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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三年六月 翱翔天際

二〇〇三年六月 翱翔天際

「蒂斯,你家的女人來了。」
「阿獃,聽清楚啰,合約內容:『我將為塞繆爾·蒂斯先生工作,為期兩年,自二〇〇一年七月十五日起算。若欲離開現職,須在四周前告知,並持續工作,直到有人接替職務為止。』就在這裏,白紙黑字。」蒂斯啪的一聲拍擊那紙合約,眼睛綻放光彩,「你惹了麻煩,咱們就法庭上見。」
另一個人也站了起來。「也算我一票。」
「把那兔崽子給宰了。」
老者向身邊圍觀的眾人伸出黝黑的雙手。「你們這裡有二十五個人。一個人出兩塊;快一點,沒時間再爭了。」
男孩開始啜泣。他雙眼緊閉,哭聲縈繞著整座門廊。街道的另一頭,有輛老福特沿途喘著氣慢慢接近,裡頭載滿了最後一批黑人。「我的家人已經到了,蒂斯先生。噢,拜託,拜託您,噢,老天爺啊,請您行行好!」
「不要鬼吼鬼叫!我不准你在外頭這樣哭哭啼啼,只為了一個天殺的……」
「你這樣堅持又有什麼好處?」所有的人都出聲了,「算了吧,蒂斯。」
「他們不會讓你把那些東西帶上他媽的火箭。」
「你已經聽到我剛剛講的話。還有槍要拆封,還有剛從納切茲運來的一整箱釘子……」
「你得留在這兒做工,把那五十塊給還清,否則老子我就不叫作塞繆爾·W·蒂斯!」他再度轉身,自信滿滿地笑對暗處的同夥。
四周再度安靜下來。車子漸行漸遠,消失在路的盡頭。「那小子說的他媽的到底是什麼?」蒂斯心裏頗為納悶,「我晚上會幹什麼好事?」
「他們要走啦,閃人啦,落跑啦;你沒聽到風聲嗎?」
「還有一盒鐵鎚要組裝完成……」
「靠你自個兒幹活吧,還能怎麼辦?我才不要跪下來求她不要走咧。」
「孩子呀,」他說,「這樣你就不會趕不上火箭了。」
車子發動引擎。「再會了,蒂斯先生。」
「別告訴我是怎樣!給我滾下來,我才不會讓你偷走我的財產!」他推了男孩一把,自行車順勢而倒。「進屋裡去,把那些銅器給我擦亮。」
「沒錯!」
「他們可不能走啊,他們不能那樣做。」
黑色河水在建築物之間流動,行進中不時吱吱嘎嘎,腳底持續傳出細微的沙沙響聲。十分安詳,十分堅毅;沒有嬉笑、沒有狂鬧,只是一股穩定、果決、毫不間斷的洪流。
男孩轉身,看著那群坐在門廊的長者。滿臉的淚水,使他無法看得清楚。「或許——或許在座的紳士當中,有人可以……」男人們待在這片酷熱難耐的陰影之中,抬起頭,眼神先是停留在男孩身上,隨後又轉向蒂斯。
「火星。」
「我們的船已經取好名字了,蒂斯先生。」
「唔,蒂斯先生……」
「什麼事啊?」
幾名男子站在酷熱無比的金屬門廊底下。有人剛點完煙斗,另一個人對著正午的炙熱煙塵啐了口唾沫。
「所以你是因為良心發現才回來的。」蒂斯說道。
「你從哪兒聽來這個消息?」
「依我看,你已經打好如意算盤要走了,就像那首歌——歌詞是啥?『翱翔天際』是吧?難道不是嗎?」
「從來沒聽過有這種事。」
那些男人嚇了一跳,急急忙忙地同時轉身,還撞個滿懷。
「蒂斯先生,您不介意我今天休息吧?」男孩帶著歉意請求道。
「到處都在傳,一分鐘前連收音機也在報,剛剛才報過呢。」
