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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五年十一月 淡季

二〇〇五年十一月 淡季

「你的意思是說它不可能是地球,」埃爾瑪看著丈夫,「那才不是地球。不,那不是地球;這就是你心裏的想法?」
「現在就是那個夜晚。」那面具提醒道,「你一定要準備好。」
一顆渾圓、完整的綠色球體已經升起,像是精工切割的石珠,出現在山丘之上。
他猛力搖頭,一隻手緊緊抓住舵柄。「埃爾瑪,這太瘋狂了。再一分鐘,我們馬上就進城,我們會沒事的!」
「我要讓他們好看!我要讓所有人好看!」

面具點點頭。它是由淡藍色的玻璃切割而成,掛在一條極為細瘦的脖子上面;下方則是一件單薄寬鬆的黃色絲袍,風兒一吹便隨之飄蕩。絲綢中,露出兩隻銀色網格包覆住的手掌。面具的嘴巴只是一道細縫,銀鈴般的聲音從裡頭發出;同一時間,袍子、面具、手掌也跟著高低起伏。
「你就繼續躲在山裡面;你本來就屬於那裡,那兒也是你一直待著的地方。為什麼要下來煩我?哎,而且還是突然冒出來,一天還來兩次。」
「如果,」妻子看著天空,緩緩吐出字句,「沒有核戰的話。我才不相信哪個國家沒有原子彈。地球上已經有這麼多顆了;究竟有多少,你也說不出個准。」
她看著薩姆手上的槍:「我相信你會,事實上你真的會。」
「聽我說……」女孩央求道。
他屈身固定小徑兩旁的玻璃鑲邊,材料取自山裡一些古老的火星建築。「稱霸兩個星球的熱狗!在火星擺熱狗攤的第一人!最棒的洋蔥、芥末和紅辣椒!你不能說我沒有生意頭腦哇。這兒是主幹道,再過去那裡就是荒廢的城市和礦脈蘊藏的區域。從一〇一號地球殖民地開過來的卡車一定會一輛接著一輛,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地經過這裏!這樣我算不算會選位置啊?」
「他們來了。」埃爾瑪陳述事實。
「不。」薩姆正微微發顫,抖動的樣子就像懸浮在空中的黃蜂,動作細微難以察覺,不知出於畏懼還是忿恨,「滾出我的船!」
一轉身,薩姆看到一張面具似乎在風中載浮載沉。
然而,其餘船隻仍不斷緊逼。
「給我進去!我會開啦!」
「那些看起來似乎就是沙船。」她說。
「快呀,咱們離開這裏!」
「你不應該打死他的。」
「都是我、我的?」薩姆難以置信。
「薩姆。」埃爾瑪叫喚他的名字。這些日子以來,她的眼珠還是頭一回綻放光芒。「薩姆。」
「看。」埃爾瑪打斷他的話。
薩姆將槍收進套內,沒有多看妻子一眼。
「那麼你就有所不知了。傳來一個大新聞,是關於地球的……」
「我們對你沒有惡意。」
他的妻子看著自己的指甲。
漆黑的夜空里,地球發生異變。
「你們並沒有對我大發雷霆?」
「不是地球——噢,不,它不可以是地球啊!」薩姆嚎啕大哭。
銀色面具一動也不動。它們反射月光,看起來像是起火燃燒。黃色眼睛發出的光芒直接投射在薩姆身上。他覺得自己的胃部收緊、萎縮,糾結成一塊岩石,於是把槍丟在沙堆里。
假面人支撐了一會兒,旋即像一頂被拔出地樁的小型馬戲團帳篷,軟趴趴地交疊于地;絲袍沙沙作響,面具直往下墜,銀白指爪敲在石砌小徑,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最後,面具靜靜倒在一小團白骨和碎布上面。
「我才不相信那些地球人呢。」她說,「等我親眼看見那一萬架火箭載著十萬名墨西哥人和中國人過來這邊,我才會心服口服。」
「原來你又回來了!」說話的同時,薩姆像是持握武器一般,緊緊握住掃帚。
