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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他跟你一樣,不見得不如你。他在圖蘭大學念書。』」
「噢。」女人說。她靜靜地呼吸著,兩臂交叉。她走動起來;他後退一步,跟著她順著過道朝後走。他們走進點著燈的廚房。「我這副模樣,您別見怪。」女人說。她走到爐灶后的木箱前,把它拉出來,俯下身子站著,兩手裹在前襟里。班鮑站在屋中央。「為了不讓耗子咬他,我只好把他放在這木箱里。」她說。
卡車停在路口,那兒又是土路了,路面開始上升,通向礫石鋪成的公路。有兩個男人坐在擋泥板上,在抽煙;頭頂上方,樹枝稀疏處露出星光,天色已經過了午夜。
走在他前面的湯米哈哈地笑起來。「我敢說,把他也嚇得半死呢。」他說。
那棵放倒的樹橫躺在路上,黑乎乎的一大堆。湯米跨了過去,班鮑緊跟著,他還是小心翼翼地,戰戰兢兢地把身子鑽過濃密的、尚未枯萎而還有清香味的枝丫和樹葉。「又是——」湯米說。他轉過身。「你行嗎?」
「這些孟菲斯人幹嗎不待在孟菲斯,讓你們在這兒安安穩穩地造酒?」
「『我在比火車還要糟糕的地方都碰到過他們。』」
湯米壓住嗓門大笑起來。小徑變成了黑色的地溝,路面是沙土,帶著難以捉摸的死寂的光亮。「那條小徑大概就是從這兒折向那泉水的。」班鮑邊想邊尋找小徑穿進樹叢的地方。他們繼續向前走。
「你知道,」他說,「我沒有勇氣:我身體里沒留下勇氣。整台機器都在,可就是開動不起來。」他用手摸她的面頰。「你還年輕。」她沒有挪動身子,感到他的手在摸她的臉,觸摸她的肌膚,彷彿他想要弄明白她骨骼的形狀和位置、她肌膚的質地。「你今後的日子長著呢,實際上正是如此。你今年多大了?還沒過30吧。」他的嗓門不高,幾乎是悄聲低語。
「『那就去告訴母親吧!告訴她好了。你真是打算這麼乾的。去告訴她吧!』」
班鮑沒等人回答便說下去。「那是塊帶胭脂跡的布。我還沒走進蓓兒的房間就知道會找到這麼塊布的。果然不出所料,塞在鏡子後面:那是她化妝打扮時用來擦掉多餘脂粉的手絹,塞在壁爐鏡架的後面。我把它放進衣物袋,拿了帽子就走出家門。我搭了輛卡車走了一陣子才發現身無分文。這也是問題的一個方面,你們明白嗎?我不可能用支票去兌換現金。我不可能走下卡車回城裡去取點錢。我沒法那麼干。所以我從那天起不是走路就是求人讓我搭段便車。我在造紙廠的木屑堆上睡了一夜,在一個黑人的小木屋裡睡了一夜,還有一夜是在鐵路專線上的一節貨車裡過的。我只想找座山躺一躺,你們明白嗎?躺一下,我就會好的。你跟自己的老婆結婚,你是白手起家……也許是一點一滴從頭做起。你要是娶了別人的老婆,你的出發點也許比那個人的白手起家要晚上十年。我只是想找座山,在上面躺一會兒。」九九藏書
「你們真能磨蹭,」一個男人說,「不是嗎?我本來打算這時候在進城的路上快開到一半了。城裡有個女人正等著我呢。」
「我的。」湯米說。他咯咯地笑起來。「一條老狗,即使想咬人,也傷不了誰。」
「他有神經病。」女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門裡邊說。陌生人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話,一串又一串,又快又漫無邊際。
