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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死者,」他問,「他是摔死的嗎?是他自己跌下去的嗎?」
「對,」侍者說,「那又怎麼樣?」
這時郵差又在試圖掙脫胳膊:「不!不是法國人!不是英國人!都是這個村裡的人!夠了,先生!夠了,好吧,所以——」
「你可不會說奧地利語。」多恩說。我們放下帆布背包,在一張桌子前坐下。這時,那個婦女說話了。她一邊說話,一邊還在飛快地織著毛衣,金色捲髮的腦袋埋在織物上,甚至都沒抬頭瞥上一眼。
「塞雪也許對望遠鏡有好處。」我說。
「市長啊。就在教堂門口那兒。」
可是多恩仍然抓住他的胳膊不放。「我不是說那個從教堂里走出來、手拿冰鎬和首飾的嚮導。是另外一個,沒走的那位,躺在石棺中已經死去的那位丈夫。」
「也許他們倆現在結婚了。」多恩說。
我們吃好飯。這頓飯菜在歐洲任何地方或任何講法語的地方都是相當不錯的。我們登上乾淨的樓梯,走進屋檐陡峭的乾淨的小房間,躺在潔凈、冰冷、散發著雪氣的床單上。早晨,太陽從對面的山巒上升起來,斜長的光線照進山谷,後來又慢慢變短。陽光不是慢慢驅走了群山的陰影,而是像漲起的潮水吞噬沙灘一樣,把陰影瞬間抹去。我們離開旅館時,山谷又沐浴在陽光中。我又想到這個國家若是水平的,肯定一馬平川,只不過是一層一層的那種,因為我們從車站回頭看過去,山村又位於我們的下方了。我們從早先誤認為是山谷的地方往下眺望那真正的山谷。我們又站在雪地中,兩側溝槽內是鏟雪機鏟雪時形成的一道道邋遢的雪牆。漏斗狀的雪牆下,閃亮的鐵軌伸進隧道,明晃晃的陽光也照亮了黑漆漆的隧道口。過不了多久,在強光的照射下,山上的積雪就會融化,滿溢的雪水就會流進隧道。
「你們好,先生們!」多恩說。
德國佐德尼亞州州長,馮·普魯科納將軍,上周被陪伴其多年的一個法國女人刺死。
「他就是這個村裡的人,」他說,「是她的丈夫。那頂帽子是在巴黎買的。我敢打賭,那件大衣至少值三四萬法郎呢。」
本報貝爾格萊德消息
「也許他待她很好。」多恩說,「即使他是義大利人,外國人——」
「她可不是法國人。」男子說,「她是瑞士人。」
「黃啤,夫人,我們還要住宿。」
「爸爸,」孩子問,「歐洲人還沒有仇視和害怕德國佬的時候,歐洲是什麼樣子?」
「也許那兒有一條小道。一條小路。」
「他們等了二十四個小時。大富豪推遲了一整天。席勒那天下午把他們送回伯爾納丁山,一早就讓他們沿著小路下山。當天晚上,席勒和一個弟兄又去了一趟格萊西,試圖再找一找布瑞克斯。但是雪太厚了,所以席勒只好回到村裡求助。(大富豪對此也是有貢獻的。他拿出很大一筆錢僱人去找布瑞克斯。)天亮后,席勒和幾位弟兄想從谷底爬上去。但是雪太厚,只能等春天雪化了才行。最後連席勒也不得不承認他們得等,於是大富豪和布瑞克斯太太乘火車走了。過了一陣子,雪——」
「——姨媽的女兒和丈夫。也許牧師了解情況。當天下午,她和大富豪離開的時候,牧師就在車站。也許她的表姐和表姐夫把這事交給牧師了。也許又是錢。也許她只是聽不到牧師在說什麼。那天下午上火車時,她似乎既聽不見,又看不見了。」
「也許她現在很愛他。」多恩說。
「等等。」多恩說,「那個新娘?那個寡婦?」
