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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OK,彼此彼此 @ 狗的哲學

第三部 OK,彼此彼此

@ 狗的哲學

聽到狗叫,他的腦袋從翅膀(胳肢窩)下面伸了出來。馬燈照著他的臉,臉上都是血。他說范老范老救救我。聽他叫我范老,我才聽出他是誰。他娘的,原來是楊鳳良。他後來對我說,他把他的「鮮花調」送到外地的一個鎮子上,等回來的時候,才發現這裏到處都是死人,還說葛任可能也死了。OK,聽他這麼一說,我趕緊去西官莊尋找蠶豆,但沒能找到。
對,說到死人了。他們都沒臉沒皮的,只剩下了骨頭、骷髏。骷髏們的嘴巴咧得很大,看上去像是在大笑;眼窩裡黑洞洞的,乍一看好像戴著墨鏡似的。好好好,不嚇你了,說點別的。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了幾個牧師,他們默不作聲地在田間地頭掩埋屍體。我上去和他們說話,他們也不理我,一個個面無表情,有如孤魂野鬼。因為他們當中有幾個是外國人,不能隨便惹的,我就放過了他們,繼續向白陂鎮開進。到了那裡,我看見白雲河的橋洞里也是死人。有一具屍體,頭髮長長的,上面也有一隻銀質髮夾。上帝呀,我的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兒。對,我想她可能就是我的那個相好,趕緊命令隨從下水打撈。read.99csw•com就在這時候,我看見了一群狗。它們瞪著一雙雙狗眼,一步步向我走過來。真的,當時我並不知道它們有何貴幹。我的一個部下撿了一塊石塊,想轟它們走,可它們根本不吃這一套。它們繞過我,通過白雲橋,向阿慶走了過去。當時阿慶正背著手,在河的那一邊散步。後來我發現了,每當阿慶的手背起來,狗就會朝他走上去,每當阿慶的手放下來,狗就會立定站住。Fuck!就跟動畫片里的場面似的。
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一直到瑞金,我都沒有遇見熟人。紅軍與國軍經過了幾次激戰,這裏的人都已經走光了,剩下的都是死人。看到那些(死)人一個個都沒臉沒皮的,我感到很奇怪,後來才知道那都是狗給啃的。不,小姐,我不是存心要嚇你。別害怕,這世上沒有鬼。作為一個唯物主義者,我從不信鬼。不過,你要真是害怕,可以躺到我身邊嘛,那樣鬼就不敢把你怎麼樣了。OK?擠不下?擠不下可以想想辦法嘛。我們既要善於發現問題,還要善於解決問題。你看你,你這樣一打岔,我就想不起來說到哪兒了。
從那以後,我就一直在偷偷地打聽葛任的下落,並留意報紙上的報道,但我一直沒有他的任何消息。我以為read.99csw.com他真的死了。我又想起了那個孩子。在離開大荒山的前夜,我又夢見了她:瘦瘦的瓜子臉,眼很大,睫毛很長,眼白髮青,就像夜的晴天。在夢裡,孩子瞪眼看著我。我又想起了葛任和我的友誼,覺得對不住他。於是有一天,我就帶著幾個親信,去了一次西官莊。費了很大勁,我終於找到了那個領養蠶豆的老人。他告訴我,有人把蠶豆領走了。我問那人是誰,他說是個女的。他比比劃劃地給我講那個女人長什麼樣。怪了,因為我聽出他說的好像是冰瑩。Fuck!這不是胡扯嗎?據我所知,冰瑩走後再沒有回來過。我給他上了一堂政治課,告訴他這件事很重要,一定要實事求是,如果我知道你騙了我,我是會秋後算賬的。可他翻來覆去還是那句話,把我氣得半死。我正要給他點厲害瞧瞧,我的手下突然給了他一槍。請記住,不是我開的槍,開槍的是國民黨反動派。我向你發誓,這輩子我從未開槍打死過一個人。我的手是乾淨的。老人臨死時,手指蒼天,似乎在說,蠶豆在哪裡,只有天知道。考慮到他曾照顧過葛任的女兒,我就替他收了屍。不,我沒有把他丟到河裡餵魚,而是挖個坑把他埋了。夠意思吧?不管怎麼說,狗是啃不著他了。