「我辦不到啊,」男孩嚎啕大哭,淚珠開始滴落臉頰,「如果我今天走不了,那我就去不成了。」
然而,塞繆爾·蒂斯早已繞到店的後面。沒多久,他駛出他的敞篷車。「有誰要跟我一起去的?」
半晌,他從口袋掏出手槍,檢查看看是否已經上膛。
「不會燒掉這些東西,他們之前說的。」蒂斯氣惱地大吼,「不,不會照我所講的把東西燒掉,而是要把東西一起帶過來放在路上,全都整整齊齊地擺好,好讓他們能夠再看最後一眼。這些黑鬼還真以為他們很聰明。」
最後,塞繆爾·蒂斯得意洋洋地舉起他的鞋子,將它翻轉過來,看了看裏面,說道:「你們注意到了嗎?就算到了最後一刻,老天爺也可以作證,他還是稱呼我一聲『先生』啊!」
「而且上頭好冷好冷,又沒有空氣,你會倒下去,像魚一樣掙扎、抽|動,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卻只能慢慢等死,好像有人勒住你的脖子,愈勒愈緊,你也就離死亡愈來愈近。你喜歡那樣子嗎?」
「我的槍打起白人也是很準的喲!」蒂斯正眼都不瞧老爹一下。老爹自討沒趣,閉上嘴巴,把頭轉向另外一邊。
「要我抬頭看,還不如死了算了。」蒂斯答道read•99csw.com
「不是的,老闆,我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老闆,可是它就是發生了。如果我真的學到什麼,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蒂斯先生。」
大家紛紛掏出錢來。老頭用手指示人們將錢放入高帽里,再將帽子遞給貝爾特。
蒂斯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好,你自己說說看,你正在幹什麼好事?」
「不是這樣的,老闆。」
「露辛達出事啦,爸爸;你得回家處理呀!」
「不知道,老闆。」
阿獃搖搖頭,說:「我會把它們全都帶走。」
「還有明天、後天、大後天,之後的日子也要,對吧?」蒂斯憤怒地說。
門廊上的白人坐了下來,先是面面相覷,隨後看著商店貨架上整齊堆放的黃色繩索,瞥見黃銅霰彈在盒裡閃閃發亮;銀白手槍,連同黑黑長長、發射霰彈的同類高高掛起,靜靜地安置在陰暗的一隅。有人嘴裏叼了根麥稈,另一個人則在沙土上作畫。
「五十元。」
貝爾特看見帽里的錢,開心地笑了。「嗯,先生,我一定會趕上的!」
塞繆爾·蒂斯無法相信這個事實。「喂,去他媽的,他們要去哪兒坐交通工具呀?他們要怎麼上火星啊?」
「那些黑鬼,那些黑鬼!」
白人們坐在原地,滿嘴都是酸水,眼睛腫得快睜不開,彷彿被帶著高熱及狂沙的強風一拳直擊面門。
這群男人像是一整排積滿塵埃的雕像,突然醒轉過來。
「是的,老闆。」黑人等著進一步的對話。
「搭火箭哪!」夸特曼老爹答道。
「我不在乎。」
「你還記得你欠我五十塊錢吧,貝爾特?」
「他們有這能力,他們也想這麼做,事實上,他們已經在打包行李了。」
「重新開始,」阿獃回答道,「準備開一家自己的五金行。」
「讓這孩子走吧。銅器由我來擦。」
「你想偷溜?看在老天爺的分上,我一定會好好打你一頓!」
「打電話給州長,叫他派出國民兵啊,」蒂斯依然惱火,「總該有人通報消息給他們嘛!」
「還有我。」又有人補上一句。
