校的周邊尋了個遍,最終,報刊亭那個向來喜歡與漂亮小姑娘搭訕的老闆,在林楊顛三倒四的形容之下,他一拍腦門兒:「哦,是有個小姑娘,沒穿外套,拎著書包,從這兒坐車走了。坐的哪路車,我還真不知道……」
余周周用力點頭:「開心,很開心……都快忘了自己是誰。」
何瑤瑤這才發現自己說話有些傷人,她低下頭:「我有點兒激動,你別……」
余周周將手機遞給林楊,然後單手輕輕摘下耳包,另一隻手想要從他手心裏掙脫出來,無奈對方抓得太緊了。
她在林楊的懷裡哭到哽咽。
「喂,您好。」余周周接起來。
林楊朝余周周攤手:「現在怎麼辦?」
辛銳很想笑,每次她遇到何瑤瑤,每次她假模假式地要釋然、要升華,就會被對方激怒,然後重回那個痛苦的死循環。
眼前的黑板、黑板上方的紅字校訓、前方的講台、側面明亮的窗、窗外的雲……和全天下所有的教室一樣,又好像和自己小學時第一次踏入的那個教室也沒什麼不同。
余周周把畫小心地夾在寬大的英語書裏面。
「這個是你的箱子吧?」余周周指著正沿著傳送帶緩緩向他們挪動過來的黑色皮箱說。陳桉走過去將它提下來,攬著她的肩說:「這樣就行了,我們走吧。」
口袋裡面的手機振動起來,她掏出來,發現是凌翔茜的來電。她都忘記了自己曾經和凌翔茜交換過手機號碼。
因為米喬說,這就是青春。簡單而酸溜溜的話。
「傳言就是關於她的身世?」
「陳景颯,你能不能閉上嘴?我聽見你那像是踩了貓尾巴的聲音就頭疼。」
余周周忽然發現自己的生命自由了,自由到了她下一秒鐘就可以背起行囊去遠方流浪的地步。她蜷縮在床上,被恐懼和空虛深深地包裹。
「也許只是因為對我好。
辛銳抿著嘴唇,什麼都沒有說。
在最美好的年紀里,他們學習數學、語文、物理、化學,卻沒有一堂課的名字叫作「愛的藝術」。
他握緊了電話,撓撓頭:「那個,語文題有點兒難啊,出的都是什麼犄角旮旯兒的破題……」
這個情緒永遠激動,臉頰永遠顫抖,出門必須戴墨鏡,陪著爸爸從農村一步步爬上省文聯副主席的位子上,最喜歡說「我為你和你爸爸付出了大半輩子」,和第三者互抓頭髮打得頭破血流之後,仍然能笑著為自家男人系領帶的女人,是她的媽媽。
告訴她,其實還是有人相信她,也有人覺得她的存在比自己的保送資格更重要。
「對,」余周周盯著窗上厚厚的窗花,「剛才我……爸爸……打電話來,說要見見我。」
「不好不壞吧。好好加油。」
凌翔茜輕輕地捂住嘴巴。
「周周,我寧肯你什麼都看不開,然後跟我哭訴問我怎麼辦,再然後由我來安慰你,這至少證明你還是愛惜自己名譽的,還是有在乎的事情的,還是像個孩子的。你告訴我,你真的是這樣想的嗎?還是你只是已經覺得都無所謂了?」
余周周卻沒有在這件事情上深入過多:「好,故事接龍。」
米喬拍拍他的肩膀:「其實她只是出去玩了嘛,你幹嗎一副人家把你給甩了的喪門星表情?我猜她是心情不好,散散心也正常啊。」
辛銳把額頭貼在門上,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讓她羞愧而痛快。
凌翔茜已經找不到那片荒原。當年的荒原蓋上了新的教學樓,然後新的教學樓又變成了舊的教學樓。那方恣意生長的天空,被分割成了細碎的一塊塊,她抬起頭,看不到自己的小時候。
「我爸爸說,久負大恩必成仇。」溫淼拉拉余周周的馬尾辮,輕聲說,「你要小心辛美香。她有病。」
「我不高興。」
可是她沒有問。旅行的開始,實在不應該說這些的。
「我給她白寫了那麼多張卷子,她還沒做到她答應我的事情呢,她就是想跑我也不會同意的,」林楊勉強裝出輕鬆的樣子,「相信我。」
雀躍得像個孩子。
武文陸轉述這句話的時候,凌翔茜瞬間綻放出一臉燦爛到凄慘的笑容。
「她的情緒比我想象中穩定,真的,」蔣川笑了,「相信我,一切都好。」
他們一起安靜地聽著揚聲器裏面領導的講話。余周周相信,這不會是她這輩子聽到的最後一次領導致辭。
余周周並沒有告訴林楊關於辛銳的任何事。她只是堅持,她相信凌翔茜沒有作弊。
也許這裏只是一個中轉站,他們的目光還不夠長遠,看不到中轉站之後的世界,可是那裡未必不美好。
「爸爸,」她第一次喊,也刻意不去看這個男人眼睛裏面的驚喜,「給我買一板四個的喜樂吧,就是那個。」
「當初我在電話裏面太衝動,希望你體諒我當時受的打擊太大了,口不擇言。我已經說過了,那根本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也不是我的錯,我早就想通了,我沒有沉浸在什麼過去的傷痛中,就好像EVA裏面心靈受創傷的自閉症兒童碇真嗣……」余周周微笑了一下,想要開個玩笑,卻發現對方根本沒有笑。
她想她是羡慕米喬的。很多人都羡慕著米喬的洒脫張揚,能用最美好的年華做自己最喜歡的事情,大聲說自己想說的話,哪怕聽起來大逆不道。可是另一方面,又告誡自己不要這樣,告訴自己這種有今天沒明天的放肆,是要付出代價的。
彥一離校的那天,臉色已經恢復了紅潤。他的眼睛漸漸變得更有神采。
原本以為都忘記的事情,竟然又想了起來。
「他們車裡有空調,暖和著呢。」
陳桉做事永遠很貼心,他知道余周周在大舅家住著,電話費還是能省則省的,所以總是他打過來。
「文科方面,北京大學自主招生的學校推薦名額只有一個,當然,」武文陸停頓了一下,「大家也可以通過網路自薦。」
「因為……我想要考個好大學。」
「不錯,」米喬評價,「這樣練習過後,你就能夠在半夜十二點對著鏡子削蘋果了,果皮不斷,然後鏡子里會出現你未來丈夫的長相。」
余周周輕輕拉了拉林楊的袖子:「你棄考,真的沒問題嗎?」
突然聽見有個女生說:「詹燕飛,詹燕飛快來看,這條鏈子跟你的那條像不像?」
余周周卻輕聲開口。
余周周仍然不溫不火地坐在第二名的位置上,就和初中時一樣。自從辛銳開始站在某種高度上「可憐」余周周之後,就感覺到自己不再害怕她。
又是一句似曾相識的話。可是林楊好像再也不會被余周周的斷言所蠱惑。
「林楊!」余周周打斷他,「我從來沒想過要和你在一起。
陳桉歪頭:「我從家裡面拿了20萬塊錢,然後就徹底斷絕關係了。沒事,花的不是自己的錢,順便請你一起揮霍,別客氣。」
余周周意味深長地看看林楊,抓起他的手腕把他拖走。
即使余周周沒有傷害過她。
余周周不應該這樣的。她本來是可以站在原地笑得面無表情,適當的時候點頭或者嘆息,隨便地說幾句老師我會注意的,然後在走出辦公室的瞬間繼續自己的生活。
沒有人會來領她。她自己的路,自己會走。
余周周搖搖頭。
他們一天來一趟。他們一星期來一趟,他們一個月來一趟,他們一年來一趟,他們不再來。
辛銳到最後還是明白,自己心底有一個不可觸碰的秘密,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勇氣去揭開這個謎底。
凌翔茜咬了咬嘴唇:「所以你不回復我的簡訊?」
第二頁,沒有人,只有一地狼藉,旁邊歪倒著一個飯盒。作者似乎生怕他看不明白,用箭頭指了一下地上的那一攤污漬,附上六個字:「西紅柿雞蛋湯」。
「我沒有。不是我。」
「後來被接回家。我爸爸再婚,后媽也是個不錯的人,從來不管我。後來有了弟弟,再後來我上大學,工作了。弟弟成績不是很好,我那與世無爭的后媽忽然有了危機意識,幾次頗有暗示性的談話之後,我就告訴他們,遺產我不要了,什麼我都不要……不過一次性給我20萬吧——其實我是不是應該一分錢都不要就走掉?那樣比較瀟洒吧?不過還是要了點兒錢,實在想出來玩,可是自己賺的錢要供房子的,所以……你聽懂了吧?」
凌翔茜閉上眼睛,低下頭不再說話。
余周周稀里糊塗地成全了他。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懊悔。
凌翔茜扭過頭。
「這四天,玩得開心嗎?」
米喬一副肺癆患者的樣子佝僂著走開,邊走邊搖頭。
他回到親生父母身邊,他繼續做不良少年,他來到振華,他交了很多女朋友。
凌翔茜已經受夠了她媽媽顫抖的左臉、陸培培等人的冷嘲熱諷、武文陸的偏見,還有空虛茫然的自己。
「麻煩多好。」米喬笑起來。
凌翔茜扁嘴笑笑,眼淚終於落下來。
相反,低下頭,把嘴唇輕輕貼在她的頭頂冰涼的髮絲上,手臂圈得更緊。
「我不知道你對我的課有什麼意見,還是它實在不值得讓你認真聽?你所有科目中,政治成績是最低的,我知道你這樣的學生總是用這種方式發泄不滿,我倒希望咱們能坦誠點兒。」
李靜園將所有八卦傾倒給她,毫無保留,事無巨細,還要裝出一副多麼義憤填膺的語氣。
語氣仍然是和緩的,然而已經透著涼氣了——周周知道政治老師很有可能從此都對她的人品和性格抱有偏見了。如果是米喬和政治老師對罵,只要道個歉,老師就能原諒,因為米喬生性如此大大咧咧,成績又不好。然而同樣的事情放在余周周身上,稍有閃失,對老師的師表尊嚴的打擊就是沉重的,所有的缺點都會被歸咎於余周周的人品問題——有才無德,而且,永遠都不會被原諒和淡忘。
林楊嚇了一大跳,一腳踢過去把路宇寧踹了個趔趄。路宇寧依舊笑嘻嘻地看著余周周說:「你看看,你看看,我們少爺就這點不好,脾氣太大,太大。不過,紈絝子弟都這樣,你多擔待著點兒。」
米喬轉過頭朝余周周擠擠眼睛:「真榮幸,我跟年級第一一起被老師叫去談話。」
她並沒有告訴陳桉,當時有一種渴望報復的興奮感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甚至在高燒不退的情況下,仍然躍躍欲試想要爬起來——儘管不知道爬起來要做什麼。
這場資格考試,有著決定性的作用。
林楊笑了:「都是很棒的願望。」
這個男人,總是輕易承諾,輕易毀約,然後對過往隻字不提,仍然能語氣溫和地打來電話。無論是當初對媽媽,還是後來對待她。
林楊撓撓頭:「其實我也不知道,不過我一直都知道凌翔茜喜歡楚天闊的,一個女生喜不喜歡一個男生,你看眼神就能看出來的,藏都藏不住。」
「抄卷子你都懶得抄?不是都有答案了嗎?」
余周周啞然。這是陳桉第一次提起他的家。
十一月的某個清晨,武文陸站在黑板前公布,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的自主招生和保送生學校推薦名額選拔從這周就開始了。
「好。」
余周周正在猶豫,他再接再厲地補充:「走在路上也可以留意有沒有能打車的地方啊。」
所以你何必問。凌翔茜從很小時就想對她媽媽說這句話,也很想對包括她自己在內的所有互相打探著「你考得好不好」「你複習得怎麼樣」的學生說一句,既然明知道彼此都沒有一句實話,何必要進行這種徒勞的對話?
誰也沒想到,米喬等不及,第二天就跑去陰間發動圈地運動了。
「蔣川你大爺的。」
「我這個軍師跟那些白痴女生可不一樣,」她神秘地搖搖手指,「看樣子你光有決心沒有計劃,頭腦一熱就狂奔七百里加急來這兒告白了?嘖嘖,這智商,真愁人。就按你這策略,呵,你就慢慢追吧,估計你們倆進展到牽手那一步的時候我都快入土了,要是以後生孩子了,我可能在陰間都已經還完房貸了。到時候給孩子起好名字,就寫在白紙上燒給我看看哈!」
如果回答「不多」,媽媽的答案自然是,「那今天可以多點兒時間練琴。」
余周周愣了:「我就去五天,你哭什麼?」
「好。」
她不知不覺哭了一夜。
拇指按在發送鍵上,遲遲不敢壓下去。過了幾秒鐘,啪地擰亮護眼燈,刺眼的白光驚醒了她,凌翔茜連忙把剛才那條簡訊一個字一個字刪掉,正想要關閉,突然又覺得不甘心,慢慢地輸入:「考試準備得怎麼樣了?」
她知道武文陸找自己想要說什麼。
她沒想到,自己的媽媽竟然會在校長室扇了她一巴掌之後暈倒。
林楊低著頭,很長時間沒有回答。余周周說出這些話之後,心裏並沒有像想象中那麼好受。
今天的行動和往常一樣順利。林楊滿意地看著余周周略顯疲憊的笑容,似乎對於這種巧合已經無奈到極致了。以前的林楊會覺得這樣的笑容讓他受傷憤怒,現在的他看清了心裏的那張地圖,把余周周當成了和奧數、物理一樣需要付出大量精力去攻克的頑石。反正她總有一天會習慣他,總有一天,會把他當成親人,或者,別的什麼人。
初中畢業的時候,溫淼告訴余周周,辛銳不是不會說謝謝,也不是不會微笑,她甚至還會語帶曖昧,暗示挑撥——然而都是私底下,對著溫淼,而不是她真正的大恩人余周周。
茶包浮浮沉沉,政治老師的手指捻著細線上下晃動。
林楊將目瞪口呆的余周周帶到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四面的紅綠燈彷彿精神錯亂一般全部變成了紅燈,把路口圍成了一個安全的死角。荒蕪而沒有邊際的四條路,全部通向無盡的黑暗。
是不是從小到大,那些快樂與懷念,都是他一個人的錯覺?在對面的這個傢伙眼裡,他是無所謂的,只是他一直以來自我感覺太過良好了。
但是現在不同了。她請了一天假之後,就好像被什麼東西附身,整整一天埋頭整理著政治哲學原理,把所有卷子裏面的主觀題都打亂了,重新梳理答題技巧,盯著卷子的眼神彷彿要冒火一般。
余周周站在陽台上凝望著游泳池鋪成的水道。湛藍的生命,總會這樣奔流入海,變得平和、包容、強大。
女生雖然聲音發虛,可是嗓門很大,這種事情被她光明正大地吼出來,林楊不由得留心看了看走廊兩邊有沒有熟人。
凌翔茜的眼淚幾乎是一瞬間就涌了出來。
甚至,她留給余周周的最後一句話並不是含著熱淚的「要幸福哦」,而是大義凜然地說:「我先行一步去圈地買房子還貸款了,你們倆到時候過來,可以租我的房子!」
下課的時候,米喬不知道接了誰的簡訊,喜滋滋地奔出去,過了兩分鐘,拎著一張卷子踱步進屋,敲敲余周周的桌子:「喂,有人找哦!」
…………
「我說你一天到晚窮折騰什麼啊,你是年級第一,人又漂亮、多才多藝、家庭美滿、愛情豐……雖然還沒有,但是追你的人多得都能拿簸箕往外倒,你到底哪兒不高興?」
她說不清那種傷人傷己的殘忍無恥怎麼會讓她這樣痛快。
何瑤瑤突然覺得很恐懼,她後退一步,幾乎是本能地大喊:「你想幹什麼?」
「……不會出什麼事情吧?」林楊有些慌。他一直都知道凌翔茜的脾氣——儘管長大之後懂得裝得乖巧些,可是根本上,還是和小時候沒有任何區別。
「現在我才明白,其實,一直都是你生活在我的陰影里。這不是我的錯,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從頭髮梢傳來的酥麻感覺一路由上到下順著脊梁骨傳遍全身,林楊不知道他心裏那種異樣的舒服,究竟是因為靜電,還是因為她。
很有朝氣的笑容。
「怎麼樣,考慮考慮?」
凌翔茜最終還是丟了年級第一。這給了武文陸機會說出那句「我早就料到你這樣下去遲早會吃虧」。
「當然懶得抄,我要不是想偷懶,幹嗎幫你?作為余周周的后桌,我還看不上你呢,勉為其難幫幫你,你倒還有意見?你現在反悔也可以,我不阻攔,不過相信我,有我在,你想追到她,估計真得等我入土以後。」
科技以人為本。
「喂,您好。」
林楊一直懶洋洋地答著,脾氣倒是不錯。
林楊自己都沒有發覺,有種感覺在悄悄改變。某個雪天,他曾經安然躺在地上,聽著身邊女孩子平穩的呼吸,堅定地說: 「嗯。」
突然林楊沉默了很長時間,表情也漸漸嚴肅。
余周周一定不知道,儘管她失去了媽媽,可是自己那樣羡慕她的自由無牽挂。
這樣一群不相干的人,明明對她毫無了解,竟然能把自己「作弊」的動機和心理過程都分析得絲絲入扣。從很早前開始,早戀,得失心過重,驕傲,眼裡無人,懶散,同學關係緊張,連續多次考試失常,對自主招生名額的態度出現偏差,走了歧路……
你的敵人與你的朋友的合作將會徹徹底底地將你擊垮—— 一個負責造謠誹謗,一個負責將這些謠言和它造成的毀滅性影響一一告訴你。