她正放刀叉時,戈德溫走了進來。他穿著一條沾滿污泥的工裝褲,面孔瘦削,顯得飽經風霜,下巴頦上滿是一片黑色的鬍子茬兒;鬢角的頭髮顯得花白。他攙著一位老人的胳臂走進來,老人蓄著長長的白鬍鬚,嘴角處的鬍鬚有點臟。班鮑看著戈德溫把老人扶進一把椅子,老人很聽話地坐著,神情自卑、急迫而遲疑,這是一個生命中只剩下一種樂趣、外界只能通過一種知覺來和他建立聯繫的人的神情,因為他又聾又瞎;他身材矮小,禿頂,豐|滿紅潤的圓臉上,有白內障的眼睛像兩團濃痰。班鮑望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骯髒的布,往裡面吐了一塊嚼得幾乎已經沒有顏色的煙草,然後把布折起,放進口袋。那女人從大盤裡舀了一勺放到他的盤子里。別人早已在默默無言地一口口吃著,但老人還只是坐著,腦袋俯向盤子,鬍鬚微微顫動著。他顫巍巍、怯生生地用手在盤裡摸索,摸到一小塊肉,便吮吸起來,直到女人回到他身邊,敲敲他的指關節,他這才把肉放回盤子里。接著班鮑看著女人把盤裡的食物,肉、麵包等等都切成小塊,澆上蘆黍糖漿。班鮑不再看下去了。吃完飯以後,戈德溫把老人領了出去。班鮑注視著他們兩人走出房門,聽見他們順著過道走去。
「再見,」他說,「非常感謝你,先生叫——」
「噢,」班鮑說,「不過,我寧可餓死也不要跟那個人打交道。」
「因為她愛吃蝦,」他說,「我吃不下去——你知道,那天是星期五,我想到我得在中午時分到火車站去,從火車上搬下一箱蝦,拎著它走回家,一路走一路數著步子,走一百步換一隻手,而——」
「我見了也會害怕的,」班鮑說,「要是他的影子是我的話。」
「『你有什麼資格談在火車上碰到什麼人!你有什麼資格!你這沒用的東西!沒用的東西!』」
班鮑看著那個女人。她的兩手還裹在衫裙里。「謝謝你給我吃晚飯,」他說,「也許有一天……」他看了她一眼;她正打量著他,臉上的神情並不太陰鬱,而是相當冷峻寧靜。「也許我能在傑弗生為你辦點事九_九_藏_書。給你捎點你需要的東西……」
「『什麼?』我說,『不過是什麼?』」
「因此,今天早上——不對;那是四天以前;她是星期四從學校回家的,而今天已經是星期二了——我說:『寶貝兒,要是你是在火車上碰到他的,那他說不定是鐵路公司的人。你不能把他從鐵路公司裡帶走;那是違反法律的,跟拆掉電線杆上的絕緣器一樣。』」
「不。只在星期五。可我已經這麼幹了十年,從我們結婚開始。可我還是受不了蝦的氣味。但我不大在乎把那隻箱子拎回家。這我受得了。糟糕的是紙箱漏水。在回家的路上,紙箱老是滴水,滴個沒完,直到過了一陣子,我覺得彷彿跟著我自己上火車站,站在一邊,看著霍拉斯·班鮑從火車上拿下那隻箱子,拎著它走回家,每走一百步換一下手,我就跟在他身後,心裏想,這裏埋葬著霍拉斯·班鮑,埋葬在密西西比州一條人行道上一連串逐漸消失的臭烘烘的小水滴里。」
她輕輕地靠在牆上,身子紋絲不動,他面對著她。「你喜歡過這樣的日子嗎?」他說,「你幹嗎要這麼過?你還年輕;你可以回到城裡,輕而易舉地過上好日子,連眼皮都不用抬一下。」她一動不動,輕輕地靠在牆上,兩臂在胸前交叉著。「你這可憐的嚇破膽的傻瓜。」她說。
「不過還不完全是這麼回事。我想我心神不定也許是因為春天到了,或者也許因為我43歲了。要是我能找座山,在上面躺一會兒,我也許就沒事了——都是那塊土地的問題。既平坦又豐饒,還很邪惡,因此似乎刮陣風都能生財。就好像你能把樹上的葉子摘下,送銀行換現錢一樣,一點都不覺得奇怪。那片三角洲。整整五千平方英里的土地,沒有一座山,有的只是印第安人堆起的小土堆兒,在大河泛濫時可以站一站。」
「當時我們是在客廳里;快要吃晚飯的時候;當時家裡只有我們倆。蓓兒進城去了。」
男人們回到門廊上。女人收拾好桌子,把菜盤端進廚房。她把盤子放在桌上,走到爐灶后的木箱前,俯身站了一會兒。然後她回過身來,給自己盛了一盤子食物,坐在桌邊吃晚飯,接著湊著油燈點了支香煙,把盤子洗刷好收起來。然後她順著過道朝外走。她沒有走到門廊上,就站在門口,聽他們講話,聽那陌生人講話,聽他們傳酒罐時發出的沉重而輕柔的聲音。「那個傻瓜,」女人說,「他想幹什麼……」她傾聽這陌生人的嗓音;那是個急促的、略帶外鄉口音的嗓音,是一個只愛多說話而沒有太多其他愛好的人的嗓音。「至少九九藏書不是好喝酒的吧。」女人在門裡邊悄悄地自言自語。「他最好趕快動身趕他的路,到他家的女人們能照顧他的地方去。」
