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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平陽

初平陽

初平陽怕酒,也怕酒糟味和酒臭味,反正睡不著,下了床去洗漱。據說,有人能根據隔夜的酒臭判斷出來昨晚喝的是什麼酒,產自哪一年。夠牛的。從盥洗室回來,他順便幫草莓鼻子帶了一杯水。漱漱口也好。
銅錢四歲時一個秋天的下午,五百多斤的豬躺在圈裡打瞌睡,他從柵欄的空隙里鑽進去,蹲下來給豬抓虱子。他抓得很認真,像他奶奶給他抓虱子一樣仔細,腦袋湊到豬後腿前,兩眼瞪得溜圓。很可能豬做了噩夢,反正它突然就跳起來,儘管因為肥胖跳得很艱難,還是跳起來了,後腿往後猛地一扒拉,結結實實地踢到銅錢的小腦袋上。銅錢一個仰八叉,前腦門被踢,跟著後腦勺撞到餵豬的石槽上,兩眼一翻不動了。等曹平凡的老婆餵豬時,看見小兒子和豬睡在一起,頭上有兩處流出了血。那豬醒來發現可怕的事情只是個夢,走兩步平復一下情緒又睡了。因為對孩子用了暴力,證據確鑿,連鄰居們都不能容忍曹家再把這頭豬養下去,只好賣掉。賣前給它灌了一肚子糠菜,也就五百三十二斤。但是,等銅錢頭上的傷好了,他們發現,小兒子跟過去不一樣了,經常兩眼不在一個焦點上,吃東西時嘴角總是留條縫,讓飯菜出來讓空氣進去,一笑會往外流口水,說話時舌頭早早地就往後拽,雖然發音時鼻腔共鳴相當好,但說出來的都不是好消息。
「搞不清楚,真真假假的。我小時候,能見著像模像樣的御碼頭,這段三十里地的運河,有三座,後來都拆得沒影兒了。來場運動就砸,破四舊,皇帝嘛,都是封建的壞東西。臭狗屎現在成香餑餑了。有真有假。立塊碑就是御碼頭。也沒準兒,過運河的皇帝多了去,哪個腦子熱了,進了水,要上岸撒泡野尿拉泡野屎,到村村鎮鎮里霸佔個好看姑娘,他腳點地了,你能說那不是御碼頭?」
「不知道。」初平陽說,「停倒是停了,半天沒動靜。」
「各位旅客請注意,各位旅客請注意,我謹代表本次列車的列車長和全體乘務人員抱歉地通知您:因突發事件,列車暫停行駛,請大家耐心等待,繼續休息,我們的列車很快就將繼續前行。給您帶來的不便我們深表遺憾,祝您旅途愉快,祝您旅途愉快!」
「御碼頭也能搬?」初平陽說,「乾隆是在那個地方上的岸。」
終於有了好消息,大家重新圍上來。銅錢的臉色和眼神的確有所好轉,不像剛才那麼暴烈驚懼,現在有點蔫,害了一場大病似的,腰桿塌下來,一個勁兒地想往下出溜。孟彎彎老婆說:「你個臭銅錢,沒事兒你攔什麼火車呀你?你以為那是驢拉的,要停就停啊?」
「何伯。」
「那就好。」老頭嘎嘎地笑起來,抓起煙袋問初平陽,「聽口音你河南的?來一袋不?」
「你在笑話我,小夥子。」草莓鼻子總算聽明白了。旁邊有人躺在床上笑出了聲。「不過我不計較,出門在外,圖個開心嘛。以後有個風吹草動要幫忙的,吱一聲。」
捲毛狗阿爾巴尼亞聽見動靜,戴著銅鈴鐺從樓上跑下來,在離初平陽兩步遠的地方站住,以便抬起頭能夠看見這個一身水汽的闖入者的臉。它的小眼睛藏在黑白相間的長毛里眨巴幾下,往前走幾步,然後撒歡似的圍著初平陽的兩隻腳轉圈。「媽,你看,阿爾巴尼亞還記得我!」初平陽說,放下包去抱它。這個長不大的小東西在初平陽的手上哼哼唧唧地叫,鈴鐺一直響。它的洋名字是初醫生老婆取的,因為毛長,一綹壓在一綹上,像她打毛線里的阿爾巴尼亞扣。「阿爾巴尼亞,阿爾巴尼亞。」初平陽說,和它頂過腦袋后把它放到地上。阿爾巴尼亞躲到初平陽的母親後面,伸著小腦袋繼續看他。
「我姓何。」
可是還有什麼好寫的呢?他的專欄主題是「我們這一代」,就寫70后這一代人。你覺得什麼好玩什麼值得寫,你就寫什麼,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半個月一篇,小白說,我可以把版面給你留著,但發版前三個小時你得給我,總得讓我看看有沒有錯別字,再讓領導把把關,咱們不能隨便犯低級錯誤。一晃一年多寫下來了,不是個小數目。他給自己的要求是,好玩固然要寫得好玩,但必須找到真問題。這一年來,他每天都在琢磨三十到四十歲之間的這撥同齡人,當然,更得盯著自己看,看哪些是大家共同的問題,看一天到晚我們忙忙叨叨的都是啥,想的是什麼,焦慮的又是什麼。一個問題提出來,總得有一半的人點頭你這文章寫得才算有點意義。因為這個專欄,他被「意義」追著跑,他覺得自己已經患上了高雅的「意義焦慮症」。
初醫生笑笑:「算平陽他媽的。」
「北京。」初平陽用花街上的方言回答。
「人都死了,說他在哪兒上岸他就是在哪兒上的岸。」老何頂著風雨說,他划船的樣子比那張臉要年輕,「沿河風光帶管委會的領導說,要讓乾隆到繁華的地方上岸,就把御碼頭搬到風光帶里了。」
送老何上船的時候,初醫生忽然說:「我說老何,你剛才說到你兒子的事,我有句話,供你參考。咱們一把年紀,黃土埋半截的人了,放到哪兒也不過是個活著,年輕人的路如果幫不上忙去開闢,咱們不能擋著道兒。讓他們闖去。天下好地方多得是,哪裡不比咱這兩間破屋大。你說是不是?」
看不出那艘船是運什麼的,油布把貨物遮得嚴嚴實實,吃水很深。柴油發動機像患了哮喘,震得運河都跟著抖。駕駛室的一塊玻璃壞了,臨時找了件衣服擋風雨。一個小夥子打著傘,光著上身穿著大紅的三角褲衩站在甲板上往運河裡撒尿,看見老何的小船,縮著身子對他們揮手。這傢伙可能是直接從被窩裡爬出來的。
