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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向毛主席保證 & 顯微鏡

第二部 向毛主席保證

& 顯微鏡

冰瑩說,那面玻璃圓鏡有一道縫,那是她自己打破的。她說:「我常把臉伏在手背上,不敢看自己。我感到自己是個墮落的女人,許多書中寫過的那種壞女人。他(宗布)進來的時候,我就無端地發脾氣。整天昏昏欲睡,就像一朵浮在污水中的睡蓮。在夢中,我常看見葛任。醒來之後,我常想,是我夢見了葛任,還是葛任夢見了我?莫非葛任此刻正夢見我和一個比父親還要大的男人同床共枕?一想到這裏,我就從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羞恥。鏡面的裂縫把我的臉分成兩半,我因此看到了雙倍的羞恥。」
宗布的顯微鏡來自康有為。光緒十年(1884年),一位傳教士送給康有為一隻顯微鏡。據《康南海自編年譜》(中華書局,1年版)記載,康有為從那隻顯微鏡上面,悟出了一個「齊同」思想:「因顯微鏡之萬數千倍者,視虱如輪,見蟻如象,而悟大小齊同之理;因電機光線一秒數十萬里,而悟久速齊同之理。」康有為還曾把這個顯微鏡借給譚嗣同賞玩。據《譚嗣同全集》(中華書局,1988年版)記載,譚嗣同看後有些不以為然,他認為,洋人以儀器獲得的知識,如「行星皆為地球,某星以若干日為一歲,及微塵世界及一滴水有微蟲萬計等,佛書皆已言之」。他把這個顯微鏡又還給了康有為。
戊戌政變失敗以後,譚嗣同死了,康有為跑了。正如我們所知道的,當時追隨康有為逃跑的,還有葛存道——由此可見,宗布與葛存道也是相識的,但有關他們的交往,至今卻無多少文字記載——在逃亡日本之前,康有為送給追隨者宗布的紀念品,就是顯微鏡。為什麼要送這麼一個玩意兒?對此宗布自有他的理解。在《半生緣》一書中,黃濟世寫到了宗布說過的一段話:
冰瑩隨後的一段獨白,無意間透露出一個少女對情慾的痴迷,以及複雜的內心生活。她說:「最讓我害怕的是,我有時竟會忘記這羞恥。有一天,我隨宗布到他的一個朋友家去跳舞。那裡有許多女孩子。看見有些女孩子在男人面前害羞和手足無措的樣子,我竟然想,瞧啊,這些女孩,她們竟然什麼都不懂,既不懂得風騷,也不懂得男人,她們還都是些毛孩子。我被自己的想法嚇壞了,但回到寓所,我卻從他的嘴唇上品嘗到了惡的快樂。」九_九_藏_書
她在法國收到了這封信。她是否被信感動了,我不得而知。她對安東尼說,她那時收到的信中,有一封是我的姑祖母寫給她的。我的姑祖母告訴她,葛任就要從日本回國了。姑祖母還告訴她,葛任從日本寄回來了一面顯微鏡,是阿慶寫信要的。
這封信,似乎說明了這樣一個事實:1915年,宗布拿出那個顯微鏡,大概是要藉此重溫他和胡安的友誼,而不可能像阿慶所說的那樣,是為了勻引冰瑩。但有一點,阿慶並沒有說錯——幾天之後,宗布便來到了杭州。他此次來杭,一是要和胡安敘舊,二是要取回他的寶物顯微鏡。照阿慶的說法,那個顯微鏡是被冰瑩打碎的。但據冰瑩說,它是被阿慶打碎的。在《絕色》一書中,安東尼·斯威特寫下了冰瑩對此事的回憶:
