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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火車開來時,他正在鐵軌旁煤屑鋪的公用地上邁著沉重的步子來回走動。那男人和女人上了火車,男人夾著皺巴巴的外套,女人拿著紙包和衣箱。他跟在他們後面走進客車車廂,裏面一片打鼾聲,人們向著中央走道東歪西倒地趴著,彷彿經受過一場突如其來的十分激烈的毀滅性的打擊,他們耷拉著腦袋,張大著嘴巴,脖子後仰,喉頭充分暴露,彷彿在等候那致命的一刀。
「不過為什麼非得是我,是我們呢?我對她,對她那種人究竟幹了些什麼?我早叫她離開那兒。我叫她別待到天黑。可把她帶去的那個傢伙又喝醉了,他跟凡彼此數落起來。要是她不老在他們看得見她的地方來回跑就好了。她哪兒都待不住。她就是會從這扇門裡衝出來,一忽兒又從另外一個方向跑進來。要是他不去搭理凡也就沒事了,因為凡得在半夜裡把卡車開回去,這樣金魚眼就會讓他放規矩的。還因為那是個星期六晚上,他們總是不去睡覺,要喝上一夜的,這種情況我經歷過不知多少次了,我就跟李說我們走吧,這樣待下去對他沒什麼好處,而且他會跟上一晚那樣發作起來,那兒可沒有醫生,也沒有電話。我為他一向做牛做馬,做牛做馬,可她又偏偏跑來了。」她垂著腦袋,一動不動地坐著,兩手仍然放在膝蓋上,精疲力竭,紋絲不動,猶如龍捲風過後倒坍了的房屋廢墟里聳立著的煙囪。
「對。」霍拉斯說。
「他常常這樣做嗎?」
霍拉斯走下車。斯諾普斯揚長而去,那頂髒兮兮的帽子比別人的帽子高出半個頭。霍拉斯看看茶房。
他一動不動地坐著,手裡拿著冷煙斗。他起身朝前走。穿過這客車車廂,進入吸煙車廂。斯諾普斯正站在過道里,一條大腿擱在坐著四個男人的座椅的扶手上,拿那支沒點上的雪茄在打手勢。霍拉斯捕捉住他的目光,從兩節火車間的通廊上向他招招手。過了一會兒,斯諾普斯便胳臂上搭著大衣走到他跟前。
「咿唷。」
「錯不了。」斯諾普斯說。霍拉斯回到卧鋪車廂,坐定以後點上煙斗。
「對;就是高溫。老天爺啊,他還是別回來的好。上帝啊,我一想到我本來有機會——」
山頂上寬闊的樹林里延伸出三條小道,樹叢後面,一排排朝縱深方向遠去的綠色的行道樹之間,紅磚或灰色石頭的樓房閃閃發亮,那裡開始響起一陣清脆高亢的鈴聲。行進的人群分成三股人流,迅速分散消失,只有那些成雙作對地慢吞吞閑逛的人照樣手拉著手,毫無目的地東走西盪,像小狗般尖叫著互相碰撞,像兒童似的隨意行走,毫無目標。
第二個人也用歡快坦率的音調報了個數字。「你肯定拿走了我們的車票。找找看吧。」他開始從牙齒之間吹起口哨,斷斷續續地吹一支舞曲,但毫無樂感。
「一年中有那麼三四次吧。好像我總是碰到他的……謝謝,先生。」
他們吹起口哨,腳後跟在地上使勁跺著,越跺越響,口中念念有詞:得——得——得。第一個年輕人把座椅使勁往後一推,撞上霍拉斯的腦袋。這人站起身。「來吧,」他說,「他已經走掉了。」座椅又撞了一下霍拉斯的頭,他望著他們回到那些擋住過道的人群中,看見其中一人把一隻粗糙的手大胆地平按在一張仰起頭來看著他們的歡快而溫柔的面孔上。在人群另一頭,有個抱著娃娃的鄉下女人靠著座椅使勁站穩了身子。她不時望望被這群人擋住的過道另一端的那些空座位。
