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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小心翼翼地清洗了晚餐用具,他向來感到一種不可違背的義務,要讓一切保持乾淨,要在用餐后將所有物什放回原處,這亦教育了我們,最後一次回到上述年輕靈魂的主題——對他們來說,相似的行為很有可能是可笑的,而義務一詞也不過一紙空文——但是,即便在這樣一個在關於自由意志的一切主題、事件和問題方面毫無可取之處的人身上,也有東西值得學習,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從自己的家庭里繼承了這些審慎的習慣,這個家庭對他施加了良好的教養,尤其是他的母親,幸運的是老太太還活著並且身體健康,這些天他將回去拜望她,就在那個他出生的小城市。那裡也是他母系的馬克西莫家族和父系的阿豐索家族的搖籃,而他恰好是大約四十年以前誕生的第一個特圖利亞諾。他只能在墓地里拜訪他的父親,生活這個婊子,總是這樣將我們耗盡。這個邪惡的字眼兒不請自來地出現在他的腦海里,因為,當他走出廚房時,他正想到他的父親,並思念起他來,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不是亂蹦髒字兒的人,以至於在極其偶爾的場合,當他說出這個詞以後,他自己都感到無比尷尬和驚奇,感到難以控制他的發聲器官、他的聲帶、口腔、舌頭、牙齒和嘴唇,彷彿它們第一次,十分矛盾地,清楚地說出了一種從未習得的言語。房屋的一個小小的隔間,既作為書房又作為起居室,放著一張有兩個座位的沙發,一張矮矮的茶几,中間是一把鋪著坐墊的扶手椅,看起來舒適熱情,一台電視機放在椅子前面,正對著消弭點,一張書桌放在牆角邊,這個角度剛好能接收到從窗戶透進來的光線,歷史作業和電影影碟正躺在上面等待著最後的角逐。兩面牆都擺滿了書,其中的一些布滿衰老的褶痕。地板上的地毯具有幾何花樣,顏色暗沉或光澤已褪,幫助維持著這裏絕不高於中產階級家庭的安適,既不偽裝也不倨傲,就是這樣一個收入不高的中學教師的家。收入不高這件事實,即是引起教師階層諸多問題的誘因,又是這些沒解決的歷史問題導致的結果。正中間的那塊麵包屑,也就是說,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正在閱讀的那本書,是關於美索不達米亞古文明的大部頭著作,這本書躺在昨天晚上被扔下的地方,在起居室正中的茶几上,等待著,和另外兩片麵包屑一樣,等待著,像所有事物一樣,所有的事物,它們無法逃脫等待,這是統轄它們的命運,是它們不可戰勝的天性里的一部分。鑒於我們對這位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性情已經略知一二,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他已經顯示出夢遊者的氣質,甚至有些支吾搪塞含糊其詞,如今他有意識地自我偽裝的舉動便不會讓人奇怪,假裝認真地翻閱學生作業;打開書本,翻到閱讀被打斷的那一頁;或者漫不經心地瞧著影碟盒的正反面,彷彿還沒有拿定主意最終要幹什麼。但是這些偽裝,並不像人們說的那樣具有迷惑性,它們常常自己否定自己,讓通向重大改變的可能性的徵兆在某種行為範式里湧現,這種範式,通常被認為是已經定義好的。這番費勁的解釋原本可以省略,我們可以直截了當地說,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徑直向著,也就是,沿著直線向著書桌走去,拿起影碟,用眼睛掃了一下盒子正面和反面的信息,對著演員們微笑的親切臉龐品評一番,注意到只有其中一個人的名字,即那個年輕美麗的女演員,是他熟悉的,這意味著在簽約的時候,這部電影並沒有受到製片人特別的重視。