「我得要親眼看看。我可不相信有這種事。他們要去哪兒——回非洲嗎?」
「婊子養的,」蒂斯低聲咒罵道,直直盯著令人眼眩目盲的艷陽,「婊子養的。」
「這是你的工作契約。你簽過的,這裏的X就是你簽的,不是嗎?回答我。」
蒂斯上前抓住男孩的手臂。「他是我的。我會把他鎖在後面的房間里,直到晚上。」
原來黑人們小心翼翼地將東西置放在地上便離開了;沿著空蕩蕩的鄉間路旁,整整齊齊,每隔幾英尺就擺著一包:老舊的旱冰鞋、用頭巾裹著一大包的小飾品、幾雙舊鞋子、一個馬車輪、成堆的長褲、外套和古舊的高帽、一串曾在風中叮噹作響的東方水晶吊飾、幾碟蠟制水果、好幾盒南部邦聯發行的錢幣、洗衣盆、洗衣板、晒衣繩、肥皂、不知道是誰的三輪車、也不知道是誰的綠籬剪、一輛玩具篷車、一個掀起蓋子就彈出小丑頭的玩偶匣、一片從黑人浸信會的窗子取下來的彩繪玻璃、一整組剎車輪圈、內胎、椅墊、長沙發、搖椅、瓶瓶罐罐的冷霜,還有隨身攜帶的小鏡子,等等。
「不會吧?」
蒂斯放聲大笑。「還有沒有一台火箭是叫『輕搖』,另一台叫『可愛的馬車』?」
「我實在想不通他們為什麼要現在走。情勢已經開始好轉了,不是嗎?我的意思是說,他們每一天都獲得更多的權利。那他們到底還想要什麼?人頭稅沒了,愈來愈多的州也都通過反私刑的法案,還有各式各樣的平權措施。他們還想要些什麼?他們賺的錢幾乎快跟白人一樣多,可是他們還是走了。」
空曠的街道那頭,遠遠騎來一輛自行車。
他們張眼觀望;艷陽下,完全沒有風的動靜,發燙的道路彼端首先出現一個白人女子的身影,第二個、第三個隨後跟上。她們目瞪口呆,好比古代草紙,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有的在哭,有的則擺出一副晚娘的嚴峻臉孔。這些女人全都來尋找自己的丈夫。她們推開酒吧大門,消失其中;她們進入涼爽、靜謐的雜貨店;她們前往葯妝鋪和車庫探尋。其中一個,也就是克拉拉·蒂斯太太,風塵僕僕地走到五金行的門廊前面,抬頭眯眼看著她那氣得全身僵硬的先生,此時黑色潮水正浩浩蕩蕩地從她身後流過。
蒂斯大步跨進昏暗的店內,不到一分鐘便再度走出,手裡拿著一把銀色的手槍。
貝爾特望著河水流經街道,車輛、馬匹,還有一雙雙沾滿黃塵的鞋子,承載著這股波濤,漫過商店之間的通道。貝爾特九九藏書也是洪流中的一分子,卻硬生生地被攫走,無法繼續他的旅程。他開始發抖:「讓我走吧,蒂斯先生。我會從上頭寄錢回來給您,我保證!」
「蒂斯先生。」
前輪吱吱怪叫。整部車衝出路面,陷入陰溝。蒂斯全身向前傾倒,撞上擋風玻璃。
下午兩點。漲潮時分已過,接下來就是退潮了。河水很快乾涸,城鎮也恢復平靜;塵埃落下,街頭的商店、坐定的白人,還有大熱天里高聳的樹木,都覆上了一層飛灰。
「你還站在那幹什麼!」蒂斯怒目瞠視。
蒂斯放開男孩。「好吧,你就滾吧!」他猛力將手指向店裡,「不過我希望你不會丟下垃圾,把我的店搞得亂七八糟。」
蒂斯摸了摸口袋裡的手槍。看到眾人意見一致,只好把手抽出來,槍還留在袋內。他說:「所以這檔事就這麼算了?」
「是的,老闆。」
