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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森林》的總體色調是「輓歌」式的。福克納是在這裏哀嘆在人類不得當的開發的進逼下大自然的退讓與衰頹。這也是長期困擾福克納的一個問題,只是在他晚年時讓他益發感到苦惱罷了。他所寫的打獵故事中還多多少少都蘊藏著青少年成長問題的人生哲學,值得玩味。
密西西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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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淤積的黑土深厚肥沃,上面長出的棉花將會高過騎在馬上的人的腦袋,它原本是一片莽林、一片灌木叢、一片密不透風的牆垣,由荊棘、蘆葦和藤蔓糾結而成,而且還夾雜著桉樹、柏樹、山核桃、沼生櫟樹和塵土的呼嘯聲,此刻印上了本土動物的足跡——熊、鹿、美洲豹、野牛、狼、鱷魚以及各種各樣軀體較小的野獸的足跡,還有或許也得列上的原住民的足跡——這些(原住民自己)沒有名稱卻得到過記載的先民,壘起了一個個土墩,以躲避春季的洪水,也為了留下他們少得可憐的那幾件手工製品:他們是過時的也是被剝奪的人,剝奪他們的人自身到頭來也會受到剝奪因為他們也是過時的人:野蠻的阿爾岡昆人、契卡索人、沼克託人、納齊茲人和帕斯卡戈拉人,先民懷著原始的驚訝從高高的陡岸上俯瞰一艘載有三個法國人的奇珀瓦小舟——但還不等他來得及轉過身子,就會看到在他身後有十個接著是一百個再接著是一千個西班牙人從大西洋登岸穿越大陸來到此地:對於這片土地遲緩衝積而成的編年紀來說那是如此迅疾急促的一股潮流、一次衝激、一個兩次三番湧上又退下的行動,快得有如一位魔術師一隻手裡握著的小木棍對著另一隻手中捏著的不固定的紙牌輕輕一觸:法國人來待了一陣子,然後西班牙人來待了也許是兩陣子,接著法國人又來待了兩陣子,嗣後是西班牙人再次待了兩陣子,最後是法國人待了只顧得上吸半口氣的那最後的兩陣子;因為接下去盎格魯-撒克遜人來了,那位先行者,那位個頭高高的漢子,高聲吟誦著基督教經文並散發出濃濃的威士忌酒氣,一隻手捏著《聖經》和酒壺,另一隻手裡(讓人料不到吧)竟握著一把土著的戰斧,他吵吵鬧鬧,脾氣暴躁,不是因為生性歹毒而僅僅是因為他身上的腺體過於發達:他對女人百依百順卻主張一夫多妻:是個結了婚卻不屈不撓保持獨身的男人,他讓他那腆著大肚子的妻子、丈母娘的大半個家庭緊隨在身後,進入連車轍都沒有的、野獸出沒的森林,讓他的孩子(說來你也不信)在樹丫支起的來複槍工事後面呱呱墜地,這地方地圖上沒有標明亦不知離別處有多少里路,接著,在抵達他發癢的腳最後要去的目的地之前又讓老婆懷上一胎,與此同時,還把他活力十足的種子撒在方圓千里的大森林中成百個黑黢黢的肚子里:此人天真並且輕信,城府不深,不特別貪婪也缺乏熱情與遠慮,卻任意去改變大地的面貌:砍倒一棵二百年才能長成的樹,僅僅是為了把一隻熊從那裡攆下或是往帽子里盛滿野蜂的蜜汁。https://read.99csw.com
李文俊
福克納筆下的大熊,很有靈性。獵人與它之間,像是有一種相互對立卻又相互依存的關係。在艾薩克十六歲那年,在一隻兇悍的獵狗「獅子」的幫助下,獵人們終於殺死了老班。大熊一死,打獵隊活動也隨之告一結束。代之而進入大森林的,是木材公司的小火車。因此,大熊讓人聯想到初民膜拜的象徵自然力量的神祇。這樣的神祇總與人類的物質文明格格不入。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物質文明總要破壞https://read•99csw•com大自然的生態平衡。大熊一死,山姆·法澤斯也無疾而終,因為他自己也是「自然之子」。這一幕寫得很有古風:偉大的敵人死了,英雄也自然無意留戀人間。而艾薩克又從這一幕里領略著人生的真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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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五年,福克納自己修改編定了《大森林》的篇目,后把這個版本交給蘭登書屋出版,副標題是「打獵故事集」。這裏共收有四篇作品,前面的兩篇,即《熊》與《古老的部族》,原是一九四二年出版的《去吧,摩西》中的組成部分。另兩篇則是福克納原來發表在文學刊物上的短篇小說。《一次獵熊》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二月十日的《星期六晚郵報》。《追逐在晨間》則於一九五五年刊登在三月五日的《星期六晚郵報》上。這四篇作品通過對打獵活動的描寫,刻畫了獵人的生活與南方鄉野的生活。福克納還在《大森林》書前、書後以及各篇作品之間,都加寫了「引言」「插曲」式的解釋文字以及「尾聲」,它們的部分內容也在他別的作品里出現過,如《公道》《修女安魂曲》與《密西西比》《三角洲之秋》。