那兩個女孩坐在一起,脫下一頂淺黃褐色和一頂藍色的帽子,抬起縴手,用並不太難看的手指梳理剪得很短的頭髮,霍拉斯從兩個趴在她們座椅背上的年輕人撐開的胳臂肘和前傾的腦袋之間看見這兩個女孩的頭,周圍是一圈高高低低的有彩色帽帶的帽子,帽子的主人或是坐在椅子扶手上或是站在過道里;沒過多久,他看見那車掌的鴨舌帽,他正從人群中擠過來,像小鳥似的煩躁而苦惱地喊叫著。
「幹嗎不就坐在這兒?」霍拉斯說,「你會發現這兒更舒服一點。」
「他送給你了,對嗎?」
「不知道。報上登出了消息,大家認為她跟什麼人私奔了。那是種未婚的同居關係。」
「她站在床后的角落裡,穿著那件雨衣。他們把那滿臉滿身都是血的傢伙抬進屋來,她真是嚇得半死。他們把他放在床上,凡又去打他,李抓住了凡的胳臂,而她站在那兒,眼睛像是有種假面具上的兩個窟窿。雨衣本來是掛在牆上的,她去穿了起來,罩在外套的外面。她的衫裙疊得好好的放在床上。他們把那血肉模糊的傢伙就扔在她這衫裙上,我就說:『天哪,你們也醉了?』但李只顧望著我,我發現他鼻子已經發白,就像他一喝醉酒鼻子就發白那樣。」
他在奧克斯福下了車,匯入火車站裡的大學生的人流中,那些女的沒戴帽子,穿著鮮艷的衫裙,有些人手裡抱著書本,但周圍依然有一群穿花襯衣的年輕人。九九藏書她們像堵牆似的不可逾越,跟男伴們手拉著手,被人像小狗一樣隨便地撫摸著,扭著小屁股,慢悠悠地上山向著學院走去,霍拉斯走下人行道要超過她們時,她們以毫無表情的冷漠眼光朝他望上一眼。
「查票。查票,請把票拿出來。」他吟唱般地說。一瞬間,他被那些人擋住了,除了鴨舌帽之外什麼都看不見了。接著有兩個年輕人敏捷地溜回來,坐進霍拉斯背後的座椅里。他聽得見他們的喘氣聲。前面,車掌的軋票剪響了兩下。他朝後面走過來。「查票,」他吟唱般地說,「查票。」他查完霍拉斯的票,在兩個年輕人的座位邊站住了。
他隔著一條街便聽見去孟菲斯的火車進站了。等他走到車站時,火車已經停靠在月台旁。斯諾普斯站在打開的通廊門邊,跟兩個戴著新草帽的年輕人講話,寬厚的肩膀和手勢依稀帶著些導師的神氣。火車的汽笛響了。兩個年輕人上了車。霍拉斯退後幾步,繞過車站的拐角。
「不過依我看,等她回到了家,她家的人就明白不是這麼回事。得,得,蓓兒會大吃一驚的。那她現在在幹什麼?我看在傑克遜到處亂逛吧?」
「她爸把她送到北方的什麼地方,跟一個姑媽住在一起。密歇根州吧。過了幾天以後,報紙上登出過。」
「我也真的說不上來。」霍拉斯說。火車啟動了。斯諾普斯向過道探過身子,往後張望。他的淺灰色西服熨燙過但沒有乾洗過。「好吧。」他說。他起身拿過大衣。「你要是進城來,隨便什麼時候……我想你是去傑弗生吧?」
茶房用手掌掂了掂那支雪茄。他把它放進口袋。
斯諾普斯用刺耳的嗓音和過分自信的口氣講起話來。這番話里漸漸地湧現出一幅為了無聊而渺小的目的使出無聊的詭計和小規模的賄賂行為的畫面,這些勾當主要是在旅館房間里進行的,跑腿的小郎們飛也似的進房,他們鼓鼓囊囊的上衣飄了起來,正好擋住了謹慎地飛速消失在壁櫥門后的女人們的裙子。「你隨便什麼時候進城來,」他說,「我總是樂意帶你這樣的人四處走走的。你可以向城裡任何人去打聽;他們都會告訴你只要有這樣的情況,克拉倫斯·斯諾普斯就知道這種旅館在哪兒。我聽說你家鄉那邊有樁很難辦的案子。」
