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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櫻的香氣 4

美人櫻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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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見他們走在樓梯上的腳步聲,然後是走在走廊里,然後進了屋子,但是有那麼一會兒(當然不太長)我仍然在桌子後面坐著,就像他當時坐著的那樣,扁平的手槍在我的手下面仍一團暖氣,我的手在手槍和我的前額之間逐漸麻木起來。接著我抬起頭,只見這間小屋子裡全是人。「天哪!」喬治·懷亞特叫道,「你從他手裡奪過槍,又沒有打中他,兩次沒有打中他?」然後他自己回答了——德魯西拉擁有那種與暴力的融洽關係,而在喬治身上那種與暴力的融洽關係成了實際的性格判斷:「不,等一下。你甚至連一把小刀都沒有帶就走了進來,讓他兩槍都沒有擊中你,我的天國里的上帝啊。」他轉過身,喊道,「滾開,見鬼去吧!你,懷特,騎馬去沙多里斯家,告訴他家裡人全結束了,他一切皆好。騎馬去吧!」他們出發了,離開了;即刻只剩下喬治一個人,他目光蒼白陰鬱凝視著我,那凝視在沉思著,但卻絕非進行推論。「嗯,的的確確,」他說道,「——想喝點什麼嗎?」
「不,」她說道,「不,巴耶德。」我們互相對視著,接著她沉靜地說道,「好啦,她醒了。」於是我登上樓梯。我平穩地上著,步伐不快,因為如果我上得快,心跳就又會加劇,或者我須在拐彎處或樓梯頂慢上一秒,不會再往前行了。因而我緩慢地、平穩地走著,穿過門廳來到她的門口,敲了敲把門打開。她正坐在窗前,穿著清晨在卧室里常穿的那種柔軟寬大的衣服,只是她從未真正像是清晨在卧室里的那副樣子,因為無頭髮可散披在她的肩上。她抬起頭來,坐在那兒用她那狂熱明亮的眼睛看著我,我記得那根美人櫻枝仍在我的上衣翻領里,突然她又大笑了起來。那笑聲似乎並不是從她口中發出來的,而是就像汗水一樣從她整個臉上迸濺出來,而且又是以一種可怕、痛苦的痙攣迸濺出來,就好像當你嘔吐得受到傷害時你卻仍須再次嘔吐一般——迸濺在她的整個臉上,眼睛除外,那雙明亮而又含有疑意的眼睛從笑聲中看著我,就好像它們是屬於他人一般,就好像它們是處於一個充滿了喧嚷的容器的底部的兩塊無生命的焦油或者煤炭的碎片一般:「我吻了他的手!我吻了他的手!」路維尼亞走了進來,詹尼姑媽一定派她直接跟在我後面的;我還是緩慢平穩地走著,這樣心跳就不會加劇,走下樓梯,詹尼姑媽站在門廳里的枝形吊燈的下面,那樣子就像昨天晚上威爾金斯太太在大學里站著時一樣。她手裡拿著我的帽子。「即使你整天躲在馬廄里,巴耶德。」她說道。我拿過帽子,她閑適地說著,語調愉快,就像是對一個陌生人、一位客人說話:「以前在查爾斯頓我常見到許多偷過封鎖線的人,你要知道,在某種意義上他們是英雄——之所以是英雄,並不是因為他們幫助延長南部邦聯,而是在大衛·克洛科特或者約翰·塞維爾對小孩或者愚蠢的年輕婦女會表現出的樣子的意義上。他們中有一個人,一個英國人,那兒沒有他的事;那當然是錢了,所有的人都是如此。但對我們來說他卻成了大衛·克洛科特,因為到了那個時候,我們都忘記錢是什麼了,忘記我們能用錢來做什麼。在他改變他的名字之前,他一定曾經是個紳士,或者與紳士有所交往,他有一個七個詞的詞彙,不過我必須承認他用得非常精彩。頭四個詞是,『我要喝酒,謝謝』,然後,他喝了酒之後,就會使用那剩下的三個詞——越過香檳酒,對不論何種弄皺的襯衫胸部或者袒胸露頸的長外衣說道:『沒有血污的月亮。』沒有血污的月亮,巴耶德。」九九藏書