「到世界的世界去,」銅錢疲倦地說,「就跟你一樣,遠得幾年不回一趟家。」
同意說:「銅錢,你住嘴!」
從傍晚五點零三分開始,十一個小時十四分鐘,黑暗,直到急剎車,火車猛然停下。初平陽在睡眠的慣性里夢見自己穿過擋板,被扔到了隔壁的硬卧包廂里。驚醒的同時他聽到有人尖叫,也有人因為情況緊急陡然放大了呼嚕聲,還有人放了一個短促的屁。不過這些都是背景,他的臉和身體貼在清涼平滑的擋板上,時間的速度突然降了下來,有種失重的平和,他真切地聽到了不再轉動的車輪摩擦鐵軌的凄厲之聲。那聲音讓他的牙齒緩慢地發酸,身上發癢,毛髮因此懶洋洋地豎起來。他在眼罩後面分明看見了摩擦綻放的火花連綿不絕,像雨天里車輪甩帶起的一大片水珠,如同孔雀開屏。他的眼罩是在北京最大的家樂福超市買的。那天陽光不錯,買完出來看見一群人舉著牌子聚在家樂福的北門抗議,讓家樂福滾回老家去。那段時間,法國把咱們得罪了,北京的馬路上拐個彎就能見到「抵製法貨」的字樣:不開標緻車;不用愛馬仕、迪奧、香奈兒;不吃法國大餐;脫掉你身上的LV。一個年輕的女記者堵住他想採訪,他避開了。眼罩十九塊錢,面子是藍布,裡子是黑的,戴上后可以確保這個世界如想象的一樣黑。
銅錢的姐姐叫同意,她說:「媽,說什麼呢你!咱們銅錢要傻,會想到外面去啊?」
老何吃了力,船行加速,兩岸的蘆葦和菖蒲和野草開始倒退著消失,泥沙的河岸變成了石頭、水泥的堤壩,房屋越長越高,隔三岔五有高樓在不遠處拔地而起。那些高樓上的招貼廣告畫,也被雨霧漫漶,有種害了病似的衰弱的美艷。初平陽覺得,現在不是他們的小船進入了城區,而是運河上的生活進入了城區。
草莓鼻子看看表,「如果車不停,半小時就到。」為了讓大家儘快安靜下來,車廂里的燈滅了。草莓鼻子往上仰起臉,脖子上肥厚的肉艱難地摞起來,臉終於朝向了初平陽。「下一站,淮海。」
洗了個熱水澡,躺到床上,打算在腦子沒亂之前想想明天一早就得交稿的專欄。《京華晚報》的小白給他簡訊:明兒都大年三十了,咱這債可不能再拖了。作為責編,小白是個好同志,充分體貼初平陽的苦衷:你忙著買票,那我不催你;你忙著收拾九九藏書行李,我也不催你;你忙著趕火車回家,我還不催你;現在你該到家了,總該忙活專欄的事了吧?要是本期報紙開天窗,我老人家被老闆開了,直接買票到你們家吃去。
「沒有倒好了!」小何把頭蒙進被子里,聲音瓮瓮的,「早知過成這樣,我還不如那會兒就死了清爽!」
「盱眙。」紅褲衩答道,「東邊的雷電好大!」他尿完了抖抖身子,鑽進了船艙。
屋裡有渾濁的咳嗽,一個老頭走出來,彎腰將黑狗的尾巴拽出來,說:「進五月就響霹靂,不是好年頭。鵝,我說的是你,別盯著人褲腳拽!迷路了還是要過河?」
空氣的濕度很大,天是陰的。河邊所有的清早都像陰天。草上的露水打濕他的鞋和褲腳。他把電腦包放進背包,背在身後,沿河邊向前走,腳底下升起折斷的草葉的清香。河流與鐵路開始分道揚鑣,他越發覺得這河眼熟。他覺得應該在哪個地方有一座橋,可能僅僅是木頭的,但他什麼都沒找到。二十分鐘后,他看見了迎接這條支流的運河開闊的水面,水汽蒸騰,水邊蘆葦和白楊樹的枝葉在風裡響。他回過頭,在身後的遙遠處,火車像一條冬眠的長蛇,還停在那裡,可現在是初夏。把背包遞出窗外時,有人擔心火車碰巧此刻啟動,他出不去怎麼辦。初平陽感謝他們的憂慮,這種事很難出現。
進了城區也就到了家。初平陽看見在雨水裡依然油亮的石碼頭,六十歲的父親和五十六歲的母親各打一把傘站在倒數第二階的石階上。父親和母親都發福了,因此看上去在風雨里站得十分穩當。落滿雨點的河水澎湃著爬上第一個台階,船靠上碼頭。
「我就這麼像當官的?」
初醫生老婆看看丈夫,商量說:「要不,我給他召一召試試?」
「我哪兒像呢?」
母親說:「雷為什麼要追你?為什麼不追別人?」
老何早已經離開。老頭子很高興在初醫生夫妻倆遠走他鄉之前又來了一次大和堂,他更難過,因為大和堂從此不在了,下一次見到初醫生是在什麼時候誰都說不好,而大和堂跟初醫生對運河上下的人來說如此重要,如果他能夠代表方圓三五十里的水邊人家,可以並且具有挽留能力的話,他會堵在大和堂的門口,不讓他們出花街一步。當然,他知道別的事情一定也很重要,那是初醫生一家共同做出的決定。所以,雖然他每天一醒來就不住嘴地嘮叨,但現在他其實不知道說什麼好。初醫生說,那就什麼都不要說,順其自然,地球是圓的。他查看了剩下的草藥,臨時給老何開了幾服治療風濕和關節炎的葯。在水邊,年紀大了都躲不掉這些毛病,可能死不了人,但嚴重起來比死了還難受。當然是免費,從他們決定離開花街的時候,剩下的針葯全都是免費送給了病人。仁者醫。應該的。他還讓老婆從他帶不走的衣服里,找了三件合適的、體面的,送給老何。
「我把火車弄壞了,雷就追過來了!」
「何叔,我正想問,那御碼頭呢?」
街坊們在寒暄時聽到這句話,嘲諷如同關愛,哎呀,銅錢跟個大人物似的,整天惦記著到世界去呢。曹平凡一家人對此笑笑,自從銅錢被豬踢成了傻子,三十三年裡他們已經習慣了別人對兒子善意的取笑。他們一家人和四條街的鄰居一樣,只要不出意外,對銅錢說過的任何一句話都不願放在心上了。在大和堂里,上心的只有初平陽,當銅錢再次重複「到世界去」時,他的頭腦里一亮,專欄有了。阿爾巴尼亞爬到他腳上,初平陽抱起它,跟銅錢和鄰居們打了招呼就上樓。本來他應該滿足一下大家的好奇心,盡職地就首都各方面的問題答鄉親們問,同時恭敬地接受他們對遠來遊子的噓寒問暖,但是現在,他抱著長毛狗上了樓,進了房間坐到書桌前,打開電腦。