「啊。」薩姆嘆了一聲,繼續打掃。
「看見他拿出那把武器,我就不爽到了極點。」
「我想他們已經見識到我的能耐了,老天有眼!」薩姆叫道,「我要跟火箭公司報告。他們會保護我!我的動作真是快呀!」
他笑了。「給我閉嘴。他們憑什麼逼我下船?不,他們不九-九-藏-書夠快,事實就是如此。」
「準備好你的攤子,」他一面說著,一面揮舞一隻戴有鑽石手套的手,「準備好吃的,準備好奇特的醇酒,因為今夜實在是個美妙的夜晚!」
「你認為那一萬架新型工作火箭會來到火星?」她終於搭腔了。
「看看那張招牌。薩姆熱狗!好看吧,埃爾瑪?」
「薩姆,」半小時后,她總算開了金口,「在那裡。你看。」
「那是土地出讓書,涵蓋的範圍從銀山到藍丘,還有從死海那頭一直到遠方的月長石谷及祖母綠谷。」火星人首領說明道。
「現在,」那聲音繼續道,「將你的船調頭,回到你的攤位那裡。」
「準備好你那擺放食物的地方。」他淡淡地說,「還有,收下這個。」
此刻,整隊巨艦像是月薊一般輕巧地迴轉。兩翼風帆飄動,像是空中傳來輕柔的掌聲。面具們也改變方向,銀光閃閃,照亮陰影。
電光石火之間,他自臀部的皮套掏出手槍,朝向迷霧中的長袍與藍面具射擊。
「我投降了。」
埃爾瑪坐在地上,身體倚靠鋁製的熱狗攤,雙眼緊閉。
「一個月內就會抵達。」他昂聲答道,「你怎麼看起來有點不舒服?」
老婆沉默不語,將鏟子遞給他。
「這的確讓你體會到什麼是謙卑。」瀰漫在熏肉香腸、烘烤麵包和奶油的香氣之中,薩姆如是說。「過來,」他對著天上繁星提出邀請,「誰先來買呀?」
他走出外面觀看自己的攤子。它就完美無瑕地佇立在那邊,如同一顆新生的蛋,置於死海海床之上。它是方圓數百英里的寂寥荒原中,唯一散發光彩的溫暖核心;它像是巨大的黑暗軀體裡頭,獨自律動的心臟。薩姆凝視著它,眼眶裡泛出淚水,自豪中帶有幾許哀傷。
「可是當局已經將它們全部徵收啦!他們把大部分的船拆掉,還拍賣了幾艘。我是這整個鬼地方當中唯一擁有沙船,並且知道如何操控的人。」
幽靈般的藍色火星艦隊隱隱約約出現在他們後方,穩定而快速地逼近。起初他並沒有看見他們,只是察覺到一陣呼嘯,以及高分貝的尖鳴,彷彿是精鋼斬過沙地,事實上也是沙船尖銳如利刃的艦首削切海床的聲響;桅杆上的旌旗,或紅或藍,隨風飄蕩。藍光下,船艦是一片片暗藍色的形影;戴著面具的人群,臉上泛起銀光,雙目似藍星,兩頰旁邊雕琢金色耳輪,面頰貼有錫箔,嘴唇鑲飾紅色寶石,兩手交叉置於胸前。這些追趕他的人,正是不折不扣的火星男兒。
他朝著死海海底的方向望去,不知不覺連掃把都掉了。再度拾起的時候,只見他張開大嘴,口水不禁滴落;突然間,他開始發抖。
他並未回頭,只感覺有陣寒風吹過。其實他不敢轉身,因為他一直覺得有什麼東西就坐在後面,一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就如同寒冷早晨呼出的霧氣;一種藍藍的東西,就好比薄暮時分燃燒山桃木的縷縷青煙;它像是老舊的白色蕾絲,又像飄落的雪花,簡直跟嚴冬里,脆弱莎草上的冰霜沒什麼兩樣。
「一整片橫跨十萬英里的土地?」
「什麼——什麼?」埃爾瑪眯著眼睛看看四周,就在整艘船再度乘風前進的當口,她慢慢撐起自己,像是做夢一般,回到座椅上,然後如同一大袋石頭癱在那兒,無法言語。
「他們的人太多了,埃爾瑪!」他叫道,「他們會把我殺了!」
「真是好樣的,我居然做了這麼大的轉變。如果那些第四次探訪的弟兄可以看看我現在的樣子,該有多好。其他人都還在當兵,四處奔走的同時,我已經開始創業了,難道不值得開心嗎?我們會賺大錢的,埃爾瑪,賺大錢喲。」
「什麼武器?」
