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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擊 4

伏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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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在離開屋子了,因為此刻外婆開始顫抖,顫抖,顫抖,不過還沒有鬆弛下來;現在我們能聽見她氣喘吁吁了。現在我們也喘起氣來,對目而視。「我們並沒有殺死他!」我悄聲說,「我們根本誰也沒有殺死!」外婆的身體又告訴我們這一點,不過此刻我幾乎能夠感到,他雖然對外婆招待他喝牛奶表示感謝,並且告訴她他的名字和團的番號,可眼睛卻盯著我們蹲伏在裏面的張開的裙子。
「你什麼也不要問,老奶奶。坐著別動。你要是在派那些小鬼帶著這桿槍出去以前能稍微問一下,那就好了。」
「並且殺死了一匹馬。」上校說道。
「那毫無疑問,我就應該是哈里森中士。這樣的話,我想我應該更上心再找一匹馬,好保護我下星期天的賭注,而不是挂念一位沒有孫子的孤老太太。」——路維尼亞說,此刻他的目光略微觸到外婆一下,然後閃開了「她這個家——說來慚愧,為了使她愉快滿意,我希望——我十之八九是不會再看到了。叫你的人上馬,出發。」
可是,他老長時間根本就沒有回答;路維尼亞說,他只是用嚴厲明亮的眼睛看著外婆,那種嚴厲明亮的平靜充滿了嘲笑。「不,不,」他說道,「謝謝你。你對自己要求過苛了,超出了純粹的客套,完全成了虛張聲勢。」
「先生,我可以給你提供點飲料,不過你騎馬之後喝一杯冷牛奶的話——」
「這是怎麼回事兒?你,馬林戈!你幹了些什麼?」
「這是怎麼回事兒?」他說道,「這兒發生了什麼事,哈里森?」
「是不是——」我們聽得出,她的聲音弱了下去,又說起話來,就像她在聲音後面拿著個開關,讓聲音說話,「難道他——它——是——」
「你們不會發現有上了鎖的門,」外婆說道,「起碼,請問——」
「這我知道,」她說道,移動了下身子,「https://read.99csw.com幫我站起來。」她扶著我們,離開了椅子。我們不知道她想幹什麼。我們只是站在那兒,而她扶著我們,扶著椅子,在椅子旁邊跪了下來。林戈先跪下了,然後我也跪下,這時她請求主饒恕她說了謊。然後她站了起來,我們還沒來得及扶她就起來了。「到廚房去,打盆水、拿肥皂來,」她說道,「拿那塊新肥皂來。」
「也許你最好還是沒有孫子,」他說道,「因為,毫無疑問,你希望過平安日子。要知道,我本人有三個男孩,還沒有來得及當爺爺。」現在他的話音背後沒有嘲笑的意味了,路維尼亞說,他正站在門口,深藍色衣服上的銅紐扣閃閃發光,手拿著帽子,鬍鬚和頭髮放光,此刻不帶嘲笑地看著外婆,「我不會道歉的;傻子看見風和火就會驚叫起來。不過,請允許我說,希望你永遠不會因為有比這更糟的事而記得我們。」然後他離開了。我們聽見他的馬刺在門廳和走廊里發出聲響,然後是馬蹄的聲音,逐漸遠去,聲銷跡滅,然後外婆放我們出來。她又坐回在椅子上,手捂著胸口,閉著雙眼,臉上一顆顆大粒汗珠;突然我叫喊起來:「路維尼亞!路維尼亞!」可是她睜開眼睛,然後看著我;眼睛一睜開就看著我。然後她看了下林戈,但又返過來看著我,氣喘吁吁。
「啊,」上校說道,「我知道。那麼?找到他們了嗎?」
