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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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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天亮了他們當中的兩個人才進到沼澤地里來。在聽到他們的聲音時他唱起歌來了。他知道現在他們看得到他了,光著身子,塗的泥巴都乾結了,坐在一根圓木上,因為他也能看到他們了,兩個人蹲在不遠處,等他把歌唱完。接著其中的一個站起身(那是三筐,伊塞梯貝哈的一個高級參謀,倘若能按伊塞梯貝哈的意思做,當酋長接班人的應當是他)走過來拍了拍他的手臂。「行了,」老筐說,「你逃跑得很出色。完全不用覺得丟臉的。」
接著他走進了大森林,這兒不只有他一個人,但他是孤獨的;孤獨緊緊地包圍住他,現在是夏季,這孤獨是綠色的。孤獨並沒有改變,它不受時間的限制,不會改變,正如夏天的綠色、秋天的林火與雨以及鐵一般的寒冷,有時甚至白雪也不會改變。
「那你瞧瞧太陽。」
「你倒說說看,少校關照你別這樣干,至今說了有多少遍?」
「他們都不是好東西,」另外那人說,「說不定現在莫克土貝會讓他們不再當奴隸了吧。除了給我們添麻煩,他們還能有什麼好處?」
「好吧,」黑人說,「可不是嗎。我是得吃點東西了。」
「來吧。」老筐說,從黑人的手裡取走那隻瓢,把它掛回到井壁上去。
當時那列火車還是沒什麼害處的。他們在打獵營地里有時候能聽見這運原木的火車經過的聲音;這是有時候,因為根本沒人操心自己聽見了還是沒有聽見。他們有時聽見空車開進森林,跑得又輕又快,只聽得車皮發出的輕微的咔嗒咔嗒聲、小火車頭排廢氣的聲音以及那發出烤花生小販用的哨子般尖厲的汽笛聲,那短促的一聲剛發出,便被沉思默想、不理不睬的大森林吸收了去,連一聲迴音都沒有。他們又會聽見滿載的火車從森林深處駛出,這時行駛得不那麼快了,可是給人一種幻覺,彷彿在用爬行速度前進的是一架發狂的玩具,它這時為了保存蒸汽也不鳴笛了,僅僅從瘋狂的、毫無意義的虛榮心出發,把一小口一小口受折磨的、費了好大勁兒才吐出的廢氣,噴到亘古以來就存在的林木的臉面上去,它既空虛,又吵鬧,還很孩子氣,連這些條木要運到何處去、派什麼用場都不知道,而搬走這些木頭也不會在哪兒留下傷疤與殘根,就像一個孩子用玩具車在玩裝沙運沙的遊戲,卸掉之後又急急跑回來再裝,毫不疲倦,毫不停頓,急急匆匆,但是怎麼也趕不上耍弄那孩子的那隻「手」快,這隻「手」耍了個手法,把玩具車卸下的沙子又重新裝回到玩具車上。現在情況可不一樣了。還是同樣的火車,同樣的機車和守車,連司機、司閘員和車長也都是原班人馬,兩年前的那一天,就是對著這幾個人,十四小時之內喝醉了清醒過來再喝醉再稍稍清醒的布恩曾經誇下海口,第二天他們這些打獵的準備怎樣收拾老班,而這火車還是以同樣讓人覺得彷彿正以快得發瘋的速度行駛在同樣那兩堵一式一樣的不可穿越、密不通風的林牆之間,一路經過的還是那些老路標,還是那些古老的林中十字路口,那是野獸的腳長年累月走出來的,在這裏,他追蹤過受傷和沒有受傷的公鹿,也不止一次地看見它們,那些不光沒有受傷而且是矯健異常的公鹿,衝出樹林,跳上並越過鋪有鐵軌和枕木的路基,又跳下去重新奔進樹林,它們本應像陸地動物那樣跑動,然而卻像飛箭似的穿越空間,根本不挨地面,身子變長,足足有原來的三倍,而且顯得淡了,連顏色都變了,彷彿在紋絲不動與絕對動之間存在著一個質變的點,越過這個點連物體的化學成分都會起變化,變的時候肉體與精神上都不感到痛苦,不僅在大小和形狀上起變化,而且連顏色也會變,變得接近風的顏色,可是這一回彷彿是那火車(其實也不單是火車而且還有他自己,不單是他見過那副景象的視覺和記憶猶新的印象,而且還有他的衣服,就像衣服能把病房或陳屍間里那種逐之不去的惡臭帶到無邊無際的流動著的新鮮空氣里來),在斧鉞尚未真正大砍大伐之前就把尚未建成的新木材廠和尚未鋪設的鐵軌、枕木的陰影與凶兆帶進了這片註定要滅亡的大森林;他這時知道早上他一見到霍克鋪時有所感但未能明確形諸語言的想法是什麼了:何以德·斯班少校不再回來打獵,而且他本人在非來看看不可的這一次之後也絕對不會再來了。
他收下了包在樹葉里的熟肉,重新走回到小溪的河床里去;過了一會兒鼓聲停下了。他不住地走著,直到天色透亮。「我還有十二個小時呢,」他說,「說不定還會多一些,因為那兩個人追蹤我走過的路是在黑夜裡進行的。」他蹲下來,吃了肉,又在褲腿上擦了擦手。接著他站起來,脫下粗布褲子,又在一個泥坑邊上重新蹲下,往自己身上抹稀泥——臉上、胳臂上、身上、腿上——再次蹲下,抱住雙膝,垂下了頭。等到天色亮得可以看見東西了,他就走回到沼澤地去,仍然是蹲下來,就以這種姿勢入睡了。他連一個夢都沒有做。他移動了位置還是對的,因為,當他在大太陽亮晃晃的光線下突然醒來時,一眼就見到了那兩個印第安人。他們仍然夾著卷得整整齊齊的褲子;他們就站在他藏身之處的正對面,腆著大肚子,身子挺厚重,不過眉目間似乎還和善,頭戴草帽,襯衫下擺垂在外面,顯得有點滑稽。