4.誰賦青春狂躁症

她是年級第一,但是沒有人會想要知道辛銳是誰。她費盡心思改了名字,辛銳,新銳,銳不可當,但是和辛美香這個土土的名字一樣,還是沒有人會記得。
余周周沒有推辭,張口就來:「星期天的早晨,李雷正在家裡面睡懶覺,突然電話鈴響了起來。」
「那我去考試了。有什麼事兒,你就大點兒聲喊大舅。」
陳桉陪她度過了那個寒意徹骨的夏天,用他的成熟與溫暖,像從前的每一個關鍵時刻一樣,神明一樣出現在身邊。只是這一次,這個神明會哭、會笑、會講笑話,余周周覺得,他為她下凡。
「這是……」
陳桉說出「死掉了」三個字的時候,的確像在講故事一樣,甚至語調帶著點兒戲謔。
每個人都會有那麼一瞬間,覺得整個世界為自己做了一次配角。
未來?余周周側過臉思考著,就在那一刻,大批白鴿被從籠子中放出來,撲稜稜振翅的聲音好像一片突如其來的海浪。
「惹麻煩是年輕的特權。余周周,你是個美麗的年輕女人。」
掌心傳遞過來的源源不斷的溫度,讓她幾欲落淚。
林楊笑了:「有什麼大不了的,保送沒戲那就自己考唄。你既然沒問題,我更不可能有問題啊!」
米喬剛要回答,忽然一口氣提不上來,劇烈地咳了幾聲,身體都縮成一團,好像是在拚命地把什麼往外嘔吐一樣,面色通紅,滿臉淚水。
不算戀愛的戀愛,不算分手的分手。
「是啊。」
沒有人要她報仇,於是她沒有仇恨。沒有人要她自強,所以她不自卑。
學習是不是很緊張,打算考哪所學校,最近還有沒有再考試,每天晚上學習到幾點……一問一答,雖然冷淡,但也很平和。
話說得很含糊,然而米喬好像根本不關心周周到底說的是什麼。
冬天兩個人都穿得很厚,余周周的臉貼在林楊胸口,他的羽絨服拉鏈冰涼冰涼的,她有些不舒服,卻的確一動不動,沒有躲開。然而神奇的是,不一會兒,兩人外套相貼合的部分迅速地溫暖起來。
文科第二名余周周拋棄了他,自己躥了上去,而他仍然好死不死地停在原地。
「神仙在安排這些天賦的時候也許是一視同仁的,只是它也沒想到人類會選擇性地重視某一類天賦,輕視另一類,所以有些珍貴的天賦就變得一文不值了。比如,一個有著出色的理科思維並且很有可能成為計算機天才的傢伙偏偏生在黑暗的中世紀,也許就會活得很痛苦吧。但是,我們至少比以前的人幸運。
大夫說,不要讓她激動。
她有些苦澀地笑笑,看著楚天闊轉瞬消失在一班門口的背影。
這種回復,連一句「你怎麼樣」都不問,直接杜絕了她回復簡訊的機會。
她低下頭,刻意忽略身邊的陳桉若有所思的目光。
關機。
她無數次幻想過天堂的樣子,此刻終於見到了。
「余周周嗎?你是不是和……」
然後就看到了在不遠處翻白眼的米喬。
「人妖就不要去看了。」研究第二天行程的時候,余周周輕聲說。
「你好,我是林楊的媽媽。」
「周周,你別走。」
詹燕飛轉過臉,探詢地看著她:「你……我們認識?」
「不要!」余周周幾乎要縮成一團了,她勉力想要把手從林楊的鉗制中解脫出來,可是無論如何都拗不過他。
媽媽和齊叔叔在這裏嗎?
當然,林楊現在想得到的只有同一句話,他深吸一口氣,再次重複:「我想和你一起去科技館。」
「周周?」陳桉輕聲喊她的名字,余周周從自己的思緒中清醒過來。
她相信林楊一定看過《大話西遊》。
開水間只剩下他們兩個。凌翔茜盯著滴答滴答漏水的水龍頭,半晌才鼓起勇氣:「你還好吧?」
人生還很長,好東西、好日子都要留給以後的。
說完,有些失落地看了看余周周的眼睛。
余周https://read.99csw.com周每句話都像是快照,一張張顯現出辛銳最最不堪的一面。
然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踮起腳,輕輕地用指尖拂過他衝冠一怒的每根發梢。
那麼,繼續發一條譴責對方心不在焉的信息引起她的重視?
林楊掛下電話,立即給余周周的手機打過去,可是和往常一樣,她根本不接電話。
期末考試的那天早上,漫天大雪。
她不知道怎麼樣回答。
熱帶雨季的空氣,讓人的心也變得潮濕柔軟。
「越是你這樣的孩子,往往越有出息,也很有想法。
不交歷史作業,上政治課做數學練習冊,上語文課做英語卷子,逃體育課,晚自習說不想上了就不上了,抱著課本坐到樓梯上遠離人群溫書……還有,頻繁地出入二班,和林楊、蔣川混在一起。
這樣就夠了。
「我以為你都看出來了。」
只是親情而已。至於其他的感情,林楊哪怕在心裏想起都會臉紅得不得了,他決定暫且擱置。
愛讓人變得出色,恨讓人走到頂峰。余周周因為陳桉而沒有放棄學習,卻因為她父親的電話而想要考第一名。
余周周突然笑出聲來。
謝謝你的《十七歲不哭》,你的圖釘、嘩啦棒,還有站在玻璃牆外注視著出水痘的我,那溫柔的一抹微笑。
「之後我才發現,那些當初會影響到我情緒的同學老師,其實早就已經淡出了我的生活,而且,他們都不再記得我。即使記得我的那些人,就像凌翔茜、蔣川,他們自己也在成長,也會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不對的。所以這一次,重來的一次,我只要裝作一切都不知道就好了,反正總有一天,這些和我坐在同一個教室裏面八卦我的人,都會從我的生活中消失,就好像從來都沒出現過。」
溫淼說過,余周周是打不死的星矢。她的心裏,永遠有一個雅典娜。某一刻,辛銳就是她的雅典娜。
余周周笑了,輕輕揉了揉米喬的頭髮,心裏說: 「打得好,不怪你。」
緊張,很緊張。
似乎那時候還對媽媽說過,她長大了以後也要做《正大綜藝》的外景主持人,滿世界地遊玩,吃各地美食,足跡踏遍地球每個角落。
余周周已經恢復了面如止水,她把手揣到衣兜裏面,胡亂地點點頭算是道別,轉身就要走。
「累死了,要學的東西太多了,累得像狗一樣。對了周周,我過年時候沒休假,都攢到夏天了。有個親戚在泰國,我想去曼谷玩兒,你願意跟我一起嗎?」
凌翔茜一邊尷尬地苦笑著,一邊又慶幸,還好剛才沒有把那條信息發出去,不然一定會被對方當成精神病的。
然後頭轉過來,對余周周說:「醒了?」
「我爸今天有事?」
窮,窩囊,無休止地爭吵。
監考老師一副自己勞苦功高的樣子,也不再犯困,目光炯炯地盯著他們。
楚天闊歪頭:「什麼?冤枉?」
余周周聽到手機振動的聲音,拿起來一看,是林楊的簡訊。
余周周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他一腳,林楊渾然不覺,甘之如飴。
可是這個考場上,只剩下她一個人。
也許是她爸爸的那通電話和「一起過年」的邀約惹的禍。在分校一直安分守己的周沈然突然重新出手,這一次他的身份只是神秘知情人,不是余周周同父異母的弟弟。只是余周周實在沒有興趣以毒攻毒,把他也拉下水。
林楊極為開心,一邊奸笑著一邊假惺惺地勸慰道:「不要怕,不疼的,只是會讓你的頭髮都豎起來而已。真的不疼,電量非常小,你脫毛衣的時候難道沒有碰到過靜電嗎……」
然而這感動來自蔣川,她怎麼可能不失望。
「這裏很貴的,對吧?」

5.愛的藝術

「去吧去吧,」外婆閉上眼睛,「好好考試,考到外地上大學,離開這兒,過好日子。過好日子……」
余周周低頭看著胸前的那枚徽章,不覺笑得很溫柔。
打給她的電話,對方一直不接。但是每天晚上,都會收到一條例行簡訊,告訴他:「晚安,好好休息,加油。」
這個古板的男老師喜歡留的作業都是毫無意義的機械抄寫,相應的,他喜歡的學生就是能把這種抄寫完成的那種,比如辛銳。
林楊撓撓頭:「現在回去考試肯定來不及了。你說咱們這是幹嗎?」
凌翔茜在家裡最後的時光過得很愜意。她的家庭問題仍然沒有解決,可是崩潰過後,她媽媽的臉奇迹般地不再抖。
她剛才有些留心一班是不是也在二層參觀,找了一圈到處都沒看到眼熟的一班同學,突然覺得自己這種心態很可笑。她以前隔三岔五還是要給楚天闊發個簡訊的,雖然每次都因為對方的冷淡與自己的矜持而堅持不了兩個回合。明明決定放棄了,卻還是患得患失,有那麼一瞬間甚至想要就水房時候說的衝動的話去跟楚天闊道個歉,或者乾脆表白了算了。
而且,余周周的一切費用,是由他來負擔的。
元旦之後再上一個星期的課,就是期末考試。
「好,有什麼喜歡看的書再找我。」
她眼含熱淚,死盯著武文陸:「可是我沒做過的事情,殺了我我都不會認。」
門面。讓自己「上檔次」,變成像余周周和凌翔茜那樣的女生的門面。
這份溫暖來得太突然,余周周不用醒過來就知道,這隻是一場夢。
米喬開始常常缺課。
她轉身頭也不回地進了安檢口。
她聽不見媽媽在背後都說了些什麼,回到自己房間閂上門,戴上MP3,將音量調到最大。
余周周歪頭看著他笑:「怎麼樣?」
林楊語塞,有些尷尬地看著她。
承諾保密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一件事,比泄密還簡單。
「啊?」
林楊的心好像被一隻手攥緊了。
余周周搖頭:「我不知道,我的預感很不好。」
就連米喬也選擇了,要繼續活下去。
「My future plan?(我未來的計劃?)」
女孩對於自己關心的男生總是格外敏感的,凌翔茜仍然能感覺到楚天闊想要極力掩飾的情緒。他是多麼驕傲的人,她一直都知道,可是此刻才真正懂得。
余周周笑了笑:「真的嗎?」
余周周皺眉頭質疑:「怎麼會這麼快就都分好了?」
辛銳本能地想要辯解,辯解這種行為從來都無關事實真相,只是自我保護。
這句話似曾相識,只是那時候是冰天雪地。
她差點兒都忘記了,這個世界,從古到今都這樣美麗,只是人類自己悶頭痛苦,從來不願意走出門去。
「現在凌翔茜和余周周的分數咬得特別近,凌翔茜數學145分,比余周周高了5分,但是余周周的英語和語文加在一起又比凌翔茜高了12分,歷史、地理兩個人差不多,但是余周周的政治砸了——特別砸,砸得難以想象,凌翔茜93分,她才77分,這一下子就沒救了。你說多奇怪,老師不是一直說文綜三科裏面,政治最容易學嗎?」
於是只能窘迫地站在原地,動也不敢動,就保持著雙手放在球上方的動作,任憑她認真探索,感官緊急集合,隨著她的眼神蕩漾。林楊專註地盯著靜電球,忽然有種想要給法拉第寫讚美詩的衝動。
余周周抓住的是小時候那點兒微薄的記憶。
余周周還沒有反應過來眼前的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林楊已經跑遠了,藍色襯衫外面套著那件被她誇讚過的深灰色的羊絨背心,外面沒有穿校服,因此不能像上次一樣被風鼓動起來,看起來像一隻耷拉著腦袋、折斷翅膀的鳥。
「那個女人說……」余周周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林楊的口袋,「對不起,您的賬戶餘額不足,請充值;對不起,您的賬戶餘額不足,請充值……」
「什麼?」林楊溫柔地看著她,像在哄著一個偷喝白酒結果喝醉了的小孩子。
她記得在晚自習的時候,他們在一片漆黑的行政區頂層牽著手說話,她對他傾訴自己的煩惱,卻又時時小心著說話時留些餘地,抱怨得很「優雅」,很大度很有分寸。他在背後抱住她,輕輕地蹭著她柔順的長發,給她講些其實她自己也很明白的大道理——可是被他說出來,那些道理聽起來就不一樣,很不一樣。
「林楊……」
那麼平靜的聲音。
辛銳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她是害怕余周周的。除了何瑤瑤,余周周是振華裏面唯一知道她叫辛美香的人,余周周知道她偷書,余周周知道她家開食雜店,她媽媽四處追打她爸爸,余周周知道她曾經在課堂上站起來就無法開口說話,被徐志強扯著領子欺負……
余周周一接手故事難度就上升了,林楊決定迂迴一番:「他覺得是韓梅梅發神經,於是掛了電話倒頭繼續睡。」
林楊輕輕地顫抖了一下,然後更加肯定地把她拉向自己,牢牢鎖在年輕的胸膛里。
這一年的冬天,陳桉沒有回家鄉。他的工作在上海,遙遠得讓余周周懷疑他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彷彿一隻南遷的候鳥,遠離冰封千里的家鄉。
余周周有很多話想問,但是突然不想打斷他。趴在玻璃上張望的奔奔看起來那樣焦灼不安,那樣陌生,可是那麼溫暖。
他還是她所以為的楚天闊。
「好,別廢話,你們家未來的那位,出什麼事兒了,你知道嗎?」
「林楊,你的懷抱,讓我想起我媽媽。」
外婆淡淡地笑了笑:「好,周周長大了。你媽媽這兩天忙什麼呢?」

13.終將逝去的舊時光

「什麼傳言?」
她想要見到他和他們。她現在退無可退,破釜沉舟,沒有任何值得擔心和在意的人,除了她自己。
余周周甚至被自己臨時編造出來的理由說服了。
「老師,下一次我會考第一的。」
電話那端沉默很久。
早上的升旗儀式剛剛進行一半,太陽光就迎面暴晒著她們。天亮得越來越早了,常常在醒來的時候發現天光大亮,再也沒有初春的曖昧。
她不虧欠任何人,也不討好任何人。