「黑啤還是黃啤,先生們?」
他沒有回答孩子的問題,甚至連手裡的報紙也沒動一下。他正在看的不是內頁中的專欄標題,而是一個圖片標題:納粹州長佐德尼亞被伴侶殺害。標題下方有兩張模糊不清的遠距離照片:一張是陰冷、油光滿面、英俊的普魯士人的臉。他從來沒見過這張臉,如今也看不到了,自己也不想看到;另一張是女人的臉,他曾見過一次,以後再也不想見它了。女人的臉比他十五年前見到的時候略顯蒼老,如今看起來不再是鄉下人的臉了。四五年過去了,經過權力、毀滅、苦難和鮮血等盛典成功洗禮后,臉上那些高山幽谷的九-九-藏-書痕迹已經被永遠地抹去了,那張臉已不再是一張鄉下人的臉。在兩張臉的下面,印著三行加框的文字,看起來就像是一則訃告:
「四個人?」我問。
「你們想吃點什麼?」侍者問。
「是的,先生。」郵差猛拉了一下被多恩抓著的胳膊。
「是的,」多恩說,「我也會問的。他們去登山。倒不常聽說職業嚮導墜崖的事兒,可事情就發生在這個嚮導身上了。直到春天積雪融化時,他的屍體才被找到。眼下雪都化了,他的妻子昨天也回來了。今天下午,他們把屍體抬到這兒,他的妻子隨時可以走了,可是要等到明天早晨才有火車。我們可以用她的事來滿足一下我們的好奇心,要不就做好我們自己的事情吧。所以晚安啦,先生們。」
隨後,他的語速太快,我根本聽不懂了。郵差終於掙脫了胳膊。有那麼一會兒,多恩站在那兒,就像一個裝滿了水或碎石子的筒倉一樣。郵差甩了甩手,也離開了。只有多恩站在那兒向我眨眼,掛在胸前的蔡斯單筒望遠鏡,看起來就像是兒童玩具。
「很高興回來了。」我說。
「一個嚮導。」多恩說,「他的妻子戴著一頂巴黎買的帽子,身穿一件價值四萬法郎的裘皮大衣。他墜崖的時候,她也在登山的現場。我也聽說過嚮導墜崖的事兒,可我從來沒聽說過哪個嚮導工作時還要帶著老婆,和付費的客戶一道登山。因為市長說了,他們總共有四個人,第四個人也是一個嚮導——」
「是的,」多恩說,「我也納悶。咱們去找個小旅館吧。」
「那麼她的親戚呢?」多恩問,「那個——」
「是的,」多恩說,「我們出來走走。我們喜歡這樣。那個人墜崖了。」
「前面那個人是位牧師。」多恩說,「把望遠鏡給我。」我們兩個輪流看著,但是每次都沒能從他們的身後發現什麼,只能看到山腳下有一堆岩石,他們剛才就是從岩石背後走出來的。附近沒有停放屍體的房子或小屋,那兒只有雜亂的岩石和無聲咆哮著的、甚至都不會結冰的懸崖。再往上看,高聳的山脊投下的影子細長得像一根線似的。隨後,我又注意到了蠕動著的黑點踩出來的那道雪溝,不僅身後有,而且身前也有。我把望遠鏡遞給了多恩,用手帕擦了擦臉。「他們是去那兒尋屍的,眼下正往回抬。」多恩說,「他墜崖了。」
「興許他不是墜崖死的呢,」多恩說,「興許是一個朋友把他推下去的,興許是因為打賭跳下去的。我們到歐洲來了,也應該考察一下風俗民情嘛。即使在亞拉巴馬州,你也絕對見不到這樣的葬禮的。」
「我這會兒又不太想了。」多恩說。他在前面走——他下山的步伐總是要快些。他先進了山谷,山巒就像雪一樣漸漸從視線中消失了,山谷出現了。幾乎就在一瞬間,山谷變成了整個村莊,道路變成了上坡的鵝卵石街道。他也是第一個到那兒的。「他們正在教堂里,」他說,「有好幾個人去那兒了。肯定有一、兩個人還在那兒。至少還有一個人在。」這時候我也看到了一口小小的、粗糙的方形石棺,看起來可以追溯到倫巴第國王的年代。燭光透過敞開的門扉照了出來,一群人靜靜地圍在門前,有男人,有女人,甚至還有一兩個孩子,那情形同我以前看到過的一個情形何其相似:一群人聚集在亞拉巴馬州一座小監獄的空牆外,等著觀看一場即將實施的絞刑。我們腳下的鞋釘走在鵝卵石的路上咣當作響,聽起來就像是山區貨運馬車的馬蹄聲。多恩依然大步流星,朝教堂斜插了過去。