「不。我這幾天事情太多。不過我祝你們運氣好。要是有可能,給我帶只小松鼠來也好。」
那個黑人走在大家當中,比任何人都高。賓客們又朝伊塞梯貝哈和他的愛馬、獵犬等著的地方擁去。黑人走的時候,高昂的腦袋始終不停地扭動著,胸脯則一起一伏。「來吧,」老筐說,「你方才不是想喝水嗎?」
「是的,」他說,「這我懂。」他們沒有對看。鼓聲也沒有停下來。
「別怎樣干?」阿許說。接著他說:「你去告訴布恩·霍根貝克,一個小時之後開午飯,要是你們想吃,到時候別忘了回來。」
「他比我先進森林,」阿許說,「昨兒個我到霍克鋪時他已經替我把大車裝好了,昨晚我坐火車來到營地看見他坐在房前台階上。今兒個天還沒亮他就到樹林里去了。他說要上橡膠樹那兒去,讓你一邊打獵一邊走到那兒去找他。」孩子知道那棵樹在哪裡:那是孤零零的一棵甜橡膠樹,就在樹林的邊上,在一片古老的林中空地中;如果你在一年中這個時節輕手輕腳地走到樹林邊緣,然後突然跑進林中空地,你能發現這棵樹上有時居然有十來只松鼠,它們全都跑不了,因為附近沒有它們能跳過去的樹。因此孩子根本沒有爬上大車。
他說不上來是什麼時候開始聽到那個聲音的,因為當他明確意識到的時候,他覺得已經聽到有好幾秒了——那聲音像是一個人在用槍筒敲擊一段鐵軌,很響,很重,倒不是很急,然而有幾分狂亂的勁兒,彷彿那個敲擊者不僅很強壯,很認真,還多少有點歇斯底里。不過這人不可能在運木材的鐵路線上,因為雖然方向是對的,鐵路線卻離他至少有二英里,而這聲音肯定是在三百碼之內。他正在這麼思忖,忽然明白這聲音該來自何方:不管這人是誰,正在幹什麼,反正這人是在林中空地邊緣那棵橡膠樹的附近,也就是他要和布恩會合的地方。到現在為止,他一面前進一面在搜索獵物,走得很慢,很輕,既看地面又看https://read.99csw.com樹上。現在他繼續往前走,槍膛里沒裝子彈,槍口斜著朝上,槍柄朝後,使自己較容易穿過荊棘和灌木,他逐漸走近,那不間斷的金屬敲擊金屬的聲音也越來越響,那是種野蠻的、歇斯底里得有點邪門的聲音,他穿出樹林,來到林中空地,正好面對著那棵孤單單的橡膠樹。一眼看去,那棵樹上彷彿滿是發狂的松鼠。看起來總有四五十隻,正在樹枝之間跳過來躥過去,以致整棵樹彷彿變成了癲狂的葉子形成的一個綠色大旋渦,而時不時會有一隻、兩隻或是三隻松鼠從樹榦上蹦下來,落地后不停地打旋,然後躥回樹上,彷彿是被夥伴們組成的那個瘋狂的旋渦所造成的真空猛烈地吸回去似的。這時他看見布恩了,正坐在地上,背靠著樹榦,低著頭,瘋狂地敲擊著放在膝上的什麼東西。他用來敲擊的是拆下來的槍筒,而他所敲擊的是那支槍的後膛。剩下的部分給卸成六七片,散攤在他身邊,他低垂著一張通紅的、淌著汗的核桃般的臉,正以一個瘋子不顧一切的勁兒用卸下的槍筒敲打著膝上的後膛。他甚至沒有抬起頭來看看走過來的是誰。他繼續敲擊著,僅僅用嘶啞發噎的聲音向孩子喊道:
「你吃點不?」頭人問。
「好的,先生,」他說,「我會給您帶來的。」
當他們在空氣不太清爽的晴朗早晨中來近莊園時,黑人的眼睛開始慢慢轉了起來,跟一匹馬的眼睛似的。野營灶頭冒出的煙氣挨著地面擴散,都飄到了蹲著等候在場院和輪船甲板上的客人的身上,飄到他們那些光鮮、僵硬和粗糙的做客衣服上;這些人都是老弱婦孺。早就派有報信人跟著去窪地的,還派了另一個人走在大隊人馬的前面,所以伊塞梯貝哈的遺體已被搭到墓穴邊上了,一起帶來的還有他的馬、他的狗,不過他生前居住的房子里仍然有一股他屍體的臭味。在抬莫克土貝滑竿的人登上斜坡時賓客們就已經開始朝墓穴的方向集結了。
「我要的是水,」那黑人說,「我要喝水。」
他沒有去動它。他甚至也沒有去尋找那另一個墓穴,兩年前的那個星期天,他和麥卡斯林、德·斯班少校以及布恩把山姆的遺體放在裏面,一起放進去的還有山姆打獵用的號角、獵刀和煙斗;他沒有必要找了。他的兩隻腳一定跨越過這墓穴,說不定就踩在它的上面呢。不過這也沒有關係。沒準今天早晨還不等我來到這兒他早就知道我到森林里來了呢,他想,一直走到一棵樹前,麥卡斯林和德·斯班少校找到他們那天,他們曾用這樹來支撐放山姆遺體的平台的一端——就是這棵樹,它的樹榦上釘著那另一隻盛潤滑油的鐵皮罐,但它已飽經風霜,生了銹,也顯得很不協調,但現在傷口已被這大森林消融一切的同化力所治愈,它不再發出不和諧的聲音,裏面已經空空如也,他那一天放進去的食物和煙草早已不見,同樣快就會消失的是他即將從口袋裡取出放進去的東西——一紮煙草、一條新的印花大手帕、一小紙袋薄荷糖,那是山姆生前最愛吃的;這些也會不見的,幾乎還不等他轉過身去,不是消失,而僅僅是轉化成萬千生機,它們會在這些不見陽光的秘密地方的幽深處印下纖巧的、小精靈