10.下凡

林楊和余周周的整個下午和晚上都在醫院裏面度過。又是長長的走廊,冰涼的塑料座椅。余周周後腦勺抵著牆,突然不那麼害怕醫院。
辛銳本應該開心的。
林楊毫不避諱地拽著余周周的手腕,就要把她的手往鋥亮的大球上面放。
凌翔茜聽見書房裡隱隱的談話聲。自從媽媽因為第三者的事情大鬧之後,父親留在家裡面的時間越來越長,平時在外飯局上能談的話都挪到書房裡。
做作。
余周周突然有一點兒動搖。現在這個樣子,是媽媽希望看到的嗎?
她像是沉浸在了一個夢裡,溫暖、踏實,不願醒來。
最快樂的生活,是別人的生活。
每當初中的她在課堂上啞口無言像塊石頭一樣佇立許久才被許可坐下,她就會閉上眼睛,用幻想覆蓋這一段記憶。黑暗的幻想世界裏面,她方才口若懸河,贏得四周噼里啪啦的掌聲,甚至還幫回答不出問題的余周周解了圍。
被愛的人沒有權利責怪。
可是,林楊,余周周在心裏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米喬今天早上突然間陷入昏迷,現在還在搶救中。
凌翔茜呆愣愣地望著他,很長一段時間,幾乎無法相信這個刻薄失態的人,就是楚天闊。
辛銳努力萬分,最終還是沒能變成任何一個別人。
至少林楊是這樣理解這個笑容的。
這樣的幻境,辛銳有好多種。音樂課的時候會出現舞台女皇的幻境;美術課上會誤以為自己能夠侃侃而談,點評梵谷、拉斐爾;甚至在體育課上都會盯著自己臃腫的雙腿發獃,用目光將它拉長,變直變細……
余周周不得不承認,她對身邊的這個人,好像沒有一丁點兒記憶。她只是好奇,想知道媽媽為什麼愛他那麼多年。
在很多家長的要求下,最終的評判標準非常均衡——平時成績加總佔60%比重,也就意味著單純倚重競賽卻嚴重偏科的理科生也許不一定能拿到這兩所學校的保送資格。剩下的40%,則是看11月24日舉行的那場資格考試的成績比重。除此之外,學科競賽的省級以上獎項、省市三好學生和優秀幹部獎勵也各有加分資格。
還是,放下吧。一念放下,萬般自在。辛銳轉身打算回去。她甚至在那一刻感到了一種解脫,似乎當她不再奢望別人的肯定的時候,才真正肯定了她自己。
一整年的時間,生活對她來說就是蒼白一片。她像是關閉了所有感官,如果不是陳桉一直不放棄地每天給她打電話、發簡訊、陪她聊天,要求她像以前一樣給他講述自己生活中的事情——那麼,她會不會變成第二個綾波麗?
凌翔茜吐吐舌頭。
林楊點點頭:「我知道。」
她記得,小時候,她、林楊和蔣川三個人幾乎每年夏天都要來這裏考級,學了兩年之後是五級,然後第二年是六級,第三年八級,第五年林楊和自己衝擊十級,蔣川仍然規規矩矩在考九級。
「拿我的手機打給你爸爸吧。」余周周掏出手機,卻發現林楊臉色很為難。
那時候傍晚的天空看起來總是提子冰激凌的顏色。他們吃著娃娃頭冰淇淋,咬著跳跳糖,說著以後會如何如何。
林楊這才拎起卷子去看側面的姓名欄。
米喬注意到了她的沉默,把左胳膊搭在她的脖子上說,你要知道,對老師耍酷是要付出代價的。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比楚天闊弱勢,他只是不明白楚天闊怎麼能忍下心去寫那種酸得一擰都出水兒的作文,每次語文成績都比自己高出一大截。
失常的究竟是她還是她媽媽?
「你不是勸過我的嗎?第一名不那麼重要。像林楊這種,他只是一時抽風,遠沒有你穩定的。」
「像藤真健司的頭髮,」她笑,「原來是像三井的……我是說,補上牙之後的短髮三井。」
辛銳伸手擋住眼前過分明亮的陽光,她眯起眼睛,望著人海,終於還是沒有看余周周。
做作。
曾經,凌翔茜春風得意的時候,是怎樣地嘲笑過學不會奧數的詹燕飛和余周周?又是怎樣地對蔣川夸夸其談,說他們以後的路會很艱辛,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這都是沒有長遠計劃的女生,你看著吧,蔣川,這未來都是會泯然眾人的……
晚上的陰天呈現一片壓抑的血紅色。余周周反而沒有感受到想象中那種因為玩火而帶來的刺|激感。
「沒怎麼樣,」她聳聳肩,「就那樣唄,我也不在乎。」
「考得怎麼樣啊,大小姐?」
最最關鍵的時候,沒有人說一句「我相信你沒有作弊」。
他怎麼是這樣的人。
說什麼都是白費。
亨德爾的某部交響樂。某部。
「嗯。」

2.我的驕傲無可救藥

她記得他俯下身,說:「周周,我是你爸爸。」
彥一的臉色愈加蒼白,他的聲音有些求救的意味 :「周周,我學不進去了,怎麼辦?」
「我?」
她只是一個想要躺在大馬路上的無名小配角。
「又不是特意,」林楊睜眼說瞎話,「只是很巧總是碰上嘛,我也是自己吃,你也是自己吃,湊一桌也沒什麼啊!」
余周周啞然失笑,大舅皺皺眉頭:「你別聽你舅媽發神經,她這樣子都好幾天了,我以前坐飛機的時候她也老是……反正你自己小心點兒,好好玩。不高興的事兒都扔在那兒,別帶回來了。」
正皺著眉頭煩躁,手機裏面忽然躥進來一條簡訊。
期末考試,辛銳又是第一名。她知道,有時候名次這種東西是認主人的,你黏住了這個名次,不出意外,連貫性也會保護你。
·第二頁,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地狼藉,旁邊歪倒著一個飯盒。作者似乎生怕他看不明白,用箭頭指了一下地上的那一攤污漬,附上六個字:「西紅柿雞蛋湯」。
文科年級第二余周周,理科年級第二林楊。
余周周覺得很好笑。她這一路,好像真的是踏著陳桉的足跡在走,甚至包括在最關鍵的時刻失去最關鍵的機會。
其實辛銳想要的遠遠不止這些。
老頭子充滿善意地望著眼前的女孩,看她含著淚水,笑得眉眼彎彎。
凌翔茜不願意再搭理李靜園,然而她在午飯中的沉默通通印證了李靜園的想法——她被楚天闊甩了,還在糾纏對方,以至於茶飯不思、沉默寡言。同時又覬覦第一名,苦於得不到,更加抑鬱。
想讓所有人都說她優秀,都羡慕她,都喜歡她。
她和林楊悄悄地向米喬的父親道別。
林楊突然拉起她的手,朝著十字路口的交叉點奔跑起來。
「詹燕飛?」
凌翔茜偏坐在沙發上,拒絕站起來認錯。
她的水杯里滿滿的都是水,可還是抱著出來踱步到開水間接水,看到辛銳坐在座位上巋然不動學得聚精會神的樣子,她就會有濃濃的負罪感和恐懼感。
自己費盡心力精心打造的舞台下,兩個VIP觀眾都在走神。辛銳有種被侮辱的憤怒感。
恍惚間,好像看到人群中奔奔的臉,轉瞬又不見。
「怎麼?」
余周周心亂如麻,凌翔茜最後的眼神,讓她生出徹骨的寒意。
她們單獨被叫進去談話,不過,門是開著的,裏面在談什麼,等在門外的那個人其實聽得一清二楚。
他端著盤子漫無目的地在食堂里晃蕩,不知道在找什麼。一排排空座位從眼前溜過去,而林楊還是沒有找到自己滿意的座位。
余周周沒有回答:「你爸爸媽媽在找你?」
「記住了,放學前,最好是第一節晚自習下課的時候抄好了給我,不許遲到!」
凌翔茜埋頭吃飯,忽然一陣疲憊襲來,讓她微微閉上了眼睛。
「當然是,躺在大馬路上!」
她獨自一人,每周六下午,什麼都不做,陪米喬閑扯到太陽落山。
余周周很久之後才知道,其實在奔奔不再是奔奔,也還不是慕容沉樟的時候,他的大名叫作冀希傑,應該是那個酒鬼養父的冠名。在奔奔以冀希傑的身份用一雙拳頭在那個混亂的小學裏面打出一片天地的時候,班級裏面成績最好的米喬,是他的鐵哥們兒。
大約是她三四歲的時候吧,第一次對父親有了印象,卻是在媽媽情緒失控將這個「不速之客」趕出門,一不小心划傷了胳膊時。這個男人將媽媽送進醫院,然後帶還沒吃飯的余周周出門買零食。
他們走過一個個十字路口,一次次分道揚鑣,也許兜兜轉轉會再遇見,也許從此天涯兩端。可是此刻,四條路各有方向,余周周卻不想考慮以後。他們終究要道別,要長大,要腐朽。
她只剩下一句最最樸素真誠的:「我們,你和我,一起加油,考同一所大學好不好?」
余周周愣了愣神,突然醒悟過來了一樣看了看米喬,又看了看林楊,臉上浮現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喂?」
米喬的簡訊讓林楊看得雲里霧裡,他已經平白無故地幫米喬做了三套政治卷子、兩套歷史卷子了,可是對方仍然沒有給他提供任何實質性的幫助,所以他把英語卷子壓在手裡,遲遲不肯動筆。
她蹲在地上,泣不成聲。
忽然覺得有點兒委屈。
小時候大人逗趣,問他們長大了之後想做什麼。林楊和蔣川都有個像模像樣的理想,哪怕現在想起來很可笑。但是對於凌翔茜來說,她的理想從小時候開始就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但是一直沒變過。
「你不是因為喜歡楚天闊所以才妒忌凌翔茜。你是因為妒忌凌翔茜,所以才喜歡楚天闊。其實你誰都不妒忌,誰都不喜歡,你太可憐了。」
皮膚棕黑的機場工作人員喊著她聽不懂的話走來走去,指揮著集裝箱的裝卸。陳桉在遠處喊她,指了指機場大巴,讓她上車。
林楊幾乎是當機立斷:「走,我收拾一下東西,我們一起出去找找她。」
她做錯了什麼嗎?
凌翔茜的臉上滿是不解和傷痛,同樣不知道來自哪裡。
鏡子里,成百上千個楚天闊包圍了她。
余周周似乎早就料到了一樣,她將摘下來的耳包塞回到林楊的手裡,又堅決地掙脫了他的手,把手套也摘下來還給他。
曾經和溫淼互相折損的靈感再次泉涌,米喬越來越感嘆余周周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路宇寧的電話在某天早晨降臨:「喂,少爺,你知道你們家那位……」
外婆不知怎麼,竟然自己坐起身來了,她的頭髮已經白得沒有一絲雜色。余周周走過去:「你怎麼起得這麼早。我扶你上廁所?」
辛銳用手撐著下巴,冷眼看著凌翔茜極力掩飾著的眼裡的火熱。
照片放在包里,然後,陳桉將余周周的胸章別在自己胸前,又將自己的大頭胸章別在她胸前。
監考老師有點兒犯困,巡考的副校長總在這個樓層晃來晃去,她也不能像以前一樣看報紙。振華文科最好的一批學生,其實根本沒有監考的必要。
「陳桉,」她轉移了話題,「工作忙嗎?」
只是這個漂亮的女孩子好像格外緊張。自己站在她身邊,她就一直在寫錯字。
「我們很久沒有一起回家了。」
余周周歪頭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過期不候的青春。
既然這樣,你們怎麼不離婚,你們怎麼不去死。
林楊揚起手咧著嘴打了個招呼,凌翔茜也是一段時間沒有見他,趕緊趁此機會八卦一下:「情場、考場雙豐收?」
照片上,余周周和陳桉剛好經過寺門口的招牌,在太陽底下閃著光澤的高大銅佛像的眼睛低垂著,好像在悲憫地注視著下面的兩個人。而余周周正笑得一臉燦爛和陳桉說著什麼,他們看著彼此,滿眼的輕鬆自然。
他們活得一點兒都不高雅,聽什麼高雅音樂?

6.當李雷愛上韓梅梅

彥一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有些嘲諷的笑容,他盯著自己的課本打斷余周周的話:「你不就是想要說人各有所長嗎?但是有些長處在這個社會裡是沒有用的,我寧肯拿這幅畫去換我的數學成績多加十分。」
然後才想起,米喬都沒有問他叫什麼名字,怎麼幫他?
自己就像余周周面前的一個不諳世事的傻孩子,所有小心思被人家看了個通透,對方只是瞭然地笑,哄孩子一般地說:「好。」
這個人是林楊。
如何如何,最後通通變成了此刻的如是這般。
這次沒有考第一,她甚至覺得自己有些杯弓蛇影,看到別人看自己,或者邊看著自己邊聊天,就總會覺得他們在談論自己的失利。
可是誰都知道,只有學校推薦名額是可以直接進入筆試的。自主招生名額20分的加分是多麼誘人,沒有人不動心。
硬紙殼做的,非常簡單,封面和內容都是黑白剪影,畫畫的手筆簡直就是兒童簡筆畫的水準。
米喬的確活不了多久了。具體多久,余周周也不知道。她第一次知道,《藍色生死戀》那麼扯的劇情有一天也會發生在自己朋友的身上。當她回到學校之後,聽彥一說起這件事情,愣是足足有五分鐘沒有反應過來。
林楊放下手機,苦笑了一下。說到底,其實他還是別人吧!
「喲,余周周還會害怕啊。」政治老師陰陽怪氣地說,「下堂課你們班應該是體育課吧?到我辦公室來吧,找你們倆談談。」
胸章上面則是他們兩個各自的臉。
「你知道嗎,其實我覺得我活得很累。」