我們走到大半山腰時,又能見到太陽了。越過鏟雪機堆起來的一道彎彎曲曲、污濁不堪的雪牆,放眼望去,我們腳下的整個山谷都沐浴在陽光中,彷彿披上了一層靜謐的、金色的外衣,又好似一泓池水般靜止不動,那搖曳著紫色光影的谷底積雪似乎懸浮了起來,教堂的尖頂、高聳的煙囪,還有群山的側翼,都籠罩在慢慢退卻的最後一抹暮色中。寂靜無聲的塔頂、煙囪和山峰直挺挺地刺向空中,山頂上常年不化的積雪閃爍著玫瑰花、藏紅花和丁香花的色澤,而山谷中已經是春天了,遠在巴黎的栗子樹也早已鮮花綻放。
「那位死者,」多read.99csw.com恩說,「村子里墜崖的那位——」
「難道她沒什麼親戚嗎?」多恩問。
「先生們好!」過了片刻,有一個人應聲道。他是一個瘦小的男人,五十來歲,樣子不討人喜歡,憑我的感覺像是一個郵差,就像那天等在亞拉巴馬州的監獄外、身背皮革郵袋的那個郵差一樣。其餘的人仍然扭頭注視著我們,直到我們走到他們當中時,他們才收回目光。站在人群中,我們也看到了教堂的裏面——一間石頭砌的小房間,不比一個崗亭大多少,裏面微弱的、冷冷的燭光向上瀰漫開去,照在真人大小、正遭受苦刑的耶穌石膏像周圍,變得暗淡了。燭光似乎加重了我們離開積雪后所感到的那股冰冷寒氣。我們看見了蠟燭、石棺,還有一個婦女跪在石棺旁。她頭戴一頂帽子,身穿一件裘皮大衣,那大衣不像是從瑞士的某個城市買的。牧師正在後面忙著,神態頗像一位忙亂不堪、心不在焉的主婦。另外一個男子,一個村民,正站在過道中段的長椅旁。也許他不是早出晚歸放牧牛群的牧民,但是大山的痕迹在他身上依稀可辨。我們朝教堂里望去,只見牧師從石棺後面走過,在耶穌像下停留片刻。他的教袍靜寂無聲,偶爾發出嘶嘶聲,彷彿瀰漫著的冰冷、微弱的燭光發出的聲音。牧師就像乖乖聽話的小女孩一樣,在耶穌像前低身行了個屈膝禮,然後就往後面或旁邊走開了。另一個人從長椅那兒起身,沿著過道向我們走過來。我沒有看到,但是能感覺到他在走動。這個男子出門離去后,只剩下我們三個人了:我、多恩和那個瘦小的郵差。男子彎腰撿起了一把冰鎬,上面鑲有五六顆鋼錐,然後瞧都沒瞧我們一眼,就從我們身邊走開了。郵差之所以還在那兒,是因為多恩正抓著他的胳膊。我想起離開巴黎前曾有人叮囑過我們,你可以對歐洲人說任何你想說的話,但決不要把手放在他的身上。毫無疑問,這人也許是一名政府職員,那麼把手放在他身上和冒犯一名憲兵或車站站長的性質是一樣的。我看不見其他人,只能隱約感到他們正從黑暗中窺視著我們,而多恩在門口抓著那個郵差的胳膊,就像抓住一個正在偷蘋果的小孩一樣。從敞開的大門看過去,只見那個身穿裘皮大衣、戴著巴黎帽子的婦女仍舊跪在那兒,前額貼在石棺上,彷彿睡著了似的。多恩的法語還說得過去,雖然經常詞不達意,可別人還能聽得懂。