但我們卻一直在
《熊》是福克納最享盛名的作品之一,這既是一篇打獵故事,又是一篇寫青少年成長的故事。但是它更是南方種族關係史的一個縮影read.99csw.com。《熊》里說:「這本編年史本身就是一整個地區的縮影,讓它自我相乘再組合起來也就是整個南方了。」
《熊》寫艾薩克隨打獵隊進入大森林去打一隻被人稱作「老班」的大熊。這隻大熊似乎不可征服,永生不死。它已經成了人必須與之搏鬥的「命運」的一個象徵,同時又是人必須依賴才能生存與發展的「大自然」的一個組成部分。人進入大森林既是去「狩獵」,也是去「追求」(兩者在原文中都是同一個詞:hunt)。這幾乎成了去向大自然朝拜與祭祀的一種儀式。大熊是人類的高貴的對手,他們必須用崇高的原則、公正的行為與之打交道。在學習做到這一點的過程中,艾薩克成了一個真正的獵人,他在山姆·法澤斯的幫助下,在大森林里完成了自己的「學業」。
便箋,送至:薩克斯·康明斯
我們並不總是意見統一
關注同一件事物
而且還很過時:仍然放倒有二百年樹齡的老樹,雖然如今熊和野蜂都已消失不見而樹上有的僅僅是一隻浣熊或是一隻負鼠,它們的皮毛頂多值兩元錢,把土地變成了一片發出呼嘯聲的荒地,從那裡消失的頭一個就會是他自己,與他損害過的膚色稍深的野人相比他的消失甚至都不能算是緊隨其後而是同步而行,因為與他們一樣,他也是僅僅靠了這片大森林才得以有吃有喝和獲得營養的;他就這樣地消失了,趾高氣揚地度過了他喧鬧歡樂的歲月,世界上再沒有這麼個人,留下他的鬼魂,卑賤與被褫奪了公權的鬼魂,此番手中已沒有《聖經》,有的只是剪徑賊與殺人犯的手槍,出沒在他參与過毀滅的大森林的邊緣,因為如今一座又一座的河濱城市沿著陡峭的河岸一點點往南延伸:聖路易、帕杜卡、孟菲斯、赫勒納、維克斯堡、納齊茲、巴吞魯日,裏面滿是張口便是法律的人,穿的是絨面呢料子的衣服,西服背心裏插有鮮花,他們擁有黑奴、帝國式大床、細木鑲嵌的櫥櫃、鍍金銅鐘,他們沿著陡岸邊抽雪茄邊散步,在河邊棚屋與平底船系泊處他虛度了最後一個註定要告別的黃昏,一次次地在他那酗酒與毫無出息的同類的鋒利刀劍下喪失自己毫無價值的生命——這樣的事發生在他被追殺與騷擾的間歇過程中,當時他還把自己視為已成為鬼魂的哈珀、黑爾、梅森和默雷爾的傳人呢,他不是被人打了黑槍便是被發現揪了出來,把他從正在做的隱秘的大森林的夢中驚醒,他還以為可以是在納齊茲小道稱王稱霸呢(有一天不知是誰將一顆奇異的種子帶到這一帶埋入土裡,如今大片大片白茫茫的棉田不僅僅遮蓋住了荒地,那是他用他那漫不經心肆意亂揮的斧子一手造成的,而且更迅速地將大森林蕩平並往遠處推去,那速度甚至比他所能做到的還要快。因此,當他蹲在自己的灌木叢前,無可奈何、無法相信與不能理解地發著無名火,凝望著剝奪了他一切的東西時,他背後幾乎都沒有了遮擋地平線的東西)。他被拖到城鎮,到達他正式的頂峰,那是在一個法庭上,接著是在一個絞刑架上或是一棵樹的橫枝上;因為那些日子已經過去了,舊時那些勇敢、天真、動亂、歡樂的沒有明天的日子都已經過去了;那最後的一艘平底船和有龍骨的運輸船(邁克·芬克曾是一個傳奇人物;可是要不了多久,連祖父們都不會再聲稱記得他了,這位叫邁克的河上英雄成了蒸汽機輪船上的賭徒被船長驅趕下船。此時正拖著打濕的華麗服飾從沙洲蹚水上岸)被劈碎了在查特街、土魯斯街和陶芬尼街當作柴火出賣,而紹克圖與契卡索族的勇士們,留著短髮,穿著工作服,手裡拿的不是打仗用的棍子而是趕驢用的鞭子,已經做好準備要遷移到西部的俄克拉荷馬州去,他們望著汽輪在輪葉轉動處懶洋洋地打出了淺淺的水紋,那真能算是最最偏遠的森林里最最淺的溪流的水紋了,而那些輪葉也彷彿是被黑爾和梅森匪幫所屠殺的人們朽爛的、岩石般沉重的骨頭;那是一個新的時代,新的時期,是千禧年的開端:一張巨大的商業網籠罩著遍布大陸腹部的大河流域,保護它也為它輸液;新奧爾良、匹茲堡還有懷俄明州的布利吉堡,現在都成了彼此的郊區,在命運上密不可分;人們的嘴裏說的全是法律與秩序,所有人的嘴都張得圓圓的,發出的是金元的聲音;這是舉國一致對金錢加以肯定的聲音,喊出了對國家那個無有止境、無法估量的上午的震驚;利潤加上養生之道等於安全;一個由各州聯合而成的國家;那點麵包屑,那個圓穹頂,那個艷若桃李的小膿包,那個想法,此刻已經升起,像只氣球或是一個徵兆或是一朵雷雨雲一樣,懸挂在過去曾是大森林那個地方的上空,吸引與牽動著所有人的眼睛:密西西比。九*九*藏*書https://read.99c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