般的腳印,它們,呼吸著的、等待著的以及固定不動的,都在每一根枝丫和每一片樹葉後面窺視著他,直到他移動、再移動、繼續朝前走去;他沒有停下,他僅僅是駐留了片刻,旋即離開了土丘,這兒並不是死者的葬身之地,因為世上本來就沒有死亡,這兒沒有「獅子」,也沒有山姆;他們並沒有被土地緊緊地圍裹住,而是自由地待在土地里,不是棲身在土地里,而是本身就屬於土地,生命雖有千千萬萬,但每一個都密切相關,不可分離,葉子、枝丫與微粒,空氣、陽光、雨露與黑夜,橡實、橡樹、葉子再又是橡樹,天黑、天亮、天黑再天亮,周而復始,一成不變,形態雖有萬千種,規律卻只有一個:還有老班,老班也是這樣;他們連腳爪也會還給它的,肯定會還的:然後是長期的對抗和長期的追逐,沒有被逼迫被激怒的心,沒有被抓傷和流血的皮肉——就在他驚呆的那一刻,他彷彿也還聽見了阿許與他分手時的叮囑。他甚至能聽見阿許的聲音,當時他驚呆了,一動不動,一隻腳剛把全身的重量承受下來,另一隻腳的腳尖剛剛在身後舉起,他屏住了呼吸,又像過去那樣感到有一陣劇烈的驚恐湧進全身,啊,艾薩克·麥卡斯林已有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這麼說,當他低下頭來看它的時候他的感情是恐懼而不是驚駭了。這東西還沒有盤捲起來,也沒有發出嘶嘶聲,它只是沉重而迅速地往回一縮,它的頸部繞成的環圈偏向一側,彷彿僅僅是為了纏緊些好讓抬起的頭能稍稍後傾,它也沒有感到驚駭,也還沒有真正開始威脅對方,這東西有六英尺多長,那抬起的頭比他的膝頭還高一些,但離開的距離卻比他的膝高要短一些,它老了,年輕時一度斑斕刺眼的花紋已暗淡下來,變成單色,也與它匍匐潛行的大森林相協調:這老傢伙,自古以來就受到詛咒,既能致人死命而又形單影隻,現在他能夠聞到它的氣味了:一股淡淡的叫人噁心的氣味,像腐爛的黃瓜,也像某種說不出是什麼東西的氣味,讓人想起所有的知識、一種古老的倦怠、低賤的種姓和死亡。它終於動彈了。動的不是頭部。它開始從他身邊滑行開去時,那高高昂起的頭並未改變姿勢,它挺直地在空中移動,只是不像方才那樣垂直,彷彿這頭部和昂起的三分之一身軀是自成一體的:是一個用兩隻腳行走的不受一切質量與平衡定律支配的活物,而且是本應如此的,因為即使現在,他仍然無法完全相信那投出流動與滑行著的影子的移動著的頭真的是一條蛇的頭;它走著走著,終於走掉了;他這時才把另一隻腳放了下來,連自己也不清楚這是怎麼搞的,只顧站在那兒,舉起了一隻手,和六年前那個下午山姆的姿勢一模一樣,那天山姆把他帶進大森林,領他看這看那,他就是從那天起告別童年時期的,現在他用山姆那天講的古老的語言說話了,也同樣的不假思索,「酋長,」他說,「老祖宗哎。」
黑人是那兒的人中最高的一個,他那顆昂起的、頭髮貼緊頭皮、結了一塊塊干泥巴的腦袋在人群當中顯得很突出。他呼吸困難,好像拖了六天疲於奔命的重擔一下子全都壓在了他的身上;雖然隊伍走得不快,他那裸|露的傷痕纍纍的胸膛卻起伏得很厲害,胸前還蜷著那隻左手。他不停地東張張西望望,但好像什麼也沒看到,彷彿眼光總是無法做到與視覺相一致似的。他稍稍張開了嘴,露出了白白的大牙齒;他開始喘大氣了。已經在移動的客人停了下來,等候著,回過頭來望,有幾個手裡還捧著一塊塊肉,那黑人用野氣十足的眼睛有所克制地不斷掃看他們的臉。
「行了,來吧。」老筐說。那黑人仍然走得像模像樣的,膝蓋抬得高高的,頭也昂得高高的,像是在踩水車。他的眼球射出了野野的卻又有所節制的眼read.99csw.com光,像是馬的一雙眼睛。「你方才不是說要喝水嗎,」老筐說,「這兒有水。」
天剛黑下來,他就開始跑了。這一帶的地形他熟悉得很,因為以前他老隨著伊塞梯貝哈在此地打獵,伊塞梯貝哈騎一匹母馬,他騎匹騾子隨從在側,他們追蹤狐狸或是山貓(有時候甚至是一隻沿了河從大窪地來的熊);他對地形熟悉的程度絲毫不遜於會派來追捕他的任何人。第二天太陽下山前不久,他第一次見到了追兵。當時他已經跑出去三十英里了,他沿著小溪逆流而上,然後又折回來;他是躺在一叢巴婆樹底下初次見到追兵的。來的是兩個人,穿著襯衫,頭戴草帽,褲子卷得整整齊齊的夾在腋下,他們倒沒帶武器。他們是中年人,腆著大肚子,因此反正是不可能走得很快的;要等他們追蹤他的腳跡拐回到他躺著窺看他們的地方,非得要十二個小時之後不可。「這麼說我可以一直休息到半夜了。」他對自己說。他離莊園不太遠,連炊煙灶火氣味都能聞到,他想他肚子也該餓了,因為他足足有三十個小時沒吃東西了。「不過更要緊的還是好好歇歇。」他對自己說。他匍匐在巴婆樹叢里不斷地對自己這麼說,由於想讓自己好好歇歇,需要和急著讓自己歇下來,倒弄得他的心怦怦直跳,就跟方才奔跑時一樣了。他似乎連怎麼休息也都忘了,好像六個小時時間太短,還不夠他進入休息狀態的,甚至還不夠他重新回憶起休息是怎麼進行的。
「滾開!別碰它們!連一隻也不許你碰!它們是我的!」
