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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 四十

中部

四十

劉紅兵也再沒說啥,就把制度抄了一遍,拿回去給憶秦娥念。沒想到憶秦娥還給更加堅定了,說:「不要房,我就要娃。你告訴他單仰平,我哪怕一輩子住在外邊,也要把娃生下來。我不給他賣命了。我就要休產假。」
他以為單團會再求他呢,誰知這次單團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說:「好,好,好。那我也告訴你劉紅兵,請你轉告憶秦娥同志,團上正蓋的新單元樓,一戶五十五平方米,兩居室,還帶一個十四平方米的客廳哩。客廳里能放電視機,還能放轉角沙發,還帶廁所。廁所還能洗澡、化妝。也就都沒她的事了。」
還沒等他說完,憶秦娥就忽地坐起來:「劉紅兵,我日你媽了,你也跟著別人一個鼻孔里出氣。好像我咋了,你說我到底咋了。除了見天跟驢一樣,矇著雙眼拽磨子,我還咋了?是比誰多拿了一分錢,還是比別人多坐了一個板凳,多睡了一張床?那些榮譽,是能吃么還是能喝?只是讓我更使勁地拽磨,並且拽了還不能說話。一說,就說我變了,我驕傲了。除了這些,還給我帶來了啥好處?他誰要喜歡榮譽了,就讓趕緊拿回家去,供著養著。反正我就想跑龍套,輕省,好玩。演出中間還能在後台說哩諞哩,啥心不操。也出不了舞台事故。主演一出事故,還都能跟著說風涼話,好像他們比誰都更愛團,更維護團上榮譽似的。我是因為把戲演多了,才成了禍水的。累吐了,累趴下了,有人還說我是裝的。『頭雜』散了,有人竟說我是故意給團上擺難看呢。我不裝了、不擺了還不行嗎?」
「我咋活該了?」
「人家找了我好多次,能不見嗎?再說,單跛子這人不錯,對你好著呢。」
她娘說:「你也不問問,是男娃么還是女娃。」
「有人想累還輪不上呢。」
劉紅九-九-藏-書兵到這陣兒了,才想起問:「男娃么女娃?」
她舅回去后,憶秦娥過去的老師胡彩香又來住了幾天,也是說了個昏天黑地。胡彩香還說女人家在一起說話,不讓他聽,劉紅兵就樂得去辦事處打牌去了。他回來一看,還是沒結果。胡彩香走時,倒是沒有她舅那麼激烈,只說:「非要生,那就讓她生吧。也許早生早解脫,還有利於唱戲呢。反正總是要生的。」
「崩了活該。」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看主演給你帶來了多大的名聲、榮譽……」
「誰叫你要去見他的。你又不是單位的人。」
「哎,還真讓你說對了。這土政策里就有這麼一條,凡違犯者,將在個人榮譽、住房、職稱上加以處罰。」說著,單團還真翻出一個制度來,讓劉紅兵看,「你看好噢,二十六歲是條紅線。每提前一年生孩子,都要按實際年限折算。憶秦娥至少在四年以內,不能評先進個人;不能評職稱;不能參与分房。」
別人懷孩子,生孩子,就跟害了一場大病一樣。可她生小孩兒的當天,還在床上拿大頂;在房子里練小跳;跑圓場;踢腿,就跟沒事人一般。在預產期前半個月,劉紅兵終於把她娘胡秀英接了來。前邊說接她娘,憶秦娥咋都不讓,說她能行。做飯、洗衣、上街買菜,自己忙得不亦樂乎。預產期到了,她也不去醫院,嫌住院悶得慌。遇見她娘,也是個沒醫學常識的人,一個勁地說:「生娃還去啥醫院,咱村子不都是在家裡生的嘛。」劉紅兵氣得一點都沒治。那天晚上,憶秦娥說肚子有點不舒服,她娘說,是發動了。他就要朝醫院送,她娘還是跟憶秦娥一樣不積極。但他堅決不行,硬是到辦事處開車去了。結果等他把車開回來時,娃已經生到床上了。她娘在用提前九_九_藏_書準備好的東西包著娃。憶秦娥用手背捂著嘴,已經在對他傻笑了。