然後,毫不遲疑地,他將碟片放進了影碟機,坐到扶手椅上,摁下遙控器的按鈕,安頓好自己以便儘可能地享受這個夜晚,而這個夜晚,由於這出令人難以樂觀的劇目,很難談得上享受。正是這樣。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大笑了兩次,莞爾了三四回,這出喜劇,除了輕鬆以外,這是教數學的同事令人安心的說法,實在是荒唐透頂、胡說八道,一隻電影的惡魔,在其中邏輯和常識被拒絕進入荒誕統治的領地,只能站在門外抗議。電影的標題,《捷足未必先登》,屬於一類顯而易見的謎語,什麼是白的並且被母雞生下來,而競賽、競賽者、速度等詞語完全與故事無關,有的只是那個年輕美貌的女演員對狂熱的個人野心的演繹,她演得可比他們教她的好,整個過程充滿了誤解、詭計、錯誤和分歧,以至在觀看中,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沮喪沒有獲得哪怕最輕微的釋放。電影結束的時候,特圖利亞諾對自己比對他的同事還要生氣。同事的意圖是好九*九*藏*書的,因此可被原諒,可他自己呢,他早已過了追看科幻電影的年齡,正如通常發生在天真漢身上的一樣,讓他疼痛的正是他自己的天真。他高聲說,明天我就去把這個垃圾還了,這一次他毫不訝異,他覺得自己有權用一種粗魯的方式聊作發泄,此外,還應該記住,這是他最近幾個星期第二次發飆吐髒字,他的第一次發飆只存在於意識里,而只存在於意識里的東西是不算的。他看了看表,還不到十一點。還早呢,他嘟嚷說,他說這話的意思,正如隨後就能看到的,是仍有時間懲罰他自己,因為他輕佻地用放縱代替了義務,用謬誤代替了真實,用短暫代替了永恆。他坐到書桌前,小心翼翼地將歷史作業拽到面前,彷彿想要請求它們原諒他的荒疏,然後一直工作到深夜,作為他一直為之自豪的那種審慎的老師,他對學生滿懷著師長之愛,但在歷史日期上卻極致嚴格,對於別名和綽號亦毫不通融。在終於完成強加給自己的工作之後,夜已深沉,而他依然因錯誤而懊悔,因過失而哀傷,就像某人決定用一種苦行代替另一種並非更輕鬆的苦行,他帶著那本關於美索不達米亞古文明的書上了床,翻看關於亞摩利人,尤其是關於國王漢謨拉比及其法典的一章。閱讀了四頁以後,他沉靜地入睡了,這意味著他已經得到了寬恕。
坐在一趟將會把他帶到住了六年左右的公寓附近的巴士上——自從離婚以後,他就住在這裏了——馬克西莫·阿豐索,我們使用他名字的縮略版,在我們看來,一方面已獲得了該名字唯一的君王和主人的授意,另一方面,也因為特圖利亞諾這個詞,在幾行以前才出現過的這個詞,會嚴重地傷害敘事的流暢性,總之,在我們說話的當兒,馬克西莫·阿豐索開始自問——時而充滿好奇,時而感到困惑——究竟是什麼怪異的動機和特別的因由,讓他教數學的同事,我們忘了介紹他的同事是教授數學的,讓他教數學的同事如此不厭其煩地催促他觀看才剛租借的這部電影,而在那之前,這個所謂的第七藝術從未成為他們的談資。如果這是一出毫無爭議的傑作,我們能夠理解這樣一個建議,因為發現一出具有極高藝術價值的作品所帶來的愉快、滿足和熱情會促使他的同事在食堂用餐或者課間休息時急切地拽住他的衣袖,對他說,難以想象我們從未談論過電影,但我得告訴你,朋友,你一定得看看《捷足未必先登》——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教師公文包里的電影就叫這個名字——這是另一件我們忘卻提及的事。於是,歷史教師會問,這部電影在哪家影院上映?而數學教師會回答,沒有哪家影院正在上映,它的上映是四五年前的事兒了,我不明白為什麼竟在首映時錯過了它,緊接著,擔心自己如此熱心的建議有可能是多此一舉,數學教師又急著說,但是您也許已經看過它了;我沒有看過,我很少去電影院,我看看電視節目就滿足了,僅此而已;那麼您一定得看這部電影,您能夠在任何一家影碟店裡找到它,如果您不願意買可以租來看。如果這部電影當真值得讚譽,他們的對話多半會如此進行,但事實上,事情並非盡如人意。