旅館可能就在這個方向,因為這裏只有一條街,而我們就走在這條街上。很快,我們看見了那家小旅館。在深夜刺骨的空氣中,我們的鞋釘噹噹作響,山上的空氣像冰水一樣冷颼颼的。但是春天已經到了。在生機盎然的初春里,四下散落的窗戶中透出來的燈光,沿著山坡一層一層無形延伸著,即使隔得很遠,依然可以看到那亮光忽隱忽現,閃爍不定。從街道走下兩個台階就是旅館的大門了。多恩拉開門,我們走了進去。低矮的大堂十分明亮、溫馨,也很乾凈。那兒擺放著一個火爐,還有幾張木桌和幾把木椅。一個婦女正在局促的吧台後面織著毛衣。我們走進酒吧時,這些山裡的男人們都不約而同地把臉轉了過來。
「要不塞一塊牛排吧。」他說。
「等一等,」多恩說,「等一等。」
「好吧。」我說,「假如他——」這會兒,教堂已近在咫尺了。至少在我們去過的歐洲幾個地方,你永遠無法知道一個人講什麼語言,或者不常講哪些語言。我們繼續朝那座看似空蕩蕩的教堂走去,因為能看到的所有人都聚集在教堂外面。我們走過去的時候,人們紛紛轉過頭來默默地看著我們。
「不過她回來了,」多恩說,「至少她回來了。」
過了極短暫的片刻,一個聲音回應道:「你們好!」
「我還以為他是個郵差呢。」我說。
「你剛才說的是奧地利語吧。」我說。
接著,我注意到了,有那麼五六秒、然後八秒、十秒左右的時間,多恩都沒有動望遠鏡了。我覺得我的眼珠子彷彿也在經歷那種難以忍受的時刻,熱辣辣的淚水模糊了雙眼,很快就要迸發並噴涌而下了。這時多恩放下望遠鏡,扭過頭,眼裡淚汪汪的。當淚水從臉上流下來的時候,他微微低下頭,https://read.99csw.com好像鼻子正在流血一般。「他們抬著一個人呢。」他說。
「那位正在哀悼的女人是誰?就是那位從巴黎來的女士,是他的妻子嗎?」
「兩杯啤酒, 夫人。」多恩說。
男子沒有回答。他坐在那兒,整個人被攤開的報紙遮住了,只能看到鑲邊卡其布衣袖裡露出的雙手、下身淺色無翻邊的華達呢褲子和腳上的系帶軍用鞋。珍珠港事件發生的那個星期天,他是一位事業有成的建築師,一個丈夫和父親,年紀尚未到四十。第二天,他就翻出了早年就讀軍校時的舊檔案。如今他可是一名專業技術中尉了,剛學完進修課程,在家休息三天,下一步還不知道被派到哪兒去服役。
「她的姨媽有個女兒,已經結婚了。」侍者說,「她和她們住在一起,可是一個人的表姐夫,也許不是既有錢又對錢很大方的人,不是該花錢就花錢的人。所以大富豪在證書上籤了字,牧師也為攀登伯爾納丁山祈了福。大富豪打算爬到那兒後主持婚宴,第二天回家,乘火車去米蘭,再合併一個公司什麼的。如果天氣不盡人意的話,一個孩子登山也會感到孤零零的。那天下午,他們登上了伯爾納丁山,富豪張羅了他們的婚宴。第二天早晨,他們到了格萊西地區。布瑞克斯原本沒想過要去那兒。也許是哪兒出了狀況吧,也許是因為糟糕的天氣——他們總把『天氣很糟』掛在嘴邊。他們本應該在伯爾納丁的山洞里過夜。也許是因為大富豪要趕火車,大家不想讓他費勁地拖著行李上山下山,從來也沒有想過這樣。也許布瑞克斯應該把他的妻子留在伯爾納丁山上。其實每個人都不想結婚,也沒打算結婚。無論怎樣,布瑞克斯不該帶大富豪去那個地方。後來發生的事兒,布瑞克斯和席勒早該知道的。大富豪從懸崖上滑倒了,連累了布瑞克斯太太,他們倆又帶倒了布瑞克斯。當時的情形就是這樣的。席勒將繩子的一端固定在懸崖上,布瑞克斯太太、大富豪和布瑞克斯吊在繩子的另一端,懸盪在結冰的山崖上。不過,至少富豪把他的斧頭及時扔掉了,幸好沒有砸到布瑞克斯。這確實很幸運,因為布瑞克斯用自己的斧頭是夠不著這根懸空的繩子的。沒人能把不停晃蕩的三個人一下子拉上來,至少這附近沒人能做到。這次登山之旅,全程都是大富豪買單,布瑞克斯自然不會要他把繩子砍斷。那樣的話,席勒就只能把嚮導的妻子拉上去,而他的妻子只是個擺設,在那兒也出不上什麼力。所以布瑞克斯把他和大富豪之間的繩子砍斷了,隨後席勒把剩下的兩個人拉了上去。第二天下午,布瑞克斯太太和大富豪乘火車走了,過了一陣子,雪——」