8.你應該比從前快樂

她抬起頭,盯著凌翔茜的背影。凌翔茜的頭髮柔順亮澤,閃著微微的珠光。辛銳忽然想要寫寫自己。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段平凡的掙扎,她的偉大在於,她掙扎著變成別人。
沒有人相信。她很想知道她媽媽暈倒時心碎的原因,到底是為她心痛,還是只是為自己的臉面無存而驚慌?
「什麼事?」
不過她有沒有別的想法我就不知道了。
「進去吧,一起吃個飯……對了,今天學校不補課吧?」
怎麼還可能變回去?她盯著林楊的臉,盯到視線一片模糊,伸手一摸,竟然是眼淚。
林楊聽見血汩汩流過太陽穴的聲音,卻遲遲沒有鬆手。
司馬遷最偉大的貢獻不是《史記》,愛迪生最偉大的貢獻也不是電燈泡,感動中國最大的亮點更不是感動。
「你家裡的情況我都知道。」
堅強樂觀是可以偽裝的,米喬的快樂,沒有一絲造作。
余周周想著想著,眼淚突然在眼圈裡轉。
余周周立刻本能地想要回絕,過了一會兒才在心裏笑自己,她現在還有什麼可害怕的呢?林楊已經長這麼大了,他不會再因為她的事情被媽媽打了。
余周周愣住了。
一定要被無聲無息地推到角落,困在人世,學會權衡取捨,直到回頭時候已經想不起來自己怎麼會變成此刻的模樣,才肯承認,你不是舒克,我也不是貝塔,我們只是兩隻忙碌的老鼠,生活只是一場覓食。
當然,學習也更努力了。米喬心想,果然是有正事的孩子,到高三就知道該勤奮了。
用眼神示意余周周,他只能編到這裏。
彥一忽然覺得有一種無力感,他努力地將余周周剛才所說的話都趕出腦海,只是低著頭,彷彿對自己催眠一般:「我聽不懂你的道理,我只是知道,不能浪費爸媽的錢。我家不富裕,可是為了讓我到振華借讀,他們求人托關係花了五六萬,我沒時間想這些道理。」
或者說,她希望他說的是實話。
余周周知道陳桉並沒有刻意隱瞞什麼過程,也許他並不願意對自己剖析那些複雜的心路歷程。每個人的成長都不是一段水晶的階梯,余周周也許能夠從他帶著笑意的簡略敘述中推斷陳桉當時拚命想要離家遠行的原因,但是終究也只是揣測。
大不了,今天過後,再次不相往來。
班主任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倒是周圍的同學們都一臉曖昧地看著他。
凌翔茜停下來,轉過身,發現辛銳也站著。
林楊不知道應該如何對楚天闊開口。凌翔茜似乎後來和楚天闊毫無聯繫,他顧及著凌翔茜的面子,從來沒有打聽。
余周周輕輕拍拍他的後背:「那就不要上了,回家休息一個星期,看電視、打遊戲、畫畫、睡覺!」
原來還是有執念,還是想要做點兒什麼,哪怕只是甩一個耳光,說一句狠話,或者用最最世俗的方式去辱罵和炫耀。
一切都好,一切都順著時光不斷向前。
「我沒有跟你講任何道理,」余周周笑了,「彥一,你有夢想嗎?」
余周周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某個方面也很像他——或許是在欺負林楊的時候?
「的確很曬。」
清清白白的,委屈,又大度,關心朋友,六神無主。
那個不希望被提起的名字。何瑤瑤顯然還念著要報仇。
凌翔茜抬起手擋住眼前熾烈的光芒,時間久了,手臂發酸。
余周周彷彿知道凌翔茜在想什麼,輕聲說:「他應該快要回來了。」
也許是因為米喬告訴他:「你再這樣猶豫下去,就老了。」
余周周這才笑了:「《早間新聞》報道著本市某個男子橫穿馬路被撞飛的肇事逃逸事件,鏡頭拉近,李雷發現,倒在血泊中的,明明就是自己。」
林楊呼出的白氣隔絕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
林楊回校補課的時候,余周周卻翹掉了所有的課,坐上了去上海的飛機。大舅、大舅媽自然是不同意的,可是不知道陳桉對他們說了什麼,最終大舅還是長嘆了一口氣,對余周周說:「去玩玩,也好。」
「我聽林楊說你心情不好?又怎麼了?是不是壓力太大了?考不了第一就不考唄,給別人一個機會,積德。」
不知道林楊媽媽是怎樣多方打聽才找到余周周這條線索。林楊被抓了個正著——無論是棄考這件事情,還是余周周。
「那好,呃,男女主角叫什麼名字?」
「挺好的,我是說,挺好的。」凌翔茜在心中輕輕地哀嘆。
「也許我不是在補償你,」林楊抬起頭,「我是在補償我自己。」
而詹燕飛,退出了比賽,安心地九-九-藏-書拉著幾個姐妹在大冬天哆哆嗦嗦地躲進這棟大樓,一邊取暖,一邊笑鬧。
「當年也謝謝你,美香。」
漂亮的年級第一凌翔茜在外教課上用標準美音一通搶白,辛銳站在原地,大腦空白,突然有了一種被照妖鏡打回原形的恐懼感。
剛才在她沒抬頭的時候,辛銳舉起手,老頭隨手一指這個在今天課堂上已經是第五次發言的女生,沒想到辛銳還沒有開口說話,她左前方的女生忽然站起來開始用流利的英語回答問題。半張著嘴巴的辛銳從驚訝到陰鬱,幾次試著開口想要插幾句話,卻在對方流利的攻勢下不得不尷尬地閉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林楊微微偏過頭,不自在地咳了兩聲。
任憑他們用複雜的眼神看著她這個不孝的女兒。
政治老師還沉浸在自己思路裏面:「可能你覺得在振華考第一名,北大、清華就沒什麼問題了吧。當然這隻是一次考試,以後你能不能一直保持這種水平我不敢保證,畢竟,你這樣逞一時風頭的學生,我見得太多了。」
他怎麼可以是這樣的人。
剛才一邊做著英語卷子一邊苦想了一節課,如果對方這時候猶豫起來,自己是應該默不作聲等她作好決定呢,還是趁這個時候遊說她?如果要遊說,應該找些什麼理由呢?如果她問為什麼要和她一起去,又要怎麼辦?
辛銳說完這些之後,假裝驚慌地抬起頭:「對了,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
「還有人說她受刺|激了,性格大變,精神不正常,至少是抑鬱症。」
這一刻余周周才發現自己何其幸運。她的媽媽從來沒有當著她的面說過任何「你要替我爭氣」「我以後就指著你了」「媽媽這輩子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之類的話,即使受到過不公,也都被那樣厚實無言的愛所化解。媽媽總是明朗獨立的,她的一舉一動都不曾教給過余周周什麼叫怨恨,所以余周周也從來就不需要像沈屾一樣。
我們的記憶,總是挑選那些當時認為並不重要的事情藏進精選集。
凌翔茜和余周周一直不熟悉,然而這些天來的壓抑讓她發瘋一樣地想要傾訴。
「你好煩。該不會是覺得不好意思了吧?」余周周皺皺眉。
余周周笑笑,從小到大,自己總是能遇到讓人溫暖的同桌或者后桌。
然而就是戒不掉,想起來那個模糊的輪廓,還是會下意識地想要擺出一臉虛偽、殷勤的笑。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學校什麼狀態?你們老師都說了,你和那個男生的事情……你自己不爭氣,我們只能替你想辦法,這是一條路,至少能保底。」
余周周笑笑,「是我不好。」
那一刻,她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余周周很想知道究竟為什麼每一次真相都只有她自己知曉,她選擇告訴他,或者不告訴他,都是一種很嚴重的傷害。
應該是畫得太差了,生怕唯一的讀者看不懂。
「呀,你們都在這兒啊!」
「周周?都長這麼大了……越來越像你媽媽了。」
余周周、林楊和凌翔茜都失去了學校推薦名額,在楚天闊等人忙著去北京參加面試的時候,他們三個加上蔣川一起去了冰雪遊樂場。
「好久不見。」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臉紅得像要滴血,「照顧」二字始終沒能說出口。
楚天闊的聲音聽起來不再那樣揮灑自如,他自我標榜的淡定自若在凌翔茜的心裏碎得不可挽回。可是凌翔茜仍然執拗地為他找借口,告訴自己,她想多了,和那虛無縹緲、無足輕重的語氣相比,重要的是他恭喜了林楊,他還是很大氣的。
「你高興什麼呢?」凌翔茜的口氣有些不善。
辛銳緊緊地盯著那個小小的食雜店一點點被拆卸清空,「美香食雜店」幾個字被摔成三瓣兒。
凌翔茜抹了一把眼淚,低下頭,有些臉紅地從他身邊跑開。
去北京做了手術,休養了一個半月,面部痙攣疑似痊癒之後,再次複發,愈演愈烈。
監考老師舉起卷子,示意密封完好,然後開始從第一排分發答題卡。
何瑤瑤和辛銳都吃了一驚,辛銳一把拉住那個小眼睛男生,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林楊愣了愣,剛才那條簡訊暗示的中心思想在他心裏閃閃發光。
「我不可以放縱自己喜歡你。凌……茜茜,」他有些小心地用更親昵的方式喊了她的名字,「你知道,我們現在不可以在一起。」
凌翔茜和余周周、辛銳一起代表文科班,做了升旗儀式的護旗手,升旗的人,正是林楊和楚天闊。
「我怎麼了?」
余周周苦著臉趴在桌子上,突然開口問:「彥一,你為什麼這麼努力?」
辛銳抬頭去看斜前方的凌翔茜的背影。
凌翔茜覺得被深深地侮辱了。
她想考年級第一。只要這一次就好,在她去見那個人之前。
就像米喬最後笑嘻嘻地告訴她:「冀希傑說你不開心,我們是一個班的,我得好好照顧你。不過其實我也不是不吃醋啊,所以我得給你找個男朋友啊……不怪我吧?」
余周周已經很久不和她一起回家。辛銳有時候一個人站在站台前會回想起當初她們兩個並肩發獃的時光,只是恍然回頭的時候,卻想不起來她們究竟是因為什麼不再一同回家。
余周周托著下巴望著遠處的藍天。
終於又見到這個男孩,她突然有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這幾天,辛銳的加法、減法、心算已經磨鍊到了光速。加完一遍總分,又用分數差來計算一遍,正著一遍,反著一遍,加法一遍,減法一遍……
「你什麼都不用說了,我明白的。」她微笑。
她上前一步,輕輕拉住了陳桉的手,十指糾纏。連余周周自己都說不清為什麼會這樣做,毫不猶豫。
楚天闊走出來,有些睡眼惺忪的樣子。
林楊茫然地聽著余周周簡略的描述,掛下電話之後,立即撥通了凌翔茜的電話。
她身上的傳言,幾乎也都是真的。她還在小心翼翼地給楚天闊發簡訊,她也想奪回第一,雖然因為楚天闊的關係她已經對那個位置產生了生理性厭惡,可是她需要第一,她需要唯一的證書來獲准隔絕自己和周圍那種噁心的流言氣氛,她也需要它來治愈她媽媽左臉的抽搐。
他生氣了嗎?
她直接掛斷,把手機摔在一邊,低頭開始瘋狂翻書。
她沒有接水,抱著沉沉的保溫杯從他身邊擠過去。
她不會彎腰低頭,絕不。
林楊點頭如搗蒜。
林楊突然感覺到背後攀上了一雙手。
她鼻子有些酸。
余周周面色沉靜如水,聽到這些話毫無反應,彷彿活蹦亂跳的路宇寧只是一幅初級水平的靜物素描。
凌翔茜坐在辦公室裏面,低著頭。
可是,這一路真的太過沉默。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們踩在雪地上發出的咯吱咯吱的響聲,像兩隻并行的小老鼠。
擁抱的力量是神奇的,它讓人感覺到完整和安全。余周周忽然覺得,自己心裏破的那個大洞就這樣被突然地堵上了——哪怕只是這短短的幾分鐘。
「我知道,我們想要在一起的話,會有很多阻力。我不敢說大話,所以……也許不是現在,但是我會等,有一天我會變得足夠強大,能夠排除這些阻力,我會……」林楊的語氣有些急。
余周周點點頭。
凌翔茜並沒有再來上學。她留在家裡備戰高考,據說是有很多事情她還想好好考慮。學校的卷子都由余周周整理好,再經由林楊或者蔣川送到她家裡面。
窗外景色流轉。然而省政府幼兒園還是以前的樣子,破舊卻親切。凌翔茜想起那個負責熱盒飯的老奶奶,想來應該早就去世了。那時他們吃飯的時候總是要比賽誰吃得又快又乾淨,亮著見底的鋁飯盒朝老師邀功。蔣川總是吃得很慢,凌翔茜斥責他拖他們小組的後腿,蔣川卻慢悠悠地說:「吃得太急,消化不好。」
她會怎麼樣?討厭自己,笑自己孩子氣,還是根本就沒放在心上,倚著門一如既往地走神發獃?
身上一股酒的味道。似乎是大舅媽坐在身邊用酒精給她擦了一晚上身體:額頭、耳朵、脖子、手心、腳心……一遍又一遍,用最古老的辦法試著降溫。余周周在迷迷糊糊中感覺到媽媽又回來了,初三她出水痘的時候連發了一個星期的高燒,也是這樣昏沉的午夜,床邊的人影模糊不清,卻有一雙那樣溫柔的手,拉住,就再也不想鬆開。
她點點頭:「好吧,我們走。」
辛銳又說了幾句,就自然地轉了話題,好像剛才什麼都沒有抱怨一樣。
陳桉笑了:「那麼,我從頭講吧。」
陳桉的頭髮有些長了,還染成了深栗色。余周周在上海機場剛剛見到他的時候,盯著他端詳了許久,他摸摸腦袋笑:「怎麼了?」
余周周放下筆,呆愣了一陣子,突發奇想,笑笑說:「彥一,畫一幅畫吧。」
劍拔弩張,詭異的氣氛籠罩著高三年級。
「恭喜恭喜。」

12.泯然眾人間的幸福

何瑤瑤沒想到她一上陣就毫不留情面,話說得鋒芒畢露,一時間眼圈有點兒紅,只能嘴硬地回道:「你們文科的題簡單嘛。」
想起米喬平時那些恣意妄為的舉動,還有蒼白的面容、黑眼圈、大大的笑臉,余周周感覺到胸口一陣絞痛。
凌翔茜家裡面的電話沒有人接,林楊給自己的爸爸媽媽打電話,本想詢問凌翔茜爸爸的電話,結果話還沒說明白,卻招來自己媽媽的尖叫。
「其實我最近也挺鬱悶的,」她湊近陳婷,學著對方的樣子,自來熟的閨密狀,「凌翔茜看我的眼神不對。我上次路過廁所門口的時候,她還說我沒本事考第一,肯定是抄的。我聽了之後心裏真是不好受。其實我還真是挺喜歡她的,她什麼都好,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讓她有誤會?」
余周周竟然有種做賊心虛的慌張,她沉默了幾秒鐘:「是。」
大家的心情都很好,林楊春風得意,凌翔茜鬆了一口氣,楚天闊一如往常,余周周波瀾不驚。林楊甚至想起一首自己其實從來沒有聽過的歌《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
「我爸爸很有錢,可是她不喜歡他。大家都唾棄我媽媽,可是我很喜歡她。她不是個好女人,為了錢和地位,跟我爸爸結婚,後來又忍受不了了。不過,她卷錢離開家的時候,的確是帶著我的。她和那個男人都待我很好,他們很有趣、很博學,儘管所有人都說他們是壞人,可是我覺得,他們是好人。
從一個終點到另一個終點,她始終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獃滯地盯著窗外變換的景色。冬天的地上滿是黑色殘雪,灰色的城市有種髒兮兮的冷漠。
就像是她父親,從一個農村窮小子奮鬥上來,娶了家境優越的母親,小心翼翼一輩子,相互折磨。
他把耳包重新給余周周戴上,然後再一次牽起她——這次出手的動作熟練自信多了,那種霸道,讓余周周的閃躲完全失效。
「別他媽那麼多廢話,要不要我幫忙?」
她在路上看到了陳景颯。對方正在用高八度的嗓音抱怨著語文考題,看到凌翔茜,嘴角有一抹譏笑。
「哦,哦,忙吧,忙吧。」外婆說著,眼睛又有些睜不開。余周周扶著她重新躺下去,然後用軟軟的小枕頭在她的脖頸和后腰墊好,讓她能躺得舒服一點兒。
離開普吉島的那天早上,她醒得很早,另一張床上的陳桉還在熟睡中。余周周經過他床邊,端詳著他安靜的睡顏。
沒話可說了,也道歉了,科技館顯然也沒有必要去了。林楊苦笑了一下。
林楊有種詭計被當場拆穿的窘迫感,隨即甜蜜又蔓延開來——她竟然刻意記得。
路宇寧絮絮地講著,末了加上一句:「不過都是三八的傳聞,你別太當真,我想了半天覺得不應該告訴你,省得你在那邊分心,不過……唉,你自己看著辦吧。」
「你做什麼?」
空曠的大街上,余周周低著頭,忍著笑。林楊的手機裏面溫柔的女聲一遍遍地重複著:「對不起,您的賬戶餘額不足,請充值」。
你。是我的事,也是我的選擇,是對是錯,我自己擔著。
其實,自始至終就沒人在乎過她吧?
陽光下,凌翔茜笑容璀璨。
「喂?」
「我……你感冒好了沒?不發燒了吧?對了,共青團團慶!」林楊乾笑著說。
第一頁上,幼兒園的小朋友們紛紛拎著掛歷紙飛奔,領頭的兩個小孩,一男一女,只看得到背影,迎著夕陽。
楚天闊靠在門上,覺得無法理解。他呆愣了一會兒,才想起生物書還有幾頁沒看完,於是回到座位上掏出課本,輕輕地翻開。
儘管她的眼神何其無辜。
「完了?」
聖誕夜的晚上,余周周獨自站在站台上等車。
一點點嘗試著,抬起手,環上他的腰。
剛才遠遠看到林楊和年級第一余周周在失重體驗機旁邊拉拉扯扯的樣子,凌翔茜心中只剩下沉重的嘆息。
林楊應該不會懂的,世界上有些東西不是你夠努力有資本就能得到的。
凌翔茜摸出手機,躊躇許久,還是給楚天闊發了一條信息。
命運的確給了她們機會。余周周自認她沒有浪費這個機會,她是那麼努力地想要幸福。然而媽媽去世后,她就再也沒有掙扎的必要。
只顧著自己痛快,說完了才發現辛銳一臉蒼白,可是仍然面無表情,只是死死盯著她。
確認男女主角都已經離開了那片區域之後,林楊長出一口氣:「原來楚天闊真的喜歡那丫頭。」
「我不考藝術特長生,我沒有任何問題,媽媽,你保護好你的臉,別總是東想西想的,別管我。」
坐下的時候,就能看到溫淼投射過來的、躲躲閃閃的目光。
尾音還沒落下,眼淚就先滴在桌子上。彥一的恐懼,余周周觸手可及。
甚至在她媽媽倒地,墨鏡摔在一邊,露出仍然在顫抖的眼角時,她也沒有站起來。
如果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不會因為凌翔茜的成績、才華和美麗而高看她一眼的,那麼一定是武文陸。
「而我的確躲開了,」她頓了頓,「在你的庇護下。」
「媽媽,你好好勸勸凌翔茜她媽。凌翔茜在我和蔣川面前再怎麼裝,其實我倆都知道,她那個神經病的媽媽——好好好,我尊敬長輩,我尊敬長輩。反正,凌翔茜這麼大壓力,全是她媽媽造的孽……好,我不胡說八道,我尊敬長輩……」
科技館之後,他們就很少再見到彼此了,這讓余周周鬆了一口氣。林楊不需要再一趟趟地圍追堵截來確定自己的心意,而是心無旁騖地去實踐那個「變得更出色、更強大」的誓言。余周周想起小時候放學的路上,他眉飛色舞、信心滿滿地告訴自己,如果還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那麼就努力去做到最好,等到有一天你想得到什麼的時候,不會懊悔于自己沒有足夠的資本伸手追逐。
她第一次感覺呼吸這樣順暢。
「我知道。今天外面下雪,這兩天暖氣燒得不好,你在被窩裡再躺一會兒吧,別這麼早就爬起來。」
林楊掛下電話,有些詫異地看著她:「你怎麼摘下來了,不冷嗎?」
剛才胸口那種彷彿要炸開的喜悅現在已經慢慢平息。余周周理不清思路,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剛才只是大腦空白,本能地貪戀那樣一份堅定和溫暖,不計後果。
她頓了頓,笑了。
側面、背面、正面,各種角度,密密麻麻地圍困著她。凌翔茜忽然感覺到一點點恐慌和感動。她伸出食指跟鏡子裏面的女孩子指尖相觸,很想問問她,真實的凌翔茜,到底藏在哪一面鏡子后?
和初三一樣,余周周再次在高三失去了同桌。
他們對於辛銳來說,最大的意義就是以排列組合的方式填充每一篇立意蒼白的考試作文。上一次年級統一發放的期中考試範文一共有20篇,司馬遷在其中的曝光率是百分之百。成千上萬的高中生手裡的那支筆扭曲乾坤,讓這些人物生不安寧死不瞑目。
「我……我回去了。」凌翔茜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
「其實……」彥一頓了頓,「我小時候學過畫畫。學了好長時間,大約有五年多吧。我們老師說我速寫畫得特別好,色彩弱一些,但是布局很出色。不過,我爸媽說那不是正經用來謀生的東西,所以上了初二我就不學了。」
「所以……我很想做個漫畫家。我想去東京,跟著某個漫畫家,在他的工作室做助手,然後學成之後回來……」他說著說著有點兒激動,然後愣了愣,又伏在桌子上繼續鑽研著解析幾何,不再理會余周周。
世界上最美妙的三個字不是「我愛你」,而是「沒事了」。
不,還是有所謂的。她想起那個寒冷的夏天,陳桉溫暖的懷抱。
他們都不再講話。余周周每次遇見陳桉,無論冬夏,要走的路都格外漫長,彷彿永遠到不了終點。
「要是這麼說,我得恭喜你多少次?恭喜多沒意思啊,什麼時候你也失手一次,讓我們小老百姓看個笑話,到時候我一定來笑話笑話你。」
凌翔茜頭也不回地踏出辦公室。
監考老師正要轉身回講台,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低頭往桌洞看了一眼。
「不是耍酷。我一直都很酷。」余周周十二分認真。
在這場盛大的考試中,每個人終究會做出自己的選擇。
然而並沒有出聲地提醒她。
她笑笑:「沒什麼。」
凌翔茜幾乎是小心翼翼地抓住他好不容易既沒有岔開話題也沒有提前收尾的機會,字斟句酌地回答:「我的壓力來自於太多方面,我覺得自己好像被困住了,我已經找不到真正的我自己了,剩下的,都是虛榮。」
凌翔茜從來都不喜歡古典音樂,雖然她自己學鋼琴,可只是把考級的每首曲子都練得很熟練,至今也不知道門德爾松到底是誰。
是鄙視,一種對辛銳的第一名的鄙視。她寧肯是自己想多了,但這種感覺盤桓不去。
大舅把戶口本交給余周周,帶她去辦護照。陳桉一手搞定了兩個人的簽證,據他所說,有個朋友畢業後去了泰國大使館,辦事方便。
辛銳的心重重地墜落。
而且,這可不是欲擒故縱,絕對不是。他在心裏面告訴自己。
余周周微微睜大了眼睛,腦袋朝左側一偏,像個詫異的小學生。
外婆不知道又開始絮叨什麼了,余周周鼻子有些酸,低下頭拎起書包開門出去。
「辛銳,都到現在了,你還是那麼不誠實。」
「哦,您好。」
公主們最大的錯在於,她們是公主。
「嗯?」楚天闊被她突然間急急忙忙的否定給弄得一頭霧水,凌翔茜平靜下來后,不禁又開始笑自己傻。
做作。
余周周和林楊相對無言。林楊覺得萬分尷尬,他剛想要擠出一個笑容轉移話題,余周周好像下定了決心一樣開口:「林楊,我這一個月,飯卡總共才花了20塊錢。」
大舅媽低聲咕噥:「我老是覺得飛機不安全,你說要是掉下來可怎麼辦……」
她承諾陳桉,她會好好生活,自然就不會去惹麻煩。
余周周,你,你離我太近了。
又是這樣。
這樣很好。
「我不餓。」她搖搖頭。
「陳桉,你為什麼離開家?」到底還是好奇。
林楊臉色灰敗:「歷史卷子也要我做?」
然後抱著水杯大步離開。
小心翼翼地撥通他留下的電話號碼,剛剛響了兩聲,陳桉就把電話掛斷了。余周周放下電話,不出半分鐘,電話鈴響了起來,不用想都知道,是陳桉打過來的。
林楊覺得自己的抱怨實在是很不爺們兒,有點兒下不來台,上課前的預備鈴聲救了他,於是慌忙轉身往樓梯口跑。
「完了,」米喬咂舌,「看不到鏡子里的老公了。」
平時成績加總也包括高一時候的理科成績在內,這樣算下來,凌翔茜、余周周和辛銳的分數咬得非常緊。
林楊最終還是被路宇寧和蔣川他們踢出了中午大鍋飯的隊伍。
被搶白的武文陸黑了臉,而凌翔茜只是靠在椅背上,感覺到裸|露的鋼條傳遞過來的讓人絕望的涼意。
沒,你說的都對,每一條都是真相。
「這是靜電球啊,科技館鎮館之寶,幾乎所有科技館都有的設施,多經典啊,你竟然沒玩過?」
她從小到大,做過太多的夢,沒有一個真正實現。
「咦,美香?」何瑤瑤在後面大聲喊。
「路宇寧。」林楊不再笑,停下壓制路宇寧的動作,表情嚴肅地喊了他的名字一聲。
「不好,很不好。」
「今天是你生日,對吧?」
不知道為什麼,昨天接到了爸爸的電話之後,她晚上就開始莫名其妙地發高燒,昏昏沉沉的。今天早上才退了點燒。
她不知是因為冬天會格外地讓人怠惰,才會明明心裏急得像是要著火,書還看不完,心卻不知道飄到哪裡了。
米喬又一次放肆地大笑,周周迷惑地抬頭看天花板,輕輕地哀嘆一聲。
周周笑笑,看來早就被發現了。「嗯,嚇醒了。」
林楊這幾天開心得不得了。
她經過余周周的桌子,考場里沒有竊竊私語聲,所有人只是抬頭看著她。
林楊直到這一刻才明白:也許她並不需要自己,但是自己需要她。
凌翔茜誤入了一片鏡子的叢林。她心煩意亂,早就甩開了李靜園,假裝走散了,其實處處躲著這個搭檔。
「有這麼個通知,剛才我們去開會的時候才知道的。共青團團慶,各種設施都向高中生、初中生免費開放,搞了一大批活動,強制要求每個學校都要選擇一種。唉,咱們學校挑的是科技館,免費參觀,然後兩到三人一組寫個參觀感受什麼的,需要扣上團慶的主題。所以這周四上午照常補課,下午就會來車把大家都拉到北江區新建成的科技館裏面去。大家就分組自由活動,活動完了原地解散回家,下周一把報告交上來,不能少於1500字。那個,下課的時候就分組吧,把名單直接報給林楊吧。」
最最恣意張揚的青春時光,最最懂事理智的孩子,連那點兒懵懂的悸動,都能被自主積極地轉化為好好學習的動力。
凌翔茜走出辦公室的時候,突然感到了一種荒謬的自由。
余周周放下筆走出去,門口那個意氣風發地盯著她們班班牌傻笑的,明顯就是林楊。
看他紅了臉,凌翔茜很想笑,卻發現楚天闊已經背過身去接熱水了,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究竟說了什麼。
「所以我才躲著你。」他說。
「你說,六年之後,當我回頭講起我自己的時候,會不會像你這麼簡略?」
余周周吃乾淨盤子裏面的麵包、乳酪,又是一口喝掉牛奶,噎得夠嗆,正要悄悄溜出門,突然聽見外婆蒼老的呼喚:「周周,周周!」
她太瘦了,肩胛骨硌得林楊胸口生疼,安安靜靜的樣子,彷彿已經死了。