這個銅錢,比初平陽大六歲,初平陽記事起,他就傻,腦袋被豬踢了。這在四條大街上多少年裡都是笑話。曹平凡家的一頭豬竟然養了五年。那是差不多三十年前的事,那時候花街、東大街、西大街和南大街主要還是鄉村,除了少數人到河北岸的城市裡上班,種地的種地,養豬的養豬,跑船的跑船,打魚的打魚。到十五年前,四條街就完全不再是鄉村了,成了淮海市的郊區,莊稼地上建了工廠、企業和各種名目的房屋,四條街上的人都有了城市戶口。進入新世紀,市區南擴,四條街已經成了正兒八經的城區,離新建的市中心坐公交車也就五六站路,四條街上的人說起自己的地盤,已經習慣了說「咱們市區」。三十年前,曹平凡家養了一頭豬。全家人都是慢性子,養豬也拖拉,別人家的豬三五個月就出欄,長個兩三百斤拉出去賣錢,曹平凡家不這樣,懶得賣,就晃晃悠悠養著,想養出個神話來。如果照五個月要出三百斤計算,一年起碼都長六百斤,四五年下來,能把豬養成大象。反正是長肉,多養一天就多長一天的肉,著什麼急賣呢。他們一直養著,的確養得很大,那頭豬站起來撲扇耳朵,整個圈都亂晃,像頭牛。但五年下來,因為豬把他們最小的兒子銅錢的腦袋踢了,只能賣了,上了秤,曹平凡都哭了,比兒子被踢還難過,只有五百三十二斤,離一頭大象還很遠。他忘了豬長到一定程度也累得不願長了,不能因為你按比例喂,它就照比例長。
曹平凡把細脖子伸過來,問:「平陽,你坐的那車真壞了?」
「到國外念。耶路撒冷。」
「進屋坐。」老頭說,踢了黑狗一腳,「去看老大醒了沒有。本地人?那把舌頭捋直了說話。來啊,屋裡坐。」
「我把火車弄壞了,雷就追過來了!」
「里運河要搞加長版沿河風光帶,機動船徹底熄火了。」老何像個激憤的義務導遊,「外運河清了一年淤,開大了河口,這些突突冒煙的大傢伙就被趕到那裡了。里運河,我這小不點兒也只能溜邊走走。看見沒,初家兄弟,前面那花花綠綠的東西,就是風光帶里的花船。他們叫什麼『畫舫』,我看就是個花船。我親眼看到一個小女伢子被一個老頭抱在懷裡,老東西對她又是啃又是咬,兩手還在女伢子衣服里亂摸;那老東西比我還老,做姑娘的爺爺都得超齡,你說不是花船是什麼!看不見?你四隻眼都看不清楚?」
抽完那根煙,天暗下來,初平陽抹了一把頭髮,下小雨了。雨下得像笨重的霧。他背起包沿著運河北岸往東走。依舊是蘆葦和菖蒲瘋長。菖蒲也能入葯,斷其根,剝掉外皮,肥白皎潔的那部分還可以做湯,其味甘冽清爽。野鳥在深密處叫,初平陽喊了一嗓子,幾隻鳥飛出來。在他遙遠的記憶里,以現在的步速,再走一刻鐘應該有個御碼頭。據說乾隆下江南時經過這裏,心血來潮停了一下,從此成了御碼頭。碼頭上長年備有小船,方便來往的行人過河。但初平陽走了二十分鐘也沒見著碼頭在哪兒。穿過一片直往天上長的白楊樹林,他看見兩間小屋歪斜著杵在河邊上。雨點變大,往脖子里鑽。要經過四公裡外的運河大橋才能到對岸。初平陽沒帶傘,背著包兩腳泥朝小屋跑。前方亮起閃電,似乎很遙遠,雷聲傳過來也沉悶。他走到小屋前,東南的半空里,一個巨大的閃電把天劈成兩半,他在心裏數到五,霹靂聲才到。天文知識說,如果閃電之後三秒才能聽見雷聲,基本上可以確定這道閃是在一公里之外。
這是個生意人,枕頭底下放著密碼箱,所以輕易不離開床鋪。他很想告訴初平陽,他將在淮海市的下一站下車,他當年經常去淮海和人交易,不過現在,他的生意做到了北京,做到了比北京還北的地方。生意大了你就沒辦法,只能整天拎著密碼箱天南海北地跑。「你猜我是幹什麼的?」
「呀,北京人兒回來了!」
「他爸你看,」曹平凡老婆叫起來,「銅錢好像沒事了!」
初平陽也吸溜一下鼻子,說:「淡了。」
「老伯,我過河。」初平陽說,灰顏色的鵝鬆開嘴,慢慢踱到黑狗旁邊,一畜一禽並排站著,一起氣度非凡地把脖子往後仰。「也可能迷路了。我記得前面有個御碼頭read.99csw.com的。」
「抽屜都空了,」母親說,「快送光了。兒子,把行李送上樓,你那房間我們沒動。」
銅錢的母親說:「初醫生,要不再扎一針?」
老何手上已經開始動傢伙了,準備做早飯。任初平陽如何推辭,老何堅持要做,已經早上六點,飯點兒上不留人,沒這道理。你是嫌我老頭子的飯菜臟,吃不下吧?初平陽才不吭聲。他不願給人添麻煩,但飯菜的不幹凈的確是個重要原因:看老何的黑手指,和拿在手裡的自從他老婆去世以後就再也沒洗乾淨過的盤子,儘管肚子在叫,還是提不起食慾。老何說完了又替初平陽解圍,初醫生家的人我知道,茶飯不挑。你爸在運河上下出診,誰不曉得他和氣,坐下就吃,蔥頭蒜腦都不嫌棄。醫生那該是講究人吧,你爸不,與民同樂嘛;我也沒啥複雜的做,燒點魚湯,你湊合著暖暖身子就行,回花街的路還有一段呢;魚?昨天剛抓的,我養在河邊,新鮮著呢,要我說,你在北京吃不到這麼正宗的運河魚,照你們城裡人的說法,是綠色魚。聽說大城市裡的魚都是飼料填出來的,魚肉嫩得像石膏豆腐,吃到嘴裏都瘮得慌,那魚除了長肉不幹別的,最後都胖得不會遊了,只能半躺著歪在水裡,有這事沒有?老何慢條斯理地殺魚、沖洗、下鍋,整個過程嘴都不閑著,初家兄弟你看,做魚湯我從不放調料,味精幾十年沒用過;我老婆當年看上我,就是因為到我家,喝了我做的魚湯,喝第一口眼就直了。她媽跟著一起來,看閨女眼珠子不動下巴直往下掛,就問,石藍子,哪裡不好受?我老婆指了指魚湯,說,媽,你嘗嘗。我老丈母娘跟喝毒藥似的嘗了半口,眼也直,嚇得我老娘直拍她后心,說石藍子她媽,沒出啥事吧?我丈母娘呼地站起來,握住我老娘的手說,就這麼定了,親家母!你不信?要是我老婆、我丈母娘和我老娘隨便哪一個還沒死,你就可以去問問她。對,問你爸也行,初醫生喝過,我特地燉了一鍋白大雁湯給他喝,白大雁你知道,就是運河也只有咱們這一段里才有,這魚好啊,出了淮海地界人家都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還以為是天上飛的呢。