「我的手伸不到那麼遠。」
「她坐火車坐了一千英里沒買過一張票。」
「噢。」霍拉斯說。他還是捏著那隻冷煙斗,發現自己的手在口袋裡摸索著找火柴。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那張傑克遜出的報紙挺不錯。人們認為是州里最可靠的報紙,對嗎?」
火車開來前半小時,她們開始前來。從山上漫步走下,聚集到月台上,歡快地尖聲咯咯笑著,金黃色的大腿同樣的單調,身體帶著年輕人彆扭而又肉感的漫無目的的神情在單薄的衣衫里不停地扭動著。
「他要娜西莎嫁給他。她對他說有了一個孩子已經夠她受的了。」
「門上沒有鎖,不過我想他們馬上得出去收拾卡車,那時我就可以有辦法了。可李讓我也出去,還把燈拿走了,我只好等他們回到門廊后才回進她的房間。我靠門口站著。那傢伙躺在床上打呼嚕,費勁地喘著氣,因為他的鼻子和嘴巴又都給打爛了,我還能聽見他們在門廊里講話。後來他們到門外去繞過房子到了房后,我還聽得見他們的動靜。再後來他們安靜下來了。」
「當然,」斯諾普斯說,「你去奧克斯福就是為了找她嗎?」
斯諾普斯正用多肉的、渾濁的小眼睛緊盯著他。「噢,是啊;德雷克法官家的姑娘,」他說,「逃跑的那一個。」
「你的票根呢?」車掌說。
「噢,」霍拉斯說,「對。多謝你稱我為法官,」他說,「不過我看你有點兒超前了。不如說是希望如此吧。」
「得——得——得。」
對方晃了下雪茄表示不同意,另一隻手手心向上,無名指上戴著只碩大無比的戒指,戒指下端的皮膚顏色有些發白,他把這隻手伸在霍拉斯的面前。霍拉斯握了一下便鬆開了。「你在奧克斯福上車時我就覺得認出了你,」斯諾普斯說,「不過我——我可以坐這兒嗎?」他說,可他的腿已經在推開霍拉斯的膝蓋了。他把大衣——一件質量低劣的藍色大衣,絲絨的領子油光鋥亮——扔在座位上,坐了下來,正好這時火車停下了。「是啊,先生,我見到你這樣的人總是很高興的,隨便什麼時候……」他把身子探過霍拉斯,向窗外窺視,只見外面是個骯髒的小車站,布告牌上寫滿了令人困惑的文字,有一輛裝有一隻鐵絲雞籠的特快敞篷貨車,籠子里只有孤零零的兩隻雞,還有三四個穿著工裝褲的男人悠然自得地嚼著煙草,靠在牆上。「當然你現在不再住在我這個縣了,不過我常說九*九*藏*書,一旦交上了朋友,就一輩子都是朋友了,不管他投誰的票。因為朋友嘛,總是朋友,不管他能不能幫你的忙……」他倒身靠在椅背上,手裡夾著沒點上的雪茄,「這麼說,你不是從那個大城市一路上這兒來的。」
「瑪琪也是這樣。」
「誰?高溫?」