他殺死公鹿、山姆用熱騰騰的鹿血抹在他臉上的那天,那個早晨,他們回到營地,他記得老阿許一個勁地眨眼,滿不高興,甚至還大發脾氣,表示不相信,直到最後麥卡斯林不得不出來做證,說他的確殺死了一隻鹿:那天晚上阿許坐在爐子後面大聲咕嚕,誰也不理,結果只好讓譚尼的吉姆來開晚飯,第二天早上也由吉姆叫醒大家去吃已經擺好在桌子上的早飯,但那時才只半夜一點半,最後,從德·斯班少校的怒斥和阿許的狺狺抱怨和陰鬱的頂嘴中,人們弄清楚原來是阿許也想到大森林里去殺死一隻鹿,而且還非去不可,於是德·斯班少校就說了:「天哪,要是咱們不讓他去,那看樣子往後每頓飯都得自己做了。」華爾特·艾威爾也接著說:「要不就是每天半夜起來吃阿許做的早飯。」由於孩子這次打獵已經打到了他分內該打的公鹿,就不該再打了,除非是大伙兒需要鹿肉,因此他建議讓阿許用他的槍,最後,德·斯班少校做主讓孩子把槍給布恩用一天,並決定把布恩那支難以捉摸的手扳槍的槍栓交給阿許用,同時交給他兩發大號鉛彈,不料阿許卻說:「子彈我有。」還把子彈拿出來給大夥看,一共有四顆:一顆是大號鉛彈,另一顆是三號打兔子的子彈,還有兩顆是打鳥的子彈;他還講每一顆的歷史和來歷,孩子不僅記得阿許臉上的表情,而且還能記得德·斯班少校、華爾特和康普生將軍的表情以及阿許的聲音:「能不能打?當然能打啦!這一顆,」——指大號鉛彈——「是康普生將軍給我的,是從八年前他殺死那隻大公鹿的同一桿槍里退出來的。還有這一顆,」——他指的是打兔子的槍彈,得意揚揚地說,「比這孩子的年紀還大呢!」那天早晨阿許自己往槍里裝子彈,把次序顛倒了過來:先裝打鳥的子彈,然後是打兔子的,然後才是大號鉛彈,這樣,大號鉛彈就可以先進入槍膛,就這樣孩子本人沒有了槍,就和阿許走在德·斯班少校和譚尼的吉姆的坐騎以及狗群的旁邊(那是下雪的季節),直到它們散開四處尋找並且突然遇見獵物,那一聲聲美妙的粗獷的叫聲飄進沉悶的不斷下降的空氣中,幾乎馬上就聽不見,彷彿那些不斷在下的悄然無聲的雪片甚至把尚未形成的回聲都已埋進在它們那無窮無盡的沒有重量的降落之中,這時德·斯班少校和譚尼的吉姆也走開了,一邊呼喚著狗一邊走進了樹林;這以後一切都解決了,孩子知道得很清楚,彷彿阿許告訴了他這時已經獵到了自己的鹿,而且連他乳臭未乾就打死了一隻公鹿這樣的事也被原諒了,於是他們轉過身子穿過降落的雪花朝家走去——也就是說,阿許問:「現在該怎麼走?」而他就說:「朝這邊走。」——他本人走在前面,因為,雖然他們離營地還不到一英里路,他知道阿許根本弄不清楚他們此刻在什麼地方,儘管二十年來,阿許每年都要到營地來待上兩個星期;走了不久,阿許拿著布恩那支槍的姿勢實在讓人心驚肉跳,孩子就讓阿許在前面走,於是阿許便跨著大步一邊走一邊說話,像個老人那樣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語,先是說此時他在什麼地方接著便講森林又講在森林里安營紮寨的事然後講在營地里吃飯的事又講吃飯的問題再講做飯的問題講他老婆做的飯然後講他老伴的簡歷緊接著便滔滔不絕地講起一個膚色不太黑的新來的女人的事,這婆娘在德·斯班少校隔壁人家當保姆,阿許說要是她不看清楚她是在跟誰搔首弄姿的話他就要讓她明白一個老人究竟是老呢還是不老不過還得沒有他老伴整天嚴密的監視才行,這時兩人穿過一叢密密的藤和荊棘中的一條野獸踩出來的小徑,這條小徑能把他們帶到距離營地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他們走近一根橫躺在小徑上的倒下的樹榦,還在說個沒完的阿許正想抬起腳從上面跨過去,一隻熊,那是只一歲的小熊崽,突然在樹榦另一邊坐起身來,前肢抱在胸前,兩隻爪子軟綿綿地耷拉著,彷彿它正蒙住臉在祈禱時被突然驚動了;過了片刻,阿許的槍顫巍巍地舉了起來,孩子就說:「你槍膛里還沒有子彈呢。快扳槍栓呀!」可是那支槍已經咔嗒響了一聲,孩子又說:「拉槍栓呀。你槍膛里還沒有子彈呢!」於是阿許便把槍栓擺弄了幾下,過了一會兒槍總算握穩了,只聽見咔嗒響了一聲,孩子又說:「拉槍栓!」他看見那顆大號鉛彈蹦了出來,急旋著落進了藤叢。這一顆該是打兔子的槍彈了,他想,於是那支槍又咔嗒響了一聲,他又想:下一顆該是打鳥的槍彈;他沒有必要再提醒阿許拉槍栓了;他大聲喊道:「別開槍了!別開槍了!」可是已經為時太晚,還不等他把話說完,又發出了那樣輕輕的、平淡無奇的、惡意嘲弄人的咔嗒一聲!只見那隻熊轉過身,四腳落地,然後就無影無蹤了,留下的只有樹榦、藤叢以及那天鵝絨般的不斷在下的白雪,這時阿許說:「現在該怎麼辦?」他就說:「朝這邊走。來吧。」於是開始順著小徑倒退著走出去,阿許又說:「我得找回我的子彈。」他就說:「讓它見鬼去,讓它見鬼去,走吧。」可是阿許把槍支在樹榦上,走回去,彎下身來在藤叢根部亂摸,結果孩子也只好走回去,彎下身來幫阿許找到了子彈,他們直起身來,這時,在六英尺外支在樹榦上根本沒有人碰的當時兩人幾乎都忘了的那支槍突然吼叫起來,砰的一聲,發出閃光,然後沉寂下來;現在孩子背起了槍,把最後一顆保存那麼久像具木乃伊似的子彈退出來,也九_九_藏_書一起交給阿許,就讓後膛打開著,他自己背著槍,一直背到把它靠在營地中布恩床后的屋角里。