「他們告訴他的那些!老天爺呀!聽到了沒?他們告訴他的那些!」他拉扯弔帶,使勁搖撼貝爾特,隨後手指懶懶地在黑色臉頰上彈了一記,態度十分輕蔑隨便,「貝爾特,你會像國慶節的煙火一樣直直飛上去,然後,砰一聲,就變成一堆碎屑,撒滿整個天空。那些怪怪的科學家,根本連個屁都不懂,他們會把你們全都給殺了!」
「她要走啦!沒有她我該怎麼辦哪?」
「墜毀吧!所有的火箭都掉下來啦!尖叫哇!死掉哇!砰!全知全能的主哇,我很慶幸自己還是腳踏實地,穩穩地站在這塊土地上啊。就像那個老笑話所說的,站得愈牢靠,就愈不會怕啊,哈,哈!」
「根據他們的時間表,我們城裡所有的黑鬼會在鄉巴佬湖那邊會合,一點鐘的時候,火箭會過來載他們到火星。」
沒人回話。
「天殺的,老爹,你看到那些混蛋做的好事了嗎?」
「不管怎樣,他們已經在著手進行了。」
「讓他走吧!」
「貝爾特,你給我聽著。」蒂斯緊緊抓住黑人的兩條弔帶,有如豎琴鋼弦一般來回撥弄,一副不屑的表情。他朝天空哼了口氣,伸出一根骨瘦如柴的手指,直指上帝的面門。「貝爾特,上面的事情你究竟了解多少?」
「我猜你們都給火箭取了名字?」
「砰!」酷暑之下,他的聲音顯得勢單力薄,只是勉力要恫嚇塵土,以及光彩奪目的艷陽。「轟!太空中滿是黑鬼呀!皇天在上,讓隕石撞爛火箭,那些黑鬼就會一條一條地像魚餌一樣扭出來呀!太空中有很多隕石,你知道嗎?當然清楚啰!就跟拿去打鹿的子彈一樣大!砰!打下那些罐頭火箭,就跟打死鴨子,打斷水泥管一樣啊!老沙丁魚罐頭裡面塞得滿滿的黑色鱈魚!就像扒開手指餅乾一樣把火箭給折斷哪,砰!砰!砰!這邊死了一萬個,那邊也死了一萬個。飄浮在太空,繞著地球轉啊轉,永遠不要停,冷死他們,滾得遠遠的!老天爺呀!在那邊的死黑鬼呀!你們聽到了嗎?」
棉田裡,風兒緩緩拂過雪白的花簇;遠方的草地上,西瓜躺在那兒,沒人去碰,好比斑紋花貓慵懶地曬著太陽。
「是不是聖父、聖子和聖靈?難道我就不能猜一下嗎?說來聽聽吧,小子,你們有沒有一架火箭是叫做『第一浸信會』的?」
「我們得走了,蒂斯先生。」
「直走吧,我猜。」老爹吐出一句話。
「你會嗎?你會嗎?是真的?」阿獃奔向老爹,笑個滿懷,臉頰泛著淚水,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一陣靜默。寬廣的巨河還是不停地流動。不過一個小時的光景,河水漫進所有囤棉花的小屋,將值錢的東西全數帶走;現在搬運的則是時鐘、洗衣板、成捆絹布,以及窗帘的橫杆,一路沖刷,直入遠方的黑色海洋。
他看著寂寥空曠的道路,喃喃說道:「我們永遠也趕不上他們了,永遠,永遠。」放眼望去,沒有其他的東西,就只有那些一包包、一堆堆,整齊排放的物品,像是一座座午後溫暖和風裡,荒廢的小小祭壇。
一小時后,蒂斯和老爹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五金行。人們還坐在那兒,望著天空,側耳傾聽。
「小子,你是應該要感到害怕。過來這邊。」他押著男孩橫過門廊,從桌子的抽屜里拿出一張紙,「還記得這東西吧?」
這問題問得好。他整個人軟了下來,腦子一片空白。是啊。以後晚上我們還能做些什麼?現在他們全都走了啊,不是嗎?他呆若木雞,完完全全地傻了。
但其他人真的看了。他們目睹金色飛梭自天空升起,漸行漸遠,旋即消失,只留下殘餘的烈焰。
「你在說啥?閃人?他們怎麼能做出這種事?」