「某方面來說,的確是和這塊地有關係。」
「記得我跟你說過,不希望你靠近這裏!」薩姆大吼道,「你再過來的話,我會把病傳染給你的!」
她專註地看著天空,不知在https://read•99csw.com等待什麼。
「我會的。那是什麼——是個驚喜嗎?火箭比我們之前所想的還要早到,提早一個月從地球出發?那整整一萬架火箭,載著拓荒、採礦的人,還有工人跟他們的老婆,總共加起來有十萬人,今晚就會抵達?那我們不就發了,埃爾瑪?你看,我就跟你說嘛。我就跟你說過,那邊的城鎮不會一直都只有一千個人住在裏面。有五萬人快要來了,一個月之後再來個十萬,到了年底就會住滿五百萬個地球人。而我就在這通往礦區最繁忙的公路上,開著這麼唯一一家熱狗攤!」
「一。」薩姆開始計數。
他走出攤位望向天空,可是並沒有看見什麼。
他只是獃獃地望著天空。
「哇,那是半個火星!我居然擁有一半的火星!」薩姆緊握捲軸,發出咯咯響聲。他對著埃爾瑪揮舞這些文件,笑到快瘋掉。「埃爾瑪,你聽見了沒有?」「我聽到了。」埃爾瑪看著天空回應道。
「埃爾瑪,埃爾瑪,我沒辦法完全抵擋他們!」
薩姆眯眼看著遞交給他的銀箔捲軸,上頭的象形文字如靈蛇般舞動。
「都是你的。」
「埃爾瑪,埃爾瑪,埃爾瑪!」他直呼太太的名字。
「我們火星人會心電感應。」冷冰冰的藍面具繼續說道,「我們和你們其中一個在死海對岸的城鎮有所聯繫。你聽過廣播了嗎?」
「那不可能是地球,那不是地球!不,那才不是地球!不可能。」
「那是沙船!可是埃爾瑪,它們不是已經不存在了嗎?不是已經沒有沙船了嗎?」
它著火了。
「滾出我的船!」薩姆再次說道。他自皮套取槍,發出嘎嘎聲響,然後小心翼翼地瞄準:「在我數到三之前,給我跳下去,否則……」
他將妻子推進船內,自己隨後一躍而入,然後拉動舵柄,升起深藍船帆迎向晚風。
那張面具的表情變得僵硬、冷漠,深深印在火星人的五官之上,他的眼睛也失去神采。
「三。」薩姆數完了。
「我們只是……」女孩的話還來不及說完。
他才注意到她臉色發白。「不,你不會的。在這個節骨眼上,你不會丟下我不管的。」
「可是為——為什麼你們要給我這份大禮?」薩姆問道,還試圖看穿面具上的眼洞。
「我才不在乎呢,我有整間地球殖民有限公司做我的靠山!」他繼續哼著說,「那些火星人才不敢……」
「這不是你的船。」那幻影反駁道,「它和我們的世界一樣古老。一萬年前,它就開始遨遊于沙海之間;當海面細沙颯颯而去、空余無人碼頭的同時,你們卻來強佔、偷走它。現在請你返航,回到那十字路口。我們必須跟你談談。有重要的事情發生了。」
他的妻子端詳著他,良久不發一語。「懷爾德艦長最後怎麼了?」她終於開口問道,「就是把那個自認要殺死每一個地球人的傢伙給幹掉的艦長啊,那傢伙到底叫什麼?」
「也許再過一分鐘吧。」他開心地深吸沁涼如水的空氣,高舉雙臂,拍打胸膛,「啊!」
火星人的首領站在薩姆和埃爾瑪面前,他的面具是由光亮的青銅錘制而成,眼部僅是兩個深邃的藍黑狹縫,代表嘴巴的裂口將字句吐向風中。
薩姆拋出船錨,卻完全起不了作用。船帆下降、摺疊,颯颯聲響彷彿嘆了口氣。船停了,風息了,逃亡也就此終結。整個火星靜止不動,此時火星人巍峨的巨艦緩緩包圍,帶著顧慮、猶豫不決地迎向他。
埃爾瑪沒有動靜。
「如果是關於這塊地的話,它是我的。我靠自己的雙手蓋好這間熱狗攤。」
「這是什麼?」
「我的收音機壞了。」
埃爾瑪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削著馬鈴薯,製成薯條;然而她的目光無時無刻不離夜空。
「我們來嘍,」他說,「是的,長官,看看那兒!」他的手指向某個地方。