他說:「這快的。」
「你呀!」
「你就盼著我死?」
胡三元接了電話,果然第二天就來西京了。他是好說歹說,說你一個放羊娃,混到如今容易嗎?一本接一本的好戲,一個接一個的主角上著,哪裡就把你擱不住了?又是進北京,又是走州過縣,又是上廣播上電視的,這要放在別人,都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事。你還挑肥揀瘦是吧?何況這是省秦,多大的檯面哪!你卻是這樣的狗肉促不上席面,要自己朝後溜呢。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她舅說:「唱戲這行,好多人就是因為熬價錢,才把自己一千熬成八百了。你只能乘勢而上,不敢自己朝溜溜坡上坐,一溜就溜得再也看不見了。能人多得很,緊趕慢趕,都有人會突然從你身邊冒出來,你還敢停下,等著別人朝前擁哩。記住,娃,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哩。生娃,說是大事,也是大事。說是小事,比起成名成家來,那就是小得不得了的事。村裡像你這大的人,都有生兩三個的,讓計劃生育攆得滿世界跑,還是要生。你都沒看看他們過的啥日子,真是活活讓娃給拖垮了。你好不容易熬出來,活得有了點體面,卻又為生娃,連角兒都不當了,划算嗎?一生娃,體形臉形都會變。嗓子再有個三長兩短,你想再紅火都紅火不起來了。」那天她舅整整說了大半天的話。本來就黑的臉,越說越黑得像舞台上的包公了。他還不愛喝水,說敲戲就不能喝,幾個鐘頭得憋尿呢。劉紅兵給他換了幾次茶,他都連動也沒動一下,就那樣一邊閃著腿,一邊一溜一串地滔滔不絕著。劉紅兵覺得她舅嘴裏的詞,可抓地、可生動、可豐富了。最後說得他口乾舌燥的,兩個嘴角都堆起九九藏書了苞谷豆大的白沫,但還是沒把憶秦娥說轉。氣得她舅起身要走,劉紅兵拉都沒拉住。出門時,她舅還撂下一句特別生分的話來:「你們憶秦娥把人活大了,心裏也沒這個爛舅了。爛舅是個啥嗎,縣劇團一個破敲鼓的,還配跟人家說話。人家都是進過中南海,跟中央領導握過手、說過話的人了。爛舅的話,就全當是放了屁了。」他也就再沒把她舅拽回來。
劉紅兵知道,憶秦娥一旦認起死理來,那是九牛都拉不回的。做了幾次工作,不僅白費力氣,而且還把夫妻之間的感情,越做越生疏了。他也就不敢再做了。
「好著的,他天天逼我演出,當牛使喚哩。我是人,都快累死了。他就是安慰,哄。哄完,還得給他賣命。我遲早都會累死在舞台上的。」
他跟單團喝完酒回去,憶秦娥正躺在床上發獃,他就把見單團長的事,給她細說了一遍。憶秦娥用手背捂著嘴光笑。他就說:「還笑呢,要是槍在單跛子手中,他還真能把我立馬崩了。」
她還越發笑得厲害了。
「你才瓜呢。」
「哎單團,你可不能這樣做呀!省上領導能批下這樓,還不都是《游西湖》演得好,領導高興才決定的嗎?憶秦娥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么,你還能連房都不給她分了。她是休產假,又不是不幹了。這有政策哩。」
劉紅兵笑得就湊上去看了一下,還把他嚇了一跳,說:「長得這丑的?咋不像秦娥呢?要長得像秦娥就好了。」
「反正活該。咋都活該。」她還笑。
「不苛刻,不苛刻劇團就得關大門了。這是職業特點決定的。要獻身這行事業,就得晚婚晚育。」