他看著塵土飄落地面,https://read.99csw.com猛然想起。
老爹開口道:「別那麼激動嘛!」
妻子的啜泣聲打斷了他的話。她擦了擦眼睛。「我一直跟她說:『露辛達啊,』我說,『只要你留下來,我就會加你薪水,而且如果你想要的話,我還可以答應你一個禮拜放兩個晚上的假。』可是她看起來就是一副做好決定的樣子!我以前從來都沒見過她如此堅決,所以我又問她:『難道你不愛我嗎,露辛達?』她說她愛我,可是她還是一定要走,因為事情本來就該是這樣。她清好屋子,掃個乾淨,在桌上擺好午餐,然後走向客廳大門,接著就——就站在那裡,兩隻腳旁邊各擺著一個包袱。她握著我的手,說:『再會了,蒂斯太太。』之後就走出門外,只留下飯桌上面的午餐。可是我們一家子實在太火大了,所以連一口也沒吃。我很清楚,整桌還好好的在那邊沒動過;我最後一次看到的時候已經涼掉了。」
「是啊,老闆。」
「真他媽的一群蠢貨。他們從哪兒弄來的火箭?」
整座門廊鴉雀無聲。
「我還是要帶走。」儘管聲音細小,男孩依然有所堅持。
「這樣你不覺得很可恥嗎?」蒂斯故意裝出一副苦瓜臉。
「當然是真的。」
洪流所到之處,相同的事情不斷上演。白人小男孩,光著腳丫,四處飛奔走告,傳遞著這些訊息:「那些有辦法的都出手幫助那些沒辦法的!這樣一來他們全都自由啦!我看到一個有錢的傢伙給了一個窮光蛋兩百塊,讓他還清債務,一筆勾銷!還有人隨便一出手就是十塊、五塊,還是零零星星的十六塊,整座城都是這個樣子,他們每一個人都要走啦!」
他們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了下來。「他們是往哪邊走的,老爹?」
街道的那一頭像是沖斷了的堤防,溫暖的黑色流水降臨,吞沒整座城鎮。成排商店構成的亮白河岸之間,寂靜的樹蔭底下,一股黝黑浪潮默默襲來,如同濃稠的夏日糖蜜傾倒徑流於黃塵滾滾的道路。擁擠的人群走得好慢、好慢,塞滿了男人、女人、馬匹及吠叫的犬只,還有年幼的男孩和女孩。
「只有少數幾個吧?」
「我才不會為個啥勞什子的黑鬼回去!」
那群男人還是在等待著。
一小群黑人聚在一塊兒,全都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就在貝爾特獃獃站立、失落俯首、全身發顫的當下,一個老頭走上前。
「老闆,蒂斯先生?」
他穿過五金行,沖向屋后,清掃的聲音從那兒傳來。不過一下子的光景,他再度出現,雙手滿是陀螺、彈珠、塵封已久的風箏,以及這些年來陸續收集的玩意兒。同一時間,老福特駛到近前;阿獃爬進車內,砰一聲將門關上。蒂斯站在門廊上苦笑道:「你在上面要做什麼?」
「是因為這消息太令人振奮,所以我不小心忘記了,老闆。」
「什麼?」老爹問道,同時四處張望。
「你聽說那件事了嗎?」
不,沒有一樣是隨手亂扔,而是帶著深厚情感,輕輕地、有秩序地端放在塵埃漫布的道路旁邊。彷彿整座城市的黑人,兩隻手大包小包地走到這兒,在某個特定的時間里,號聲一響,所有的事物全都卸下,歸還給寂靜的塵土。然後地球上的每一個黑人居民,都已逃離地面,直奔藍色天國的極樂之地。
「可是,爸爸……」