八點左右,他又回到熱狗攤前,不自然地拿起掃把。老婆站在明亮的read.99csw.com門口,兩手抱在胸前。
「埃爾瑪,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們為何不殺了我?難道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嗎?他們究竟是吃錯了什麼葯?埃爾瑪,你了解嗎?」薩姆搖了搖她的肩膀,「我擁有了半顆火星!」
「薩姆。」埃爾瑪叫喚他。
「你要做什麼?」
妻子並沒有答話,也未能自倒卧處起身。
「我很抱歉剛剛發生了那種事。」他的眼神原本看著妻子,隨後卻轉往他處,「你知道這純粹是命運的捉弄。」
「為什麼?」她緩緩吐出疑問,明顯被這些火星大船給迷住了。
「是啊。」太太身子冰冷,躺在船上。
其中一部分似乎裂成億萬碎片,彷彿一張爆開的巨型拼圖。一道邪惡刺眼強光籠罩地球,長達一分鐘之久,使它的大小暴漲為平日的三倍,然後開始逐漸萎縮。
「你的槍。」一隻珠光寶氣的手自某艘藍色船艦的艦首揮舞著,「把它撿起來,收好。」
「薩姆!」埃爾瑪嘶吼著。
搖曳的月影之中,老舊的火星船艦再度掉轉,駛過飛馳的塵沙,好似藍色彩羽,宛如某種古代花朵的金屬花瓣,廣大、沉靜又可比擬鈷藍蝶翼。船上火星人的面具映著月光,光彩奪目,直到最後一道光芒、最後一絲藍影消逝在群山之間。
「那兒!」
「斯彭德,那個瘋子。他實在他媽的太特別了。噢,你提到懷爾德艦長?我聽說他坐火箭去木星了。他升了官,但同時也被架空。我想他也覺得火星怪怪的吧。太纖細敏感了,你知道的。如果他的運氣夠好,大概二十年後會從木星和冥王星那兒回來。那就是他自認為什麼都很懂的代價。別管他在太空里凍得要死;看看我,看看這地方!」
燦爛星光下,藍色的火星船隊輕快掠過低語中的沙塵。起初他的船還動彈不得,他隨後想起沙錨,於是使勁將它拉進船內。
「那是個誤會。快點!」
他不敢置信地拾起槍。
十來艘高聳的火星沙船正橫越古老的海床,揚起藍帆航行浮動的模樣,好似藍色輕煙,又像是藍色的鬼魂。
「埃爾瑪!」
「謝謝,噢,謝謝你們。」薩姆對著青銅假面說道。
「地球啊!」埃爾瑪回答道,雙手緊緊交握。
「是啊,薩姆。」他的妻子回應道。
「顧客啊。」他一直吟哦著這個字眼,「十萬個飢餓的人哪。」
「噓,」埃爾瑪豎起手指,立在嘴唇中間,「噓。」
「讓我來給你瞧瞧這個。」
「是啊。」老婆回應道。
他得拖著她繞到攤子後面,那裡停放著兩部機具。其中一輛是他長久以來用得好好的卡車,直到一個月前;另一艘就是他笑著在拍賣會場拍下來的老火星沙船。整整三周,他一直開著這艘船在光滑的海床上來回往返,載運貨物。現在他看到卡車才猛然想起:引擎早就被拆卸下來,還放在地上呢;他已經跟它耗上兩天了。
「二。」薩姆語氣堅定,同時手指扣上扳機。
「你聽見了嗎,埃爾瑪?」
「不,那是火星的象形文,沒啥意義。別理它了。」薩姆匆匆環顧四周,「或許還有其他人會來。我們得把他處理掉。拿鏟子來!」
「可是我有!」薩姆一面後退,一面說道,「我不喜歡陌生人,我也不喜歡火星人,我之前從來都沒碰過,實在太詭異了。這些年來你們躲躲藏藏,你卻冷不防就找上我。離我遠一點。」
這裡是兩條陰暗荒廢的公路,縱橫交會的十字路口。薩姆·帕克希爾在此搭起這座釘牢的鋁架,銀光閃閃,隨著自動點唱機的音樂搖擺晃動。
「你繼續吧,秀給我們看哪,薩姆。」埃爾瑪倒卧在暗影中說道。
那面具隨風飄浮。「我們要走了。趕快準備好。這片土地是你的了。」
「埃爾瑪,聽我說。」