「我知道,」我說道,「那麼她沒有——」不過說這話也沒有用處了;傑德·懷特一定是一點前就到了家,告訴她們了。而且詹尼姑媽也沒有回答,她本可以對我說謊的,但並沒有這樣做,她說道:「過來。」我來到她的椅子面前。「跪下,我看不見你。」
「你帶著那把大口徑短筒手槍了嗎?」喬治說道。
「好,」喬治說道,「那種槍還真不容易玩弄,除了上校誰也使不靈,我從來就用不了,所以拿著這把,我今天早晨試過了,萬無一失。拿著。」他已經在笨手笨腳地把手槍往我口袋裡塞了,這時昨天晚上德魯西拉吻我的手的時候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似乎也發生在他身上了——有某種東西通過接觸被直接傳送到他賴以生存的簡單準則上去了,而根本不用通過腦子:因而他也突然後退站著,手拿著槍,用蒼白義憤的眼睛盯著我,悄聲說著,嗓音由於憤怒而變細了:「你是誰?你是姓沙多里斯嗎?憑著上帝發誓,要是你不殺他,我就殺他。」現在涌在我胸際的並不是急劇的心跳,而是一種想大笑的駭人慾望,想像德魯西拉那樣大笑,同時想說:「這就是德魯西拉說的話。」但我並沒有這樣說,而是說道:
「嗯,」他說道,把手槍放回自己的口袋裡,「你會原諒我的,年輕人,我本應該知道你不會做會使約翰不得安息的事的。我們會跟著你,在台階底下等著。記住:他是一個勇敢的人,可是自昨天早晨他就一直坐在那間辦公室里,已經心煩意亂了。」
我走過門廳的時候。從餐室里露出燈光,我聽得見路維尼亞正在擺晚飯,因而樓梯處燈光明亮,但樓上的門廳是黑的。我看見她的屋門開著(屋門大開,毋庸置疑說明屋裡再也沒有人居住),這時我意識到,我原先並未相信她是真的走了。於是我沒有朝屋裡看,我來到我的房間走了進去。接著有老長時間我想到,我仍然聞到的是我上衣翻領中的美人櫻的香味。我這樣想著,穿過屋子,低頭看著枕頭,它就擱置在上面——一枝美人櫻(她用不著看就會掐下六七枝來,而且是一般大小,幾乎是同一個形狀,就好像是用機器印出來似的)以那種香味充溢了房間,充溢了薄暮,充溢了傍晚,她說,你能透過馬匹的氣味單獨把它聞出來。
我們走得並不快,很快就到了一點,也許是一點以後;四輪馬車和二輪輕馬車馬上就要開始離開廣場了,於是我在牧場的盡頭從馬路上折了出去,我騎在牝馬上,想不下馬就把大門打開,最後還是林戈下了馬打開的門。我們頂著熾熱的九-九-藏-書陽光穿過牧場,我本可以看見家,但我並沒有朝那兒望。然後我們來到樹蔭底下,那是河邊低地的密不透氣的濃密樹蔭,舊橫木仍然倒在矮樹叢之中,我們曾在那兒建了圍欄,把北佬的騾子藏起來。不久我聽見潺潺流水,接著又看得見閃閃的陽光。我們下了馬。我仰面躺著,心中想,心臟要是想急劇跳動的話,現在就可以開始了,但是心臟並未急劇跳動起來。我睡了過去,想著想著就睡著了。我幾乎睡了有五個小時,而且根本什麼夢也沒有做,但醒來時卻在哭著,傷心得一哭而不可收拾。林戈正蹲在我的旁邊,太陽已經落山,可是有一隻不知叫什麼名的鳥仍在什麼地方鳴唱著,開往北方的晚班車鳴著汽笛,那列火車顯然停在我們的信號停車站上,又開始運行,斷斷續續不停地噗噗噴著氣。過了一會兒我不哭了,林戈用他的帽子從河裡取來一帽子水,但我還是自己來到河邊洗了臉。
「我要是那樣就該死了——你想跟我回家嗎?我們會有時間吃飯,然後騎馬到那兒,並不耽誤——」但我也不能那樣做。
「或許如果她知道我要走,無論如何也要進城。」
我來到家裡,走進門廳。在此之前有段時間我尚無須心跳加劇,但現在是加劇了,我等候著,成為變更的一個部分,就好像由於他已死去並不再需要空氣,他也就把一切隨他帶去,把在他所建造的牆壁之間他所完成的,要求的和假定的一切都帶了去。詹尼姑媽一定是在等著的;她立即從餐室里走了出來,沒有發出一點聲響,衣著整齊,與爸爸的頭髮一樣的頭髮在眼睛的上方梳得光滑油亮,那雙眼睛倒與爸爸的眼睛不同,因為它們並非容不得他人,而只是專註,莊重而且(她也是聰明人)毫無憐憫。「你要走了嗎?」她說道。