「『什麼人來看我,干你什麼事?你又不是我的父親。你不過是——不過是——』」
「那是誰的狗?」霍拉斯問。
「博士,小心些。」卡車駕駛室里有人說了一句。班鮑鑽進車子。第二個開口說話的人正把一管滑膛槍靠在椅背上。卡車發動起來了,讓人心驚膽戰地爬上坑坑窪窪的斜坡,開上礫石鋪成的公路,然後拐彎朝傑弗生和孟菲斯方向駛去。
「接著她連聲說:『不!不!』我抱住了她,她緊緊地靠在我身上。『我不是這個意思!霍拉斯!霍拉斯啊!』我聞到了被摧毀的鮮花的香味,那纖弱敗死的花朵和淚水,接著我在鏡子里看到了她的臉。她身後有一面鏡子,我身後也有一面,她正注視著我身後那面鏡子里她自己的模樣,忘掉了還有一面我可以看見她面孔的鏡子,看見她裝模作樣地望著我的後腦勺。大自然是女性的『她』而進步是男性的『他』,原因就在這裏;大自然創造了葡萄棚而進步發明了鏡子。」
「我叫湯米。」對方說。他那沒有力氣的、長滿老繭的手摸索著握住班鮑的手,很莊重地緊握了一下,才慢慢地抽掉。他站在那兒,在微弱的路面反光中只是一個矮胖的輪廓不清的身影,這時班鮑抬起一隻腳去踩卡車的踏腳。他踉蹌了一下,又站穩了。
「噢,」班鮑說,「原來你有個兒子。」他們低頭看著孩子瘦削的、熟睡著的小臉。外面傳來一陣響聲;有人踏上了後門廊。女人用膝蓋把木箱推回牆角,這時戈德溫走了進來。
湯米和班鮑沿著一條被廢棄的道路,一前一後地從房子走下山。班鮑回頭望望。天穹下,這破敗的、光禿禿的房子聳立在茂密的樹枝交叉糾結的柏樹叢里,看不見燈光,荒涼而又莫測高深。腳下的路像是大地上的一條疤痕,是被雨水沖刷侵蝕出來的,它作為路則太深,作為渠又太直,路面上布滿了冬天融雪引發的山洪所衝出的一道道小溝,裏面長滿了蕨類植物,堆滿了腐爛的樹葉和樹枝。班鮑跟在湯米的身後,在難以辨認的小徑上行走,人腳把爛草踩踏乾淨露出了泥土。頭頂上方,相互交叉的拱牆似的樹木由天空襯托著,顯得稀疏。
女人端著一盤肉走進餐室,金魚眼、從廚房地下取酒罐的男人和那個陌生人已經在一張用三塊糙木板和兩個支架釘成的桌子邊就座了。她走進擱在桌上的那盞燈的燈光里,面色陰鬱但不見蒼老;她的眼神是冷峻的。班鮑注視著她,發現她在把大盤子放到桌上時並沒有瞧他一眼,只帶著女人特有的對餐桌做最後巡視的不露聲色的神情。她站了read.99csw.com一會兒,然後走到牆角,俯身從一個打開的包裝箱里取出一副盤子和刀叉,拿到桌邊,以一種突兀而又不慌不忙的了結一切的神情,把它們放在班鮑的面前,她的衣袖拂過他的肩膀。
「又是金魚眼乾的好事,」湯米說,「其實把路攔斷沒什麼用。他故意這麼干,讓我們得走上一英里才能到卡車那裡。我告訴過他,鄉親們到李這兒來買酒,都有四年了,沒人來找過李的麻煩。除了他那輛大汽車在這兒開進開出,別人沒幹過什麼事兒。不過這些話金魚眼都聽不進去,沒人攔得住他。他這個人要不見了自己的影子都害怕,我就不是人。」
「『不過你是在火車上碰到他的啊,寶貝兒。』」我說。
「好啦,」戈德溫說,「湯米會給你帶路,領你去卡車那裡。」他又走掉了,走進大屋子。
「什麼?」班鮑說,「那是什麼?」他走過去,走到能看見箱子裏面的地方。箱子里躺著一個熟睡著的、還不到1周歲的孩子。他低頭靜靜地望著孩子消瘦的小臉。
她傾聽他說話。「從我的窗口可以看到葡萄棚,到了冬天,還可以看到那吊床。不過在冬天就只有吊床了。因此我們知道大自然是個女性;因為女性的肉體和女性的季節是串通一氣的。所以每年春天我可以看到那亘古不變的生命酵素復甦了,又一次把吊床遮得無影無蹤;這綠色織成的陷阱里孕育著騷動。那就是葡萄樹的似錦繁花。這沒什麼了不起:不過是一股主要從葉子而不是從花里流出來的狂熱的蠟一般的血,一點又一點地把吊床遮蓋起來,到了5月下旬,在暮色里,她——小蓓兒——的嗓音跟野葡萄本身的嗡嗡聲差不多了。她從來不說:『霍拉斯,這位是路易斯、保羅,或者某某人,』她總說,『這隻不過是霍拉斯。』只不過是,你明白嗎;在暮色中她穿了件小小的白色衫裙,兩個人羞怯莊重,頗有戒備,還有點不耐煩。即便她是我的親生骨肉,我都沒法不覺得自己是個外人。」