夸特曼老爹移開原本安放在膝蓋上的紅潤雙手。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遠方的地平線,然後開口說:「蒂斯,那我怎麼樣?」
「看起來是這些黑鬼偷偷摸摸,完全靠自己研發出來的。不曉得在哪裡做的——可能是非洲吧。」
「看來你要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啰,塞繆爾。」老爹咯咯笑道。
「可是她就像是我們的家人一樣。」蒂斯太太嚎啕大哭。
老爹坐了進去,用力關上車門。塞繆爾·蒂斯踩足油門,車子沖了出去,留下瀰漫的煙塵。他們不發一語,任憑汽車馳騁在晴空下的道路。兩旁的乾燥草地傳來陣陣熱氣。
「蒂斯先生,我沒有簽。」男孩全身發抖,「畫個X誰都會呀!」
蒂斯瞟了他一眼。「什麼事?」
「可是等我把錢還清,我就搭不上火箭了,老闆!」
塞繆爾·蒂斯怒氣未消。他登上門廊,看著過往的擁擠人群,揮了揮手裡的槍。隨後,他覺得自己該做些什麼,於是開始對著那些抬頭向上看他的人,尤其是那些可恨的黑鬼,大吼大叫。「砰!另一具火箭升空啦!」所有人都聽得到他的聲音,「砰!老天開眼哪!」
「還有誰?」
五金行老闆塞繆爾·蒂斯笑得很尷尬。「我在想阿獃出了什麼事。一個鐘頭之前他才騎著我的自行車出去,到九-九-藏-書現在還沒從柏德曼太太那邊回來。你們認為那個黑鬼蠢蛋會傻傻地一路踩到火星嗎?」
「真是活見鬼。蒂斯,你家的阿獃回來了。」
「還有一台叫『約旦河彼岸』!哈!好吧,背著那支火箭,小子,抬起那支火箭,小子,繼續呀,然後就爆炸啦,我可不在乎!」
差點摔倒的蒂斯重新站穩腳步。「老爹。」語氣帶有警告的意味。
實在聽不見什麼,他們只好將自己的思緒和想象向外延伸,擴散至環繞四周的大片草地。清早,這裏還混雜著各式各樣的聲響。一如往常的早晨,隨處皆可聽聞人聲唱和:金合歡的枝葉下傳來甜美的笑意;黑人小孩衝進清澈小溪,濺起歡笑陣陣;田裡人們來來去去,彎腰又起身;新嫩綠藤爬上木棚,其下滿是笑語和愉悅的嬉鬧。
「不,老闆,我只是把車子送回來。」
「存錢自己做啊!」
自行車停在門廊前,一名十七歲的黑人男孩跨坐其上,四肢健全,兩腿修長,還有一顆西瓜般的大圓頭。他向上望著塞繆爾·蒂斯,咧嘴而笑。
「我真高興你會這麼說。因為你知道火星上面有什麼嗎?那邊的怪物眼睛又大又紅,腫得跟蘑菇一樣!你看過它們的圖片,就在那些你去雜貨店花一毛錢買的未來幻想雜誌裏面,別跟我說你沒有!沒錯!這群怪物會跳出來,把你的骨髓吸個乾淨!」
如今彷彿吹來一道勁風,橫掃大地,聲音全都一掃而空,消失殆盡。開敞的白色木條門扉懶洋洋地掛在覆皮鉸鏈上頭。輪胎鞦韆懸挂在靜悄悄的空氣中,無人乘坐。河邊的洗衣石空空蕩蕩。至於西瓜田嘛,如果還真剩下什麼的話,也孤零零地在太陽底下蒸烤著它們體內的津液。蜘蛛開始在廢棄小屋裡修築新網;塵埃隨著金色針光,穿過屋頂破洞,落進房內。由於走得實在太匆匆,隨處可見星星之火苟延殘喘,間或吞噬了荒廢木造隔間的乾燥骨架,突然之間有了生氣。舒緩的燃燒聲響傳入沉默的空中。
「像是以利亞號啦、戰車號啦、大輪號、小輪號,信望愛之類的,嗯?」
他們繼續前進。盛夏的行道樹下,只有車子孤寂地發出單調的聲音,路上沒有其他人或車。正當他們一直向前疾行的時候,兩人開始注意到了什麼。蒂斯放慢速度,彎著身子探出車外,金黃眼珠露出凶光。