「你也別管太陽,」阿許說,「要是你跟布恩·霍根貝克想吃飯的話,最好照我說的那樣準時回來。我打算在那個廚房裡做飯,因為我還得騰出時間砍柴。你走路腳底下多留神。長蟲在到處亂爬。」
「不,先生,」孩子說,「我原先想也許布恩……」布恩已經在霍克鋪當了六個月保安官了;當初德·斯班少校和木材公司談好條件——也許說彼此達成妥協更接近事實,因為木材公司決定,與其讓布恩當伐木隊的工頭,還不如讓他當鎮上的保安官。
「我料想你會去的,」阿許說,「我給你帶來了一盒子彈。」他把子彈從車上遞給孩子,就開始把韁繩從車閘桿上解下來。
他休息過有了精神,便又奔跑起來了;中午時分,他爬到一棵樹的頂端,朝莊園眺望。他能看到伊塞梯貝哈的遺體放在掛在兩棵樹之間的一張吊床上,樹上還拴著一匹馬和一隻狗,輪船倉房外面的場地上停滿了騾馬大車,也有馬車與配有鞍的馬匹,一群群服飾鮮明的婦女、幼兒與老人都蹲在烤肉的長溝旁,烤肉飄出來的煙霧重重的,不大肯從這裏飄散。男人和小青年即將全部出動,到流著小溪的窪地去追捕他,去跟蹤他的足跡,他們節日里穿的好衣服都已小心卷好,嵌在了樹丫里。不過大門附近也簇擁著一夥男人,接著他見到他們把坐在用柿樹桿和鹿皮綁成的滑竿上的莫克土貝抬了出來——莫克土貝,這傢伙一身肥肉,連撒尿都幾乎要讓別人從床上抬到桌子前去才行了。「好嘛,」那黑人平靜地說,「這麼說他也要參加追捕了。這個人,十五年來身子都跟死人的一樣,他居然也想參加。」這黑人好像到這會兒才第一次明白,自己真正的形勢是如何嚴峻、無可挽回與註定要失敗。
太陽下山前不久,他躺在一根倒下的圓木的後面。圓木上有一行螞蟻列了隊慢慢行進著。他抓起一隻只螞蟻,慢慢地吃著,毫無表情,彷彿是參加宴會的一位客人在享用碟子里的咸堅果似的。螞蟻也有一點鹹味,引得他口水極不相稱地流個沒完。他慢慢地吃著,眼看螞蟻的隊列還是不亂不散,沿著圓木走向一無所知的厄運。他一整天沒有吃過別的東西;泥巴結了塊的臉上,一雙眼睛在熬紅的眼眶裡打轉。太陽下山時分,在順著小溪匍匐前行時他注意力集中在一隻青蛙身上,卻冷不防讓一條水蝮蛇在前臂上咬了一口。它咬得拖泥帶水的,很不地道,像用剃刀割的,在他手臂上拉出了兩道長長的口子,由於躥來時衝力太大,火氣太盛,那條蛇一時之間竟軟癱癱地趴在那兒,一動不動,好像是因為自己無能與發了無名之火而不知怎麼才好了。「哎喲,老祖宗哎。」那黑人叫了一聲。他摸了摸蛇的頭,眼睜睜看著它又朝自己的胳膊甩打下來,接著又是第二下,第三下,還是那麼使狠勁,那麼不地道、不漂亮。「要知道我可不想死呀。」他說。接著又重複了一遍——「要知道我可不想死呢」——聲音很輕,很慢,也略帶著幾分驚訝,彷彿是話說出之後才發現連他都不知其意,或是都不明白自己用意的深淺與範圍似的。
「我不餓。今天下午我逮到一隻兔子,藏起來的時候我把它吃了。」
「等等。」黑人說。他又舀了一勺,斜舉到面前,在不停轉動著的眼睛的底下。他們再一次看著他喉嚨在一起一伏,沒能咽下的水仍然在他下巴上形成一個個斷裂的鞘套,在他有干泥巴的胸前形成一道道小河溝。大伙兒等候著,耐心、嚴肅、一本正經、毫不鬆懈:族人、客人與親戚莫不如此。接著水沒有了,雖然那隻空瓢舉得越來越高,他那黑黑的喉嚨仍然白白地裝出一副在喝水的樣子。一片讓水沖松的泥巴從他胸口滑落下來,摔碎在他泥腿腳的前面,人們能聽到空瓢里有他嘆氣的啊、啊、啊聲。
「那就帶點熟肉走吧。」
「好吧,」德·斯班少校說,「我今天就給他打電報。讓他在霍克鋪接你們。我讓阿許坐火車去,讓他們帶些吃的到森林里去,這樣,你們只消騎馬上那兒去就行了。」
「這死黑鬼。」其中的一個人說。
井裡有一隻葫蘆瓢。他們舀滿了水,遞給黑人,接著便瞧他試著喝下去。他把瓢兒慢慢地斜舉到乾結著泥巴的臉上去的時候,眼珠子仍然在轉個不停。他們能看到他的喉嚨在一起一伏,但晶瑩的水卻從瓢的兩邊嘩嘩流下,順著下巴、胸脯直往下淌。水一會兒就流完了。「來吧。」老筐說。
人群又反過來往當中擠了,聽到的話一直傳到了最外層。「他想先吃點東西呢。」
