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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艾迪

40.艾迪

有一天,我正在和科拉交談,她突然跪下來為我祈禱,因為她深信我對所犯的罪視而不見。她還要我跪下來一起祈禱,那些只是把罪過當作言詞的人,同樣也只會把拯救當作言詞。
她總是對我說,我欠了子女和安斯的情,有愧於上帝。我給安斯生了孩子,生這些孩子並不是我所要求的;我甚至沒有要求他給我他本來可以給我的東西:與安斯相反的東西。不提出這個要求是我的義務,我也盡了這個義務。我願意是我自己,讓他成為他的詞語的形狀和迴音。這可是他沒有要求過的,因為他不可能提出這個要求,他既是安斯就會像安斯那樣對待詞語。
「哪有女人啊。」他說。接著他雙眼直盯著我,活像闖進陌生院子的兩條獵狗,突然說道:「就是為了這個,我老遠地來看你。」
我父親說過,活著就是為不死不活做準備。我終於明白他的意思了,而他自己卻是不可能明白的,因為男人不懂得事後要清掃屋子的道理。於是,我清掃了自己的屋子。生下珠爾的時候,我躺在燈邊,在他開始呼吸之前我撐起頭來,瞧著那地方包縫好——狂野沸騰的熱血流走了,聲音也止息了。接下來只剩餵奶,給他溫暖,讓他安靜;我靜靜地躺在長久的寂靜里,開始為清掃自己的屋子做準備。
我總是那麼想,甚至夜裡我躺在他身邊的時候也一樣。卡什就睡在我伸手可及的搖籃里,我也是這麼想,要是他醒來啼哭,我自然就會喂他奶。叫作「安斯」也好,叫作「愛」也罷,不都一樣?我的孤獨自在被侵擾了,侵擾之後又會複原:「時間」、「安斯」、「愛」,叫作什麼都行,反正都在圓圈之外。
「別胡說,」安斯說,「我和你還沒生夠呢,才生兩個。」
就這樣,我接受了安斯。當我懷上卡什的時候,我才明白活著是件可怕的事,生小孩是結婚的報應。也是這個九-九-藏-書時候我才懂得詞語是沒用的,就在人們說話想要表達的當兒那詞意就不對勁了。卡什出生后,我知道了「母性」這個詞是需要這個詞的人發明出來的,有了孩子的人並不在乎有沒有這麼個詞兒。我知道恐懼是壓根兒沒有過恐懼感的人發明的,驕傲這個詞也一樣。我知道活著是可怕的,並不是因為他們老流著鼻涕,而是因為我們得通過使用詞語相互利用,就像蜘蛛利用嘴裏吐出的絲從屋樑倒懸下來,擺動又旋轉,彼此卻從不接觸;只有用鞭子抽打他們才能使我的血同他們的血流在一起。我知道活著是可怕的,並不是因為我的孤獨每天都得一再受到侵擾,事實上卡什出生之前我從未受過侵擾,即使在夜裡也沒有受到過安斯的侵擾。
他的臉略微沉了一下,說道:「呃,我有一點產業,手邊還算寬裕,名聲也好。我了解城裡人的想法,也許他們說起我會……」
下午,放學了,最後一個流著臟鼻涕的小學生也離開了。我沒有往住處走,而是走下山坡,來到泉邊;在那兒我才會安靜下來,流露出憎恨他們的情緒。到了這個時候,那兒也才寧靜,泉水汩汩湧出又淙淙流去,夕陽靜靜地斜照在樹上,四周靜悄悄的,瀰漫著潮濕腐爛的樹葉的氣味和新翻土地的氣息。尤其是在初春季節,這股氣味特別濃烈。
「把你肩頭挺直吧,」我說,「你家裡真沒個女人?可是你總有房子吧。人家說你有一棟房子,還有一個不錯的農場。這麼說,你是一個人住在那兒,自個兒操持一切,對嗎?」他只是直勾勾地看著我,手裡不停地轉動著帽子。「一棟新房子,」我說,「你打算結婚嗎?」
那以後事情便結束了,所謂結束了是說他離我而去了,我知道有時候還會見到他,但絕不會再見到他在樹林里隱秘而又急速地朝我走來;他穿著罪惡https://read.99csw.com的衣衫,像是原本漂亮的外衣伴著他隱秘到來的速度被風吹跑了。