「對,」霍拉斯說,「對。沒關係。算了。」他平靜地走下台階,又走進陽光下。他站住了,她們川流不息地從他兩旁走過,都穿著短小的花衫裙,光著胳膊,光亮的頭髮剪得很短,眼睛裡帶著他很熟悉的那種同樣的冷靜、天真而無所顧忌的神情,下面的嘴唇都塗成同樣的野性十足的嘴型;她們像回蕩起伏的音樂,像在陽光里傾瀉而出的蜂蜜,未經開化、轉瞬即逝又安靜祥和,在陽光下,她們使人依稀回想起所有那些失去的日子和已被時光淘汰的歡樂。太陽亮光光的,熱浪滾滾,照射在林間的空地上,可以瞥見像海市蜃樓中那樣的石砌或磚砌的建築:沒有頂端的柱子、頂著西南風在綠色的雲彩上空顯然飄浮著的正在慢慢崩解的塔樓,陰森可怕,難以捉摸,無動於衷;他站在那兒,傾聽教堂里傳來的優美的鐘聲,思量著現在該怎麼辦?現在該怎麼辦?接著回答自己:唉;什麼都不必幹了。什麼都不必幹了。這事結束了。
這列回程的火車帶有一節普爾曼式卧鋪車廂。他穿過客車車廂走進去。裏面只有一位乘客:一個男人坐在車廂中部,靠著窗戶,沒戴帽子,身子后傾,一隻胳膊肘擱在窗台上,戴著戒指的手裡拿著支沒有點燃的雪茄。當火車開出,掠過她們那些油光發亮的腦袋,越來越快地把她們甩在後方時,那位旅客起身向前面的客車車廂走去。他手臂上搭著一件大衣,手裡拿著一頂髒兮兮的淺色呢帽。霍拉斯用眼角餘光看見他伸手摸索胸前的口袋,並注意到那人寬大柔軟的白色頭頸上修剪得怪齊整的頭髮。就像上過斷頭台給鍘了一刀似的,霍拉斯想,看著那人從站在過道里的茶房身邊側身擠過去然後消失,那人正是在抬手戴帽子時從他的視線和腦子裡消失的。火車飛速前進,駛上彎道時來回晃動著,偶爾掠過一座房子,穿過林中開出來的道路,越過山谷,那裡一排排沒長成的棉樹呈扇形慢慢地展開進入視線。
「嗯,那你打算怎麼辦?開展一場什麼消滅蟑螂的運動?」
「不,不。我只是碰巧遇見我女兒的一個朋友,她告訴我她退學了。好吧,我們在冬青泉再見。」
「我要照她說的那樣做;我要通過一項法律,命令人人有責任開槍殺死任何50歲以下的做酒、買酒、賣酒或甚至想喝威士忌的人……惡棍我倒還能容忍,但一想到她可能受到什麼傻瓜……」
「現在還很難說。」霍拉斯說。他又說:「我今天到奧克斯福去轉了一下,到大學去跟我繼女的朋友們聊了聊。她的一個最要好的同學不上學了。是個從傑克遜來的年輕小姐,叫譚波兒·德雷克。」
職員看著他,俯下身子,壓低嗓門:「你是新來的偵探?」
「你在戈登樓吃飯嗎?」另一個人說。
那火車站離家有四分之三英里。候車室由單獨一隻昏暗的燈泡照亮著。裏面空蕩蕩的,只有一個穿工裝褲的男人枕著摺疊起來的外衣躺在長椅上打呼嚕,還有一個穿著印花布裙子的女人,肩頭披著一塊骯髒的披肩,頭上端端正正而又別彆扭扭地戴著一頂飾有呆板而破敗的假花的新帽子。她垂著腦袋;她也許睡著了;她雙手交叉,放在腿上的一個紙包上,腳邊有一隻草編的衣箱。這時候霍拉斯才發現他忘了拿煙斗。
「還有瑪琪。」
「我說過她沒心沒肺。她不侮辱人心裏就不舒服。」
「她不在那兒。」
「不過說起那個姑娘,」霍布斯說,「她沒出什麼問題。你第二天清早回那房子去拿奶瓶時看見了她,知道她沒出什麼問題。」房間外面就是廣場。隔著窗戶,他看見那些在法院大樓院子里扔銀元的年輕人、一輛輛駛過去的馬車或拴在拴馬鏈子上的馬車,他聽見窗外人行道上人們的慢吞吞而不慌不忙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他們買了些好吃的東西要拿回家,在寧靜的餐桌邊好好享受。「你知道她沒出什麼問題。」
「我不會把它送給我不認識的人的。」茶房說。