我無意干涉您的生活,數學教師一邊削橙子一邊說,但是在我看來,您已經情緒低沉了很長一段時間;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承認說,的確,我近來感到有些沮喪;是健康問題嗎;我想不是的,就我所知我並沒有生病,實際上我對一切都感到疲倦和厭惡,這該死的陳規,這不厭其煩的重複,這原地頓步;轉移您的注意力,夥計,轉移注意力是最好的治療;請原諒我這樣說,但轉移注意力只是那些不需要它的人的解藥;聰明的回答,毫無疑問,但總需要做點兒什麼使您擺脫這倦怠;擺脫這消沉;消沉或倦怠,都一樣,事物的稱謂是任意的;但其強度卻不同;課堂之外您都做些什麼;閱讀,聽音樂,有時候去博物館;電影院呢,您去電影院嗎;電影院很少去,我只看看電視節目就夠了;您可以購買一些影碟,組織一項收藏,現今人們把它叫做「電影圖書館」;是的,我可以這麼做,只是家裡已經連放書的地方都沒有了;那就租來看,租賃是個更好的辦法;我有一些影碟,都是科學紀錄片,自然科學、考古、人類學、藝術,我還對天文學感興趣,都是這樣一些東西;這一切都很好,但是您需要用一些不那麼費腦子的故事來消遣自己,比如,既然您對天文學感興趣,我想您一定能夠欣賞科幻電影,太空里的歷險,星際間的戰爭,視覺特效;在我看來,所謂的視覺特效是想象力最大的敵九_九_藏_書人,這讓人類耗費了那麼多艱辛勞動才得以發明的神秘離奇的手段;親愛的,您太誇張了;我沒有誇張,誇張的是那些人,他們想讓我相信,只需要動一動指頭,宇宙飛船就能在一秒鐘以內行駛一千億千米;您得承認,創造出您如此輕蔑的這些效果,同樣需要想象力;那是他們的想象力,不是我的;您總能夠將他們想象力的終點作為您自己想象力的起點;哎,哎,那豈不是更荒唐了;您別忘了,我們今天的現實卻是昨天的想象,您瞧瞧儒勒·凡爾納;是的,但事實是,就拿登陸火星來說,火星從天文學上講可謂近在咫尺,可也需要至少九個月才能到達,然後,還得在火星上等待六個月的時間,直到它運行到一個合適宇航員返航的最佳位置,最後,還要再行駛九個月才能返回地球,因此,總共加起來整整兩年的無聊時間,一部如實反映火星之旅的電影將是一部你看過的最冗長絮叨的電影;我知道您為什麼感到厭煩了;為什麼;因為您對什麼都不滿意;我會滿足於很少的東西,如果我擁有它的話;您總要抓住點什麼,您的事業,您的工作,在我看來您在這方面沒什麼可抱怨的;事業和工作抓牢了我,而不是我抓牢了它們;這種不幸,如果它真的存在,我們全都對此怨聲載道,我同樣也希望自己能被看成一個數學天才,而非籍籍無名、沉默順從的中學教師,並且除此以外無路可走;我同樣也不喜歡我自己,也許這才是問題所在;如果您拿著一個二元方程來找我,我還可以用我的專業知識讓您獲益,但是,要處理這種對人生的不適應性,我的學問只能讓生活更加複雜,所以我勸您看幾部電影來消遣自己,就像別人服用鎮定劑一樣,千萬別緻力于數學,那會讓您的頭腦負載過重;您有什麼主意嗎;關於什麼的主意;關於有趣的,值得一看的電影;這種電影可不少,走進一家影碟店,四下轉轉,挑一部就成;但是至少您得給我推薦一部。數學教師冥思苦想,最後說,《捷足未必先登》;這是什麼;這是一部電影,您要我推薦給您的;聽起來更像一句諺語;就是一句諺語;整部電影都是,還是僅限於標題;您等著看吧;是什麼類型的;什麼類型的諺語嗎;不,什麼類型的電影;是喜劇;您確定它不是那種宏大的古典戲劇,陳列著獵刀和陶盆,或者那些現代戲,充滿了子彈和爆炸;是一部歡快的輕喜劇;我做個筆記,您說這齣戲叫什麼來著;《捷足未必先登》;很好,我記下來了;這不是一出影視傑作,但它會在一個半小時內讓您心神愉悅。