11.你的資格,我的考試

必須。余周周驀然想起了沈屾,那個看著她的眼睛說「我必須考上振華」的女孩子。
也就沒有什麼執念迫使她說出「必須」。
握住她的那隻大手緊了緊。
武文陸的表情,是不是叫作 「我早就料到了」?
林楊以前喜歡的那首歌怎麼唱的來著?
「楚天闊,我喜歡你,你知道嗎?」
他恨不得拉住每個過路的人問一問:「這種組合是不是很般配?」
然後監考老師踱步到第二桌,和第三桌一樣,沒什麼特別的。
余周周擺擺手:「我不去,過生日還要隨份子送禮,你自己慶祝吧!」
她半閉著眼睛,不住地往嘴裏干扒著白米飯。
分校這一片的走廊裏面很亂,倒是沒人注意到她們的爭執。辛銳突然慘淡地笑了:「凌翔茜?余周周?長得好看,成績好?我欺負你?炫耀?心理陰影?」
偏開臉,感覺到陳婷的橘子汁又濺到了眼裡。
余周周望著站牌:「如果我是她,我會隨便地坐一輛車。所以邏輯推理是沒有用的,我們找不到她。」
她在兜兜轉轉的過程中,最終還是弄丟了聖水,放棄了藍水。
「期末考試一結束,我參加的動漫社需要找臨時演員湊數,cosplay參加不?」
余周周在一旁聽得很想笑。她喜歡看林楊弔兒郎當的樣子,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
但是,好像沒有人記得,好孩子的好,其實是那顆心。
「余周周,你和誰一組?」
外婆的神志格外清醒,余周周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余周周笑笑。
有那麼一瞬間,辛銳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表演。
林楊慌張地跳下陽台,米喬聲音減弱,倒在他懷裡面的時候,輕得彷彿一片羽毛。
余周周想起,如果是媽媽,一定還會加上一句:「誰來領你都不許跟著走哦!」
辛銳的口語並不是很出色,中式英語的痕迹非常重,應該是缺少跟外國人交流的原因。雖然說起來還算流利,交流起來也不成問題,只是遠遠算不上出色。
監考老師疑惑地板起臉,走過去,先走到在第三桌的女生附近看了看,桌面乾乾淨淨的,卷子也答得很快。
正在詫異的時候,班主任走進教室,敲敲桌子示意同學們停筆。
「升旗儀式的時候太陽曬得我頭痛。」
「但是李雷睡不著。」余周周炯炯的目光盯著他。
「我們是碰巧嗎?」余周周直接打斷了他的話。
她朝著窗子指了一下。她父親點點頭,像告誡小孩子一樣說:「你在這兒等著,我馬上出來。」

1.塵埃落定誰的心間

凌翔茜把身體貼在開水間的窗前,輕輕閉上眼。自己從來都明白,這種寵愛就像是浮雲,你要努力攀得很高才能看到,然而付出十倍汗水,伸手只能抓住一片風一吹就散的水汽。
他有些慌神了,蔣川的電話也關機,應該是剛考完試還沒來得及開機。
彥一有些戒備地看了看余周周:「我又不像你,不努力學習也能……」
米喬愣了一下,嘿嘿一笑:「閑著也是閑著,保媒一樁勝造七級浮屠。給自己攢陰德。」
「林楊,我……你沒必要補償我。」余周周的聲音像是給林楊兜頭澆了一盆涼水,「一點兒必要都沒有。」
她並不需要補償。
「林楊也集訓,別以為我不知道,離集訓開始還遠著呢。」
沒捨得打開,卻在回家的時候被媽媽抓起來直接扔出了窗外。
林楊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曾經和余周周相處的時候雖然也有些興奮和彆扭,可是自從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心意之後,面對她的時候就格外容易緊張,心也老是懸在半空,每走一步就在空空的胸膛中晃來盪去。
似乎沒有人願意細心觀察別人生活中的細節。凌翔茜一邊對蔣川和林楊這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死黨小心地掩藏著自己家的真實情況,一邊卻又奢望他們能通過那些小細節推測出來她心裏真正壓抑著的苦痛。
「但是呢,」余周周自顧自說起來,「你的兒子也許不聰明,聰明又可能不努力讀書,努力讀書有可能也考不上好高中,等他考上了好高中……」
她說完就走,不敢回頭,可是背後的人追了上來。
到校去參加畢業典禮的路上,她在路口拐角處遇到了一個男孩,依舊那麼矮小,滿臉戒備。
從什麼時候開始,博取歡心這種從小做到大的事情,也開始變得讓她不快樂了呢?
凌翔茜笑了:「我是不是挺無聊的?」
「……我們班也就剩下我了,要不我們湊一組吧。」林楊終於說了出來。
余周周輕輕低下頭,有些顫抖地,在陳桉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
「說不清?」
然而她並沒有太過悲戚于現實,也沒有響應班主任的號召,跟著那幾十個人去看她。
余周周微笑:「我知道。」
「好得很。你為什麼一定要安慰我,好像我多麼在意這件事情一樣?凌翔茜,你讓我很難堪。」
「我身上也有傳言,」余周周笑,「而且傳言說的都是真的。」
林楊耳朵上淡淡的紅色還沒有退去,但是已經鎮定九_九_藏_書下來了。米喬抱著胳膊饒有興趣地看他深呼吸,眼神堅定地看向余周周,一瞬間已經變身完畢——另一個林楊。
電話那端安靜了一會兒:「好吧,我年後再聯繫你。好好學習,注意身體。」
那時候的林楊輕易地承認自己的喜歡,甚至不需要余周周回報同等的關愛,也會覺得很快樂。喜歡只是一種感覺,不具有其他任何含義。
可是這裏坐著的這群人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說真的,我不明白,為什麼我開始自找麻煩。我以為……我以為我會像高一一樣,不會再有任何……總之……」余周周不再開玩笑,卻又不知道怎麼向米喬這個不知情的朋友形容。
冬天傍晚的街道寂靜無聲。
凌翔茜這次又是第二名,只不過第一換成了她最不希望看到的辛銳。然而,她來不及對這種讓人不快的局面做出反應,她所有的牽挂都在楚天闊身上。
他覺得應該表白,可是又不想開口打破這種美好的安靜,低著頭,一步一步,目不斜視,可是能用餘光將對方所有細微的表情收在心裏,摺疊好妥善收藏。
「我為什麼要加分?」凌翔茜有些顫抖,她只是這次發揮失常而已,年級第十一,數學兩道大題思路一片空白,只是失常,只是失常。
辛銳嘆口氣,低下頭繼續描摹感動中國。
她還是說不出來。她以為自己早就什麼都不在乎了。
只是因為楚天闊,只是因為楚天闊,她開始聽德彪西的《自新大陸》,開始揣摩《四季》裏面到底哪一季更富有表現力——只是為了某個能夠延續的話題。
辛銳一直都認為,自己人生最大的悲劇就是,她是辛美香,而不是別的什麼人。
凌翔茜討厭冬天。
只是一次考試,想起來都可笑。
下課的時候,彥一的胳膊肘又一次襲來。周周猛地抬起頭,政治老師正在跟後排的米喬說話,神色極為冷淡。
余周周白她一眼。
連陳婷那種向來只盯著風雲人物的八卦女生,都跑來諂媚地祝賀她。
彥一終於在厚厚的筆記前倒下來。他伏在桌面上,余周周突然有種他累得已經無法再起身的錯覺。
楚天闊的臉上第一次有了譏誚的笑容:「那是不是應該這樣說呢,我想你想得心煩意亂,無法集中精神,所以為了不再墮落下去,才不敢回復的呢?」
那種八卦興奮的目光,會讓辛銳的心因為負罪感而痛得翻滾。
連辛銳自己都說不清楚,這話裏面究竟有幾分憤慨、幾分興奮。
門口的公交車站人滿為患,科技館所處的地點很偏僻,計程車也打不到。余周周正在犯愁,林楊突然提議:「我們走走吧,走到鬧市區也就半個小時多一點兒,那裡車比較多。」
從小到大,他們就被浸泡在這樣無聊的對話中。就好像小時候和林楊、蔣川一起學鋼琴。她不喜歡練琴,總是拿做作業當借口,所以每次媽媽去學校接她,開場白永遠都是:「今天作業多不多?」
凌翔茜臉色微變。
余周周大笑起來,彥一也醒過來似的,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什麼事兒?」
而對余周周的談話則冗長得多——話沒有幾句,冗長的是政治老師慢悠悠地打開紅茶的紙盒,取出茶包,到飲水機那裡接熱水,拎著茶包讓它上上下下地在水裡打轉……余周周等待著,不知不覺又當著政治老師的面打了一個哈欠。
余周周也大聲喊起來,好像一剎那被那個小配角附體了一樣。
叫吧叫吧,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的……
她想自己找不到答案了。也許應該在六七十年之後,直接去問媽媽——如果那時候媽媽還記得理由的話。
「看完了,謝謝你。」她把書遞給他。
並非刻意迴避。是真的輕描淡寫。
余周周愣了愣:「也許是因為我媽媽已經不在了。」
「都這麼多年了,這麼多事了,如果我還是相信你說的話,」他搖搖頭,「那我就是頭豬。」
輿論讓她快樂,只是這種快樂過後是更大的空虛。別人的苦痛和妒忌——哪怕那妒忌是她自己通過流言製造出來的——會讓她覺得自己存在得更有意義、更成功。
可是她最想看到兩個人的反應,通通落空。
「我知道你聽不進去。古話說得好:『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你這樣是不會進步的,你這些都只是小聰明……」
「你不必擔心。
海岸朝西,太陽斜斜地浸泡在海水裡,交界處曖昧不清,溫暖至極。
「喂……請問是余周周家嗎?」
或許,他並不是想要隱瞞。只是他都不記得了。他不記得在冰雪樂園裡面那種懷著抱負和憧憬的語氣,那種略帶憤怒的表情,他已經都釋懷了、自由了,於是沒有必要再回過頭抽絲剝筍。
余周周翻了個白眼,栽倒在床上。
「我怎麼學都是這個成績,我現在看見漢字、數字都噁心,不敢碰書,坐在書桌前到半夜一兩點,盯著歷史書,一晚上都翻不動一頁。周周,我怎麼辦,我怎麼辦?我現在看見振華的大門就怕得渾身發抖,我不想上學……」
總而言之,他瞬間擁有了變得更加強大的決心,連語文卷子都變得很可愛,寫作文的時候雖然不至於下筆如有神,至少流暢得多。
余周周永遠記得那時候的陳桉,笑著說,再後來我上大學了,工作了。他一句話帶過了十幾年,輕描淡寫。
林楊偶爾也會來,卻一句話也不跟余周周說。他很忙,奧數和物理聯賽的冬令營馬上就要開始了,他和楚天闊等人的成績決定了他們是否還有必要煎熬高三的下半年。就像當年的陳桉。
米喬拍拍他:「你也別太介意,她自己都一點兒也不上心,你說你激動什麼。戀愛中的人就是矯情,人家難過你會擔心,人家不難過你又失落,折騰個什麼勁兒啊!」
余周周笑了。
「我不是你,」凌翔茜低低地說,「你也不用對我說這些。」
余周周定了定心神。
好像知道他的局促不安,所以用笑容告訴他,她不介意。
「競賽要集訓了,我不想分心。」
「林楊。」
「嗯。」
「……余,周,周!」
「周周,」凌翔茜低著頭,聲音有些顫抖,「沒有人知道,其實我過得好辛苦。」
楚天闊在身後喊著她的名字,凌翔茜含著眼淚,克制著沒有回頭。
她感覺到自己重新歸入了大地的寧靜。
不會是……被耍了吧?
「你想林楊嗎?」
最後抬起頭的時候,赫然發現自己站在郊外的音樂學院門口。
「對啊,」林楊大力點頭,「我們一起慶祝團的生日吧!」
是因為心煩意亂,不願意理他?
林楊連忙掛斷電話,朝余周周不好意思地笑笑:「她最近……更年期。」
就在這時,大夫推門走出來。余周周站起來,說了一句非常TVB的台詞:「大夫,情況怎麼樣?」
「你還好嗎?」
她,她們,通通不過如此。
「快期末了吧?」媽媽給她夾了一筷子排骨,「複習得怎麼樣了?」
林楊翻了個白眼:「哦,好,那麼誰先開始?你來吧。」
她輕輕捏捏林楊的手,朝著天空大聲地、旁若無人地大喊。
余周周說著說著就變成了自言自語,然後趴在桌子上,漸漸睡著了。
你裝什麼裝。辛銳憤而起身,朝門外走去。
午夜夢回,余周周在心裏承認,她是高興的。
林楊光顧著做白日夢,甚至還朝路宇寧讚許地笑了笑:「你說得對。」
武文陸走進班級,陳婷知趣地回了座位。辛銳這時候才發現,她的身體一直在抖。
「對了,恭喜你,我聽說你考了第一。雖然不出我所料,不過還是恭喜你。」
當那個蒼白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時,余周周忽然很想告訴正在新加坡讀書的溫淼:你知道嗎,其實如果我們有足夠的勇敢,東京真的不遠。
陳桉笑了:「小學時候你會因為這個哭鼻子,現在不會了,這就是區別。」
政治老師愣在原地,余周周聽見門外米喬囂張的笑聲。
「喂,余周周?林楊和你在一起嗎?」
「該不會是……瘋了吧?」路宇寧痛心疾首,不由得告誡自己,愛情是碰不得的。
「保送資格肯定取消,這沒商量!」副校長也知道凌翔茜父親的身份,他努力地在堅持原則,「這件事情,雖然說大則大說小則小,但是……」
彥一把目光膠著在數學卷子上,不想理她,嘴裏卻溜出一串:「老婆孩子熱炕頭。」
「你以後不要來找我了,真的不要來找我了。過好你的日子,也讓我過好我的日子。」
楚天闊愣了愣,說:「你還是這樣笑,更美麗。」
本·拉登,拜託你,就在這一秒把這座城市炸掉吧,時間走到這裏就已經可以停止了。
「對啊,我可聽路宇寧說了,快點兒,你自己招了吧。」
也許是林楊的篤定起了作用,午夜十二點的時候,米喬剛好平安踏入第二天,脫離了危險。
林楊很難過。
「什麼我們家那位?」林楊撓撓頭,「現在還不是呢……過幾年再允許你這麼叫。」
「我代表我們兄弟幾個,恭喜你繼凌翔茜和蔣川之後,終於當上了三姨太!我告訴你,別生氣,其實你才是最幸運的,在所有小說和電視劇裏面,三姨太往往都是最受寵的那個喲!」
林楊說完有些心虛,那些照片洗好了之後,都被他自己藏起來了,一張都沒有給余周周。
余周周歪頭看他:「沒有用也要找,荒唐也要找,如果你當時坐在考場上假惺惺地關心卻動也不動,我想你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而且這對凌翔茜也很重要。」
「總學習會學傻了的。」
像個絕望地耍脾氣的小孩子。
「那你為什麼一定要個好成績?」
輕浮,驕傲,難成大器。
「然後按照惡有惡報的定律,他們出車禍死掉了。」
林楊笑了:「她心情不好的時候,根本也沒有告訴我。」
大舅媽幫她打包的時候裝了太多東西,好像生怕她遇到任何不順,恨不得將家都塞進旅行箱。在她要進安檢口的時候,大舅媽居然哭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余周周才有些難為情地說: 「林楊,我腿麻了。」
據說是某一屆的校長說過,高考之後,世事難料,人情冷暖,孩子們都會因為得意或失意而變得有些滄桑。最美好單純的畢業典禮,恰同學少年,應該在塵埃未定的時候。
當楚天闊保送的事情塵埃落定之後,彷彿終於有了底氣給凌翔茜發了第一條簡訊。
「那你找我有事情是吧?」
余周周笑笑。
余周周繞了一個彎路,回到了和她並肩的同一條起跑線。
凌翔茜突然感到一種倦怠。恐懼和驚慌如潮水般漫過她,又退下去,最後剩下的,就是倦怠。
「你回去吧,我明白,我的舉動很多餘。」