「不在那兒?」霍拉斯說。他覺得對方在十分注意地看著他。「那她在哪兒?」
「這不是班鮑法官嗎?」他說。霍拉斯抬起頭,看見一張看不出是什麼年齡也看不出在思量著什麼的胖乎乎的大臉——一個小圓鼻子兩旁各有一大片肥肉,猶如在眺望一座平頂山,然而這張臉還是有一種難以描繪的、似乎自相矛盾的微妙之處,彷彿造物主為了減少巨額開支,拿了原來打算創造松鼠或耗子之類的弱小而貪婪的動物的油灰來創造他,這樣開了一個大玩笑。「我是在跟班鮑法官講話吧?」他說,主動伸過手來,「我是斯諾普斯參議員,克拉倫斯·斯諾普斯。」read.99csw•com
「不。我天生有口臭的毛病。」車掌朝前走了。口哨聲越吹越響,由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拍擊著作伴奏,發出得——得——得的聲音。隨後他只是尖聲叫喊,毫無意義,令人眩暈;霍拉斯覺得自己彷彿正坐在一系列劇烈地翻動著的書頁前,只看得見東一段西一段的文字,在腦子裡只留下一系列既無頭又無尾的神秘莫測的印象。
「我夜裡在那所房子里不知走過多少回了,那裡住著那些男人,靠李犯法過日子的男人,他萬一出事連半點忙都不肯幫的男人,因此我可以憑他們的喘氣聲就知道他們是誰,而且我能憑頭髮上抹的那玩意兒的香味辨出那是金魚眼。湯米正跟在他身後。他隨著金魚眼走進房門,他看看我,我看見他的眼睛,跟貓似的。接著他的眼睛看不見了,我覺得他挨著我蹲了下來,我們聽見金魚眼走到床邊,走到那傢伙沒完沒了地打呼嚕的地方。」
「我的票你已經拿走了,」其中一人說,「在前面那個地方。」
「你什麼時候去傑克遜,我都會很高興地接待你,就當你還住在我這個縣一樣。我常說,沒有人會忙得沒時間招待老朋友的。讓我想想看,你現在住在金斯敦,對吧?我認識你那兒的那兩位參議員。都是好人,兩位都是,可我就是想不起他們的名字來了。」
「當然,」斯諾普斯說,「冬青泉那一站再見。」他叼著雪茄,向客車車廂走去,不久便消失了。霍拉斯記得他十年前的模樣:一個呆板笨拙的大個子青年,一家飯館老闆的兒子,一個過去二十年來不斷從法國人灣那一帶逐步遷入傑弗生的家族的成員;這家族衍生的影響很大,足以使他不必通過公開選舉就當上了議員
「他那天帶了個傻姑娘上那兒去,喝醉了酒就跑了,把她留下了。這就是他乾的好事。要是沒有那個女人——一想起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只是因為有一套燕尾服,上過弗吉尼亞大學,有過驚人的經歷,他就可以安然無恙地招搖過市……在任何一列火車上,任何一家旅館里,在街上;不管在什麼地方,說真的,都可以逍遙自在——」
「不過說起那個姑娘,」霍拉斯說,「她沒出什麼問題吧。你離開那房子的時候,你知道她沒出什麼問題。你看見她跟他坐在他的汽車裡。他只是讓她搭個便車進城去。她沒出什麼問題吧。你知道她沒出什麼問題。」
「逃跑?」霍拉斯說,「逃回家了,對嗎?出什麼問題了?功課不及格?」
「州府的情況怎麼樣?」霍拉斯說。
「你喜歡吃肝嗎?」
「咿咿唷。」
「我要上那邊去抽口煙,」斯諾普斯揮揮雪茄說,「等會兒見。」
「還有佩絲。」