「什麼,爸爸?」孩子問,「你剛才說什麼?」
「是的。」多恩說,「我再也不想雪了。從此以後,我也不想看雪了。」
「先生們好!」多恩打招呼,「女士們好!」
「是的,先生。」郵差說。
「他是德國人。」侍者說,「在這個國家,人們都不喜歡德國人。你們想吃點什麼?」
「她從哪兒來的?」我問,「再回到哪兒去?」
「他很有錢。」侍者說。他一直沒再動,甚至也沒再擦桌子,我們覺得桌子也不需要擦。他就站在那兒。「他是個大富豪。在過去四五年裡,布瑞克斯和席勒總是帶他一起攀登附近好爬點兒的山。那幾年裡,他合併個公司什麼的就能賺上兩百萬克朗、法郎或里拉。要不是那樣的話,他也不可能做得那麼好。他的年紀比你稍大些,但是大得不多。他並不是真的來登山的。他把登山當作度假,也許只是來拍幾張照片登到老家的報紙上。一般情況下,人們登山可不是度假。人們給自己找個放假的借口,然後就外出度假。那登山的錢本來應該花在老婆的吃喝上的。布瑞克斯覺得這次能賺到一筆錢,一筆額外的錢。也許就在快要結婚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以後再也不可能有這麼多的零花錢了。於是,大富豪為他們主持了婚禮,親手把新娘交給布瑞克斯,在證書上簽字——」
「你們想吃點什麼?」侍者問。
侍者甚至瞥都沒瞥我一眼。「你們倆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他說,「你們以為這兒是好萊塢啊。這可是瑞士。」他也沒朝我們的帆布https://read.99csw.com背包瞥上一眼——他也不需要。他本來可以長篇大論一番的,但是並沒有多說。
這時,我們看到了葬禮。多恩在髒兮兮、坍塌的護牆處停下來,舉起蔡斯單筒望遠鏡朝山谷里眺望。望遠鏡是他用五十里拉的價錢從米蘭的一家當鋪買來的,雖然只有一個透鏡。但是多恩說,買它只不過花了兩美元四十幾美分,一個無透鏡的蔡斯望遠鏡也值這些錢呢,印有蔡斯簽名的兩罐番茄醬也值這個價了。但在那個年代,它肯定是蔡斯公司製造的上等望遠鏡了。不過眼下,在當你強忍著用一隻眼往裡看,而另一隻眼無處可望時,你會感到眼珠子彷彿要從眼窩中被拽出來似的,就像從磁鐵上拔掉一粒鋼珠球。不過,我們很快發現,每隔幾秒,將望遠鏡換到另一隻眼,就不至於太累。多恩叉開雙腿,靠在髒兮兮的護牆後面,就像一位站在輪船橋樓上的海軍軍官。多恩是加州人,他的大塊頭身體好似一台穀物升降機。「我喜歡雪。」他邊說邊轉一下望遠鏡,「在我們老家,除了好萊塢,別的地方都見不到雪。明天我們離開瑞士時,我要把望遠鏡的那頭塞滿雪,也好記住你。」
「那個我也聽到了。」我說,「他抽出胳膊后說了些什麼?」