「是合眾國軍的馬。我自己聽將軍說的,他的馬要是夠用,就不會老是在乎誰騎上幾匹了。我們在這兒,在馬路上安安靜靜地騎馬走著,誰也沒有惹著,可這兩個小兔崽子——全軍最好的馬;整團人都打賭說——」
「這用不著你煩心;我要去……叫幾個夥計上樓來,」他說道,「要是發現門上了鎖,你們知道該怎麼辦。把外面那些傢伙叫回來,把穀九九藏書倉和那些茅屋也徹底搜查一下。」
路維尼亞說,他又回過頭看中士:「這兒沒有孩子,中士。顯然是別處放的槍,你可以把人員召集進來,叫他們上馬。」
她坐了下來。她是沉重地落在椅子上的,手捂在胸口上。可是她的嗓音堅強有力,一如既往。
「你剛才沒有聽見這位夫人說,這裏沒有孩子嗎?你耳朵長在哪兒了,中士?還是你真的想讓炮兵趕上我們嗎?他們就要過河了,那兒離這裏還不到五英里遠。」
「不得不——你們不得——開槍打死——」我也不知道什麼是使人恐怖的驚駭,可是林戈、外婆和我三人都有著這種驚駭。
「什麼?」她看著我,她的臉色幾乎就像她的頭髮顏色一樣,眼睛與前額上方的頭髮交相輝映,「巴耶德·沙多里斯,你說的是什麼?」
我沒有看她,而是垂著頭,連林戈的腳也看見了。「林戈也說了。」我說道。她沒有回答,但我能感覺到她在看著我;我突然說道:「而且你說了謊,你說我們不在這兒。」
「啊。」上校說道。路維尼亞說,現在他第一次看了看外婆。她說,她能看到,他的眼睛從外婆的臉往下看,看到她的裙子展開的地方,看著她的裙子足有一分鐘之久,然後又再看她的臉。而外婆則一面說著謊,一面眼睛回瞪他的眼睛。「是這麼回事兒吧,太太,屋裡屋外都沒有孩子?」
「是的。」聲音是那樣平靜;她根本就沒有移動身子,直挺挺而又恰到好處地坐在椅子邊上,使裙子展開遮著我們,「你們要是懷疑我,可以在家裡搜查。」
「外婆!」我說道,「外婆!」可是似乎我們誰都動也不能動;我們只是不得不站在那兒望著外婆,她的手捂在胸前,臉瞧上去就像她死過一樣,說話的聲音也像她死過一樣:
「詞?」我說道,「什麼時候,外婆?」這時我記起來了;我https://read.99csw•com沒有看著她,她身子朝後仰坐在椅子上,看著我,喘著粗氣。
「我們射死了那個兔崽子,外婆!」林戈說道,「我們把他殺死了!」
「可是,上校,我們看見那兩個小鬼跑進這兒的!我們都看到了!」
「還沒有。可這些叛逆藏起來就和老鼠一樣。她說,這兒甚至連孩子也沒有。」
「沒有——他們沒有——哦,感謝上帝!感謝上帝!」
「快說呀,老奶奶!他們在哪兒?我們看見他們跑到這裏來了!」
我們是無法看見的;我們只是蹲著,光線微弱昏暗,外婆身上散發著氣味,她的衣服、床和屋子全都有那種氣味,林戈的眼睛就像兩碟巧克力布丁,也許我們兩人都在想,在我們的一生中,外婆只是在我們說謊時才用鞭子抽我們,而且甚至不是說謊,只要是不言語,她也會先抽上我們一頓,然後讓我們跪下來,她本人也和我們一同跪下,請求主寬恕我們。
「路維尼亞,」外婆說道,「帶這位紳士到餐室里去,咱們有什麼就招待他什麼。」
「嗯,這兒有人朝合眾國軍隊開槍,我猜想,這就足以有權了。」我們僅能聽得見話音;是路維尼亞告訴我們,他揮了下滑膛槍,把槍托猛地撞在地板上。
「是的,我的老天哪!不得不射死他!全軍最好的一匹馬!下星期天賽馬,全團人都打賭他會贏——」他又說了一些話,可是我們並沒有聽。我們大氣也不出,在灰濛的幽暗之中互相瞪著,而且我幾乎要喊出聲來,這時外婆說道:
「我們把他殺死了,外婆!就在大門口!不過還有整整一支軍隊,可我們根本沒有看見,現在他們正上這兒來。」
「我們沒有——」林戈說道。
「你搞錯了,」她說道,「這家裡沒有孩子,這地方也沒有。這兒除了我和我的僕人和這一帶的人之外,根本沒有外人。」