火車放慢速度要在冬青泉進站時,他走到車廂接頭處的通廊,但又馬上退回車廂。茶房打開車門、拿著小凳急急下台階時,斯諾普斯從客車車廂走了出來。斯諾普斯走下火車。他從前胸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遞給茶房。「給,喬治,」他說,「送你一支雪茄。」
「她現在不在這兒了,」郵局職員說,「她在大約兩星期前退學了。」他很年輕:戴了副角質架的眼鏡,面孔光滑但毫無生氣,頭髮梳得紋絲不亂。過了一會兒,霍拉斯輕輕地問:
「星期五晚上我要給我那一位打個洞。」
火車減速了;然後猛地震動了一下,直傳到後方,並且響起四聲哨音。戴臟帽子的男人走進車廂,從前胸口袋裡掏出一支雪茄。他疾步沿過道走來,看了一眼霍拉斯。他放慢腳步,手裡捏著那支雪茄。火車突然又晃動了一下。那人刷地伸出一手,抓住面對霍拉斯的椅子背read.99csw.com
「不是的。」霍拉斯說。
女人低頭望著孩子,在沉思默想。「沒有人要她上那兒去。李對他們說了又說,叫他們千萬別帶女人到那兒去,而我在天還沒黑的時候就跟她說那裡的人跟她不是一路貨,叫她趕快離開。都怨那個把她帶去的傢伙。他跟他們坐在門廊里沒完沒了地喝酒,原來他進屋來吃晚飯時,連路都不會走了。他連臉上的血都沒想到要洗掉。就是這種乳臭未乾的小夥子,他們自以為既然李乾的是犯法的事,他們就可以上他那兒去,把我們家當成……年紀大的人也不好,不過至少他們付錢買威士忌,就像買別的東西一樣;糟就糟在他那個年紀的小青年,他們太年輕,不明白人們犯法可不光是為了尋歡作樂啊。」霍拉斯看見她攥緊的雙手在膝蓋上扭動起來。「上帝啊,要是我有辦法的話,我就要把所有做酒、買酒或喝酒的人統統絞死,一個也不放過。」
「你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
「我靠牆站著。他打一下呼嚕,噎住了,喘過氣來哼了兩下,有點像在呻|吟,我就想到那姑娘躺在黑暗裡,睜著眼睛,聽他們的聲響,而我得站在那裡,等他們走掉,讓我可以幫她一點忙。我叫她快走。我說:『你還沒結婚,那難道是我的過錯?你不想待在這兒,我也不想讓你留在這裏。』我說:『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得到過你這樣的人的幫忙;你有什麼權利來找我幫忙?』因為我為了他什麼苦都受過。我為了他什麼下賤活都干過。我捨棄了一切,只求能讓我過清靜的日子。」
「是啊,」霍拉斯說,「感謝上帝她不是我的親骨肉。她偶爾會不得不遇上個壞蛋,這我想得通,不過想到她隨時都可能跟一個傻瓜糾纏在一起,那才叫人受不了。」