3.返璞歸真

他點點頭,就往走廊的另一邊走去。
凌翔茜真的聽到了花開的聲音。
不知為什麼,她突然回頭看了一眼辛銳。
凌翔茜冷笑。武文陸已經跟她談過了。不知道是誰多嘴舉報給了老師。
誰都可以,來喚醒我好不好?
「不過,能不能把佛寺門口那張照片留給我?」
她回頭,微笑:「是你啊,」走過去,「考試考得怎麼樣?」
她輕聲問:「媽媽,如果我這次沒有考第一呢?」
他們一起從上海飛到曼谷,又轉機到普吉島。排隊填寫入境登記,過海關,然後終於領到了行李,準備離開機場。
「送卷子?」余周周好像沒有聽到他剛才的道歉一樣。
余周周的表情一點兒都不像在說謊。凌翔茜愣了一下,搖搖頭:「沒什麼。」
余周周問她為什麼隔三岔五請假,米喬的答覆永遠是:「動漫社太忙了。」
余周周安靜了幾秒鐘,然後繼續用平靜的聲音說。
凌翔茜抬頭,看見媽媽又有些過分激動的苗頭了,左臉頰的肌肉輕輕地顫啊顫,顫啊顫,從眼瞼一路蔓延到嘴角。
最後一年夏天的時候,音樂學院正在擴建,樓房外圍露出大片的雜草叢,漫漫天地一望無際,荒原讓他們三個都忘記了呼吸。
余周周慢慢地說,聲音不大,可是她知道,辛銳都聽得見。
余周周的確沒有什麼特別偏好,跟誰一組對她來說都是一樣的,如果有可能,能不去科技館然後逃一下午課,回家睡一覺對她來說才是最完美的選擇。然而,面前的男孩子緊張地漲紅了臉,站在自己面前說:「我想和你一起去科技館。」——她怎麼會猶豫?幾乎想都沒想就答應,生怕掃了他的興緻。
飯桌另一邊遲遲沒有聲音,凌翔茜張開眼,對面的女人正用一種複雜的目光看著她:「我上個星期跟你們老師通電話,他說你不知道是不是上一次考了第一名就驕傲了,一下課就往教室外面跑,心散了,待都待不住。茜茜,爸爸媽媽從來都不逼你考第一名、第二名,但是你要努力,不要想著邪門歪道,你要不是心虛,怎麼會問我這個?」
「別廢話,」余周周的聲音中透著焦急,還有幾分讓林楊熟悉又陌生的鬥志與魄力,「凌翔茜出事了。你在哪個考場?我現在過去找你!」
林楊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你。」
陽光愈加刺眼,眼淚不停地流。
他試著引導她、幫助她,讓她不要像自己一樣經歷那段淡漠偏激的青春。他幾乎成功了,在她指著媽媽的婚紗問他「我媽媽是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媽媽」的時候,他就準備離開的,最多默默地在心裏對自己說一聲:「再見,舊時光。」
很多年後林楊回憶起來,還會記得,那一剎那,一束陽光從雲層中漏下來,剛好透過窗子打在他們的身上,好像電視劇裏面的狗血橋段一樣不遺餘力地渲染。然而那溫暖的色澤,還有恰到好處的時機,仿若這輩子再也不會有第二次。
停駐在某個班的門口,她忽然看到了何瑤瑤正站在門口和一個女生打鬧,開開心心的樣子。辛銳在遠處安靜地觀望著,心裏有些悲。你看,人家是分校,曾經被她那樣嘲諷過,但是過得很快樂。
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如假包換。
是誰說的,音樂家總是要親近自然才能領悟天籟的真諦。可是身後大廳裏面那些因為考試而緊張焦躁的孩子,像是量產的機器,流瀉的音符裏面沒有一絲靈魂——他們畢竟真的不懂得他們演奏的究竟是什麼。
陳桉卻拽拽她的馬尾辮:「你一點兒都沒有變。從小到大。」
有些肉麻的話,凌翔茜欣然接受。
「我知道是你。我知道肯定是你。」
陳桉微笑:「你現在就可以做到。」
他對於中國學生在他的課上做作業的行為十分無奈,卻也沒有辦法。畢竟高考時候,考口語只是走過場,時間緊迫,沒有人樂意陪他在課堂上聊些無聊話題。
又是在開水間,她抱著瓶子走到門口,聽見裏面熟悉的兩個聲音。
彌補那份因為他的無心之失而缺失的親情。林楊那樣堅定地認為,這樣慵懶淡漠的余周周,是需要拯救的。
「嗯,」他略帶歉意地揉揉臉上因為睡覺而印上的褶子,「你看完了?」
「你不是在追她嗎?我好長時間沒看見你了,以為你放棄了呢,正惋惜男人的毅力,你就又出現了,不錯不錯。」
爸爸媽媽的「信任」,那些叔叔阿姨的誇讚,自己在學校的名氣和楚天闊對自己禮貌而欣賞的笑容,這一切堆積成了一座搖搖欲墜的高塔,高聳入雲,地基卻脆弱得不堪一擊。
余周周覺得奔奔永遠是奔奔,而米喬則堅信,冀希傑永遠是冀希傑。
「喂?」
政治老師臉色微微一變,不再擺弄那個茶包,目光也回到周周的身上。
爸爸在電話裏面說,希望余周周能跟他們一起過年,那時候她還沒有給陳桉打電話,就自作主張地拒絕了。對方在電話中沉默了半晌,說:「我年前年後都要出差,只有過年的時間比較寬裕。」
「反正我怎麼努力都沒有用,但是又必須努力。」
「他爸媽找他找不到,打電話他手機還是關機,我估計是沒電了。我猜你們兩個是一起走的,所以就打給你了,你能把電話遞給他嗎?」
她只知道,每一天每一天,平淡無奇地度過,也許最大的快樂就是聽米喬胡扯,看林楊耍寶。
她連哭都不敢哭。
林楊整個人坐在走廊窗檯的背陰兒處,盯著手邊那一方邊緣完整的陽光。
從來沒有什麼時候像此刻一樣厭惡自己。
「……我是爸爸。」
凌翔茜抱著《人類群星閃耀時》站在一班門口安靜等待,她心情愉悅,笑容安恬,周圍路過的同學很難不多看她兩眼。
彥一剛剛問完,后桌的米喬就把話截了過去:「你沒分組啊?沒事兒,我看吳剛也沒找到人跟他一組,你就跟他一組吧。」沒等彥一拒絕,立刻轉身大喊,「吳剛,彥一想要和你一組!」
「不過蔣川……唉,反正我覺得凌翔茜要吃虧的,我媽都說過,男人靠得住,母豬會上樹。」
余周周想起那個大房子裏面神情冷淡的女人,似乎和美掛不上鉤。
辛銳邁進狹小的新家,掏出鑰匙的時候,就聽見裏面鍋碗瓢盆摔了一地的響聲。
凌翔茜忽然笑了,她看著陳景颯的眼睛,這個人的不友好斷斷續續折磨了她整整兩年,此刻終於解脫。
她沒有說出口,接過照片,朝陳桉擺擺手,沒有說再見,也沒有看陳桉的表情。
可是她錯了。楚天闊在武文陸說起「有人看見過你們常常在一起」的時候,輕描淡寫地說:「只是關係還不錯的同學,不過她有沒有別的想法我就不知道了,我已經在和她保持距離了,畢竟是關鍵時期,老師你知道,我也不會分不清輕重緩急。」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永遠都是這種結果。無論自己之前多麼緊張、多麼期待,結果都是一樣的。那些小心準備的驚喜和蓄意挑起的戰爭,都是無聊的獨角戲,他的會場里,唯一的觀眾坐在貴賓席里,早就蜷成一團酣然入夢。
辛銳知道班級裏面的氣氛很微妙。
好笑的是,澳洲老頭明明什麼都聽不懂,也認真地皺眉聆聽著。
余周周的爸爸是個見慣各種場面的人,他覺得余周周在跟他耍小孩子脾氣,所以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頭——卻沒想到余周周竟然在那一刻抬起頭,清凌凌的目光直直地盯著他舉到半空的手。
余周周看著海天相接的遠方,伸出手,絢麗的晚霞夾在五指之間,彷彿觸手可及。
她要如何告訴林楊,她的夢想已經死了。余周周從小到大僅有的執念就是要變得更好。無論是故事比賽,還是奧數,或者振華,都只是「變得更好」中的一部分。曾經她從來沒有思考過為什麼要努力地積極地過日子,為什麼要勤奮學習做個好孩子,就像奔奔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麼要做個閑散的不良少年。她只是信誓旦旦地告訴自己,這樣是對的。
楚天闊苦笑了一下:「你最近,很難過是不是?」
凌翔茜忽然覺得很諷刺。
余周周已經很久沒有和辛銳說過話。那種隔膜說不清道不明,其實從初三的末尾直到現在,一直就沒有在辛銳的眼睛里消失,好像過去的那個辛美香已經徹底消失了。那個為了打抱不平而偷偷在徐志強凳子上撒了一大把圖釘的女孩子,這一次卻在凌翔茜背後插了一把刀。
她不是害怕他醒來。她知道,即使這時候陳桉是醒著的,也會假裝睡著。
「林楊?」
那是一段留存著太多空白的區域。余周周不想問米喬,也不想去問奔奔。
就在這個時候,林楊接到了蔣川的電話。凌翔茜已經被他送回家。
陳桉被她逗笑了:「為什麼是走私?」
楚天闊夾著筆記本,雙手插兜斜倚在鏡子前微笑:「難道我認識的不是真正的你?」
「可以加分啊。」媽媽笑得有些怪,「幾十分的加分,有備無患。」
也想過要給她發個簡訊,問問要不要一起走——只是心底有個地方讓自己不敢面對她。
「我說了,你們現在是不是忙得不得了?月考,第一輪複習,你還每周都過來一趟幹嗎?」
「什麼?」他抬起頭。
只是,余周周和凌翔茜愈加對她無視。
林楊的左手仍然攥著手機。他本來故意把手機扔在了教室,然而想了想,還是攥著它出來了。
「也不是……可能……呵呵。」林楊明顯幸福得只顧著吐泡泡。
林楊拎著手裡的九張卷子,夢遊一般上樓回班。
「我從她桌洞里偷的。」
「原來我一直以為,是你們一家人讓我籠罩在陰影里。」
余周周轉過頭,感覺到自己的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她忽然發現,她開始變得放肆了。明知這個哈欠會給自己帶來麻煩,然而她不再那麼躲避麻煩。
凌翔茜已經連續三次月考失常了。雖然底子厚實,但狀態不好是公認的。
「別動,」林楊的聲音清澈溫柔,有種小心翼翼的祈求,「周周,別動,讓我抱一會兒,就一會兒,好不好?」
余周周從小到大,總是知進退、懂分寸的。但難免會有一次,也想要毫無顧忌,飛蛾撲火。
「今天去考試吧?」
「當時不是不難過,只是我太小了。
媽媽聽不到,她就不在乎。
升旗儀式結束,大家紛紛朝著教學樓走過去,凌翔茜忽然發現走在自己身邊不遠處的正是余周周。
就在這個時候,余周周突然接到米喬爸爸的電話。
「對了,我叫米喬,是余周周最好的朋友。呃,現在還不是,過幾天就是了,你記住了,跟著我混,有肉吃!」
余周周輕輕地將左右腳|交替站立,緩解凍得快要失去知覺的腳。
「你不想坐我爸爸媽媽的車也可以。我陪你走回車站,你上車了我再走。」
畢竟,這段路,你只陪我到這裏。
有次體育課趕上余周周生理期,她就留在教室里,發現彥一也不出去上體育課。
這樣的靜默持續了很久,直到他們已經走到了路的盡頭。
「對不起,我剛才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怎麼了,小肚雞腸似的,你別理我。」林楊右手抱著卷子左手攥著手機,沒有辦法撓頭。
兩個高一的女生打打鬧鬧地從他身邊經過,其中一個不小心把端著的一盤子西紅柿炒雞蛋倒了一地,林楊白校服上濺到一片菜湯。
「老婆孩子熱炕頭,」余周周笑了起來,「那麼從好大學走出來的成功人士呢,就是更漂亮的老婆、更健康的兒子、更熱的炕頭。」
「你不懂我說的話嗎?」余周周臉色冷了下來。
余周周挑挑眉,看著眼前不斷咽口水的男生,有些難以置信。
·林楊忽然覺得心跳都要停止了。他一頁頁小心地翻著,最後一頁上什麼畫面都沒有,只有三個單詞。
他們都愣住了,在學校整整三年,竟然從未遇見彼此。余周周竟然在那一刻很想跟他友好地打個招呼。
生命中有很多這樣的瞬間,轉眼就流逝,也許只有上帝捕捉得到——當然也有人能將它抓拍印刻,然後用來賣錢,800銖,折成人民幣100多塊錢。
「你知道嗎,我小時候看《機器貓》,最喜歡的一集就是,他們用縮小燈把自己變得很小,然後在自家後院造了一個小型城市,只屬於他們幾個的小型城市。在那個城市裡面,他們可以為所欲為,實現自己平時做不到的願望。大雄希望可以一直站在漫畫店看免費的新播漫畫而不用被老闆趕出去,胖虎可以使勁兒地吃炸豬排飯,機器貓買了好多銅鑼燒都不用付錢,靜香也擁有了自己的玩具店……」
那個聲音讓凌翔茜很慌張。她臉上的笑容像緊急集合,朝拎著水杯的楚天闊點點頭。
怪不得,溫淼會說:「東京很遠。」
「什麼叫就那麼回事兒?」
可是她知道,這隻是一種安撫而已。直覺告訴她,父親對母親的厭煩已經讓他不惜做戲來耍她。
新學期伊始,路宇寧等人漸漸發覺了林楊的不對勁。他竟然主動要求重新加入午飯的固定團伙,在他們都誤以為他追求失敗的時候,他又總是掛著一臉幸福得冒泡的傻笑。
「一起去科技館吧。」
林楊的肩膀慢慢垂下來。
彥一很長時間沒說話,余周周正打算低頭繼續做題,他才悶悶地說:「余周周,你長大了想做什麼?」
流言四竄。
那麼,媽媽,一定要多塗防晒霜哦。
「嗯,凌翔茜說我爸媽找不到我,她跟他們說看到咱們兩個一起沿著南國路往區政府走了,所以他們就開車在前面的路口等我了。我們朝那個方向走吧,正好先把你送回家。」
然後試探性地朝魚群探出手,像一隻第一次捕食的小貓。
余周周從斷的地方開始繼續削皮:「我故意的。」
陳婷立刻義憤填膺:「她好意思!你又不比她差到哪兒去,憑什麼這麼說?我看她是妒忌,想第一想瘋了!她也不看看咱們班同學都是怎麼形容她的,我,還有陸培培,我們都特瞧不起她,天天也不|穿校服,以為自己是天仙,還瞧不起人,真他媽差勁。」
她搖搖頭:「是因為排名,也不是因為排名。我說不清。」
凌翔茜定了定神,決定不再扮演那副客客氣氣、溫婉可人的樣子。
余周周立即輕聲打斷她:「您稍等。」然後將電話遞到了林楊的手上。
或許是因為歷史英雄人物在他筆下也分得了幾許肉麻柔情。
余周周曾經給他發過簡訊,祝他好運氣。
勢均力敵的情感和動力,可以給你能量好好活下去。
可是,鏡子裏面沒有你。
辛銳似乎也感知到了她的目光。她們隔著凌翔茜此刻空蕩蕩的座位,無言地對視。
電話裏面對於去年一整年的失約隻字未提,余周周也沒有追問。她爽快地定好了時間,然後早早地站在酒店門口等待。
和地理書上畫的一模一樣。她把鼻子貼在窗上,忽然想起小時候看《正大綜藝》,裏面有個環節的名字叫作「世界真奇妙」。
「賺錢,娶個好老婆?」
這時候她才發現,彥一從來都不出去上體育課。文科班男生少,老師也是放任的態度,彥一一直都把體育課當成是自習課來利用的。
他把她緊緊圈在懷裡的那一刻,那條路上的路燈像是約定好了一般,剎那齊刷刷亮了起來。橙色的光打造了一個小小的舞台,兩個主人公站在中央,沉在戲中不知歸路。
沒想到會直接遇上余周周,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時候,余周周忽然笑了。
這樣的貼心,讓她很感動。
「媽媽,這是我的事,也是我的選擇,是對是錯,我自己擔著。」
余周周站在門口,不知道是應該等米喬還是直接回班級,愣了一會兒,忽然看見林楊從拐角處出現,抱著一摞卷子。
林楊反應過來之後,二話沒說就氣急敗壞地伸手去揪余周周的辮子,對方頭一低,他撲了個空,可是腳下一滑,身體已經失去平衡,直接壓到了她背上。