「你的意思是說,你否認https://read.99csw.com以前曾經看見過這支槍?」
似乎我們的家沒有變得更近一些;它只是懸挂在我們前面,緩慢地飄浮著,變得越來越大,就像夢中的什麼東西似的,而且我聽得見林戈在我身後的嗚咽,更遠處的呼喊聲和馬蹄聲。不過我們最終還是回到了家裡,路維尼亞正巧在門裡面,頭布上戴著爸爸的舊帽子,張著嘴,可是我們並沒有停步。我們不停腳跑進屋裡,那把椅子已物回原地,外婆正站在椅子旁邊,手捂在胸前。
「巴耶德,」她說道,「你用的是什麼詞?」
「啊。」上校說道。他的話音聽起來一點也不激動,只是冷峻、簡練、快活。「誰給的權力?」
「不要重複了。你咒罵了,用了猥褻的語言,巴耶德。」
「死了嗎?見鬼,是死了!脊背打斷了,我們不得不開槍把他打死!」
「路維尼亞!這是怎麼回事兒?他們要告訴我什麼?」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就像滑膛槍一旦決定要砰然發射,那麼隨後要發生的一切立即都儘力朝槍聲衝去似的。我仍能聽得到那槍聲,雙耳仍然嗡嗡作響,結果外婆,林戈和我都好像是隔著老遠談話似的。然後她說道:「快!到這兒來!」然後我和林戈就蹲了下來,膝蓋頂著下巴,靠著她的腿分蹲兩邊,椅子彎軸的硬尖壓擠著我們的後背,裙子在我們上方展開,像頂帳篷,這時沉重的腳步邁進來——路維尼亞事後告訴我們——那個北佬中士朝外婆揮舞著滑膛槍,說道:
「噓!」我說道。因為我們沒有必要說,就好像我們不知怎的須老長時間憋住氣,現在可以鬆口氣,重新呼吸了。另外一個人走了進來,可我們根本沒有聽見,其原因也許就在於此吧;這也是路維尼亞看到的——一位上校,短短的鬍鬚閃閃發光,灰眼珠嚴厲光亮,他看到外婆坐在椅子上,手捂在胸前,於是摘下了帽子,不過他是對中士說話的。
「嗯,先九_九_藏_書生,你是上校。可要是我是上校的話——」
「沒有,先生。」外婆說道。
這時路維尼亞也來了,嘴還是張著,臉上那副樣子就像有人向她扔了爐灰似的。不過她的臉已經不需要了;我們聽見地上馬蹄聲嗒嗒作響,其中一人叫喊:「到後邊,去幾個人!」我們抬眼一瞧,只見他們策馬從窗前馳過去——身穿藍服,帶著槍支。然後門廊上傳來了馬靴和馬刺的聲音。
「我們開槍把他打死了,外婆!」我喊道,「我們把那個兔崽子打死了。」
我們蹲在那兒,大氣不出,聽見他們離開了屋子;我們聽見中士把人從穀倉召集了過來,騎著馬走了。不過我們還沒有移動,因為外婆的身子根本沒有鬆弛下來,所以甚至在上校開口以前,我們就知道,他還在那兒——聲音簡短、活潑、嚴厲,話音背後還有點嘲笑的味道:「這麼說你沒有孫子,在像這麼個兩個男孩本可享用的地方,這是多麼不幸——運動啦、釣魚啦,有獵物可打,而且也許是最令人激動的獵物,雖然也許這兒難得見到,可仍是最令人激動的獵物。用一支槍——我看得出,是件非常靠得住的武器。」路維尼亞說,中士把滑膛槍放在牆腳,上校此刻望著這支槍,而我們則屏住呼吸。「不過,我明白,這件武器不是你的。那也好。因為如果是你的話——不是你的——而且你有兩個孫子,或者是一個孫子和一個黑人遊伴——你沒有——而且如果這是頭一次——不是第一次——那麼下一次就會有人受重傷。可是我在幹什麼呢?讓你坐在那把不舒服的椅子上考驗你的耐性,而我卻浪費時間發表令人厭煩的說教,這種說教只適合講給有幾個孫子——或者是有一個孫子和一個黑人夥伴的老太太聽。」此刻他也要走了:我們甚至在裙子下面也能斷定;這次是外婆在說話了:
「他們跑到這兒來了,」中士說道,「我正在家裡搜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