他打起盹來。火車哐啷哐啷地行進,停下來,猛地晃動了一下。他醒了過來,又迷迷糊糊地睡去。有人把他搖醒,滿眼是報春花色的晨曦,周圍是草草洗過的鬍子拉碴、略為浮腫的面孔,彷彿經歷了大災難,給抹上最後一層暗淡的色彩,他們眨巴著無神的眼睛彼此對視,各人的個性在一陣陣晦澀隱秘的眼波中重現。他下了車,吃了早飯,登上另一列火車,走進一節有個孩子在沒命地哭叫的車廂,在污濁的充滿尿臭的空氣里,踩著吱吱作響的花生殼沿著過道一直走,直到發現一個男人邊上有個空位子。隔了沒一會兒,那男人俯身往兩膝之間吐了口煙油。霍拉斯馬上站起來,朝前走進吸煙車廂。那裡也坐滿了人,這節車廂和黑人車廂之間的車門砰地打開了。他站在過道里朝前望去,只見越遠越窄的過道兩邊,綠色長毛絨的座椅背上是一排排一齊搖晃著的戴著帽子的炮彈般的腦袋,而一陣陣談笑聲傳過來,不斷攪動著充滿了辛辣的藍色煙霧的空氣,白人們就坐在其中,向著過道吐口水。
當天夜裡,霍拉斯去他妹妹家,坐的是一輛雇來的汽車;他事先沒有打電話。他一看珍妮小姐正在她的房間里。「啊呀,」她說,「娜西莎會——」
通向郵局的小路比較寬一些。他走進郵局,等到窗口沒有人才走過去。
「接著我聽見門開了。我從呼吸聲聽出那人是李。他走到床前說:『我要那件雨衣。你坐起來把它脫了。』我聽見他從她身上脫雨衣時玉米殼窸窸窣窣的響聲,然後他走了。他拿了雨衣就出去了。那雨衣是凡的。」
「你根本沒給我們啊。可是你拿走了我們的車票。我的號碼是——」他用坦率歡快的音調不假思索地背了個數字,「夏克,你記得你的車票號碼嗎?」
「因此他生氣了,說他要去奧克斯福,那兒有個女人,他有理由相信那女人不會覺得他很滑稽可笑——諸如此類的話。是啊。」她望著他,彎著頭頸從眼鏡上方端詳他。「我敢說,做爹當爸是挺有趣的,可只消讓一個男人插手到一個跟他無親無故的女人的事務里去……到底是什麼使男人認為他娶的女人或他生下的女兒也許會行為不軌,而所有不是他老婆女兒的女人卻一定會幹壞事的呢?」
「我想找一位年輕的小姐,譚波兒·德雷克小姐。她也許剛來過,我正好錯過了,對嗎?」
「你可以在這兒抽嘛。又沒有什麼小姐夫人在座。」
他又換了一次火車。候車的人一半是穿著大學生服裝、襯衣或背心上別著帶點神秘色彩的小徽章的年輕人,還有兩個小臉上濃妝艷抹、衫裙單薄而艷麗的女孩子,她們像兩朵一模一樣的假花,各自被一群歡快而焦躁不安的蜜蜂包圍著。火車進站時,他們一面說笑一面高高興興地向前擠,快樂而粗魯地用肩膀推開比他們年紀大的人,乒乒乓乓地轉動坐椅,圍成一圈坐了下來,當三個中年婦女沿著過道走過來、遲遲疑疑地左右張望尋找空座時,他們在大笑聲中昂起頭來,冷漠的面孔上依舊滿是笑意。九九藏書
他在火車進站前一小時回到火車站,手裡拿著一隻裝好了煙絲但未點著的玉米棒芯煙斗。在廁所骯髒的污跡斑斑的牆上,他看見用鉛筆塗寫的她的名字。譚波兒·德雷克。他默默地讀了一下這個名字,垂下了頭,用手指慢慢地撫摸沒有點火的煙斗。
「你打算拿它怎麼辦?」霍拉斯說。
他突然動了一下。照片彷彿也自動地挪動了一下,從靠在書上的不牢靠的位置上滑下了一點兒。人像被強光弄得模糊了,就像透過被晃動的清澈的水看某樣熟悉的東西那樣;他懷著恐懼和絕望的心情靜悄悄地望著這熟悉的面容,那張突然比他更老練更懂得罪孽的面龐,一張模糊得不再可愛甜蜜的面孔,望著那充滿隱秘而不太柔和的眼睛。他伸手去拿照片,把它碰倒了平躺在五斗櫥上;於是那張臉又一次在死板而滑稽的塗了口紅的嘴唇後面溫柔地沉思冥想,打量著他肩膀後面的某樣東西。他和衣躺在床上,亮著燈,直到聽見法院大樓上的鍾敲了三下。接著,他揣上表和煙絲袋,離開了他的家宅。