這個剛剛走進店裡來租錄影帶的男人,身份證上有個獨特的名字,時間侵蝕了它的古典風味——他名叫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馬克西莫和阿豐索,兩個更常用的字眼兒,多少是可以忍受的,當然,也要看他心情如何,但是特圖利亞諾,自從他意識到這個悲慘的詞被說出來時總伴有一種反諷的、潛在的攻擊性口吻,便感到它像一塊墓碑壓迫著自己的心坎。他是一所中學里的歷史教師,一位同事向他推薦了這部片子,並提醒說,這不是一出影視傑作,但它會在一個半小時內讓你心神愉悅。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急需某種刺|激來分散注意力,他一人獨居,感到厭煩,或用時下流行的臨床術語來說,他正困擾於我們稱之為抑鬱症的一種暫時的神經衰弱。為了更清楚地了解他的情況,只用說明,他曾經結過婚,但已不記得是什麼原因讓他步入了婚姻,他如今已然離異,亦無法參透是什麼原因造成了分離。另一方面,因為這不幸的結合併沒有產生任何後代——這些孩子如今要求無償從父輩那裡繼承這個世界——他確實有一段時間,將甜美的歷史——那嚴肅的,教育性的題材,他曾感到自己受到某種召喚,感到它可以成為一個愜意的港灣——看作一項毫無意義的工作,一個沒有結局的開始。對於多愁善感,脆弱而多少有些頑固的人們來說,獨居是最嚴厲的懲罰,但是,應該承認,這樣一種情境,無論多麼痛苦艱難,很少演化為災難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戲劇。通常的情況是——事實上這已算不上奇怪——人們耐心地屈從孤獨慎密的監視,最近的公眾範例——雖然並不特別的知名,而且其中的兩個人還有不錯的結局——一位是我們只知道他姓名首字母的肖像畫家;一位是為要死在親愛的故土的懷抱里而從流放地歸來的全科醫師;一位是驅逐了真理,用謊言取而代之的審校員;還有一位攜帶某種死亡證明書逃走的中央登記處的小辦事員——所有這些人,不知出於偶然還是巧合,全是男https://read.99csw.com性,但卻沒有誰不幸地名叫特圖利亞諾,而這一點,在他們與人們的關係上毫無疑問是一種無法估量的優勢。店裡的夥計從架上取下要租賃的錄影帶,在銷售日誌里寫下電影名稱和租借日期,然後示意顧客應在哪裡簽名。躊躇片刻,客人只簽下了姓名里的后兩個詞,馬克西莫·阿豐索,而略去了特圖利亞諾,但是,就像那些決定預先闡明事實以免爭端的人一樣,這位顧客一邊簽名一邊囁嚅道,這樣寫要便捷許多。這謹小慎微的解釋毫無用處,因為店裡的夥計在將顧客的身份信息轉抄到一張索引卡上時,以一種即便天真孩童也能覺察其存心故意的語氣,高聲拼讀出了這個悲慘的、過時的名字。沒有人,我們相信,不管他的人生如何一帆風順,敢於宣稱他們的一生里從未遭受過類似的羞辱。儘管或遲或早,我們都將無可避免地遭遇這些意志強健的人們,在他們面前,人類的脆弱,尤其以其最精微的形式,總能引發嘲弄的笑聲;而事實上,那含含混混的笑聲——與我們的意願相悖,常常從我們自己的嘴裏冒出——只是一些亘古的痛苦和憂愁的無法抑制的吟哦,彷彿久已忘記的傷疤忽又重新開始疼痛。當他將錄影帶放進磨損的教師公文包時,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以令人驚讚的意志力,努力使自己沒有表現出店夥計毫無必要的訕笑引起的不快,但他情不自禁地想——一邊又因這想法的卑劣的不公正而自我責備——這一切都錯在他的同事,以及某些人主動給人提供人生建議的癖好。這便是我們對將責備轉嫁到某個遙遠的人身上的需要,雖然實際上缺乏勇氣面對實情的是我們自己。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不知道,亦無法想象或猜測,店裡的夥計已經開始後悔自己的粗魯無禮,事實上,另一隻耳朵,另一隻更為敏銳的耳朵,能夠分辨出,為了回答那句擲回給他唐突的「下午好」,夥計說「聽候您的吩咐,先生」時,音調里微妙的變化,這意味著在櫃檯的那一邊,已升起巨大的願望期求著和解。終究,這是自古建立的有益的商業規則,經歷了幾個世紀的千錘百鍊:顧客永遠是正確的——即便在這不可預料,但確實是可能的突發事件里,當這位顧客的名字叫做特圖利亞諾。