「馬並不是法定的貨幣。只要我沒拿回我的錢,你就走不了。」蒂斯對著裡頭笑道。他覺得十分興奮、快活。
男子們嗤之以鼻。
「你要做什麼,塞繆爾?」有人問道。
「阿獃,我了解你的感受;是的,我很同情你,孩子。可是我們會好好對待你,給你吃好的。現在你只要進到屋子裡去,開始工作,把這些無聊的事情統統忘記,好不好,嗯,阿獃?就這麼說定了哦!」蒂斯拍拍男孩的肩膀,露齒微笑。
門廊上的人們仔細聆聽。
大家再度轉身。
「就這麼算了。」有人開口答道。
「關你屁事!」
「不要哇,蒂斯先生!」
「這個人欠你多少錢,先生?」
「你是說那顆叫火星的行星?」
「老闆?」
坐在五金行門廊的男士們,眼睛都不眨一下,連口氣也沒喘。
「嘿!你們在幹嗎?」蒂斯大聲叫喊,身體僵直,表情誇張。
「你打算要說你認為一個白人可以頂你的位子嗎,小子?」蒂斯冷冷地問道。
「他們怎麼啦?」
「去他媽的!」他抖落身上的灰塵,站出車外,快要氣哭了。
正當蒂斯找好位子坐下,鬆開綁緊的鞋帶,有人高喊道:「看哪!」
一陣沉默。
他粗暴地調轉車頭,往回疾駛,一英里又一英里。沿路橫衝直撞,一堆堆的紙屑散落一地,珠寶盒、鏡子、椅子翻滾碎裂。「那裡,統統去死吧,還有那裡!」
「南方的每一個黑鬼都要走!」
「您在說什麼?」男孩睜大了眼。
黑人們並沒有猶豫,只當沒聽見他的咒罵。不過他們亮白的眼珠子卻骨碌碌地快速轉動。
「真該死,原來你一直暗中偷學我做生意的秘訣,好讓你跑掉之後,可以拿來運用!」
他的太太已經離開了。
「等我準備好要讓你走的時候,自然就會放人。我們就在這兒規規矩矩地講話,直到我說你可以走為止,你應該他媽的知道得很清楚。你想要旅行,不是嗎?翱翔天際先生?可以,只要你給我他媽的滾回家去,把你欠我的五十塊弄出來!差不多花上你兩個月的時間吧!」
「不,還有很多東西我不喜歡,老闆。拜託啦,老闆,讓我走好不好?我已經要遲到了。」
「撿起你的錢吧,塞繆爾。」門廊上有人提醒道。
「他們有那種能力嗎?」塞繆爾九*九*藏*書·蒂斯在門廊上踱來踱去,一面詰問道,「難道就沒有國法可管嗎?」
「有沒有一艘叫『丟骰子』的?」
「他們在哪裡起飛,去他的,居然敢耍花樣,玩陰的?」蒂斯吼叫道。
「怎麼了?規定不能把它帶上火箭嗎?」
「我不在乎,我根本就不在乎,我才不管呢!」眼睜睜看著隊伍從旁溜走,漸行漸遠,豆大的汗珠自貝爾特濃密的眉心滴落。他似乎快崩潰了。
「這位先生?」
「老爹,」蒂斯說話了,「閉上你的臭嘴,別管這檔事。」
構成這波巨浪的每個個體,嘴裏念念有詞,發出河流般的鳴響。夏天的河水潺潺行向某處,無可挽回。這遲緩而穩固的暗流,劃開了晝間的光亮,其間散布著機靈的白點,那是眼睛,那象牙白的眼睛直視前方,環顧四周。
長河漫漫,靜悄悄地隨著這如夢似幻的正午一併流逝。
貝爾特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將錢奉上,得知蒂斯連碰一下都不肯,他只好將這筆錢置放在蒂斯腳邊的沙地。「您的錢在這兒,老闆。我衷心向您致謝。」話一說完,他笑著跨上馬鞍,驅策馬匹,謝過老者;兩人並肩而行,直到這一頭再也看不見他們的身影,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老人向貝爾特望去。「到底欠了多少,孩子?」