辮帥(張勳)失敗,逃至荷蘭公館。南海先生則是逃至美國使館,靜靜翻閱儒家的經典《春秋》。宗布先生則回到了上海……他帶回來一個少女,是胡安的千金,如月份牌廣告走下來的,美艷迷人,言語間側著頭,佯嗔薄怒。他們無疑是同居了。那時上海的富戶豪家,向以童女侍奉為榮,視之為飲食中的芽茶乳豬。恰如《西遊記》中的魔王,吃人須為童男童女。宗先生卻屬另類,于胡女言聽計從。胡女薄怒時,他便如臨大敵,百般討乖,令人匪夷所思。依吾之愚見,他並非愛她,他愛的是他往昔的痛苦、失去的青春,而她便是映照他痛苦與青春的銅鏡。https://read.99csw.com
我再次見他,是在張勳復辟之前。他就住在我家裡。後來因為張勳復辟未遂,他開始東躲西藏。那時候,為掩人耳目,每次出去他都讓我扮做他的女兒。起初,我只是覺得好玩,但後來一切都變了樣……
夢珂,從你父親那裡,知道你去了法國。我時刻都在等你,如同沙漠中的騾子期盼著水罐。我如同一個大老粗,畢恭畢敬吻著你的香粉盒,因為它還保留著你的香氣。吻著你打碎的鏡子,因為破鏡重圓是世上最美好的字眼。我羡慕你的鞋子,因它能天天見到你。
在那個柚木做的床上,她的心離葛任越近,她的身體離葛任越遠……
冰瑩走後,宗布失魂落魄。我喜歡這樣的「失魂落魄」,因為它說明了宗布對冰瑩的愛。坦率地說,我樂於承認宗布和冰瑩之間曾經存在著愛情。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如前所述,我本人就是宗布和冰瑩的直系後代。我曾經極力地想找到一些正面的描述他們情感生活的文字,美好的文字。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說明母親與我存在於世的合理性。所以,當我在《絕色》一書中看到宗布這封信的時候,我便如獲至寶:
宗布再次來杭,有任務在身:受康有為之命,與當地軍人接觸,共謀支持張勳,以實現溥儀複位,謀取君主立憲制。在杭州期間,他除了為國家大事操心,還愛上了扮做自己女兒的冰瑩。這期間,宗布給冰瑩寫了很多情書,稱冰瑩為「夢珂」。珂者,或為似玉的美石,或為馬勒上的https://read.99csw.com飾品。如果取第二義,那麼「珂」就是馬的代稱了。有人就此認為,宗布其實是把冰瑩當成了自己的同志。但安東尼·斯威特指出,夢珂其實是mon coeur(法語:我的心)的音譯。
宗先生說,流亡途中,他時時帶著顯微鏡。它雖為洋貨,然此刻卻維繫著他與故國,寄寓著他對故國之赤子深情。
宗先生說,起初他亦不以為然,想它與眼鏡無甚兩樣,一則皆是玻璃,二則單是看得清楚一些罷了。可南海先生開導他,戴眼鏡看到的是原本就有的;顯微鏡卻是無中生有,本來看不到的,如今看到了。宗先生說,他漸漸悟到,南海先生是借顯微鏡說理,以盡督責之職:值此新舊蛻嬗之際,紛紜錯綜之時,要見微知著,看到終有富貴榮顯、身泰名遂之日。
1917年7月,張勳的鬧劇結束了,宗布遭到了當地軍人的通緝。他帶著冰瑩逃到了上海,藏在他的朋友黃濟世家中。黃濟世在《半生緣》中寫到過此事:
給我寫信吧,夢珂,哪怕只寫一行字也好。請指出我的錯處。請不要這麼快把我忘到腦後,至少要裝做還記得我。請騙我一下吧,說謊也比沉默要好。我整個愛著你,直至我變成一堆白骨。
既然意義如此重大,宗布自然會奉若神明,走哪帶哪。康有為逃走之後不久,宗布也跑了,經香港逃往法國。我們可以想象,在他的行囊中,那隻顯微鏡是少不了的。身在異鄉,他又給那隻顯微鏡附加了新的含義。黃濟世先生接著寫道:
他(宗布)來杭州時,他送給我玩的那個顯微鏡已經成了碎片。有一天早晨,我和阿慶正拿它照螞蟻,郵差送來了一封信,是葛任的信。我躲到後花園里讀信時,突然聽到阿慶哭了起來。我跑過去才知道,阿慶跟著螞蟻上了樹,一頭栽了下來。他(宗布)來杭州時,我嚇得要命,先是躲著他,後來就陪著他在杭州遊玩。他會講一些法語,這引起了我對童年生活的回憶,依稀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感受。不,他那時很規矩,還沒有對我動手動腳。當他問到那面顯微鏡時,我說了謊,說不知道把它放到了何處。我沒有把阿慶供出來,因為阿慶已經驚慌失措,像一隻喪家之犬。我請他(宗布)放心,總有一天,它會像鑰匙一樣自己跑出來的。他當時說,一定是我父親把它藏了起來,自己玩去了,等我的父親玩夠了,他會再來取的。多天之後,他果然又來了。我的父親說,一定再買一個顯微鏡送給他,可他似乎並不高興。他說,再好的顯微鏡,都比不上他原來的那個破玩意兒。你看,他這不是強人所難嗎?九九藏書
這樣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多久,有一天早晨,當宗布起來的時候,他發現冰瑩離開了他。在那個「柚木做的床上」放著冰瑩留給他的一張紙條,上面要他不要找她。冰瑩並沒有回杭州,而是去了天津。如前所述,當時我的姑祖母正和畢爾牧師在天津籌建育嬰堂。出於少女的羞恥心,她沒有向我的姑祖母講述她和宗布之間的事。隨後,她由我的姑祖母陪同回到了杭州。不久以後,她就被父親送到了法國,冰瑩的母親那時還在巴黎。此時的冰瑩已有身孕,肚子里的那個孩子,就是我的母親蠶豆。
郵輪駛進南中國海時,颱風大作,船幾乎翻掉。有幾個人說,一旦翻了船,他們就開槍自殺,因為不願意活活地給鯊魚吃掉。颱風過去了,果然有一個人死掉了,是一個老人,不過並非自殺而死,而是被船給顛死的。依海上的習慣,人死之後只能餵魚。在參加那名乘客的葬禮時,我和一個來自中國的年輕人站在一起。他姓胡,來自杭州。他說,他眼睜睜地看見那個人臉色變白,抽搐而死。當屍體旋轉著飄向海面的時候,我的心揪緊了,因為我想到了自己有一天也會死去。姓胡的卻說,他死的時候,就願意這樣融入波濤。姓胡的什麼都好奇,新加坡的凄涼他喜歡,錫蘭的大象、眼鏡蛇和魔術師他喜歡,他還喜歡上了一個僧伽羅女人養的猴子。看了我的顯微鏡,他更是愛不釋手。在印度的時候,我看上了一個玩蛇的印度女人。他說,他願意把那個印度女人和她的蛇買下來送給我,換取我的顯微鏡。我沒有同意,因為我擔心一年以後,在印度的某片椰樹林里,會有一個靠玩蛇過活的小宗布。九九藏書
有意思的是,宗布逃亡法國的時候,與胡安剛好乘坐了同一艘郵輪。在香港上船時,他們還互不認識。後來,因為一個偶然事件,他們相識了。安東尼·斯威特在《絕色》一書中,引用了宗布寫給黃濟世的一封信,信中提到了他與胡安相識的經過。我沒能看到這封信的原件,下面這段文字是我從《絕色》一書中轉移過來的:
冰瑩的回憶與黃濟世的描述相差無幾。據她回憶,黃濟世的家在一幢小樓的二層,廳很大,但樓道很窄,上面的扶欄已經破損。經常有人來這裏談天說地,其中很多人是留過洋的,他們頌皇上、罵政府、也罵辮子軍,或者罵皇上、頌政府、也頌辮子軍。吹牛、拍馬、誦詩、哀嘆、流淚、大笑、發誓、賭咒。房間里擺放著紙煙、鴉片、香檳、花雕、麻將、撲克。有人還拿來了賭具,在這裏搞起了俄國式的輪盤賭。而這個時候,冰瑩卻躲在樓梯盡頭的房間,面對著梳妝台上的一面圓鏡——不是黃濟世提到的銅鏡,而是一面玻璃鏡子——默默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