「他們要的話,隨時都可以讓你停下來,」埃爾瑪疲憊地說,「他們只是不想那麼麻煩。」
一個類似玻璃薄盤碎裂的聲音——原來有人在笑。然後竟沒了下文https://read.99csw•com。他再也忍不住,回身望去。
銀手擺了個姿態,亮出一支銅管。
他的眼角瞥見一道藍影。有個東西小心翼翼地飄浮在他身後。他聽見老婆的叫喚:「薩姆。有個朋友來看你了。」
「他們會殺了我的!快上卡車,快!」
他張望了一會兒,終於看見了。
一,二,三。薩姆計數著。火星沙船愈靠愈近。
「都是你的。」
他的妻子轉向蜷曲的屍身。
「地球人。」聲音從某個高處的座椅傳來。一張銀色假面有了動作。說話的同時,唇緣的紅寶石閃爍著光彩。
「帕克希爾先生,我又回來跟你說話了。」面具後方的人聲如此說道。
「還有沙船。快進來!」
「再也不是了。」她對著海點點頭。
薩姆站在原地,喘著大氣。
「現在。」那聲音語氣堅定,「我們不會傷害你。在我們有機會向你解釋之前,你就逃走了。來吧。」
「薩姆,」經過一分多鍾的航行,她的悄悄細語飄過背負月色的沙海,「停船。」
「我什麼都沒做啊!」薩姆看著在場的火星人,總共約有一百個,將他團團圍住。火星上殘存的火星人已經不多——總計一百名,頂多一百五十名上下。絕大部分都在這裏,乘著再度復活的沙船,來到這死海之上,瀕臨他們死寂的棋城。其中一座才剛剛傾倒,就如同圓石擲向脆弱花瓶的景況。他們臉上佩戴的銀色面具閃閃發光。
「我們又到了另一座城!」薩姆裝填好子彈,「看我怎樣料理它!」
他們正穿過一座小小的白色棋城;挫敗、盛怒之下,他打了六發子彈搗毀城中的水晶塔。整座城市就崩解成飄零的古舊琉璃和破碎石英,如同刀削肥皂,三兩下就化為細屑,灰飛煙滅。他狂笑著一再擊發,最後一座塔、最後一顆棋子,也逃不過烈焰焚燒的命運,隨著藍色碎片直朝天上群星而去。
地球。
那名年輕女子靜坐在舵旁的長椅上,手腕細瘦似冰柱,兩眼如同火星的雙月一般皎潔、碩大,眼神雪白明亮。勁風吹拂之下,她就像是冰冷水面映出的倒影,泛起陣陣波紋;扯爛的絲袍,好比藍色雨點,裹住她孱弱的嬌軀,隨風飄揚。
她似乎正在注意些什麼,變得警醒了一些。
「那是什麼?」薩姆看著空中的綠火。
「回去吧。」她說道。
「撿起你的槍。」火星人異口同聲。
「來吧,」他繼續說道,「我們得把這地方整理妥當。煎好熱狗、熱好麵包、炒好紅辣椒、洋蔥去皮切丁、擺好佐料、把餐巾紙放在夾子裡頭,整個地方打掃乾淨,嘿!」他狂喜地跳起舞來,踢著腳跟,「噢,兄弟,我真高興;是的,長官,我真歡喜。」他敞開五音不全的歌喉,「今天是我的幸運日。」
他站在原地,雙手無力地垂在兩旁,嘴巴開開,睜大的雙眼失去神采,一動也不動。
「唔。」她也不知該怎麼說,只能安靜地環顧四周。約略過了一分多鍾,她忽然拾起一條濕毛巾向上揮舞,拍擊自己的手臂:「燈再多開幾盞,播放音樂,把門打開。大概再過一百萬年,另一批客人就會來了。要準備好哦。是的,長官。」
「這根本就不是武器。」她一邊彎腰拾起銅管,一邊說道,「他是要把一條訊息給你看。用鬼畫符寫在這上面,整片都是彎彎曲曲的藍色文字。我看不懂。你會嗎?」
薩姆開了八槍。其中一艘沙船中彈解體:船帆、翠綠船身、青銅製的鉚接點、和月光一樣雪白的舵柄,還有許許多多支離破碎的物事。船上戴著面具的人們,全數被震開,陷入沙堆之中,燃起熊熊橘色烈焰,隨即化作縷縷黑煙。
「不要!」那女孩高喊,「我不會傷害你,其他人也不會。我們沒有敵意!」
狂風怒號,帶著沙船呼嘯飛渡死海海床,越過埋藏已久的水晶,穿過一根根豎立的楹柱,駛過由大理石和黃銅鑄成,業已荒廢的碼頭,經過一座座蒼白死寂的棋城,以及紫色的山麓小丘,直達遠方read.99csw.com。火星船艦的形影被拋在後頭,漸漸模糊,於是他們開始急起直追。