「你想到世界的哪個地方去?」
「領導。」
「我把火車弄壞了,雷就追過來了!」
銅錢翻著白眼說:「我想坐火車到世界去。」
「還是領導。」
「我把火車弄壞了,雷就追過來了!」
初平陽的母親喊:「兒子!」
「不去不去!就是不去!啊啊啊——」
「刻著御碼頭字樣的石碑呢?」
這是老何第二次去看他兒子醒沒醒。初平陽猜第一次其實根本不是要看兒子醒沒醒,老何不過要通過這種方式告訴一個陌生人,別動歪點子,還有一個人在。
他睡著了。想找一個像樣的意義有多麼難。他躺在床上手指點著腦門,睏倦襲來,頭一歪睡著了。在火車上他從來睡不好,戴眼罩也不行。他被嘈雜聲吵醒,十二點十分,很多人在樓下說話。初平陽從床上坐起時下意識地往兩邊找,找了半天也不知道要找什麼,等他迷迷糊糊地穿上拖鞋,猛然想起來,他在找夢。睡著了的兩小時二十七分鐘里,他這個課間十分鐘打個盹也要做夢的人,竟然一個夢都沒做。在他的記憶中,在進入新世紀的這近十年裡,在他待過的很多個地方,在他睡過的許許多多個房間里,這是他頭一次睡了一個空白覺。
「被雷盯上了,這可怎麼辦?」銅錢的母親說,這個每天在老歪雜貨鋪門口賣菜的胖老太太,一著急身上的肉就亂顫。「他會不會更傻?」
初平陽就笑,老何真牛,一下子就回到了避孕套的源頭,最早的避孕套就從魚鰾來的。其實水邊的人都知道,水上長途和陸地長途一樣,最想的就一件事:睡覺。養精神的睡,和跟女人睡。老何因為兒子賣這玩意兒有點不好意思。他又感嘆,兒大不由爺。你看他染了紅毛,心早不在這裏了。他要搬到風光帶去,我不同意,我才不去伺候那假御碼頭呢。
「那挺好啊。」
「當然是我們家老初,」初平陽母親說,「起碼他沒扎錯地方。這是科學的勝利。」
「回老家。」
初平陽看見母親從口袋掏出兩枚一塊錢的硬幣。他知道母親要幹什麼,如果是兩枚袁大頭或者銅錢會更好,是真正的那種銅錢,孔方兄的那種。這種事三十年裡見母親做過好多次,開始只是覺得好玩,後來開始懷疑,現在,不懷疑也不贊成,姑且聽之任之。母親讓周圍的人都讓開,她把兩手放到銅錢的肩膀上。「銅錢,乖,聽阿姨的話,別動。」母親對所有受到驚嚇的人都說「乖」。銅錢真就不動了。母親將一枚硬幣放到銅錢的正頭心,另一枚捏在自己手裡,她閉上眼,口中念念有詞,捏著那枚硬幣圍著銅錢的腦袋轉圈。從頭頂開始轉,一圈圈往下繞:繞著臉轉,繞著肩膀轉,繞著胸部轉,繞著腰轉,繞著坐在凳子上的屁股轉,繞著腿轉,最後繞著腳轉;轉到銅錢胸部時,她的胳膊夠不過來,只能捏著硬幣繞著銅錢走,走著轉圈;轉完了腳,然後重新從腳往頭上轉;一枚硬幣轉完了,換了另一枚硬幣同樣從上到下再從下到上轉一遍。都轉完了,母親大喊一聲:「水缸!」大家都去找水缸,大和堂里根本就沒有水缸。初平陽愣愣神,抱一個金魚缸衝到母親跟前。母親睜開眼,滿頭滿臉的汗,她長出一口氣,將兩枚硬幣丟到了金魚缸里。四條腫眼泡的大金魚看見硬幣晃晃悠悠地往水下沉,嚇得躲到魚缸一角,四條金魚並排盯著硬幣看。
「燒魚湯關鍵在火,用柴火,該大時大,該小時小。」老何說,「說了你也不明白。你們這輩人,不會再用柴火煮飯燒湯了。」
「個狗日的你再說一遍!」
「幸好不是飛機。」草莓鼻子又說,「那要半路停下,就得一頭栽下來。」他的臉再次仰向初平陽,挑著眉毛翻白眼,神秘地壓低聲音,「像林彪和葉群那樣。」說完了他克制不住對自己的博學和幽默的欣賞,咧開嘴笑了。
「只能是領導。」
「在,」初平陽看不清他的臉,只好把它當成玩笑說,「水晶棺里躺著哪。」
跨進門檻老何吸溜一下鼻子,說:「這藥味!」
「兒子,你在哪兒?坐過站了?」
聽到跟他乘坐的那趟火車有關的消息已經到了中午。沸騰的人聲從樓下漫上來。
銅錢說:「我把火車弄壞了。我把大石頭抱到鐵軌上,我想讓它停下來,我把石頭放上去,火車就壞了。壞得一動不能動。我就想讓火車停下來,不是要讓它壞。我就跑,雷就在後面追我。」
「你想幹嗎?」
黑狗進來,拿腦袋往老頭腿上蹭。老頭拍它的頭,說:「我就知道還在挺屍。」灰鵝也跟過來,站在門外不知道該不該進。「你去下蛋,這兒不用你操心。」灰鵝搖搖晃晃走了。門外突然間雪亮,三秒鐘之後霹靂響了。鵝又叫起來。
等初平陽下樓時,雨已經停了,阿爾巴尼亞卧在樓梯口,看見他,搖搖鈴鐺跑下了樓梯。父親的診斷桌前圍了一圈人。他在樓梯上就聽見一個男聲高過眾人,「我把火車弄壞了,雷就追過來了!我把火車弄壞了,雷就追過來了!」翻來複去重複同一句話。初平陽越過一圈人頭,看到一張狂亂的臉,頭髮凌亂,鬍子拉碴,一身泥水,兩隻眼睛血紅,因為恐懼,他全身都在哆嗦。就算十年沒見,他也能一眼認出來那是銅錢,東大街上的一個傻子。圍觀的人除了銅錢的父母和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其他的都是東大街和花街上的街坊。米店老闆孟彎彎的老婆先看見初平陽,尖聲叫道:
「打哪兒來?」老頭問,褪了色的塑料藍拖鞋掛在腳指頭上晃悠。
「我把火車弄壞了,雷就追過來了!」
又有幾個人起來,走道這邊的椅子上多了兩個人。「見多識廣,」初平陽說,「博學多才。可以公費出差,各種飛機都坐過。」如果他接著問,初平陽打算像南大街算命的谷瞎子那樣說:先生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非官即富。
「你都念到了北京,還念?」
「搬走啦。」老何說,「這事待會兒說。我看現在要緊的https://read.99csw.com是先把肚子填飽,你得喝兩口熱湯祛祛寒氣。早雨晚冰,一樣傷人。」
「過了河到花街還有老長的一段路。」老頭說,「你是花街誰家的?」
初平陽把電腦背到身上,把裝雜物的旅行背包從上面的半個窗戶里塞出去。背包咕咚一聲落地,滾下了路基。他踩著小茶几弓腰駝背,拚命地吸癟肚子,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從窗戶鑽到外面去,一腳踩滑了車皮,人差點和背包一樣掉下去。初平陽對草莓鼻子比畫著,讓他把窗戶推上去。然後對車廂里圍觀過來的乘客擺擺手,說:
初平陽不置可否。這事說不好,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活法,你把他捆在荒郊野外也不見得有道理。他跟水、草、泥土和船不親,也許有他的道理,現在還有幾個年輕人想跟這些東西過到一塊去?他們要天大地大,要繁華高亢,要漂亮光鮮,二十齣頭,他們要得著,到了他初平陽這個年齡,過了而立往四十數,喧囂和熱鬧可能已經不重要了,你讓他要他都沒心思要。「我們說點別的吧,何叔,你說你小屋前也是個御碼頭,到底有多少御碼頭啊?」
銅錢咧開嘴要哭,委屈地說:「我說的是真的。我把火車弄壞了,雷真的就追過來了。」
一隻鵝受了驚嚇,大叫一聲,從小屋東山牆的圈裡像滑翔機一樣跑出來,翅膀張開到最大,一直飛到初平陽跟前,擰著脖子咬他的褲腳,然後將大屁股往後坐。接著一條大黑狗從門洞里走出來,冷冷地站在門檻前的石頭上。它的尾巴一寸寸硬著垂下來,盤繞到兩條後腿中間。初平陽舉起手,對大黑狗說:
「大地方來的。毛主席還在?」
「那你怎麼回來的?」
這一坐下,基本上就沒站起來,除了中間下樓吃了一頓午飯、一頓晚飯,去了兩趟廁所。中間母親還送來兩杯茶水、一個蘋果、一隻香蕉和一條淮海市晚間新聞。等他寫好專欄,離開電腦走到北向的窗戶前,黑夜已經來到花街:城市的萬家燈火次第點亮,從河北岸大兵壓境而來,正在跨越運河;運河被兩岸的燈火照耀,水面猶如一張起伏蕩漾的畫布,潑滿了細碎癲狂的油彩;石碼頭上有人走動,影子被路燈從一邊拉到另一邊,胖瘦不等,忽短忽長。
初平陽用貼身的乾衣服擦掉眼鏡上的雨滴,總算含混地看見遠處雨霧中一個彩色的框架,猶如電影里艷鬼朦朧的華蓋。那地方就離花街不遠了。這時候,初平陽的手機響了,鈴聲是他下載的《我和你》,北京奧運會的主題歌,劉歡唱:我和你——手機剛放到耳邊,母親就開始說話了:
本來初平陽只打算讓老何送到對岸,他步行或者路上搭個車回家,老何不答應。但凡跟初醫生有點兒關係的,一概要送,要不他死去的老婆都不答應,何況天還下雨。他們一路走一路說話,有一搭沒一搭。老何像個話癆,初平陽明白說話可能僅僅是他打發時間的一種方式,相當於自言自語,不是非得要你個答案;但你來我往中,初平陽還是跟他實話實說,這次回來主要是想把房子給賣了。大和堂要賣?不是大和堂要賣,是大和堂的房子要賣,他需要錢。當然,花街上的大和堂從此也不會再有了。初醫生夫妻倆將要去三百公裡外的另一座城市,那裡有另一個大和堂。初醫生的女兒,初平陽的姐姐初平秋和丈夫在他們生活的城市裡開了一家大和堂,中西醫藥兼營,場面很大,讓父母去給他們坐鎮。小兩口都是醫學院畢業,一個學醫,一個學葯,待人和氣,孝順父母,有一個三歲的女兒,他們的事業和生活現在都急需父母的幫助。那乾脆就捲鋪蓋過去吧,正好兒子需要錢。
初平陽拉下眼罩,窗帘已經被下鋪的乘客拉開。下鋪伸出一顆中年男人的謝頂腦袋,把臉貼到了窗玻璃上。車廂里燈亮著,窗外一片空洞的黑,玻璃上映出那男人虛胖的油臉,大鼻子像顆草莓。「去哪兒呀,小夥子?」他問。
「在河上,」初平陽說,「馬上到家。」
入河口是個三角。初平陽認出了它,十二歲那年跟父親來這裏挖蘆根入葯,因為水流交匯處蘆根的藥效更好。父親在岸邊忙活,他靠在半下午的船頭瞌睡,一翻身掉進水裡。他在岸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抽了根煙。二十年前他在這裏偷過西瓜。他們把衣服扔在運河對岸,光著屁股游到這一邊,從水裡爬進瓜地,挑最大的摘,一人偷兩個,然後鳧水推著瓜走。
單放船超過了他們,果然在前面的岔路口拐到了外運河。在這個岔路口上,運河一分為二,一條靠近城區,叫「里運河」,一條往南繞了一個巨大的弧形,叫「外運河」,裡外運河在十公裡外重新匯合。從分離到匯合這一段,如果從天上看,你會看見裡外運河形如半月,或者像一枚皮薄餡大的餃子。外運河是多年前洪災泛濫,奪了片低洼之地流成了河。河運的主幹道依然是里運河,外運河只在防汛時派上用場,多餘的水分流過去;最近幾十年水患治理得恰當,外運河逐漸荒廢,雖是水流恆常,但底下泥沙淤積,行船就更少了。