「我想是的,你要是早晨起來打算做你剛才做的事,就不會吃早飯。來,咱們去霍爾斯頓旅館。」
「為什麼不?你並沒有做什麼丟人的事。要是我本人的話,我不會那樣做,不管怎麼說,我會朝他開一槍。但那是你的做法,要不然你就不做了。」
「不,」我說道,「畢竟我並不餓,我想我要回家。」
「我要去。」
林戈牽著貝齊在前門台階上等著,他還是沒有看我,他的臉色陰沉,即使在遞給我韁繩時也是萎靡不振。但他一言不發,我也沒有回過頭看。無疑我動身恰是時候,我在大門口與康普生的馬車打了個照面,我們互相經過時康普生將軍舉起帽子,我也舉起我的帽子。進城有四英里遠,我還沒有走上兩英里,就聽見身後有馬匹趕來,我並沒有回過頭去看,因為我知道那是林戈。我沒有回頭看,他騎著一匹駕馬車的馬趕了上來,騎到我的身旁,盯著我的面孔細看了一會兒,那是張陰沉而又毅然的臉,他的眼珠轉著看著我,又無禮又瞬變又通紅;我們騎著馬繼續前進。現在我們進了城裡——那條長林蔭街道通向廣場,廣場末端是新的縣政府;現在是十一點,早已過了早飯時間,卻又不到中午,因而街上只有女人,也許沒有人認出我來,或者起碼在我們到達廣場之後,才會有人在行走之中突然僵立在路上,就好像腿里包含著意想不到的眼睛和憋住的氣息,它們到那時才開始起作用,我心中想,要是我在到達他的辦公室開始登樓梯之前能夠隱身就好了。但我並不能隱身,https://read.99csw.com我並非隱身人;我們騎馬來到霍爾斯頓旅館的前面,我看見沿著穿廊欄杆的那排腳突然閑適地走了下來,我並沒有看他們,我把貝齊停下,等著林戈下馬,我下了馬,把韁繩遞給他。「在這兒等著我。」我說道。
「不,你不能去。」我說道。
「不,我要走了。」
「難道你不想等著和我一起騎馬出去嗎?」
「不用。跪下來。」於是我在她的椅子旁跪了下來,「這麼說你度過了一個好極了的星期六下午,不是嗎?跟我說說。」接著她把雙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注視著那兩隻手抬起,好像她要使它們停止移動似的,我感覺到它們落在我的肩膀上,就好像它們有自己所有的獨立生命似的,也好像它們試圖做某種事情,可是為了我的緣故她正儘力予以抑制和阻止。接著她放棄了這種努力,或者說她不夠強大,因為那兩隻手抬了起來,捧住了我的臉,使勁捧著,突然她淚如泉湧,淚水從她臉上滾滾而下,就像德魯西拉大笑時那樣。「啊,該死的沙多里斯一家子!」她說道,「該死的!該死的!」
「我來處理這件事,你離開這兒,我不需要幫助。」接著他的狂熱的眼睛逐漸失去了光澤,完全就像你擰滅一盞燈一樣。
「點上燈不好嗎?」
「我是這樣認為的,」她說道,「即使你這一天都躲在馬廄的廄樓里,我也認為你不錯。」
「不,」我說道,「不,不去那兒。」
「我要跟你一起去。」他說道,聲音並不大,我們在眾目睽睽之下站著,互相悄聲說著話,就像是兩個陰謀家似的。接著我看見那把手槍,從他的襯衫裏面露出了它的輪廓,也許就是我們殺死格魯比那天從他那兒得到的那把手槍。
「是的。」我看著她。是的,感謝上帝,毫無憐憫。「你瞧,我想讓大家認為我好。」
「是的,」我說道,「我還會這樣做的。」
「不,」我說道,「我餓了,我沒有吃早飯。」
「不管怎麼說,你不想待在這兒。」他又四下看了看屋子,屋內火藥煙味猶存,仍然停滯在死一般的熱空氣之中,不過現在看不見了,他那狂熱、蒼白,未向內翻的眼睛稍微眨了一下。「噢,天哪,」他又說道,「也許你是對的,也許你們家裡殺人已夠多了而又沒有——來。」我們離開辦公室。我在台階底下等著,不久林戈牽著馬過來了,我們又穿過廣場。在霍爾斯頓旅館的欄杆那兒已經沒有腳了(此刻是十二點),但他們那伙人站在門口,舉起了帽子,我也舉起了我的帽子,我和林戈騎著馬繼續前行。