她倏地把手一轉,從衫裙里抽出來;又急忙藏起來。「老是泡在這種洗碗水裡,加上洗衣服……你可以送我根橙木棒。」她說。
「對,」班鮑說,「他絕對是個人物。」
「來吧,」他說,「咱們裝車吧。」她聽見那三個人走了。她站著不動。接著她聽見那陌生人搖搖晃晃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在門廊上走過來。她看見他了,在比黑夜稍亮的天空的襯托下顯出一個模糊不清的側影:是個穿著不成樣子的衣服的瘦子,一頭越來越稀的亂髮;而且相當醉了。「她們沒給他好好吃飯。」女人說。
「『我知道,』我說,『我也碰到過。不過你不該把這種人帶到家裡來,你知道。你該乾脆跨過他們的身體繼續往前走。你不該把拖鞋弄髒,你知道。』」
「沒九-九-藏-書事兒。」霍拉斯說。他找到了重心,沒有倒下去。湯米繼續往前走。
湯米哈哈一笑。「金魚眼這人不壞。他就是有點古怪。」他向前走著,身影在小徑、沙路的晦暗的反光里顯得模糊,輪廓不清。「他要不是個人物,我就不是人。是不?」
「對。」班鮑說。他跟著湯米的模糊不清的身影向前走,竭力小心翼翼地走路,小心翼翼地講話,帶著喝醉酒的人才有的那種叫人討厭的謹慎的神情。
「他要不是天底下最容易擔驚受怕的白種男人,我就不是人,」湯米說,「他當時從小徑上坡走到門廊前,那條狗從屋下鑽出來,上前去聞聞他的腳後跟,哪條狗見了人都會這樣乾的。可是不騙你,他竟嚇得往後直躲,好像那不是狗而是條毒蛇,而他又偏偏光著腳沒穿鞋,接著他掏出他那把自動小手槍,把狗打死了,沒錯兒。他要是不害怕,我就是見鬼了。」
「他有神經病。」女人站在門內邊聽邊說。
「那兒才有錢可掙哪,」湯米說,「在這兒賣掉個半升三兩的賺不了多少錢。李在這兒賣酒只不過是為了辦事方便,也可以賺幾個小錢。釀好一批酒,馬上全部脫手,那才來錢呢。」
「『可這是在火車上啊,寶貝兒,』我說,『要是他走進你在旅館里的房間,我就乾脆殺了他。可在火車上,我真噁心死了。咱們把他送走,從頭做起吧。』」
「你每天都這麼幹嗎?」女人說。
她開口說話的時候一點兒也沒有放低嗓門。她沒有挪動身體,兩臂仍在胸前交叉著。「你幹嗎要離開你的老婆?」
下山的坡度加大了,道路曲曲彎彎。「我們大概就是在這兒看到那隻貓頭鷹的。」班鮑說。
「我們是拼著命趕來的,」湯米說,「你們倒抽起煙來,幹嗎不幹脆掛盞燈?要是我跟他是警察的話,我們會把你們逮住,錯不了。」
「是啊,」另外那個男人說,「正朝天躺著等你,可有人趴在她身上哪。」第一個開口說話的人狠狠地罵了他一句。
「他是有毛病,」門內的女人說,「李不該讓——」
「嘿,去你的吧,你這長著一頭亂草的雜種。」第一個說話的人說。他們掐掉香煙,鑽進卡車。湯米壓低嗓門大笑起來。班鮑轉過身子,伸出右手。
「誰來開卡車?」班鮑問,「孟菲斯還有別人來嗎?」
「所以我想我只是想要座山;不是小蓓兒使我離開家門的。你們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嗎?」
「當然,」湯米說,「這是金魚眼的卡車嘛。」
「這傻瓜,」女人說,「可憐的傻瓜。」她站在門裡邊。金魚眼從後邊順著過道走來。他一言不發地走過她身邊,走上門廊。
下坡路變得平坦了。班鮑小心翼翼地邁著步,腳踩到沙子里發出沙沙聲。在沙土的淡淡的反光里,他現在可以看清湯米了,他正像頭騾子似的在沙地上行走,踉踉蹌蹌,一步一拖地走著,似乎不很費勁,他的光腳丫子在沙地上嘶嘶作響,腳趾頭每往裡一勾便向後輕輕地揚起一股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