銅錢的確是安靜了,兩眼裡狂躁的血絲逐漸退去。這個銅錢天生愛招雷電,二十年前招過一次。那一年運河上下出了鬼,一個夏天雷電交加,簡直就是自然界的一場盛大的焰火表演,光南大街上的直徑接近一米的泡桐樹就被劈了五棵。閃電的高溫讓泡桐樹的汁液沸騰,如同樹的血管膨脹爆裂,五棵泡桐被一分為二、為三、為四。那個夏天銅錢將大褲衩提到胳肢窩,一手握著生鏽的鐵鏟子,一手端著曹平凡平常喝水的大搪瓷茶缸,在每一棵樹下認真地找知了猴洞。他天生一雙好眼,入土三分,只要地表面稍有風吹草動,他就知道一鏟子下去能挖出幾隻知了猴。他弓下腰,把鏟子插入運河南岸紫穗槐根部潮濕的泥土裡,一道閃電貼著他的後背劃過。他覺得那是哪個傢伙拿鐵鏟子,在他脊樑上拉出了一條血口子,灼痛過十秒以後才想起來驚叫。從河北買黃豆回來的藍麻子正好經過,看見銅錢的頭髮全都直直地豎起來,正絲絲縷縷地冒著青煙。豆腐坊的藍麻子說,傻子都命大。只是擦著他脊樑過,要是隨便從哪個地方進了身體,傻子就再也見不著了。
「我到家了。」
一股隔夜的口臭,還有變質的酒味。初平陽迅速把腦袋縮回,靜止不動的窗外一點點亮起來,成為一張透明幽藍的油紙。野地、荒草、莊稼、樹木和遙遠處低矮的房屋,在油紙上一一浮現。有人開始起床,用腳找鞋的聲音,走動,咳嗽,小心地清嗓子。都是勤勞的人,習慣於早睡早起。初平陽每次坐夜車都有個錯覺,認為離北京越遠的人起得越早。他從北京坐車到外地去,總是天剛亮車廂里就有成群的人走來走去;而從外地回北京,大部分人都要睡到快進城區才開始潦草地起來,匆匆忙忙地去搶奪衛生間和盥洗室。當然,錯覺就是一個錯誤的感覺。隔壁的包廂里飄過來桶裝泡麵的香味,香辣牛肉麵。初平陽再也睡不著了。
孟彎彎老婆說:「阿姨,你召一召。你召一召肯定能召回來!」
「我就知道這車遲早要出事!」下鋪盯著玻璃,「去淮海出差?」
屋裡有股濕霉的魚腥味,門檻上粘著星星點點的魚鱗。靠門的牆壁是初平陽唯一能看清楚的地方,貼了張十年前流行的年畫,左上角沒釘牢耷拉下來,抱著金元寶的財神的微笑因此變得很憂傷。十年前初平陽家也有過這樣一張年畫。他到北京也已經五年多了。他告訴老頭,他乘火車從北京來,火車拋錨了,他下來,想搭個船到對岸。
「咱家門口就是運河,睜開眼你就看,還沒看夠啊?快回來吧,你爸一早起來,鐵觀音都泡三泡了。」
母親說:「兒子,就是你坐的那趟火車。」
「我能多句嘴嗎,初家兄弟,」老何小心地在很多雨線的後面張開嘴,「你幹什麼需要那麼多錢?大和堂可是兩層樓的大房子啊。」
初平陽說:「媽,我都三年沒回來了,你總得讓我到處看看。」
黑狗向另一間屋跑去,灰鵝跟在後面。門低矮,門檻高,初平陽低頭進了屋,屋裡黑燈瞎火的。九-九-藏-書老頭遞給他兩張竹凳子,一張坐,一張放背包,他自己坐在靠西山牆的床上。被子沒疊,床上掛著烏黑的蚊帳;老頭赤腳穿拖鞋,乾瘦的腳踝像柳樹上的瘤子。
「那塊幾百年的破石頭啊?進博物館了。弄了一塊新的,比老的大三圈,黑底金字,太陽一照都晃眼,進了風光帶你就見著了。他們讓我跟兒子也搬過去,當船夫,給間屋住,叫什麼『御碼頭船塢』,發工資,工作就是天天把看景的人搖過來送過去。」
聽見那邊小屋裡有爭執,初平陽出門過去看。老何的兒子還躺在被窩裡,滿屋子臭腳丫子味,露在被子外面的腦袋像火雞窩,他竟然挑染了幾綹紅頭髮。小何的眼睛只睜開一隻,睜開的那隻也是眯縫著,嫌燈光刺眼,他說:「說了不去不去,還啰唆!」
一點都看不出來老何比他爸小,那樣子起碼大十歲。風吹日晒,臉上的皺紋都是黑的;還有點灰暗,這不是好臉色。不過從這張臉上你還是很難看出死亡的跡象,所以,幾天後聽到老何半裸身子暴斃在床上,初平陽極為震驚。這是后話。當時,初平陽想的是,要跟老何站一塊兒,他爸肯定怎麼看都是弟弟。好像中醫都那樣,年輕時顯老,老了反倒顯年輕,還有幾分仙風道骨。他爸一年四季端著泡了鐵觀音的紫砂壺,戴圓鏡框老花鏡,閑了看古書、寫書法,從不主動給他打電話,堅持寫信,用宣紙和毛筆,筆是貂毫的,紙要半生半熟宣,蒼勁的行楷都是豎著走,抬頭永遠都在右邊:平陽我兒如晤。落款在左,天干地支的年份,然後一個字:父。
母親說:「銅錢,你再說說,雷追到你哪兒了?」銅錢果然就鎮定多了,說:「雷追到我腳後跟,我的腿,左腿,就跟被人搶走了一樣,被撕下來,就沒有了。我成了瘸子,我想跑,撲通跌到泥水裡了。」
「好個屁!扮清朝人,穿死人的衣服,我不幹。這輩子我做自己還沒做出個味兒來,倒去演別人!再說,那哪是搖船的地方!沒菖蒲沒蘆葦,連根草毛都沒有,沒土沒泥的,搖船像走水泥路。我家老大,我兒子,這個理兒你跟他十輩子也說不清楚,他就知道人多熱鬧好,拿工資好,跟水、跟草、跟泥都不親,我這船他正眼都不帶看一下的,屁大的事也要夾著水蹦子去。他就跟你鬧。鬧我也不去,老婆子的墳還在屋後頭呢,我不能把她一個人撇在這裏。初家兄弟,你說是不是?」
父親行醫的一套傢伙都在,寫字檯、診療器材、診斷床、葯櫃,柜子上橫平豎直上百個盛放藥草的小抽屜,每個抽屜的把手上邊還寫著藥名。靠著北邊的牆,父親寫字用的梨木長條案子也在,上面和三年前一樣鋪著羊毛氈子,擺放了筆墨紙硯。案子上方掛了裝裱過了的父親自題的條幅:仁者醫。什麼都沒變。但是藥味淡了。即使三年沒聞到,初平陽也敢肯定藥味淡了。
初醫生不吭聲。