「抬著一個人?」我問。我拿過望遠鏡,切身體驗到了那種難受的感覺:一顆眼珠子似乎要從眼窩裡被拽了出來,還把另一顆眼珠子給牽扯動了,彷彿要越過鼻樑去填補那個空缺出來的眼窩似的。我來迴轉動著望遠鏡,也看到了這些人,他們正在山谷下蠕動著,人影黑乎乎的小小一團,正往村子走去,蠕動著的長影投射在身前的雪地上。首先是一個黑點,然後是兩組黑點抬著屍體,後面跟著一個黑點,還有一行黑點。緊跟在屍體後面的那個黑點穿著裙子。
「你的美語講得很好。」多恩說。
「就那麼回事吧。」我說,「我們走吧。你沒看太陽嗎?」太陽已經落山了。我們站在那兒的時候,太陽早已離開了山谷,只有山頂的積雪還殘存著陽光,猶如雲彩一般顏色緋紅,虛若縹緲,蔚藍的天空也開始泛起了紫色。我們繼續往前走,腳下的道路蜿蜒起伏,漸漸籠罩在暮色中。山村裡已亮起了燈光,光線從水面掠過或從水下泛起時,忽隱忽現,閃爍不定。這時,雪突然消失了。我們把雪留在身後,從積雪中走來,此刻的空氣頓時冰冷了許多,剛才雪光中折射出的一絲暖意似乎也消失了,現在只剩下一片暮光和寒氣。彷彿一眨眼的工夫,我們發現整個村莊往一邊傾斜著。我再一次想起這個國家沒有一寸土是真正平坦的,那山谷里的村莊也只是從上面看下去才是水平的。也許我們從空中往地面墜落時,整個地球看起來也是水平的,也許我們不敢往下看,也許忍不住想往下看。「你還喜歡雪嗎?」我問,「也許我們現在該把望遠鏡塞上雪,要不然一會兒就沒雪了。」
「兩位先生要點什麼?」
「我明白了。」多恩說,「一個陌生人。一個想要登山的客戶。一個有錢的法國人。也許是一個常到巴黎為妻子買衣服的英國富豪。」
「什麼都不能?」多恩問。「什麼都不能嗎?」
「嗯,她還能走路。」侍者說,「你們想吃什麼?蔬菜燉肉?要不要來點火腿蛋?」
「他說他們倆都是嚮導,一個是剛才出來拿走冰鎬的那個,另一個是躺在棺材里的那個。他們三個都是村裡的人,那個戴巴黎帽、穿裘皮大衣的女人也是。她和棺材里的那個男的是夫妻。去年秋天,他們四個人一道去登山——」
啤酒端上來了,金燦燦的。盛啤酒的玻璃杯可不是匹茲堡、阿克倫或印第安納波利斯出產的。這些人好像知道我們遲早會到那兒,我們剛點完,啤酒就送到我們眼前。服務生在圍裙外套了一件餐服,這或許是洛桑和平宮外的第一件餐服。他面色英俊,可嘴裏長著幾顆壞牙,像個貪吃的馬夫。在接下來的幾十秒鐘,我們發現他不僅英語講得比我們好,而且當他忘了使勁發音時,美語也講得比我們好。
「剛才就是你們倆拽住格里格倫先生不放?」侍者問。
我們走進酒吧。「你們好,先生們!」多恩說。又有一個聲音回應道「你們好」。我們喝著金黃色的啤酒,晨曦彷彿被盛在了read.99csw•com杯子中。要是在美國,中午前喝酒,熱天喝酒,就像做禮拜時端盆豆子剝殼一樣,真是聞所未聞的事兒。不過,駐紮在蒂羅爾期間,我們吃早餐時也喝過酒。火車進站了,多恩說:「你們好,先生們!」同樣又有人回應了他一下。我們出了酒吧,明亮刺眼的雪光讓人無法忍受。我們沿著站台朝三等車廂走去,轉身往回看,除了雪和太陽外,那情形彷彿又回到了昨晚:山村農民一張張平靜的臉,只不過人不如昨晚多,眼下全都是男人。他們也許早就在那兒了,就像美國小鎮上的人那樣,都是乘火車出門的。那個叫席勒的嚮導——就是昨晚從教堂里走出來的那位,正站在一等車廂的台階上,旁邊是那個戴著巴黎帽子、身穿裘皮大衣的女人。女人的臉曾經也是一張山野村民的臉。然而,只需六個月的時間,就足以抹去那高山幽谷、鄉野村婦的痕迹,以及其他各種痕迹,如春天綠草坪上舉辦的節日狂歡(如果那裡有綠草坪的話,如果瑞士人在春天舉辦節日狂歡的話),把奶牛從高山牧場上趕去趕回,用擠出的鮮奶做乳酪、牛奶巧克力或瑞士姑娘喜歡做的任何點心。