一個小時以後他醒過來。沒有做夢,沒有駭人的夢魘擾亂大腦,他也沒有揮動雙手抵抗粘在臉上的膠狀的魔鬼,僅僅是睜開眼睛,心想,屋裡有人。他慢慢地從床上坐起,側耳傾聽。這個房間是個內室,即便在白晝,外邊的噪音也無法進入,而在這深夜裡,這是幾點鐘了,房間里一片寂靜。徹底的寂靜。無論誰是闖入者,他此刻一定一動不動。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向著床頭櫃伸出手臂,擰開了電燈。手錶指著四點一刻。和我們大部分人一樣,這位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既英勇無畏又膽小如鼠,他不是電影里戰無不勝的英雄,也不是那種半夜裡聽到城堡的牢房門嘎吱作響就嚇得尿褲子的懦夫。的確,他全身毛髮直豎,但是即便是餓狼在遇到危險時也會豎起鬃毛,而任何一個理智的人都不會宣判說狼族是可悲的懦弱者。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將會證明他也不是。他靈巧地溜下床,由於沒有更銳利的工具,他抓起一隻鞋子權作武器,懷揣著一萬個小心悄悄地出現在走廊門口。他往左看了看,又往右看了看。將他喚醒的某人的在場感似乎變得更強烈了。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一邊開燈一邊往前走,聽見心臟在胸腔里急速跳動,彷彿烈馬飛馳,他先走進浴室,然後又走進廚房。沒有人。很奇怪,那陌生的在場感的強度在那裡似乎有所減弱。他回到走廊,一邊走向起居室,一邊感到每走一步,看不見的在場感都在增強,彷彿空氣因為一種隱蔽的白熾光的反射而開始震顫,彷彿緊張萬分的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正在走向一塊被放射性元素污染了的土地,手裡拿著的蓋革探測器放射出流質,而非發出響亮的警戒的聲音。客廳里也沒有人。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四下張望,在那邊,堅實而冷靜的,是擺滿書的兩個高高的書架,牆壁上鑲嵌在鏡框里的版畫,這些至今沒有被提及的事物,卻實實在在存在著,在那裡,那裡,那裡,那裡,放著打字機的書桌,扶手椅,房間的正中是低矮的茶桌,一隻微小的雕塑矗立在它的幾何中心,還有兩個座位的沙發,以及電視機。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小聲地,滿懷恐懼地囁嚅道,就是這個,隨著他念出最後一個字,那個在場感,安靜地,彷彿破裂的肥皂泡一樣消失了。是的,就是它,電視機,影碟放映機,叫做《捷足未必先登》的喜劇,一個存在於喜劇之中的,在將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從床上喚醒之後又回到原位的幻影。難以想象這個幻影是什麼,但是當它出現時,他確信自己能認得它。他走進卧室,為了抵禦寒冷,在睡衣外邊披了一件長袍,然後又回到客廳。他坐進扶手椅,再次摁下遙控器上的開始按鈕,身子前傾,手肘撐住膝蓋,聚精會神地再次觀看那個渴望成功的年輕美貌的女子的故事。20分鐘以後,他看著她走進一家旅店,走到接待處,他聽見她介紹自己,我叫伊內絲·德·卡斯特羅,在此之前他已經注意到這個有趣的歷史性巧合,他聽見她又說,我訂了一個房間,工作人員面對面盯著她——盯著鏡頭,不是她——或者她所佔據的鏡頭的方向,但是這一次,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沒有聽清他在說什麼,拿著遙控器的手的拇指飛快地摁下了暫停鍵,然而影像一閃而過,沒有電影會毫無必要地為一個群眾演員浪費膠片,這個演員在影片的第20分鐘末尾才出現,膠片往後退,再一次閃過旅館接待員的臉,年輕美貌的女子再次走進旅館,再一次說她名叫伊內絲·德·卡斯特羅,說她預訂了一個房間,就是這裏,就是現在,影片定格在接待員直視前方的那一刻,他正看向另一個凝視著他的人。