在木材公司進入大森林開始砍伐森林之前,孩子還回過營地一次。德·斯班少校本人可就沒有這份眼福了。可是他歡迎大伙兒再去使用營地里的那所房屋,歡迎他們隨時到森林里去打獵,於是在山姆·法澤斯和「獅子」死去的那最後一次打獵后的第一個冬天,康普生將軍和華爾特·艾威爾想出了一個點子:把他們這些過去一起打獵的老夥伴組織成一個俱樂部,把營地出租並出讓進森林打獵的特權——這點子顯然出自老將軍那多少有點幼稚的頭腦,不過倘若說這實際上是布恩·霍根貝克本人的發明倒也不好算委屈他。就連那孩子聽說了也能識別出它不過是一種花招:既然無法改變豹子,那就想辦法改變豹皮上的斑點。這樣一個毫無現實基礎的憑空設想的計劃有一陣子似乎把麥卡斯林也吸引住了,彷彿一旦他們說服德·斯班少校回到營地去,沒準他真的會改變初衷似的,這一點就連那孩子也不相信。他果然沒有改變初衷。孩子不知道德·斯班少校當時拒絕這一建議時的情況怎麼樣。研究這個問題時孩子並不在場,麥卡斯林也從未跟他說過。不過到了六月,到了該聯合慶祝他們兩人的生日的時候,沒有人提起這件事,轉眼又是十一月了,也沒有人談起要借用德·斯班少校的林中房屋,孩子始終不清楚德·斯班少校是否知道他們要去打獵的事,但他敢肯定老阿許是會這樣告訴少校的:孩子、麥卡斯林、康普生將軍(這回也是將軍的最後一次打獵了)、華爾特、布恩、譚尼的吉姆和老阿許把兩架大車裝得滿滿實實的,趕了足足兩天的路,走了差不多四十英里,來到了這孩子從未到過的一個陌生地方,在帳篷里住了兩個星期。第二年春天,大伙兒聽說(不是從德·斯班少校那裡聽說的),少校把砍伐森林的權利賣給了孟菲斯的一家木材公司,六月里的一個星期六,孩子跟隨麥卡斯林進城,來到德·斯班少校的辦公室——這是個寬敞的、空氣流通的、四壁擺滿書的二層樓房間,一面牆上有幾個窗戶,看出去是幾家商店破破爛爛的後院,另一面牆上有一扇門,通向俯瞰廣場的帶欄杆的陽台,還有一個掛著帳幔的小壁龕,裏面放著杉木水桶、糖罐、勺子和酒杯,還有一隻外面套著柳條筐的小口大酒瓶,裏面是威士忌,在寫字桌上方有把竹子和紙糊的大風扇在來回擺動,老阿許正坐在門口一把翹起兩隻腳的椅子里,在拉風扇繩子。
「好的,先生,」他說,「謝謝您了。」接著,他聽見自己的九-九-藏-書聲音又響了。他本來沒打算開口,可是他知道自己會說的,他早就知道自己會說的。「也許要是您也……」他的聲音一點點變輕了。這聲音終於停住了,他也不知道怎麼會的,因為德·斯班少校根本沒有開口,而且是在他的聲音沉寂了以後德·斯班少校才移動身子走回到桌子和桌子上放著的文件前面去的。那些文件根本沒有動過,因為孩子走進房間時,少校正拿了份報紙坐在桌子前,孩子站在那兒俯視這個矮矮胖胖的花白頭髮的人,穿著一件素凈上好的絨面呢外衣和一件潔白得耀眼的襯衫,但在孩子的印象中,他老是腳蹬皮靴,身穿一件滿是泥巴的燈芯絨外套,鬍子拉碴的,坐在一匹毛瘮瘮的、健壯有力、跗關節長長的牝馬背上,前鞍鞽上橫擱著一支破舊的溫徹斯特卡賓槍,那隻藍色的大狗則一動不動有如青銅像似的站在馬鐙旁,在那最後一年的打獵時,少校和「獅子」就是這樣站著的,而反正在孩子眼裡,這個人和這隻狗都變得多少有點相像了,就和兩個在戀愛與事業上都有一手的人在長期戀愛與一起工作之後有時真的會變得相像一樣。德·斯班少校的頭再也沒有抬起來。
「一個小時?」孩子說,「現在還不到九點。」他掏出自己的表,把表面對著阿許,遞過去給他看,「你瞧。」可是阿許連看都不看。
他們來到輪船跟前。「坐下吧。」老筐說。黑人在甲板邊緣坐下。他還在喘氣,胸脯一起一伏的,腦袋也隨著他那兩隻白眼球,不住地從一邊轉到另一邊。他之所以視而不見,問題似乎是出在內心,是因為心中斷絕了希望,而不是因為視力出了毛病。吃的東西拿來了,他們靜靜地看著他費勁地想把食物咽下去。他把食物放進嘴裏,咀嚼起來,可是嚼著嚼著,沒嚼爛的東西卻開始從他嘴角流了出來,順著嘴角流淌到胸口上,過了一會兒他乾脆停下不嚼了,光是坐在那裡,這個赤條條渾身干泥巴的漢子,盤子擱在膝蓋上,嘴巴里塞滿了嚼過一半的食物,張開著,他的眼睛大睜著,眼球不停地轉動,一口一口直喘氣。他們看著他,很耐心,也很專心致志,在等待著他。
「來吧。」老筐說。
「你先吃點東西怎麼樣?」老筐問他,得問兩遍才行。
「那還用說,」德·斯班少校說,「阿許沒準自己也想躲到森林里去快活幾天呢,到了那兒,他可以不用吃黛西做的飯了。反正他老在嘀嘀咕咕嫌這兒的飯不好吃。你們是不是打算帶誰一起去?」
「那是城裡的時間。你現在不是在城裡。你是在樹林里。」
他騎上了他的牝馬,那頭他自己養育長大並訓練好的三歲口的小母馬。他是半夜后不久離開家的,六小時之後,他甚至沒讓牝馬出汗就來到了霍克鋪,他一直以為這個小小的木材轉運站也是德·斯班少校的私產,其實德·斯班少校好多年前僅僅把一塊地皮賣給了木材公司,也就是現在修了岔軌、造了貨運月台和零售商店的那塊地皮。雖然他事先已經聽說了,也相信自己是有精神準備的,但放眼向四周一看,仍然大吃一驚,既感到黯然又感到愕然:原來這裏出現了一座已蓋了一半的新的木材加工廠,建成后要佔兩到三英畝的面積,而堆積的鐵軌不知有多少英里長,上面新生的鐵鏽顏色還是鮮紅鮮紅的,還有一堆堆枕木稜角還很鋒利,上面塗了木餾油,這裏還有至少可以給二百頭騾子用的畜欄和槽頭,還有許多給趕牲口人住的帳篷;於是他儘快把他的牝馬安排好託人照料,送入馬廄,不再朝鎮子看一眼,便帶了他的槍登上運木列車的守車,爬上圓形的眺望台,只顧盯著前面那堵森林築成的牆,進入那裡之後不管怎麼說他可以再一次躲藏起來,遠離塵囂了。