「是的,」侍者說,「布瑞克斯和他的妻子,還有艾米爾·席勒和那個客戶。那天是布瑞克斯和妻子訂婚的日子。去年,他們本來定好了,布瑞克斯過了秋天後儘力賺夠錢,一切準備就緒后,在冬天正式結婚。可就在婚禮的前一晚,布瑞克斯接到了客戶的電報,說自己已經到了蘇黎世,打算明天早晨去見他。所以布瑞克斯把婚禮推遲了,他和席勒去火車站接了客戶。客戶下車時,帶著價值八千到一萬法郎的登山裝備。這些東西都是過去五年中布瑞克斯和席勒幫他購置的。那天下午,他們登上了伯爾納丁山,第二天——」
「拽住誰?」多恩反問。
這時,我們聽到了一聲聲凄厲、狂亂的汽笛聲。她從錢包里取出了什麼遞給嚮導,然後上了火車。我們也上了火車。火車開動了。火車經過嚮導時已經提速了。嚮導翻了翻亮閃閃的硬幣,隨即把它擲了出去。火車在鏟雪機堆成的雪牆間開過,速度越來越快,轟隆隆地駛進了黑漆漆的隧道。雪后的隧道彷彿是雙眼被打了一拳似的,火車穿過黑暗駛入刺目亮光時,彷彿又被打了一拳。火車的速度越來越快,拐彎時歪斜著搖晃著,不停地穿梭在亮光和黑暗之間。兩側連綿不斷的山峰在刺目的強光下呈現出層次不同的顏色,火車伴隨著這些沉思默想、來自天界的龐然大物而搖晃著,從旭日東升的清晨駛入了陽光燦爛的正午。火車一路開了過去,做了最後一次軟弱無力的俯衝,連我們都能感覺到是在不斷地下行。就在這時,我們看到了科多爾長長的斜坡,那是歐洲大陸傾斜的屋頂,一直延伸到昏昏欲睡、薄霧瀰漫的巴黎。最後一座白色山峰慢慢地從窗外滑過,消失在視線之外。
「好了。你們想吃點什麼?」
「蔬菜燉肉。」多恩說。
「沒錯。 昨晚乘火車回來的。上個月雪開始融化,上周席勒給大富豪拍了個電報。他覺得現在可以去找了。所以她昨天午夜下了火車,把包寄存在那兒,一直坐在車站裡等,直到席勒早上來接她。他們一起出去,找到了布瑞克斯的屍體,把他抬了回來。要是今晚她在教堂覺得很冷的話,她可以隨時去車站,坐在那兒等明天的火車。你們想吃點什麼?」
「他們把她帶上了。按照原定計劃,那天早上他們是要舉辦婚禮的。布瑞克斯接到客戶的電報后,就推遲了婚禮。他和席勒原打算陪客戶登到他想去的地方,然後把他帶回來送上火車。但是客戶一下火車聽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婚禮,所以他就負責主持了這場婚禮——」
多恩接過望遠鏡,把帶子套到頭上。當鋪的夥計始終沒能找到望遠鏡的包裝盒。說不定是他收了別人五十里拉的錢把盒子給賣了。「他墜崖了。」多恩說,「你不想看看嗎?」
「等一等。」我說,「就算他墜崖了。那又怎麼樣?我們走吧。我餓了。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還有那個新娘?」多恩問。
「我在美國待過。在芝加哥。待了十六年。你們想吃點什麼?」
「她的親戚呢?」多恩問。「你剛才說她有幾個親戚。那個——」
「好的,先生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