「初醫生你都說話了,我聽。」老何站在船上,雨還在下,遠處有雷聲和閃電,「我這回去的路上就好好想。我燒魚湯等著你哪。」
這是老兩口多年來的交流風格,以貌似不拆台的相互拆台為樂。初醫生從來都瞧不上這些歪門邪道,一旦有人請他老婆出去搞點類似的「迷信」活動,他就在她出門前開玩笑,記著,別說你跟大和堂有啥關係。他老婆就說,大和堂是個什麼地方?我只知道太和殿,在北京,我兒子帶我去看過。看不上歸看不上,初醫生也不會把它一棍子打死,人世間的確有很多我們解釋不清的東西。愛因斯坦聰明成那樣,也有很多事情弄不懂,想找個神來問問。拿中醫來說,很多西醫也瞧不上,望聞問切,都什麼呀;他們認為中醫有太多的經驗之談,很多時候跟著感覺走,感覺這東西科學嗎?中醫從來都理直氣壯地反駁,當然科學,只是這種科學你們理解不了而已。初醫生既懂西醫,也行中醫,他端得好這其間的分寸,已經不跟自己打架了。但是,對招魂、請個筆仙、用杯子碗問個吉凶等迷幻之術,即使他想不明白,也依然持保守態度。老婆倒也無所謂,這東西她也說不出成花成朵的大道理,就算能說,肯定也不正大周全,所以非不得已她不會在醫生丈夫面前露這手。
「花街的日子好過死了,哪還要往天安門跑!」
老何喊:「初醫生!」
老何說:「初醫生是咱們家的大恩人。要不是初醫生,你媽難產,哪還有你這個鱉羔子!」
「就是為了你們淮海的大人物,」下鋪說,「這趟火車才提前通車。要慶祝大人物的多少年誕辰!我就說,操之過急必然出事,看看,還說什麼突發事件,絕對是故障!故障!」
老何沒脾氣了,直搓手,帶上小何的門感嘆,兒大不由爺。二十年前,老何的老婆難產,羊水快流光了,還是生不出來,再耗下去要出人命。接生婆怕了,趕緊讓老何划船去找初醫生。初醫生來了,搭過脈,又看了一下產婦的肚子,滾圓的肚子上凸出來一個小點,摁下去又出來。初醫生說:「送醫院,得剖。胎位不對,胎兒臉朝上,為自保,不願入盆。」老何立馬往醫院送,剖出來,果然臉朝上。
在停下之前,火車一直穿行在平原的暗夜裡。這片大平原至今不能習慣一列寒光閃閃的鐵傢伙賓士而過:所有的鳥都被提前驚飛,蟲子停止鳴叫,夏天才有的蚊蠅也潛伏不動,張大嘴控制著呼吸節奏。火車終於一動不動的時候,車廂內外有一瞬間是絕對的寂靜,某種夢幻般的安寧;大家都傻了,搞不清是不是在夢裡。當然沒醒的繼續睡,他們的夢裡不可能同時出現火車和急剎車這兩件事。然後列車的喇叭打開了,先是一陣驚慌失措的電流聲劃過所有人的大腦皮層,初平陽聽見床鋪一陣喧嘩,五湖四海的方言擠成一團,接著廣播員棉花糖一樣甜美的聲音蓋過他們,車廂里的燈也亮了:
碗筷都不幹凈,白瓷碗的豁口上全是黑油膩,但魚湯真是好,香噴噴醇厚的奶白色;剛入口是一個味兒,咽下去又是一個味兒,咽完了留在舌面上的還有一個味兒,張開嘴涼空氣進來,出現第四個味兒;分層次,立體感很強。初平陽覺得母親的廚藝算一流的,這些年出門在外,想家裡的飯菜比想家還多,也得承認,母親的魚湯燒不出來這味道。初平陽看老何的一雙手,指甲囫圇,污垢層生,因為長期划船、撒網,手指頭變了形,滿手都是老繭,但這雙手在小屋旁邊搭建的更小的灶房裡燒出了好湯。他喝了四碗,舌頭差點咽下去。
「再給你一次機會。」
「我就想避個雨。」
寂靜之後車廂里亂起來,嘟嘟囔囔地說夢話和罵娘。睡不醒的乘客翻個身繼續打呼嚕,火車半路停靠這種事誰都經歷過,大人物的列車經過你得停,給快車讓道你得停,有時候錯個車你還得詭異地停一下。火車不準點我們早就習以為常,它與天氣預報和新聞一樣,一旦準確無誤那多半是巧合。此刻,罵娘的也半真半假,針對的主要不是停車,而是停車的方式,你媽的,急剎,這傢伙一激靈,做得好好的夢生生被甩了出去。
初平陽謝過老何,脫了鞋,光腳踩著槐木板樓梯上樓。從做陽台的走道經過,姐姐的房間和客房除了床、桌椅和衣櫥等基本傢具,都收拾空了,要帶走和留下送人的都打了包,不需要但街坊鄰居還用得著的東西已經提前送了人。這是母親的主意,能送人的都送人,眼不見為凈,免得三天兩頭看見,懷舊的心重起來,更走不了了。女兒那邊眼巴巴地等著幫忙,兒子這裏也火燒火燎地要錢。咬牙跺腳,當斷就斷。初平陽的房門關著,他打開,一張紙片都沒有少。新洗過的床單摺痕還在,枕頭和被子都在它們該在的位置,床前是拖鞋。牆上是他在姐姐的婚禮上咧開嘴大笑的照片,母親說這張喜慶,到南大街的巨星洗印社放大成三十二寸,鑲到鏡框里掛進他房間。葡萄牙作家若澤·薩拉馬戈的長篇小說《修道院紀事》還在書桌上。這是他最喜歡的幾部小說之一,每一個他住過半年以上的房間都會有這本書。
「兄弟,往哪兒去?」老何敞開嗓子吆喝。
初平陽想https://read.99csw.com,我連你是誰、幹什麼的都不知道,我到哪兒去吱一聲?「謝謝。」初平陽說,「要不我現在就麻煩您一下,過會兒幫我把窗戶再關上?」他向草莓鼻子比畫著,把上面那半截窗戶拉下來,一直拉到底,再推上去,關好。一開一關之間,清涼新鮮的潮濕空氣湧進來。
也是在那個夏天,福小的弟弟景天賜在運河裡游泳時被閃電嚇出了毛病。想起天賜如同想起一道閃電,初平陽在驅趕掉這個念頭的兩秒鐘內,算出了從天賜之死至今的漫長時間,一共是十九年。他要避開這漫長的十九年,他問銅錢:
「再猜。」
大家都笑了。就你銅錢,還坐火車到世界去?世界在哪兒你知道嗎!不過這事不重要,重要的是銅錢現在沒問題了。初醫生給他扎了針,初醫生老婆給他施了術,功勞該算在誰頭上呢?