過了一會兒怪鴟的叫聲停下了,我聽見星期日鳥的叫聲,那是一隻反舌鳥。它也鳴叫了一夜,但現在是白晝的歌聲,不再是那種催人入眠、令人微醉的長笛般的聲音。接著鳥兒都鳴唱了起來——馬廄里的麻雀,生活在詹尼姑媽花園裡的畫眉,而且我也聽見牧場里傳來鵪鶉的叫聲,現在屋裡也亮了。但我並沒有立即移動身子。我仍躺在床上(我是和衣而卧),雙手抱頭,上衣搭在一把椅子上,從那兒傳來德魯西拉的美人櫻的淡淡香味,我注視著亮光的增長,它隨著太陽變成玫瑰色。過了一會兒我聽見路維尼亞穿過後院走來,進了廚房;我先是聽見開門的聲音,接著聽見她把一抱劈柴放進箱子里,發出一片嘩啦啦的聲音。他們很快就要來到了——馬車道上會停著四輪馬車和二輪輕馬車——然而並不是只待一會兒,因為他們也要先等著,看我要做什麼。因而當我下樓去餐室時,房子里一片寂靜,除了西蒙在客廳里打鼾之外別無聲息,他也許仍坐在凳子上,但我並沒有朝裏面瞧,而是站在餐室的窗戶前,喝著路維尼亞為我端來的咖啡,然後去了馬廄。我穿過院子時,看見喬比從廚房門那兒盯著我,在馬廄里盧什抬起頭,越過貝齊的頭看著我,他手裡拿著一個馬櫛,不過林戈根本就沒有看我。我們接著用馬櫛給朱庇特梳了毛。我並不知道我們梳理起來會不會有麻煩,因為以往總是爸爸先進來,觸摸著它,叫它站好,它就會像一匹大理石雕刻的馬(或者更精確地講像一匹淡青銅馬)那樣站著,同時盧什梳理它的毛。但它也為我站著,有點不太聽話可還是站著,然後梳理完畢,時間幾乎已到九點,他們很快就要到了,我叫林戈把貝齊牽到家裡去。read.99csw.com
牧場里還有不少亮光,但怪鴟已經開始叫了起來,我們到家時,木蘭叢中一隻反舌鳥在鳴唱,現在是夜晚的歌聲,那種催眠的令人微醉的歌聲,月亮又像印在濕沙子上的後跟輪圈。門廳里只有一盞燈,因而一切全結束了,不過我仍能聞到鮮花的芬芳,甚至壓倒了我外衣上的美人櫻的香味。我並沒有再看他。我離開家之前本來是要看他的,但並沒有看,我也沒有再看他,我們對他的一切記憶都是不好的記憶,因為一個記憶並不能判定他已死去,就像這個家並不能保存他的軀體一樣。但我沒有必要再看他,因為他在那兒,他會永遠在那兒;也許德魯西拉所說的他的夢並非他所擁有的某種東西,而是他遺留給我們的某種東西,那種東西我們永遠也不能忘卻,每當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不論是黑人還是白人閉上眼睛的時候,那種東西就甚至會呈現出他的肉體的形態。我進了家,起居室里沒有燈光,只有從鑲著詹尼姑媽的彩色玻璃的西窗戶里射進來的晚霞,我正要上樓,這時看見她正坐在窗戶旁。她並沒有叫我,我也沒有說出德魯西拉的名字,我只是來到門口站在那兒。「她走了,」詹尼姑媽說道,「乘的是晚班車,她去了蒙哥馬利,去丹尼森那兒了。」丹尼結婚已快一年了,他住在蒙哥馬利,攻讀法律。
「不,你不能去。」於是我朝前走去,在炎熱的陽光下走在街道上。時間幾乎已到正午,除了上衣的美人櫻的味道之外,我什麼也聞不到,就好像它把一切陽光、秋分在其中無從達到的一切懸浮的強烈熱量都聚集了起來,並且把這熱量蒸餾出來一般,令我在一片美人櫻的煙雲中行走,那樣子就像我走在雪茄煙雲中一樣。接著喬治·懷亞特來到我的身邊(我不知道他是從哪兒來的),五六個爸爸老騎兵連的人在身後幾碼處,喬治的手搭在我的胳臂上,把我拉到一個門口,目光一片渴望的神態.就像憋足了氣息似的。