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從椅子上站起來,跪倒在電視機跟前,他的臉在能夠看見影像的範圍內儘可能地貼近熒光屏,這是我,他說,他再次感到全身毛髮直立,那不是真的,那不可能是真的,任何偶然在場的鎮靜的人都會安慰他說,您在想什麼呢,我親愛的特圖利亞諾,您好好看看,他是有髭鬚的,而您的臉上乾乾淨淨。那些處變不驚的人們就是這樣,他們傾向於簡化一切,然後,總是在太晚之後,我們才會看到他們驚異於人生豐富的多樣性,因此才想起來,鬍子和髭鬚並不具有自己的意志,它們只在主人允許的情況下才茂盛生長,當然,有時候也是出於留須者純粹的懶惰,但是,只在轉瞬之間,僅僅因為潮流的改變,或者因為毛茸茸的單調的樣子在鏡子里看著讓人討厭,它們就能消失得了無蹤跡。同樣不能忘記,在演員和舞台藝術方面,發生什麼都是可能的,所以極有可能旅館接待員那優雅的髭鬚只是一件美好的道具。這是眾所周知的事。這些顯而易見的想法,會自動躍入任何人的大腦,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也可能自己想到這些,如果他不是那麼專註于尋找電影里那位男配角,或者更精確地說,那個有幾句台詞的群眾演員出現的另一些場景。留髭鬚的男人作為旅館的接待員,直到電影結束又出現了五次,每一次都沒多少鏡頭,除了最後一場,他和女主角伊內絲·德·卡斯特羅交換了兩句故作淘氣的對話,然後,當她扭著翹臀離去的時候,他以一種滑稽的猥褻表情盯著她,電影導演一定覺得這一幕會讓觀眾捧腹。不用說,如果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在看第一遍的時候沒有覺得風趣,在看第二遍時就更不覺得了。他回到最初的場景,寬闊的熒光屏上,接待員率直地看向伊內絲·德·卡斯特羅,他專心致志地分析圖像,每一根線條,每一個形狀,除了一些細微的不同,他想,首先是髭鬚,髮型也不一樣,臉龐沒那麼飽滿,他和我一模一樣。他現在感到平靜了,毫無疑問,相似度讓人吃驚,但是除此無他,這個世界不乏相似性,比方說,瞧瞧那些雙生子,如果這個擁有60億人口的星球上找不出至少一對一模一樣的人,那才叫人咂舌。誰都知道,沒有人能夠完全相似,在方方面面都相似,他說,彷彿在與電視里盯著他的另一個自我對話。他再次坐到扶手椅上,佔據了那個扮演伊內絲·德·卡斯特羅的女演員的位置,假裝自己也是旅館的一名顧客,我叫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他說,然後微笑著問,您叫什麼,這是一個必然出現的提問,如果兩個長相一致的人相遇了,很自然地會想知道對方的一切,而姓名是第一要素,因為我們想象它是進入另一個個體的大門。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將影片快進到最後,那裡有一長串配角名單,他不記得名單里是否提到他們扮演的角色,原來沒有,它們僅僅按照字母表的順序排列,有那麼多。他心不在焉地抓起影碟盒,再次用眼睛掃了一遍盒子上展示的內容,主角的笑臉,故事的簡介,還有,盒子的底部,在一行技術性信息里,用小字體寫著電影上映的日期。已經過去五年了,他低語,與此同時他想起教數學的同事說過同樣的話。已經五年了,他重複道,突然,世界再一次劇烈晃動,並不是因為那個叫醒他的神秘而無形的「在場」,而是某個具體的事物,不僅具體,而且可資證明。他顫抖的雙手打開又關上一個個抽屜,從信封里取出一疊疊照片和底片,他將它們全都攤放在書桌上,最後終於找到了要找的,五年以前他自己的一張照片。留著髭鬚,髮型不同,臉龐沒那麼飽滿。九_九_藏_書read.99csw.com