那以後,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有時候夜裡我躺在他身邊,聽見如今已成為我血肉一部分的大地的聲音,我會想:安斯,怎麼會是安斯,你為什麼叫作安斯。我老想著他的名字,過一會兒我就能看見這個名字的形狀,像是只瓶子;我會看著他逐漸變成液體,像冷糖漿那樣從黑暗裡流出來,流進那隻瓶子里,直到瓶子裝滿了,一動不動:意味深長的形狀,卻了無生趣,像是一個空門框。接著我會發現,我已經忘記了這個瓶子的名字。我總是想:當初我還是處|子之身的時候,我身體的形狀像個ɑ;於是我不能想安斯這個詞,記不起安斯了。這並不是因為我已經不再是處|女而不能想起自己,而是因為我現在已經是三個人。我用同樣的方式去想卡什和達爾,直想到他們的名字不存在了,凝固成了一個形狀,然後淡化消失,這時我會說:好吧,不想了。這沒有關係,人家愛叫他們什麼名字就叫什麼名字。
「可是你活著的親人呢,」他說,「他們的想法會不一樣的。」
後來我發現懷上了達爾。起初我還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後來我相信了,真想把安斯宰掉。這好像是他在同我搗鬼,他躲在一個詞後面,像是藏在一個紙屏風裡邊,捅破紙從身後朝我一擊。可是後來,我明白自己早已受了詞語的欺騙,遠在「安斯」或「愛」這些詞之前,而且這同一個詞也把安斯騙了。我的報復是讓他永遠不知道我在報復他。達爾出生后我要安斯答應,我死後把我運回傑弗遜安葬,因為我知道我父親說的話是正確的,儘管他不可能知道自己是正確的,就像這之前我也不明白自己是錯誤的一樣。
我給了安斯杜薇·德爾來抵消珠爾,後來又給了他瓦德曼來替代他那被我奪九*九*藏*書走的孩子。現在,他有三個屬於他而不屬於我的孩子。這樣我就可以為死做準備了。
我是這樣認識安斯的。我接連三四次看見他經過校舍之後,才明白他是趕著車繞道四英里專程來這裏的。那時候我就注意到了他的背部開始有些駝——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坐在大車的駕駛座上,看起來已經像是寒天里弓著背的高大的鳥兒。他慢悠悠地駕著嘎吱嘎吱作響的大車從校舍前面經過,路過校門口的時候緩緩扭頭張望,直到拐過前面的轉彎處,再也望不見。有一天,他駕車經過的時候,我走到校門口,站在那兒。他一見到我,就趕緊移開目光,沒敢回頭再望。
我相信我已經找到犯下的罪了。我相信那是因為對活著的人,對可怕的血,對沸騰著流淌在大地上的褐紅苦澀洪流,沒有履行責任。我想到罪行就像我想到我們倆在世人面前都要穿衣服一樣,想到大家都有審慎的必要,因為他是他,我是我;這個罪行越是徹底暴露,就越加令人害怕,因為他是製造罪行的上帝所指定的工具,用以凈化上帝自己製造的罪行。我在樹林里等待他的時候,在他看見我之前,我總是想象他穿著罪惡的衣衫,我想象他如同想象我自己也穿著罪惡的衣衫,但他的更加漂亮,因為他用來犯罪的衣衫是件聖潔的法衣。我總是把罪惡想象成衣衫,為了讓可怕的血液既獲得外形,又迫使它回應飄在高空的凄涼而又毫無意義的詞語,人們還得脫掉罪惡的衣衫。然後我又會躺在安斯的身邊,靜聽漆黑大地沒有聲息的訴說——我沒有對他撒謊,只是拒絕了他,就像卡什和達爾斷奶以後我拒絕再喂他們奶水一樣。