「你說什麼?」他說道。我沒有回答。現在我已穿越了廣場自身,走在炎熱的陽光之中,他們跟在後面,不過跟得不太近,因而只是到了後來我才又看見他們,周圍是一雙雙漠然的死氣沉沉的眼睛,那些目光也還沒有追隨著我,他們在商店面前和縣政府門口那兒,等候著,我就是在那兒停了一下腳步。我鎮定地繼續走著,籠罩在美人櫻枝現在散發出的強烈香味之中。接著陰影落在我的身上,這次我沒有再停,我看了一眼那個釘進磚里的褪了色的小招牌,上面寫著律師B.J.雷德蒙,然後我就登上台階,樓梯被來打官司的鄉下人的沉重而又不知所措的靴子磨得斑駁陸離,給吐出的煙草搞得全是污跡,我沿著昏暗的走廊朝前走,來到上面又有B.J.雷德蒙的名字的門口,敲了一下把門打開。他坐在桌子後面,比爸爸高不太多,但比爸爸粗壯,整天坐著聽人們講話的人身子就會變粗,他剛刮過臉,穿著新亞麻衫;他是位律師,但那張臉卻不像是律師——與身材相比,那張臉要瘦得多,神情緊張(而且是的,悲慘;這一點我現在知道了),在近來剃刀留下的乾淨穩健的刮痕下面透出一片精疲力竭來,他握著一把平放在面前桌上的手槍,手槍鬆散地在他手下,沒有朝什麼目標瞄準。這間整潔乾淨的暗黑房間里沒有酒味,甚至也沒有煙草味,儘管我知道他是吸煙的。我並沒有停下腳步,而是鎮定地朝他走去。從門口到桌子不到二十英尺遠,但我卻似乎在一種既無時間又無距離的夢幻般狀態中行走,就好像這種單是行走的行為並不比他的坐著更打算包圍空間一般。我們沒有說話,就好像我們兩人都知道,話語會傳達出什麼而且那又毫無用處,他本可以說,「出去,巴耶德,走開,孩子」,然後說,「抽籤吧,我讓你先抽」,而且又會像他從未說過一個樣。因而我們沒有說話,我只是鎮定地朝他走去,同時手槍也從桌子上抬了起來。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可以看見槍筒傾斜起來,從透視角度看縮小了,我知道不會擊中我,雖然他的手並未顫抖。我朝他走去,朝那支握在堅如磐石的手中的手槍走去,並沒有聽見子彈飛出的聲音。也許我連爆炸的聲音都未聽見,不過我記得橘黃色的煙花突然出現在他的白襯衫面前,與當年出現在格魯比的油膩的邦聯上衣面前的情況一般無二;我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從透視角度看是縮小了的傾斜的槍筒,我知道那槍筒並沒有瞄準我,橘黃色的煙花又一次閃現了出來,這一次我也沒有聽見子彈擊出的聲音。這時我停下了腳步,事情結束了。只見手槍猛地落在桌子上,他放下手槍,鬆弛下來,兩隻手放在桌子上,我看著他的臉,也知道當周圍沒有什麼可提供給肺臟時缺乏空氣是什麼樣子。他站起身來,痙攣地把椅子推到後面站了起來,頭令人費解地突然低了下去;他的頭仍然低向一邊,一隻胳臂向前伸出,好像他看不見東西似的,另一隻手擱在桌子上,好像他不能獨自站立一般,他轉過身,穿過屋子來到牆邊,從帽架上取下帽子,頭仍低向一邊,一隻手向前伸出,沿著牆跌跌撞撞地走著,從我身邊過去,來到門口,走了出去。他是勇敢的,無人否認。他走下樓梯,到了外面的街上,喬治·懷亞特和爸爸的老騎兵連的那另外六個人在街上等著,其他人現在也開始跑了起來;他戴著帽子,昂著頭在他們中間走過(他們告訴我,有人朝他喊道:「你把那孩子也殺死了嗎?」),一句話也不說,直盯著眼前,背衝著他們,來到車站,那列開往南方的火車剛剛進站,他沒有帶行李就上了車,什麼也沒有帶,從傑弗生離開,從密西西比離開,永遠也沒有回來。九_九_藏_書
「沒有。」我說道。
「我會記住的,」我說道,「我不需要任何幫助。」我已經動身前行了,卻又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了這麼一句,「沒有血污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