為這事,劉紅兵還偷偷給她舅胡三元打了電話,想著她舅是最關心她事業的人,也是最有可能說動她的人。
有一天,單仰平又把他叫去,問到底做工作沒有。https://read.99csw.com他看單仰平到現在,手中拄的棍還沒撂下,就吞吞吐吐地不敢說。單仰平把棍一撂,嚴厲地喝道:「說,今天得給個準話了,我不能栽在你跟你老婆手裡了。一團人還得靠戲吃飯哩。」
他就磨磨嘰嘰地說:「效果不大。」
她娘說:「還不就這快的。你剛走,娥說要上廁所呢,腿還沒挪下床,娃就溜到床沿上了。要不是我接得快,都跌到地上了。」
她娘說:「秦娥生下來也丑,丑得我都擔心,將來找不下婆家呢。結果三長四長的,還把眉眼給長開了。這娃呀,將來註定比娥兒還好看呢。」
「還能沒有?他還能不說我傻?他才傻呢。他要不傻,能說我傻?我要真傻了,才會上他的當呢。把我當傻子用,我偏不當這個傻子,哼!」
「那是那是。不過,你這些政策,都是土政策。恐怕不能因為這個,就不給職工分房吧?」
憶秦娥臉上發出的,是勝利的笑容。
誰也犟不過憶秦娥,看著傻獃獃的、悶乎乎的,主意卻正得很。她啥事也不跟人商量,說懷就懷上了,說生也就生了。
「沒……沒有。」
「我咋了?」
憶秦娥還是在那兒傻笑。
「也可以跟單仰平做工作,跑跑龍套嘛。」
「你少拿政策給我說話。團里也有政策:男職工二十六歲結婚;女職工二十四歲結婚。並且要求女演員二十六歲以前還不能要孩子。尤其是主要演員,因為培養成本太大,一要孩子,不僅毀了團上的事業,也會毀了演員個人的前程。這些道理還需要我給你多講嗎?」
他就去彈了她一個腦瓜嘣,說:「真是瓜女子。」
「你劉家福分大得很,是個牛牛娃。還像姑爺你。搞不好將來也能當專員呢。」
「好好好,咱不傻,咱啥時候傻了。可不當主演,也不一定立馬要孩子嘛。」
「你還笑呢,就差沒把酒瓶子扔到read.99csw•com我臉上了。」
劉紅兵沒想到,這傢伙平常一句怨言都沒有,再苦再累,回來就是倒頭便睡,誰知她心裏還憋著這麼多的苦水。倒起來,還一壺一壺的。他就過去扶住她的腰,準備給她按摩按摩。誰知她膀子一篩,還不讓。她問:「單團是不是又說我傻了?」
「你看你傻不,不要孩子,能不去演戲嗎?那不成曠工了。」
劉紅兵仔仔細細把制度翻看了幾遍,嘟噥說:「這土政策也定得太苛刻了。」
劉紅兵被單團狗血噴頭地罵了一頓回去,又開始給憶秦娥做起了工作。其實他也不想這早要孩子,只要憶秦娥同意,哪怕一輩子不要都行。人么,就短短的幾十年,何必要把精力都纏到孩子身上呢。他是知道要孩子的瞀亂的。他的好幾個同學,都是有孩子的人了,從有孩子那天起,他們就青春不再了。尤其是那幾個女生,腰粗了,腿壯了,胸脯是無序地發散狀膨大,臉也腫泡起來。連屁股,也是鐵鍋一樣渾渾地扣在褲子里,沒了一點形狀。他可不希望憶秦娥變成這種樣子。憶秦娥的美,他是希望永遠留住,讓他好多消受幾年的。再說,他也真的不喜歡孩子。別人的孩子,他也不喜歡逗。有一次,為了讓同學高興,他把一個孩子接過來,朝頭上架了一下,那孩子竟然將一泡稀便拉在了他的脖項上。從此,他就再沒抱過孩子了。他不敢想象,憶秦娥早早要下一個娃來,那對他該是怎樣的青春耗損、憑空折壽啊。
「我笑你說單團氣得把酒瓶子都砸了。」
「讓累去呀。都試試嘛,看主演是不是人乾的?」
單團見劉紅兵摸著制度,很是惋惜,就又乘勢說:「你再回去給那個傻女子講一講,看她是先要娃么,還是先要房。」
「只要團上沒有排出新戲來,他能把我饒了?看來看去,我只有休產假一條路了。」
「你笑啥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