衣錦還鄉九*九*藏*書?拉倒吧。我還擔心遇見熟人呢,那樣面子上多不好看。為了不讓人認出來,我戴了一副眼鏡。起先戴的是金邊眼鏡,可部下說我像上海灘的小流氓,我就又換了一副。這一下他們不說我像流氓了,說我像個賬房先生。在那個年代,做有錢人是要提心弔膽的。我就一狠心,把一隻鏡片敲碎了。這樣一來,我就像個蒙面人了。
OK,當天晚上,我就住在白陂小學。那時候,我可沒想到,多年之後葛任還會再次來到這裏,我和他還會再次在這裏狹路相逢。晚上,我怎麼也睡不著,我就到鳳凰谷散步。四周都是黑的,只有馬燈照到的地方是亮的。我突然聽見有人在長滿枸杞和荊棘的草叢中呻|吟。戰士們也聽到了,如臨大敵,全都趴了下來。一群怕死鬼。我命令他們去搜。他們貓著腰,循聲而去,漸漸縮小了包圍圈,然後將那人扒了出來。那人已經身負重傷,無法站立了。我看不見他的臉,因為他的腦袋勾在胳肢窩裡,就像雞頭藏在翅膀下面一樣。我讓衛兵把他的腦袋拽出來,那人哇哇亂叫,鬼哭狼嚎。看他那麼難受,我就想,要不要發揚一下革命人道主義精神,補上一槍,把他送上天堂呢?我正猶豫呢,看見黑暗中有很多小亮點,像鬼火一樣閃著光。哈哈,看你嚇的。我不是https://read.99csw.com說過了嗎,我是個唯物主義者,歷來不信鬼。那不是鬼,而是狗。那些野狗都圍了上來,等著吃他呢。
後來我明白了,它們正等著吃掉阿慶呢。狗通人性啊,狗的哲學也就是人的哲學。經過了多次戰爭的洗禮,狗已經學會了一分為二看世界。在它們眼裡,人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人被繳了槍,手背在身後,他們通常都是人犯或俘虜,馬上就要斃掉了,這類人可以吃;另一類人手中有槍,槍平端在胸前,他們是要槍斃前一類人的,這類人不可以吃。還是那句話,狗通人性啊。人喜歡吃狗肉,狗也喜歡吃人肉啊。OK,彼此彼此。我這才想起來,為什麼我很少看到女屍,因為她們都已經被啃去了臉和雙乳,成了無性別的人。多年之後,我在勸降葛任的時候,還向他提起過那些狗。聽了我的話,葛任的淚就流了下來。我曾想,淚都流了,事情肯定好辦了,可事實卻並非如此。
我估算葛任他們已經轉移了,才帶著小分隊到后溝去。印鈔機完好無損,我連忙帶人將它們全都拉走了,然後交給了駐紮在附近的一支保安團。大概是為了讓我死心塌地為黨國效勞,上峰得到這個消息以後,立即派人送來了嘉獎令,並且把阿慶劃歸我領導。遂后,上峰又安排我做了幾次講座,重點講述安定團結對抗日的https://read•99csw.com必要性。忙完這個,我才抽出身來,帶著人馬重返蘇區。
我還給葛任說,我曾在白陂鎮搜尋他的遺體。我說的是實話。當時,我以為他也被肅反掉了,見到屍體就下馬察看。葛任開玩笑說,我那樣做是為了邀功請賞。OK,我不否認這一點。不過,當時我確實擔心他的下落。說來也巧,在離白陂鎮不遠的西官莊村,我竟然見到了蠶豆。她正在門前燒火,髒得像個泥猴,手裡玩著一根骨頭。一個老人坐在她身邊,眯縫著眼看著她。看見我們過來,那個老人連忙把蠶豆領到了一堵牆後邊。我當時猶豫了一下,想,要不要把她帶走呢?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我最終說服自己,還是不要輕舉妄動。我是這樣想的,如果葛任還活著,等他回來領女兒的時候,發現女兒不見了,他還不給活活急死?
那個女人(被)撈了上來。髮夾倒是同樣的髮夾,但人卻不是同一個人。唉,我看走眼了。那人的顴骨上有一個洞。那還用問,當然是槍眼。水一泡,槍眼就變大了,像是用鐵棍搗出來的。突然,從那個洞里爬出一隻螃蟹。什麼?你說什麼?超現實主義繪畫?我不懂什麼超現實主義,沒有發言權,但我知道這就是現實。我記得我也跟葛任提到過那隻螃蟹。葛任當時就嘔吐了,吐了一陣,就像杜鵑啼血似的,一攤血突然咯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