「我早就得了。」那聲音繼續道,「我是少數的倖存者。已經病了很久了。」
「薩姆!」是埃爾瑪的聲音。
「唔,我以為那是嘛!我很抱歉,我很抱歉!你要我說幾遍嘛!」
「現在?」
「然後讓你開沙船載我?噢,不要。」
一股激|情促使他煎了熱狗,切了麵包,還削了洋蔥。
槍已擊發。
沙土在船底下迅速滑過。不過半小時的光景,他們就回到十字路口。等到船兒定錨,一干人等全數走到地面。
「卡車看起來動不了哦。」埃爾瑪說道。
「不只那一份呢。還有這些。」隨即取出另外六份捲軸。姓名、土地一併宣告周知。
「沒什麼好聽的,薩姆。」
「埃爾瑪!」薩姆跌入船中,「起來呀,埃爾瑪。我們要回去了。」因為心情放鬆,他極為興奮,幾乎開始胡言亂語,「他們不會傷害我,也不會殺我,埃爾瑪。起來呀,親愛的,起來嘛。」
「是嗎?」埃爾瑪開始在他身後打盹。
「我們過來是為了一個很重要的原因。」藍面具解釋道。
「好個老地球哇。」他深情地悄悄說道,「好一個古老、奇妙的地球哇。送來你那飢餓的子民吧。再來,再來——這首詩要怎麼繼續呢?送來你那飢餓的子民吧,老地球。這兒有薩姆·帕克希爾,他的熱狗早已煎熟,他的紅辣椒正在熱炒,每一樣大小事物都整整齊齊、清潔衛生。來吧,你這地球,把你的火箭送來吧!」
「火星人說會有個驚喜。只要好好想一想,這隻意味著一件事,埃爾瑪。一定是那十萬人提早了行程,今天晚上就會來啦!這裡會被塞爆!我們每天都會忙到很晚很晚,因為觀光客會到處逛來逛去,看東看西。埃爾瑪。想想看這都是錢哪!」
「是槍!」薩姆·帕克希爾嚇得大叫。
薩姆連動一下也不肯。
「這全都是誤會呀!」薩姆站在自己的船上,猶不死心地辯解道。他的妻子癱在後方船艙深處,形容枯槁,時日無多。「我來到火星,就跟其他所有殷實可靠,富有冒險犯難精神的企業家一樣。我從一架墜毀的火箭搬出剩餘物資,給自己建造最棒的小攤位,也就是你們在十字路口看到的那一座——你們都知道在哪裡。你們得承認我蓋得很不錯。」薩姆乾笑幾聲,環顧全場,「然後那個火星人——我曉得他是你們的朋友——就來了。他的死純粹是意外,我向你們保證。我所要做的不過是擁有一間熱狗攤,全火星獨一無二,是第一家,也是最重要的一家。你們能了解嗎?我將在那兒供應最棒的熱狗,外加紅辣椒、洋蔥和橙汁。」
薩姆·帕克希爾手持掃帚,不停清除藍色的火星塵埃。
「這地點拿來開熱狗攤,真是棒啊!」埃爾瑪鼓勵道。她伸手向前,從罐中取出一根牙籤,剔著正中央的門牙齒縫。「跟你說一個小秘密,薩姆。」她挨近他的身子,悄悄地說,「看來我們要迎來淡季了。」
「你是說,」薩姆問道,「你們會讓我繼續待在這裏?」
「什麼?」
陽光下,霜雪消融,水晶也汽化為蒸汽,飄散於虛無之間。煙霧在火光中舞動,隨即不見形跡。火山核里,易碎的物體爆裂之後更不知所終。那中槍的女孩,那受到高熱燒灼、震蕩衝擊的女孩,像一條軟綿綿的圍巾攔腰而折,像一座水晶雕像冰消瓦解。她還留下些什麼呢?冰晶、雪花、煙塵,全都隨風而逝。舵旁的座位空了。
「當然是把他埋起來呀!」
「喂!聽好了,」薩姆道,「我是從紐約市來的,那裡有一千萬個像我一樣的人。你們火星人已經所剩無幾,沒啥城市可待,只能在山裡頭跑來跑去,沒人領導,也沒有法律,結果你現在給我跑出來要跟我談談這塊土地。很好,長江後浪推前浪,那是施與受的自然法則。我這兒有支槍。在你上午離開以後,我就把它拿出來裝好子彈。」
「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