「是的,」黑人說,「一點不錯。」他扭過頭去看看那幢大房子,又朝更低處的奴隸區看過去,今天那裡沒一家生火,門口沒有一個閑人露面,連塵土裡都不見有一個小把戲,他氣喘個沒完。「我是在這兒挨咬的,從手腕一直往上,連著咬;一口,兩口,三口。我說了:『哎喲,老祖宗哎。』」
「我會留神的。」孩子說。
天剛剛開始黑,他又起來走了。他原來設想,既然沒有特定的地方要去,那就大可悠著點,悄沒聲不停頓地走上一個夜晚,可是一旦移動開了步子,他卻開始盡最快的速度奔跑起來了,他挺起氣喘吁吁的胸膛和翕動的鼻翼,劈開憋悶的、抽打人的黑暗。他跑了一個小時,暈頭轉向,也弄不清東南西北了,卻又突然停住腳步,過了好一會兒他總算把自己狂跳的心聲從鼓聲中分辨了出來。從鼓聲聽來那伙人離這兒不到兩英里;他循聲尋去,終於能嗅出與品嘗到油膩膩、辣乎乎的煙火味了。他走進那群人當中時鼓仍然沒有停下;只有那個頭人來到他的面前,他站在四散的油煙味中,喘個不停,鼻孔張得大大的,鼻翼在翕動,眼光收斂,泥污的臉上兩顆眼珠卻滴溜溜轉個不停,彷彿是與他肺的張合息息相關的。這頭人也是個幾內亞人,說不定就是他的父親,正如另外幾個觀望著他的人可能就是他的兒子一樣;而所有的人,是幾內亞人也好不是幾內亞人也好,都曾經是他的兄弟,不過那是在前兩天伊塞梯貝哈死去之前,現在他們不可逆轉全都變成了陌生人,成了另外的一個族類。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代的人。
「走吧。」老筐終於開口了。
「我去。」他說。
這時候他知道自己的確是迷路了。首先,他必須在自己發病之前先找到一個隱蔽、安全的地方。那地方得在沼澤地的深處,這樣才可以把身後的足跡都擦除乾淨。起先,胳膊腫脹得很快,他剛把泥巴塗上去它們就乾裂脫落了。但是第二天晚上脹腫倒停止了,他甚至都不覺得有病了。可是這時候胳膊開始發出臭味。他也琢磨過是不是應該再跑,他現在又跑得動了。可是他的露面豈不是給正好處在他下風頭的追逐者白白送上一份厚禮嗎,貓在這兒不動,倒得讓追兵碰巧了才能發現他藏身之處與聞出他的氣味呢。他這時想到最好能有一把斧子或是短柄的小斧子,用來把胳膊砍下埋掉,他想到了也儘力去追憶在船上受罪之前住草屋時那印象模糊的日子,當時周圍的人全跟他屬於同一族類,他們用費老大力氣才磨快的巨獸骨頭的邊刃切割東西。接下去這樣的回憶也消失了,他也集中不了精力來多想想這樣的事了。這時,他知道反正也是等死,於是到晚上他乾脆爬出來了;他沒有聽到他們的聲音,不過他知道他們會在那兒,在黑暗裡他也能聞到他們的恐懼的氣味;這時他站直了身子,朝著黑暗裡的他們大喊大叫:「嘿。來抓我呀。你們怕什麼呢?」
「我們料定你會來的,」頭人說,「吃點東西,然後就走吧。活人不能跟死人搞在一起。這你是明白的。」
水井在土坡下不遠處,再過去幾步便是奴隸聚居區了。土坡上斑斑駁駁的,鋪滿了晌午的雲影,若是平時太平日子里,伊塞梯貝哈會靠在他的椅子里打盹,等著吃午飯和飯後那長長的午睡,而黑人,他的貼身侍衛,也就得到空閑了。那時他總是坐在廚房門口跟正做著飯的女人閑聊天。廚房後面黑奴區的小巷總是靜悄悄的一片安謐,有幾個婆娘會隔著巷子說話,家read•99csw.com家戶戶午飯的炊煙在烏木玩偶般的黑娃娃的頭上飄散著。
他並不在朝那橡膠樹走去。事實上他離開這棵樹越來越遠了。從前,那還是不多久以前,沒有人陪伴是不許他進森林的。過了不多久,他開始明白自己有多少事還不懂得,竟沒有人陪著就不敢進森林了,再過了一陣,他開始弄清楚,當然還是朦朦朧朧的,他所不知道的事情的範圍時,就敢於試圖拿著一隻指南針穿越森林了,這倒不是因為他對自己增強了信心,而是因為麥卡斯林、德·斯班少校、華爾特和康普生將軍都終於教會了他要相信指南針,不管它表面上指明的是什麼方向。現在他連指南針也不用,僅僅依靠太陽,而且也只是下意識地依靠就行了,其實他大可帶一張大比例尺的地圖來,隨時可把自己實際所在的方位標到地圖上去,偏離不至於超過一百英尺;果然,幾乎就在他預期的那一刻,地勢開始逐漸升高了,他經過了四根水泥界標中的一根,這是木材公司的測量員為了標明德·斯班少校留下不賣的那塊地的四邊而埋置的,接著他站在那小土丘本身的頂上,四根界標都進入了他的視野,它們即使經過了冬季的風霜雨雪的摧殘仍顯得很蒼白,在這片土地上顯得那麼沒有生氣而令人震驚地不協調,因為在這片土地上,分解本身就是一個射|精、膨脹、受孕、分娩的過程,而死亡竟然是根本不存在的。經過兩個冬天落葉的掩埋和兩個春天洪水的沖洗,那兩個墳丘已經了無痕迹。可是走這麼遠路來掃墓的人是不需要墓碑的,單靠山姆·法澤斯親自教他的辦法就能找到:看樹木的方位就成;而且的確如此,他用獵刀朝土裡刺去,幾乎第一下就戳到了(但只不過想了解一下是否還在那兒)那隻本來製造好了用來盛車軸潤滑油現在卻裝著老班一隻乾枯毀形的腳爪的鐵皮圓罐頭,「獅子」的骨骸就埋在罐頭底下。