「我倒想出去兜兜風。」老爹應答道,隨即起身。
「不會的,老闆!」
蒂斯依然叫囂道:「你給我把錢還給他們!」
「原來那就是這兔崽子所指的事情?」蒂斯一躍,人已站在太陽底下,「回來,狗雜種!我晚上要幹些什麼?嘿,你這卑鄙無恥的兔崽……」
「恐怕是這樣,老闆。」
「大家聽著!」
車子翻起煙塵,揚長而去。男孩起身,雙手彎曲放在嘴邊,對著蒂斯喊出最後的話語:「蒂斯先生,蒂斯先生,從今以後,你晚上打算要做些什麼?你晚上要幹嗎呢?蒂斯先生?」
他記得那幾個晚上,有人開車到他家,他們膝蓋挺直,隨身的霰彈槍朝天豎起,有如整車鶴鳥佇立在夏日暗夜的樹下,眼神惡毒異常。聽聞喇叭聲響,蒂斯便猛力關上大門,手持槍械,對自己笑了一陣,心跳就像十歲小孩般劇烈。一行人沿著夏夜的道路疾駛而去,腳邊放著一整捆麻繩,剛置入的彈盒使得每個人的外套看起來都鼓鼓的。這些年來,多少個夜晚,狂風掃進車內,來回拍打他們的頭髮,邪惡的雙眼若隱若現。每當選定好一棵樹,一棵強壯完整的大樹,幾聲狂嘯怒吼,他們就將它放倒,直擊某扇粗陋的木門!
「我要說的是,他最好把我的鐵馬牽來還我。上天保佑,我可不想它給偷走了。」
車裡的人看見儀錶盤上的時鐘顯示著一點。
「喲,他不小心忘了。」蒂斯對著五金行門廊上的同伴使了個邪惡的眼色,「去你的,老兄啊,你知道你到底要去幹什麼嗎?」
「我來干阿獃的活。」
「是這樣沒錯。」
「那我把我的馬給您好了,老闆。」
在此同時,這條長河,這條綿長而無盡的巨河,從眾多舊水道匯聚成一條新的;數不盡的涓涓細流,幽暗但持續流動的小溪、小河,此時聚集在一起,成為一道強勁的主幹,奔流向前,毫不停歇。水裡不時浮現夾帶而來的器物:老爺鍾敲擊報響、廚房定時器滴答作聲、關在籠里的母雞尖叫嘶鳴,間或摻雜著嬰兒哭鬧;騾子和貓咪泅泳在厚實的渦流之中。爆開的床墊彈出彈簧,剎那間騰越河面;花樣百出的髮飾伸得老高;還有紙箱、條板箱、橡木框里黑漆漆的祖先遺像——河水不停地流動,一旁觀看的白人男子只能像是一群焦躁不安的獵犬,坐在金屬門廊上頭,兩手空空,懊悔著為何不能及時修補堤防。
躍馬飛馳,揚起一片煙塵。就連避震簧早已損毀的篷車也踉踉蹌蹌地向前駛去。
「放過這孩子吧,蒂斯。」
蒂斯坐在硬木座椅的邊緣,咬牙切齒地說:「如果他們之中有那麼一個人膽敢笑出聲音,看在老天的分上,我一定把他們給斃了!」
蒂斯快要揍人了。「去他的,老婆,你他媽的給我回家,乖乖地待在那邊不要亂跑!」
「就是他們告訴我的那些。」
四下鴉雀無聲。
「把你後面庫房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清出來,燒掉。」
「蒂斯,」門廊上有人起身說項,「讓他走吧!」
「先生,再會了!」
「那邊的傢伙不許動!」塞繆爾·蒂斯從門廊一躍而下。他衝上前,抓住一匹馬的韁繩,上頭還載著一名高大的黑人。「你,貝爾特,給我下來!」
「沒有,又不是要跟我們宣戰。」老爹輕聲說。
「是的,老闆。」貝爾特從馬背上滑到地面。
「什麼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