「兒子,火車開到水裡去了?」
他的掃帚眉是兩筆沒寫好的毛筆筆畫貼在玻璃上的。「淮海。」初平陽說。
「念書。」
淮海市有很多人物,大大小小的人物的誕辰都要想辦法慶祝一下;初平陽不知道他說的是哪一個,但他相信草莓鼻子說的是真的。據說這趟車計劃是年底開通,前幾天母親突然在電話里說,通了通了,你可以坐火車回來了;初平陽才知道,從此回故鄉又多了一條路。剛開始的幾趟車他沒買到票,人們都來嘗新鮮,做「處|女游」。他每天晚上七點都在北大南門的售票點排隊,即使排在頭一個,售票員也告訴他,票沒了。剛開始放票就沒了,票都賣到哪兒去了呢?漂亮的小姑娘回答他,可能是她敲鍵盤的速度太慢,搶不過人家。好吧,就當全賣團體票了。一周后,他總算開了竅,不排隊了,從票販子手裡高價買到一張卧鋪。父母希望他早一點回,他們的行李都收拾好了,三口人能在一起多待一天是一天。
初三針的大和堂。運河上下沒幾個人不知道初三針跟大和堂。初醫生中西醫兼營,中醫尤善,倘若沒有特殊情況,銀針只出三針,扎合谷、行間、申脈三穴。合谷在手背虎口處;行間和申脈在腳上,前者位於大腳趾和二腳趾之間、趾蹼緣的後方赤白肉際處,後者在足外側部位,腳外踝中央下端一厘米凹處。根據病情,這三針在穴位周圍分毫之間游移,百病可醫,所以,有「初三針」之美譽。在別的大夫看來,這三針扎得扯淡,人體三百多穴位,各司其職,功能各異,你只盯著那三個地方扎,講不通。初三針就笑,講不通我不講,只扎,扎完了你就知道通不通了。扎完了真就通了。初平陽到北京后,請教了幾位中醫藥大學的著名老教授,他們都弄不明白,只說:扎不死人。初三針說,對他們來說是扎不死人,對我來說,是扎不死人又能紮好病。
「我把火車弄壞了,雷就追過來了!」
四條街上的人都說:「完了,曹平凡的小兒子被豬踢傻了。」
「嫂子,該扎的都扎了。」初醫生說,「銅錢受刺|激太大,要等會兒才能稍稍平復。家裡鎮定安神的葯已經沒了。」
老何聽明白了他要出國留學,但不知道耶路撒冷是個什麼東西。初平陽沒告訴他耶路撒冷在以色列,老何也不會知道以色列在世界的哪個地方。不知道地球是圓的我們照樣可以過得好好的,百分之九十的人的確就不需要知道。但是老何還是很高興,耶路撒冷好啊,名字都好聽。初平陽說,他就是因為這名字好聽才要去的;你聽,耶——路——撒——冷。老何想,蒙我,讀書人把事都想得深遠,你會為一個好聽名字跑去念書?他不相信。好船夫是不會隨便走下道的;天下的道理都一個樣。
雨還在下,雷電隔三岔五地來,天從幽藍轉成灰黑。水面上無數小圓圈擁擠在一起,運河彷彿變寬了。老何說的那個水蹦子就是艘水上摩托,系在岸邊的小碼頭上。已經相當破舊,白藍相間的油漆剝落得差不多了,車頭也改裝過,用的是陸地上三洋摩托車的車頭;水蹦子的屁股很大,裝了一個白鐵皮焊成的大盒子,盒子側面歪歪扭扭地寫著紅漆字:高級日用雜貨。初平陽看不明白,「日用雜貨」跟水蹦子有什麼關係?老何說,個狗日的他瞎弄,吃飽飯就在運河上亂跑,給跑船的賣東西,煙,酒,方便麵,辣椒醬,還有避孕套;煙酒和避孕套賣得最快;我都不知道,在船上要避孕套幹什麼,一輩子我都沒用過那玩意兒,急了我用魚泡泡。
在雨里,天光也不明朗,所有人看起來都和三年前一樣,沒變老,當然也不會變得更年輕。三年四個月零六天,同樣是雨天,初平陽的左腳重新踏上家門口石碼頭的台階上。上了石碼頭迎面就是大和堂,兩層半的大房子,門楣上掛著初醫生自題的「大和堂」匾額。字是行楷,有沙孟海遒勁蒼古之風。初醫生好書法,尤好沙孟海,習沙到了形神兼備的地步。從大和堂左邊的石板路進去,就是花街,每一塊青石板都發出墨玉一樣清潤的光。泊好船,初醫生堅持讓老何到家裡坐坐,他把傘舉到老何頭上。初平陽的母親也習慣性地讓雨傘遮住穿雨衣背背包的兒子。四個人一起進了大和堂。
四碗湯下肚,渾身每一個毛孔都眉開眼笑,初平陽覺得幸福的早上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假如這是標準,那他過去的很多年裡都是不幸福的。可是,有多少人能在一個冷雨澆身的早上讓所有毛孔都眉開眼笑呢?可見,對絕大多數人來說,以不幸福開始每一天是生活的常態。
從那時候一直傻到現在。
「比副市長都像。」初平陽在走道的窗邊坐下來。天光漸明,下鋪坐在床上,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端著下巴,一副擺出來的威嚴官僚相。在這邊的窗戶前,初平陽看見一條河貼著鐵路向前流,在看不見的地方拐了一個彎。在河流與鐵路之間,生長了一叢叢蘆葦。依照他不那麼可靠的方向感,他覺得這條小河必定通向運河,也就是說,這條河是運河的一個支流。如果它的確流向運河,那他過去肯定來過這裏。很多年前,他跟楊傑、易長安、景天賜沿著水到處跑,對千手觀音一般從運河伸出來的所有支汊都熟悉。那是很多年前。車廂里的空氣有點悶,他試著把窗戶拉下來一條縫,一天里河流的最好的味道側著扁身子擠進來。他抽著鼻子深吸幾口,清冽、潮潤,加上植物青澀的腥甜,這味兒在北京一百年都聞不到。
「爬窗戶,先走路,再坐船。」
初平陽擺擺手,發梢上往下流雨水。「花街的。」河南指的是運河南岸。
「你爸是初三針?大和堂?」
現在他們在船上,穿雨衣戴斗笠。老何划船,初平陽扶好搭在凳子上的背包,以防被雨水濕掉。天陰得濃郁,看不出雨什麼時候能停下。身上漸漸涼下來,但他心情很好,他在回家的路上。東邊的天上還在打閃,雷聲忽遠忽近。有極遙遠的閃電劃過天空時,巨大的光穿透陰霾和雨簾,像有頭暴躁的動物在天上為非作歹。幾年前初平陽去東北,在夜晚的白樺林邊上看見遠處連綿不絕的閃電,只看見閃電,聽不見雷聲。那閃電映照到他所處的清朗的夜空下,如同很多隻天蟬在扇動銀白色透明的大翅膀。他當時的描述是:天蟬振翼。
「你看這船,」老何指著身後趕上來的一艘單放貨運船,「到前面的岔路口就得拐彎。」
「你等一下,」老頭跳下床,「我去叫我兒子,讓他送你。他有水蹦子,跑起來快。」他跟黑狗說,「走,老二,叫老大去。」出了門又回頭,「叫叔就行,你爸比我大。叫老何也行。」
大家都轉臉看他,搞得初平陽覺得回家回錯了地方。他趕緊向叔叔阿姨、兄弟姐妹們一個個問好;都打過招呼了,他才覺得自己重新是個花街人了。他正打算跟銅錢叫聲哥,銅錢瓮聲瓮氣地先說話了:「平陽,你從北京回來啦?」連初平陽都認識了,大家以為銅錢正常了,誰知道銅錢接下來說,「平陽,我把火車弄壞了,雷就追過來了!平陽,我把火車弄壞了,雷就追過來了!」
這倒真是,立了碑是,不立碑也可能是。沿河風光帶管委會就這麼用「不可知論」跟你辯,你還真沒辦法。
「我姓初,我家先前開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