——;夏季、秋季、下雪的冬季、滋潤的充斥汁液的春季,一年四季周而復始永恆地循環著,這是大自然母親那些不會死亡的古老得無法追憶的階段,她使他幾乎變為一個成年人,如果真的有誰使他成長的話;大自然對一個黑女奴和契卡索酋長所生的老人來說也像父母親一樣,這老人曾是他精神上的父親,如果某人能是一個人精神上的父親的話;他敬佩、尊重、愛戴、痛惜並哀悼這位老人;有一天他本人會結婚,他們也將擁有一段短暫的、不實在的光輝時刻,正因為它本質上是無法持久的,所以才是光輝的;另外,他們也會,可能會甚至把這樣的記憶帶到肉體不再與肉體對話的時刻里去,因為記憶至少還是能長期保存的;但是森林仍將是他的情人、他的妻子。
現在他們快到了。不等司機拉汽笛警告他就知道了。接著他看見了阿許和那輛大車,韁繩不用說又是纏繞在閘桿上,但就孩子記憶所及,德·斯班少校禁止阿許這樣做都足足有八年了,這時火車一點點慢下來了,鬆弛的車鉤的聲音又一顛一撞地從車頭傳到車尾,當守車緩慢地在大車旁邊經過時,他拿著槍從車上跳下,車長在他頭上伸出身子向機車發信號,守車仍然在減速,一點點在爬行,雖然機車已經在朝吸去一切聲音的森林越來越急地噴氣,挂鉤的碰撞再一次朝車尾傳來,終於守車加快了速度。又過一會兒,火車消失了,像是從來也沒有存在過似的。他聽不見火車的聲音了。大森林意氣飛揚,它在沉思默想,不理會周遭的一切,它儀態萬千,亘古常青;它比任何木材廠的儲木棚古老,比任何鐵路支線都要漫長。「布恩先生到了嗎?」他說。
接著,小火車頭尖叫了一聲,開始移動了:排氣管急急地震顫著,鬆弛的車鉤開始懶洋洋而不慌不忙地拉緊,一陣碰撞從車頭一點點傳到車尾,當守車也往前移動時,排氣管變為發出一陣陣深沉、緩慢的啪啪聲,孩子從圓形眺望台望出去,只見火車頭完全拐過了這條鐵路線上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彎道,隨後便消失在大森林里,把身後的一節節車皮也拖了進去,就像是一條骯里骯髒的不傷人的小草蛇消失在野草叢裡,還把孩子也拖進森林,不久就以最大的速度,發出咔嗒咔嗒的響聲,又像過去那樣疾駛在兩堵未經砍伐像雙生子那樣相像的林牆之間。這列火車以前倒是沒什麼害處的。不到五年之前,華爾特·艾威爾就站在這節行進的守車裡打中了一隻有六個叉尖的公鹿,對了,還有關於那隻半大不小的熊的逸聞呢:火車第一次開進三十英裡外林中採伐地的那回,有隻熊蹲在鐵軌之間,屁股翹得老高,像是只在嬉戲的小狗,它正用爪子在刨掘,看看這裡是不是藏有什麼螞蟻或是甲蟲,也許僅僅想仔細看看這些古怪勻稱的、方方正正的、沒有樹皮的木頭,它們一夜之間不知打哪兒冒出來,形成了一條沒有盡頭的數學上的直線。它一直在那兒刨掘,直到坐在扳了閘的機車上的司機在離它不到五十英尺處朝它拉響了汽笛,才瘋狂地跑開,遇到第一棵樹就爬了上去:那是棵幼小的 樹,比人腿粗不了多少,這隻熊爬到再也沒法往上爬的地方,抱緊樹榦,當司閘員把一塊塊石碴朝它扔去時,它把腦袋縮在脖子里,就像一個男人(也許應該說像個女人)會做的那樣。而當三小時后,機車第一次拉著裝滿原木的車皮開回來時,那隻熊正往下爬到那棵樹的半中腰,看見火車開來,又趕緊爬上去,爬到再也沒法爬的地方,抱緊樹榦,看列車開過去,等到下午火車重新開進森林,它還在那裡,等到黃昏時火車開出森林,它依舊在樹上;那天下午,布恩正好趕了大車到霍克鋪去拉一桶麵粉,聽到了火車上的員工說起這檔子事,便趕緊和阿許(當時兩人都比現在年輕二十歲)到那棵樹下坐了整整一宿,不讓人家用槍打它,第二天早上,德·斯班少校把這運木材的火車扣留在霍克鋪,這一天日落前不久,在場觀看的就不僅是布恩和阿許了,還有德·斯班少校、康普生將軍、華爾特和麥卡斯林,當時他只有十二歲,而這隻熊在樹上待了差不多三十六個小時才下樹,連一口水都沒喝過。麥卡斯林告訴那孩子,一時大家還以為熊就要在那兒的取土坑邊停下來喝水呢,當時他們這群人都站在那兒,但那隻熊瞧瞧水,頓住了,瞧瞧人,又瞧瞧水,卻沒有停下來喝水,而是小跑著走了,用的是熊奔跑的姿勢,兩對爪子,一前一後沿著兩條分開而卻又是平行的路線前進。
伊塞梯貝哈臨死的那一整天,那黑人一直躺在穀倉里躲藏著,他大約四十歲,是個幾內亞人。他十四歲那年讓一個從喀麥隆來的奴隸販子擄獲了,當時他牙齒還沒有銼過呢。他給酋長當貼身奴僕,算來已有二十三個年頭了。
他又奔跑起來了。在晚半晌,他面對面撞上了一個追捕者。兩人都正好走在橫跨小溪的一條獨木橋上——黑人憔悴、消瘦、身板結實、不知疲倦、一副豁出命去的架勢;印第安人則身胚厚墩墩的、慈眉善目、臉上明擺著一肚子不情願和懶得動手的表情。那印第安人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也未發出一聲;他站在獨木橋上眼睜睜看著黑人跳進水裡,游到岸邊,嚓的幾聲隱沒在灌木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