7.真心謊話

凌翔茜沒有回復。
人在面對黑暗的時候似乎就格外容易走神失控,也更誠實。
「So what's your future plan?(你對未來有什麼計劃嗎?)」
從現在開始。
林楊側過臉看她:「你說這種話,自己相信嗎?」
余周周萬分感激地衝過去。
她從來就不了解陳桉究竟在做什麼,也許以後也永遠不會了解。他總是走在前方落下她很遠,只是善意地用信件和電話維持著那點兒溫度。她不懂他的生活,可是她的世界對他來說一覽無餘,因為她就像是過去的他。
「那個同學!考試的時候怎麼隨便回頭?都沒吸取教訓嗎?」
在這兩個學校之前,其他的很多211重點大學也紛紛開始選拔保送生和自主招生名額https://read•99csw•com。辛銳去開水間打水的時候,就聽見有個女孩子大聲地抱怨:「她怎麼這樣啊,都是復讀生了,還好意思跟咱們搶名額?」
不要。絕對不要。
彥一在考試之後,一整天一整天地趴在桌子上動也不動。余周周探身過去問:「你是不是生病了?」
余周周笑著道謝。
就在這一刻,凌翔茜突然回過頭,和辛銳目光相接。
余周周睡了一整節的政治課。中間被打斷一次,彥一的胳膊肘著實厲害,周周循著彥一指的位置在練習冊上瞄到第32題,前排的人剛坐下,她就站起來說,第32題選D,這個例子主要體現了主觀能動性,所以選擇遵循規律發揮主觀能動性的那個原理。
有些話,一旦說出來了,再重複就會容易得多,然後久而久之,順口得像是多年的習慣,比如「我愛你」這三個字。
女孩詫異地揚眉,凌翔茜不知道那個表情代表什麼,「你為什麼這麼問」還是「我為什麼要想念林楊」?
凌翔茜驚訝地看過去,那個胖胖的面目平凡的女孩子,眉宇間依稀能看得出小時候的模樣。她跑到那個女生身邊,盯著施華洛世奇專櫃裏面閃耀的某款掛墜,好脾氣地笑笑:「我的那個才20塊錢,去黃龍玩的時候買的,假的,跟這個能比嗎?」
米喬已經不在,但是,她還有一隻鴿子。
「終於可以躺在大馬路上了!」
陳桉歪頭笑了:「我還以為你會說,你有鏡子,可以一直笑得燦爛,所以照片給我就可以了。」
踏出空調開得足足的機場大廳,余周周嗅到一股濕熱的空氣,撲面而來,高架橋底下那只有在小時候的掛歷上才能見得到的棕櫚樹,綠得很假。
余周周看了看毫無動靜的大舅房間,估摸著他們還熟睡著,於是輕輕地推門走進外婆房間。
從一開始的感動到此刻,這個簡訊越來越像一種例行安撫。林楊突然開始懷疑自己剃頭挑子一頭熱的愛情。
陳桉動動唇,余周周卻搖搖頭。
余周周有樣學樣,也雙手合十回禮。
·應該是畫得太差了,生怕唯一的讀者看不懂。
「為什麼?」她放下飯碗。
對余周周來說,米喬是個奇迹。她敢在生命最後幾年的時光里,若無其事瞞著所有人開開心心地上學、闖禍、Cosplay、罵髒話、跟主任吵架,也能在醫院里大大咧咧地一邊啃著蘋果一邊指導余周周削蘋果皮,被余周周的笨拙惹怒了之後抓狂地直接扔枕頭砸護士長——當余周周問起她為什麼自己犯錯卻砸護士長的時候,她只是笑嘻嘻地說:「我幾年前就覺得那個護士跟我爸之間有點兒意思,我在給我爸製造跟她道歉的機會。保媒一樁勝造七級浮屠……」
振華的傳統是,畢業典禮在高考之前的五月末。
「有些東西有沒有用不是我們說了算的。你說它沒有用,也許只是因為你沒有膽量去讓它發揮作用。」
辛銳漫無目的地在走廊閑逛,樓道裏面來來往往的同學在這兩年間都漸漸混得臉熟,辛銳執著地盯著每個人的臉,她很想知道這些人是否認識她,他們的生活是不是和他們臉上所表現的那麼開心?是不是一直拉幫結夥?走在身邊說說笑笑的那個人,真的是朋友嗎?
「我很好。也許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你也要體諒我不可能和以前一樣那麼無憂無慮,但我也不是什麼心理疾病患者。給我時間,我會慢慢恢復。我活得好好的,沒有自暴自棄,沒有放棄學業,你沒有必要自責,更沒有必要像監視我一樣補償什麼。」
凌翔茜的心像坐過山車俯衝下來。她努力地告訴自己,冷靜,這隻是他的曖昧,慣用的,什麼都不代表的曖昧。她應該抓住的,是實實在在的態度。
在陳桉鼓勵的目光下,余周周清了清嗓子,慢慢地開口說:「我媽媽和爸爸年輕時候也許是相愛的,只是沒來得及結婚,爸爸就因為種種原因娶了別人。媽媽恨不恨他我不知道,但是小時候倒也因為這種見不得人的身份受了點兒苦。後來生活變得很好,媽媽終於遇見了對的人,我會擁有一個真正的父親。只是他們在最幸福的時候出了車禍,但是……很迅速,應該沒有來得及痛苦。所以如果他們有記憶,那麼應該停止在最美好的地方。至於我,好好地生活著,舅舅、舅媽對我很好,有一天我會考大學,離開家,工作,結婚,直到死掉,和他們團圓。」
自始至終,她只說過一句話。
「你沒必要一周來一次的。」米喬靠在病床上啃蘋果,她終於穩定下來了,不再吃什麼吐什麼。
1517名畢業生,1517隻鴿子。
「就這樣散散步也好。」林楊非常樂天地無視了余周周。
「你還是不願意跟我說話。沒關係,初中的時候我欠你太多話,現在正好還回來。」
林楊的聲音輕飄飄的,還透著一點點快樂。
「還有男女主角?」余周周愣了一下,「那好,就李雷、韓梅梅吧。」
如果回答「很多」,媽媽就會戒備地一瞪眼睛:「多也得練琴,回家快點兒寫!」
米喬面不改色心不跳:「對啊,郎情妾意,一拍即合,狼狽為奸啊!」
凌翔茜把雙手平展在溫熱的水流下,白皙的手背,健康粉|嫩的指甲,她看了又看,直到媽媽在廚房喊著讓她動作快點兒。
林楊很認真地學著她的語氣說:「好。」
動了動嘴唇,身邊的男孩子不知不覺已經長成了一個男人,帶著淡淡的笑容,整個人沐浴在橙色燈光中,好像在一步步走向他自以為的幸福。
「反正你坐這兒也沒用,你都已經連續兩天這副樣子了。」
她有自己豐富的世界。她過得那麼平靜,假以時日,她會慢慢淡忘掉傷痛。就像小學畢業,他通過凌翔茜和蔣川得知周周家裡面真實的情況,很是心疼了一陣,把她當成童話世界裏面賣火柴的小女孩一般的人物,需要關愛和保護。沒想到初中偶然遇見時,她在另一個世界,和另外的朋友笑得那麼燦爛、那麼自由。
余周周靠在桌邊安靜地看著他們打鬧,淡淡地笑。林楊忽然意識到這種笑容只有一個含義,那就是不耐煩。
她獨自一人飛回家鄉。
余周周怎麼會知道,除了學習成績之外,她為了讓自己的幻象成真,每天跑圈,減肥,狂背歷史和藝術知識,像聽英語聽力一樣聽流行歌曲,了解娛樂圈常識,讓自己在和別人交流的時候不至於像個外星人,甚至能夠成為人緣很好的中心人物……
還有鞦韆。大家總是因為鞦韆打架,可是一旦自己搶到了,那些小男孩又都圍上來爭著要幫她推鞦韆。她會瞪起眼睛大聲說:「我自己能盪到很高很高,用不著你們!」
林楊迫不得已讓李雷起床:「所以他決定還是打開電視看一眼……」
她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如果這個人毀容了,再聯想到他的心胸氣度,你就一定不喜歡他了,對吧,對吧。
一個月前,余周周的那番話讓他滿肚子救世主的熱情憋成了冷石頭,林楊告訴自己,余周周的確不需要他。
「我有點兒事,先撤了哈……」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心裏想的卻是,小樣兒,讓我抓到你的弱點了吧?