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待在家裡,臉上帶著猶豫的神情,沒什麼大不了的,這樣的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他看著自己的意志在兩個選擇間搖擺,一個是花些時間自己做飯,這不過意味著打開罐頭,將食物放到火上加熱;另一個是出門到附近的飯館吃飯,在那裡,他因表現出對菜單極度缺乏興趣而聞名,這並非出於一位難於取悅的顧客的狂妄,而是出於冷漠,出於心不在焉,出於必須從那簡短而過於熟悉的菜單上選擇菜品的躊躇。他從學校帶了功課回家,因此不出門顯然更加方便,那是學生們最新的練習,需要細心審閱和批改,每當這些作業危險地與所教授的事實相齟齬,或者在其詮釋里縱容了過多的自由。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受命教授的歷史彷彿一個盆栽,需要不時削剪它的根莖使其不能生長,它是時空巨樹以及其上所發生的一切的一座幼稚的微雕,我們看到了,我們注意到尺寸的差異,並且僅止於此,卻膚淺地略去了其他同樣顯著的差別,比如,沒有飛禽和鳥類,即便一隻小小的蜂鳥,會在盆栽的枝條上築巢,如果,在它微弱的陰影里,假設它有足夠的枝葉可以提供陰影,一隻小蜥蜴能夠尋求到庇護,很有可能這爬行動物的尾巴尖要持久地翹著。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教授的歷史,他知道,在被問起時也會坦率承認,具有大量「翹起的尾巴」,有一些還在晃動,另一些縮減成起皺的皮膚包裹著一小排鬆弛的椎骨。他記起和同事的談話,心想,數學來自另一個理智的星球,在數學里蜥蜴的尾巴們不過是些抽象物。他將試卷從公文包里抽出來,整齊地疊放在書桌上,他同樣也將《捷足未必先登》的碟盤取出來,這是兩項今天夜裡需要完成的工作——批改作業、看電影——他估計要做完兩件事時間是不夠的,因為他沒有工作到深夜的習慣。批改學生作業並不是件性命攸關的事,看電影就更不是了。最好是繼續閱讀已經開始閱讀的那本書,他想。從浴室出來,他走到卧室里脫下外衣,換了鞋和褲子,在襯衫外套上毛衣,因為不喜歡露出頸部,他讓領帶留在脖子上,然後走進廚房。他從儲藏櫃里取出三罐不同的食物罐頭,彷彿不知道如何做決定似的,他求助於一首古怪的,幾被遺忘的兒時謠曲,把自己交給偶然性,這支謠曲在童年歲月里從未為他贏得過想要的東西,曲子是這樣念的:um do li ta, era de menda, um sulete colorete,um do li ta。勝出的是紅燒肉罐頭,並不是他最想要的,但他覺得最好不要跟命運作對。他在廚房裡吃飯,就著一杯紅酒咽下食物,吃完以後,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對著三塊麵包渣又哼起了那歌謠,左邊的一塊麵包渣代表書籍,中間的代表學生作業,右邊的代表電影。《捷足未必先登》贏了,顯然要來的必然會來,而且來得氣勢兇猛,永遠也不要和命運爭梨吃,它會把熟甜的吃掉,把青澀的留給你。這是人們經常說的話,而且,因為人們經常這麼說,我們便毫無爭議地接受了它,而我們作為自由人的責任卻是積極地質問那專橫的命運,它不知出於怎樣邪惡的意圖,決定了那枚青澀的梨是電影,而非學生作業或者書籍。作為一名教師,尤其是作為一名歷史教師,這位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只需想想我們剛才在廚房裡看到的那一幕,將切近的未來以及隨之而來的一切交給了三塊麵包屑和兒時的一段毫無意義的鸚鵡學舌——這位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給命運交託在他手裡的少年們,無論是這種還是那種命運,上了極壞的一課,不幸的是,這篇敘述沒有空間預測一位教授在學生們年輕心靈的成長里起到的有害影響,所以我們在此擲下話頭,只希望這些年輕的靈魂在人生的路途上,有一天會遇到完全相反的觸動,這觸動將解放他們,也許是在最緊急的關頭,解放他們於此刻威脅著他們的荒誕的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