女人坐在床沿,低頭望著那孩子。他還是蓋著那條洗得乾乾淨淨的褪了色的毯子,小手高舉在腦袋兩側,彷彿是在處於某種尚未來得及折磨他的難以忍受的煎熬中死去的。他的眼睛半張著,眼珠朝腦殼后翻,以致只露出了眼白,顏色像淡牛奶。小臉出了汗,還是濕漉漉的,但呼吸比較平穩了。他不像霍拉斯剛進屋時那樣發出微弱、短促而帶哨音的喘息了。床邊椅子上有隻平底玻璃杯,裏面是半杯略顯渾濁的水和一把小勺。廣場上的各種聲音透過開著的窗戶傳進來——汽車馬達聲、馬車的轆轆聲、窗下人行道上的腳步聲——霍拉斯從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法院大樓,還有那些在洋槐和黑櫟樹下的空地上來迴向洞里扔銀元的人。
「記得。一想起我完全可以——」
他要乘的火車到了,他看見斯諾普斯在他前面上了車,走進吸煙車廂。霍拉斯磕去煙斗里的煙灰,走進客車車廂,在後部找了個朝反方向的座位坐下來。
他回到城裡。晚上的天氣挺暖和,黑夜裡充滿了剛長成的知了的叫聲。他現在只使用一張床、一把椅子和一個五斗櫥,他在櫥上鋪了塊毛巾,放上他的發刷、表、煙斗和煙絲袋,還把他繼女小蓓兒的照片靠在一本書上。一道強烈的光線正好射在照片上了光的表面上。他移動照片,使她的臉變得清晰起來。他站在照片前面,凝望著那張可愛而又難以捉摸的臉龐,而那張臉呢,正從毫無生氣的硬紙板上望著就在他肩膀後面的某樣東西。他想起了金斯敦的葡萄棚、夏日的暮色和低聲細語,他走近時,這低語聲便消失了,溶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其實,他對他們、對她毫無惡意;對她更是連半點惡意都沒有,老天爺可以作證;那暮色和低語聲變黑消失,成為她白色衫裙的淡淡的微光,成為她那神奇瘦小的哺乳動物肉體的輕巧而又急切的細語,這肉體並不是由於他而誕生的,但裏面卻彷彿跟開滿鮮花的葡萄樹一樣充滿著某種纖弱而又熱氣騰騰的活力。
「我只聽見一點點輕輕的聲響,是玉米殼發出的窸窣聲,我就知道還沒出什麼問題,過了一會兒金魚眼轉身走回來,湯米跟著他走出房間,在他背後悄悄地挪著步,我就一直站在那兒,直到聽見他們走到卡車那邊去了。我這才走到床前。我碰碰她,她開始使勁掙扎。我想用手捂住她的嘴,讓她不出聲響,不過她倒是一聲不吭。她只顧躺在那兒,又踢又打,腦袋轉來轉去,兩手攥緊外套。」
「噢,」珍妮小姐說,「我一上來聽不出你指的是誰。是啊,」她說,「你記得他最後一次來的情景嗎,緊跟著你前來的那一次?那天他不肯留下來吃晚飯,就去了奧克斯福?」
「『你這傻瓜!』我說,『是我呀——那個女人。』」
「那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我不想見她,」霍拉斯說,「她那位人品好、教養也好的年輕人。她那位弗吉尼亞紳士。我知道他為什麼不回來了。」
霍拉斯看見斯諾普斯走進候車室;那骯髒的帽子,那粗大的頭頸又一次從他腦海里消失了。他再次在煙斗里裝滿煙絲。
「怎麼?他幹了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