然而於我而言,事情並沒有結束。我說的「結束」是指有開頭和結尾,而當時對我來說什麼事兒都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我甚至還讓安斯節制隱忍——不是讓他中途而止,而是裝九*九*藏*書作壓根兒沒有這回事。我的孩子都是我一個人的,是狂野沸騰于天地的熱血的產物,是我的,同時也是世人共有的,既不屬於任何人又屬於所有人。接著,我發現懷上了珠爾。當我清醒過來明白了這個發現的時候,他已經離開我足足兩個月了。
我什麼也不隱瞞,誰我也不想欺騙。我並不在乎,我有所提防是因為他認為有這必要,只是為了他的緣故而不是為了我自己的安全,就跟我在世人面前得穿上衣服一樣。科拉對我嘮叨的時候,我總會想到那些崇高的僵死的詞語,到了一定時候連它們死氣沉沉的聲音也會失去意義。
他雙眼直盯著我的眼睛,又說了一遍:「就是為了這個,我老遠地來看你。」
所以,科拉老對我說我不是個真正的母親,我就會想:詞語會連成一條細線,直升上天,輕快無言,而行動卻多麼艱難地沿著大地繞行,緊緊地貼著地面;一會兒工夫,兩條線之間便越來越遠,同一個人也無法從一條線跨到另一條線去。而所謂的罪呀愛呀怕呀只不過是一些聲音,是那些從來沒有犯過罪、沒有愛過、沒有怕過的人,用來代替他們從來不曾做過也不可能做的,直到他們把這些詞語忘記才會了事。就像科拉這樣的人,連做飯都不會。
他也有一個詞,他管它叫愛。可是長期以來,我對詞語太熟悉了。我知道「愛」這個詞同其他那些詞一樣,只是填補空缺的一個影子。真到了時候,你並不需要那樣一個詞來表明,就像不需要「驕傲」或「恐懼」那樣的詞語一樣。卡什不需要對我說「愛」這個詞兒,我也不需要對他說;我總是說,要是安斯想用這個詞就讓他用去吧,因為那個詞無論叫「安斯」還是「愛」,叫「愛」還是「安斯」,都沒有什麼關係。
「不,我有親人,住在傑弗遜。」
後來他告訴我:「我沒有任何親人,所以你不用擔心這點。我想你的情九*九*藏*書形不會跟我一樣吧?」
「難道你家裡沒有女人嗎,她們幹嗎不叫你去理個發?」
早春時節,最難將息。有時候,我覺得真是沒法忍受。夜裡躺在床上,聽野雁北飛,拖著那忽低忽高的粗野長鳴,穿越茫茫夜空而去;而漫長白天我彷彿感到時刻難耐,好不容易才等到最後一個學生離去,我才能到泉邊去。在這樣的日子里,有一天當我抬頭看見安斯站在那兒,穿著禮拜天的盛裝,手裡不停地轉動著帽子,我不禁問道:
「他們或許會聽,」我說,「但要他們說什麼就難了。」他仔細打量我的神情。「他們都躺進墳墓了。」
我還依稀記得父親常說的一句話:活著的理由,就是為了過那種不死不活的漫長日子做準備。那時,我不得不日復一日地看著那些男女學生,他們每個人心裏都藏有自己的秘密和私心,都流著彼此不同的血液,跟我的血液也不一樣。當我想到這種日子似乎就是通向不死不活的唯一途徑時,我會憎恨父親幹嗎要播下我這顆種子。我總是期待那些學生犯錯,這時我就可以用鞭子抽打他們。每一鞭打下去,我都會感到像是打到自己的身上;每一條留下的鞭痕和從印跡湧出的血,都像是我自己的血液;每抽一鞭我都會想:現在你可知道我的厲害了吧!現在我成了你們的秘密和私心的一部分,現在我的血已永永遠遠地在你們的血液里留下了標記。
這之後他死了。可是他並不知道。夜裡我躺在他身邊,靜聽漆黑的大地訴說上帝的慈愛、上帝的美德和罪行;傾聽漆黑夜裡萬籟無聲,在其中詞語就是行為,也有的詞語不是行為,恰好是人們所缺乏的差異,像是在往日那些可怕的夜晚從荒山野嶺傳來的野雁哀鳴,探索著在尋找行為,猶如孤兒在一群人中間,人們給他指出兩張面孔,說這一個是你爹,那一個是你娘。
「會嗎?」我說,「我不知道,我可沒有其他類的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