9.抽刀斷水水更流

何瑤瑤明顯只是一時衝動喊了她的舊名來逞口舌之快,並沒有和她多談的打算,何況是關於成績。
考場上的安靜都略微不同於以往。
甚至感覺到了陳桉想要抽離的指尖。她牢牢握住,一言不發。
「我不樂意聽那些虛頭巴腦的。」女生歪嘴一笑,轉身回班,幾秒鐘后拎出三張數學卷子、三張歷史卷子。
彥一把頭埋進胳膊里,過了一會兒才怯怯地說: 「缺一個星期的課,會跟不上的。」
拆遷的巨大聲響也顯得那麼遙遠,辛銳很長時間什麼都沒有說。
眼前一片黑暗,她甚至突然不想要睜開眼睛了。
不再是輕聲細語的「茜茜」。
也許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從來沒有期望自己考上年級第一,所以沒考上也是理所當然,不會尷尬丟臉。
他們一齊躺倒在十字路口,擺成兩個「大」字,又好像小時候用剪刀、白紙剪出的最原始簡單的那種緊緊牽著手的小人。
那點兒年少的影子漸漸散去。彷彿她的童年,消失得無影無蹤。可是每當需要溫暖與力量的時候,回憶都在,奔奔也會一直在。
凌翔茜忽然站起身,拎著書包和外套,徑直走到門口。
「你畫得真好。」
女生抬起眼,跟老師對視了一下,連忙又低下頭去。
余周周認真地問。
和想象的一點兒都不一樣。每出一科成績,她就小心翼翼地打聽著凌翔茜和余周周的分數,然後在心裏加加減減,推測著接下來的其他成績可能的結果……然而結果如了她的意,卻也沒有讓別人難過。
至於頻繁出入二班……其實她只是在利用林楊等人打掩護。從二班的正門正好能望見一班的後門,楚天闊的背影彷彿觸手可及。
「我剛才只是……一時糊塗了。
釋懷可以交給時間,也可以交給自己,每個人一直都有能力解放自己。
為了躲避自己媽媽的奪命連環Call(電話),林楊關掉了手機。幾番輾轉,有個陌生號碼打到了余周周的手機上。
三班的英語外教課老師是個澳大利亞來的老頭,瘦瘦的,總是讓人覺得他被風一吹就要倒了。凌翔茜有時候會很羡慕那些外國的傢伙,彷彿生活得毫無負擔,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不想去就直說,不要勉強。」
「好。」
「我也活不了多長時間了,你該不會是抱著見一次少一次的心思過來的吧?你還挺捨不得我的。」
詹燕飛笑起來,臉上還是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她剪了短髮,神態平和滿足,被幾個朋友拉走坐上扶梯慢慢朝著二樓上去了。她升到半空中的時候還疑惑地看了一眼凌翔茜,歪歪頭,仍然有些像小時候在台上的那個故意裝作很可愛的小燕子。
潦草而傳神的一幅畫。米喬很早前就努力地想要說服彥一加入他們的動漫社,網站也需要手繪出色的成員。彥一什麼都沒說,但一直將他們當作不務正業的團體。
「放他大爺的狗屁!」
「你居然棄考了?!」
余周周一直是知道的,陳桉對她好,就好像坐著時光機穿過滔滔似水流年去安撫少年時候的自己。
她慢慢地挺直胸膛,僅存的驕傲讓她直視著楚天闊的眼睛說:「你真是個孬種。」
簡直像是電視劇看多了。
然後手機立刻一片黑屏。徹底沒電了。
「不用。」
余周周拐過路口的時候,剛好看到老城區拆遷的工人將「美香食雜店」的牌匾拆了下來,扔在地上,揚起一片灰塵。
「真的嗎?」
凌翔茜似乎看見自己心裏開出了一朵花。
他好像是害怕別人聽見,所以聲音非常小,眼淚像是不要錢一樣噼里啪啦掉下來。
「那麼假的那個也很美。」
這的確算得上是大新聞,它的力量讓凌翔茜整整兩天沒有收到楚天闊的簡訊。
林楊幾乎是憑藉直覺便相信了這個女生。
米喬激動地鼓掌:「行啊你,乖乖寶的外表下掩藏著一顆如此粗獷的爺們兒心,罵得真順口!」
房門裡面正在指著對方罵著不堪入耳的髒話的兩個人,是她最親愛的人,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污點。
於是凌翔茜抽風了一樣想都沒想就站起來,開始用她從小就跟著迪士尼英語、許國璋英語、劍橋少兒英語一路練出來的美式發音講述自己在公車上遇到賊的經歷,講著講著就發現老頭的神色有些怪,周圍也有些同學紛紛停下筆,看看她,又看看她身後。
窗外的景色突然一片水汽模糊,好像起了大霧。幾秒鐘之後,視野再次豁然開朗,無邊無際的純白雲海翻滾在腳下,陽光毫無遮蔽,刺得余周周直流淚。
辛銳眯起眼睛,突然聽到身邊有個經過的小個子男生輕笑一聲,罵罵咧咧地拋出一句:「余周周?連爸爸都沒有,野種,賤人媽媽也不得好死。」
余周周知道,彥一看她的眼神裏面多少有些妒忌的成分,但並沒有惡意。
「周周,我也曾經為了某些外在的原因而活著。但是你看,海的另一邊沒有盡頭,這邊的太陽落下去,某個地方卻正在經歷噴薄的日出。你的媽媽永遠不會知道你來了普吉島,也不知道熱帶魚從你身邊游過,可那些快樂是你自己的,不需要用來向任何人證明。日子一天天地過,你總是選擇可以走得更遠,過得更快樂、更精彩,不為任何人。」
然而此刻,「我喜歡你」這四個字變得那麼艱澀,需要揣度對方的心意,需要衡量自己的分量。他開始想要擁有。
所以哪裡敢不立馬領旨謝恩?
林楊絞盡腦汁也沒想到應該說什麼,半晌,才傻傻地提議:「我們玩點兒什麼遊戲,這樣走路也不會太累。接歌?猜數字?故事接龍?要不還是故事接龍吧,你看,你小時候還是故事大王呢。你記不記得,當時我爸爸媽媽還給你照相了呢!」
林楊掏出手機,叨咕了一句:「該死,馬上就沒電了。」然後迅速地調出爸爸的手機號碼撥了過去。
她甚至都能從武文陸眼中看到對方心裏是如何評價自己的。
「考第一名真的沒有那麼重要的。下一次,我試試考第二。」
彥一輕輕地推推余周周的胳膊肘:「余周周,你怎麼了?」
「……新年好。」余周周乾笑了兩聲。
他太陌生了。
「反正我們也沒走出多遠,我走回到車站去坐車,如果能遇到計程車就打車走,你快去找你爸爸媽媽吧。」她說。
「不,」辛銳的笑容很平和,「我欠你很多。可是我沒辦法,我不知道怎麼還,我到現在還是妒忌你。我想,我做那件事,也是因為我妒忌凌翔茜。因為……因為我喜歡楚天闊。」
「那又為什麼?」
媽的!林楊在心裏面狠狠地罵了一句,窗外操場上面,兩個女孩子追打時發出了有些甜膩的笑聲,恍惚間天空好像皺了皺眉頭。
林楊接過那本自製連環畫,翻開。第一頁上,幼兒園的小朋友們紛紛拎著掛歷紙飛奔,領頭的兩個小孩,一男一女,只看得到背影,迎著夕陽。
「怕你分心啊,你集訓,多重要的事情啊,事關前途啊前途。你又不是不了解余周周,她是那種分不清輕重緩急、不體諒別人的女生嗎?她這是為你好,這是關心你的表現。」
她咬緊黃色的膠管,在寬大的泳鏡後面驚異地瞪大了眼睛。
「林楊!」凌翔茜不敢弄出太大聲音,只能低聲對著電話吼。
余周周搖搖頭:「不知道。」
余周周很驚訝。她不知道,原來振華歷史上還有這樣一位浪漫主義的校長。
余周周十分鄭重地背過手去,就像小時候每一次她想要認真說些什麼時的表情與姿態一樣。
余周周突然笑了,笑得極為邪惡。林楊一瞬間想起小學時候那隻壞心的小狐狸——他有多久沒看到過余周周這樣的笑容了?
然後抬頭問陳桉:「你到底做什麼工作?走私嗎?」
「所以也很難管。
他們懺悔或者繼續辱罵嘲笑,媽媽都聽不到。
三月初的時候,她又接到了爸爸的電話。
她笑著問陳桉,當初她因為躲避周沈然等人的陰影籠罩,也為了躲避奧數,選擇了十三中這個懸崖潛心修鍊,那麼為什麼女俠重出江湖的時候,還會陷入同一個怪圈裡?
辛銳微笑。
「可是,」余周周看著他,一雙晶亮的眼睛在橙色路燈下,竟然有淚光,「我最喜歡的是裏面那個無名小配角的夢想,只有一個單幅畫面,一筆帶過。」
「好好考。」
可是此刻,余周周只是無限悲涼地看著她。
她剛才不是說了「好」嗎?
凌翔茜凍得不行,只好躲進附近的一家百貨商場。一樓的化妝品專櫃永遠是一片明快柔和的色彩。商場裏面人很少,只有三五個女學生,穿著的白色校服上印著「29中」的字樣,在附近轉來轉去,什麼都不買,好像是和自己一樣在取暖。
從第一次見面,她的直覺就告訴過她,會有這麼一天。她摔得碎何瑤瑤的鏡子,可是凌翔茜的這一面,要怎樣才能敲出第一道縫隙?
短暫的寒假之後,林楊和余周周都埋頭進入了緊張的複習,很少再見面。他們再次在食堂一同吃飯,是林楊再次用老辦法「偶遇」了余周周。
她深深地嘆口氣,突然聽到背後的笑聲:「幹什麼呢,想跳樓?」
窗外絢爛的霓虹燈打在厚厚的窗花上,映出流溢的光彩。今天的外教課,她做完了一整套解析幾何的專項練習,直到看見坐標軸就想要嘔吐。
然而她知道,追問會破壞這種難得的氣氛。以楚天闊的性格,能說到這種地步,已經是極致。
他們去當地的小佛寺,旅游業開發到極致的地方總是可以挖掘一切機會來賺錢的,進寺廟的一剎那余周周聽到了「咔嚓」的聲音,並沒有多想,仍然和陳桉說說笑笑地往前走。等到出來的時候,小販圍上來,什麼都不說,只是微笑著出示一張照片和兩個圓圓的胸章。
長大的過程,就是余周周發現自己根本就不是什麼女俠的過程。
余周周正撫著胸口慶幸,突然在走廊盡頭看到了奔奔。
她等待著引線被點燃的那一刻。
只是腦海中那兩個人抓著書包棄考狂奔的樣子久久不去。楚天闊一直都知道自己沒有做錯,他向來是知道輕重緩急的孩子,他知道什麼才是正事。
「年輕的時候,不考慮後果,找一個人來愛,開開心心地過日子。」
後來米喬向她道歉,因為她的衝動把事情鬧大了,反而讓被打的女生更憤怒,以「評評理」的名義將事情傳播得更廣。
「我就是,您是哪位?」
「好,都好。」
余周周大腦一片空白。
林楊偏過頭沒有說話。
林楊搖搖頭,他又不是不知道這些女生起鬨的手段,以前曾經在初中被一個至今也沒見過的外班女生倒追,他礙於面子不和那個女生計較,可是那個女生的所謂姐妹蹬鼻子上臉,差點兒沒把他逼得跳樓。
對於余周周她們來說,以後的意思,僅僅就是指考上大學以後,至於其他,她們還看不到。
三句話不到,一秒鐘前還好好的。
林楊和余周周站在鏡子反面,大氣不敢出。
余周周已經沒有必要再問他,當時有沒有同學知道你的身世,你的爸爸和后媽有沒有說過傷人的話,你有沒有覺得憤怒不平……
「嗯,」她鄭重點頭,「我會的。」
「還有三天就考試了,準備得怎麼樣?」
只有當夢想漸漸清晰,她才知道,她只是想要讓媽媽過上好日子。媽媽的前半生她無法扭轉,甚至孤兒寡母和私生子的印記早就以她難以想象的方式給自己打上了烙印,但媽媽的後半生是她可以改變的。
所以她還會一直用這種孤絕的態度卑微和驕傲下去。
他有些尷尬地放下,說:「那就……走走吧。」
林楊忽然覺得心跳都要停止了。他一頁頁小心地翻著,最後一頁上什麼畫面都沒有,只有三個單詞。
「別裝傻,不想去就直說,我不勉強。」余周周原話奉還。
每當想起陳桉,余周周就知道自己是很想儘快長大的,她很想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修鍊成一個和他一樣的神仙。
然後抓起桌子上米喬的英語卷子,笑嘻嘻地做了下去。
她站起身要回房間,被媽媽抓住了胳膊。
辛銳抬起頭遙望凌翔茜明媚的笑臉,想要給余周周發個簡訊,掏出手機,卻在磨光的黑屏上映照出了自己的臉,黝黑冷硬,嘴角難看地耷拉著。
還是想念,想得睡不著。晚上會心疼到哭醒。
林楊端起水杯,彷彿是特意不想做電燈泡,朝凌翔茜眨眨眼就轉身退出了開水間。
余周周以前永遠都是懶洋洋的,坐在座位上低頭做題或者看小說漫畫,上課也常常發獃或者睡覺。彥一以前聽說過,好學生最喜歡假裝自己不努力,回家拚命開夜車。可是余周周的狀態,實在不像是有抱負的好學生。
或者打電話,無論如何都克制著自己不說一句題外話,一本正經像煞有介事地討論數學題。
也許他還會覺得這段感情和這個承諾都驗證了這一人生理論的正確性。他努力了,他牽起了她的手。
留下辛銳一個人站在那裡,老頭示意辛銳可以繼續了,可是辛銳忽然發現,在聽過凌翔茜的英語發音之後,她已經無法開口了。
「我是余周周最好的朋友,你怎麼能亂說?」
「……那就,不要上了。」
米喬發現她遊玩歸來之後就變了,變得更活潑、更快樂了。
彥一對成績非常神經質而斤斤計較。余周周自從辛美香的轉變之後就很少再自作主張地去勸慰別人,然而想了又想,還是開口了。
「應該是感冒了,發燒,放心沒什麼大事。」
他回頭,朝凌翔茜笑了笑,有些拘謹。
吃到一半,正打算支支吾吾的時候,余周周已經從口袋裡面掏出了一本小小的口袋書。
林楊輕輕地抓住余周周的手。
她笑容明媚地走過去,插入對話中間。
余周周覺得這價錢有點兒肉疼,盯著照片躊躇了幾秒鐘,陳桉卻已經掏錢買了下來。
可是余周周沒有聽,也沒有說,彷彿是懶得看見她一樣,拎起書包奔出了門。這隻是第一門,資格考試還遠遠沒有結束。
「我爸我媽一起換了全球通的號碼,我現在還沒背下來呢,不調出手機裏面的通訊錄就沒法打……他們今天晚上各自有事,我打家裡的座機也沒用……」
「我高興你也管啊?怎麼,你不高興?」
「也好。」陳桉笑了,從小就不停地打雌性激素,性彆扭曲,短命早死,這樣的表演讓他們兩個人看到了,估計心情也不會很好。
凌翔茜低下頭,想了很久才下定決心:「不是。」
彥一像看怪物一樣看了余周周很長時間,終於放下筆在紙上順手塗了起來。大約十分鐘后,他把那張畫在卷子背面的速寫放在了余周周面前。
才五點半,天就變成了一片藍黑色。今天格外冷,余周周忘記戴帽子、手套,耳朵凍得通紅。林楊二話沒說把自己的耳包摘下來給她戴上,又摘下手套給她戴上——其實還有另一種暖手的方式,不過林楊沒那個膽量。
以後吧,他們都還有長長的、明媚的以後。
彥一的臉瞬間刷成了茄子色。
政治老師對米喬的教育主要集中在她好不容易被父親弄進振華,不可以辜負他的心血。
「我媽媽很美,她年輕的時候和一個外國男人跑了,那時候我五六歲。」
終於結束,他一邊鼓掌一邊對余周周說:「Congratulations(恭喜)!」
滄海桑田。她盯著下面的半島,有點唏噓。
林楊的簡訊回復得很快:「可是到最後,她還是下不了手啊。」
「你可以取消我資格,可以勒令我退學,我不在乎。」
「不不不,我們那個歷史老師武文陸先生精神不大好,這張所謂的年代線索整理卷,其實就是把這個東西從頭到尾抄一遍,」女生說完就遞給他另外三張歷史卷子,這三張上面滿滿的都是字,「你照著這個抄就好。」
甚至後來,都不敢再當著媽媽的面喝喜樂。因為她們的生活中沒有喜樂。
女生意味深長地一笑,林楊忽然覺得後背有點兒發寒。
也記得他給她買了一排四個的喜樂,都是用塑料薄膜封好的,這在余周周看來簡直是最美好的禮物,受寵若驚。
無論怎麼算,她的分數都不可能超過凌翔茜了。不管怎麼算,最後的得數都一樣。數學砸了,語文一般般,英語一般般,文綜成績不錯,只是沒好到可以抹平差距的地步。
她的情況。周周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開場白,表情鬆弛地聽她說。
「聽說去科技館的事情了沒?我幫你擋著,誰也不可能和她一組,剩下的就看你的了!不用謝我,不過上次讓你寫的英語卷子怎麼還沒交上來?」
「怎麼了?」
余周周欠欠身說:「老師我走了。」政治老師語氣很冷地說:「你把米喬叫進來。」
「你來找我一起慶祝共青團誕生?」
考場裏面還是同樣的座位順序,余周周、凌翔茜、辛銳。
余周周不知道是什麼讓他最終作出決定,降級一年,離開振華回到學籍所在的高中,準備下一年的藝術類考試。
「林楊?」
她不喜歡舉手。老頭以前說過,他希望學生們想到什麼可以直接站起來說,甚至還鼓勵大家:「只要站起來一次之後,第二次就會變得很容易、很自然,你們會愛上這種勇敢站起來暢所欲言的感覺的。I promise(我保證).」
一見到外教就怯怯地問「What do you like about China, do you like Chinese food?(你喜歡中國的什麼,你喜歡中國食物嗎)」的幼齒時代過去了。
余周周的臉上有種茫然的痛苦糾結,不知道為什麼。
「……你怎麼知道我來找……」
「我知道,」林楊有些急,「我知道你又想說你不怪我了。我不管你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怪我了,我想告訴你,負罪感折磨了我一年,現在我再也不愧疚了。那只是一個巧合,我不知道因為和我的見面會推遲你們全家出遊的時間,更不可能知道他們會在這期間出事。我沒有辦法預知,也沒有辦法阻止。如果一定要補償,我沒有辦法把失去的一切給你找回來,但是我可以代替他們來……你。」
余周周微笑點頭。
林楊一時語塞,終於還是米喬看不過眼,拿著一張紙走過來說:「余周周,就差你還沒分組了,大家都已經找到伴兒了。」
「凍壞了吧?」他說話時呼出的白氣模糊了視線,「這樣,我給我爸爸打個電話,看看他能不能開車過來……」
自然是會看到別人異樣的目光的,包括楚天闊。
辛銳的心裏面似乎只剩下這一個詞。當凌翔茜翩然出招驚艷一室之後,就匆匆地坐下,表現出這一切只是自己的無心之失的樣子。
「老師,可以跨班組隊嗎?」林楊想都沒想就問了出來。
余周周是新世界裏面唯一的故人。
余周周掀起遮光板,低頭看見碧藍的海水中一塊清晰的半島輪廓。
余周周握住聽筒,忍耐了半天,才把要說的話吞了回去。
她曾經在醫院經歷過最初的死亡,傾聽了最憂傷的回憶,也得到過最絕望的消息。
她失去了,所以明白什麼叫作疼。
急忙拽過來,才發現是蔣川的。
普吉島的最後一天,他們一起去海灘浮潛。黃綠相間的美麗熱帶魚成群地游過余周周的小腿,伸出手就能摸到。那一瞬間的滑膩溫柔,簡直像是幻覺。
「Fly free.(自由飛翔。)」
余周周搖頭:「辛銳,你沒有欠我什麼。」
一陣巨大的疲憊和絕望捲土重來,徹底將她吞沒。
他們住在普吉島的五星級酒店。並不像余周周想象的那樣是高聳入雲的賓館大廈。那個酒店只有十幾棟四層樓的小房子,三面包圍著院子中間的露天游泳池,另一面直接通向海灘,透過窗子,斜著望過去,有種游泳池一路通向大海連成碧藍色的水道的錯覺。兩個衣著艷麗的女子帶領他們進入房間,離開的時候雙手合十,抵在鼻尖,雙眼微閉,一低頭說: 「薩瓦迪卡。」
廣場上黑壓壓一片,凌翔茜突然覺得自己很孤獨。她知道李靜園一邊和自己一起吃午飯,一邊卻和別人一起八卦自己。那些傳言,她略知一二,一邊告訴自己沒必要找氣受,一邊又忍不住想要知道他們都說什麼。
她指著大片大片振翅的白鴿。
其實自始至終,都是那樣的被深愛著。
手機放在桌角,她一邊瀏覽著歷史年代表一邊等待著,二十多分鐘之後才得到一條回復,手機隔著桌布,振動起來感覺微弱,好像顫顫的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