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3

3

從學術的角度上看,此刻,對於講故事的人,或者敘述者來說,最容易的不外乎告訴大家,在歷史教師穿越城市回到家中的一路上,無事發生。「無事發生」這四個字彷彿一架時間機器,敘述者出於專業性的顧慮,不能僅僅為了填補情節的空虛,發明一場街道上的鬧劇,或者一出交通事故。這四個字也會用在急需推進入下一段場景之時,或者用在,比如說,敘述者不知道該拿角色那些自顧自的想法怎麼辦的時刻,尤其當這些想法與他的生存環境毫不相關,而角色本該在這個環境里決策和行動。瞧,當他開著小汽車時,我們在歷史教師,新近的電影愛好者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身上發現的正是后一種情形。的確,他在不停地、劇烈地思考,但是他的那些想法,和此前二十四小時之內發生的事情風馬牛不相及,如果我們決定對此加以重視,並且將它們轉述到這篇小說里,我們原本要講述的故事毫無疑問會被另一個所取代。是的,這樣做可能是值得的,甚至,既然我們完全知道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在想什麼,我們清楚這樣做是值得的,但是這也意味著承認,迄今為止的艱苦努力多麼失敗和無效,這密密實實、費盡心機的三十來頁已宣告報廢,意味著回到開初,回到那傲慢無禮,充滿反諷的第一頁,它踐踏所有真誠的努力,以肩擔一場冒險的風險,這冒險不僅新奇獨特,而且危機四伏,而這,我們相信,就是特圖利亞諾的思索會將我們拽入的一切。所以,我們且把這種可能性按下不表,以避免兩個故事都講不好的悲劇。此外,我們也沒有時間顧及更多。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剛剛停好汽車,走在從停車處到公寓的一小段路上,一手拿著他的教師公文包,一手提著塑料袋,此刻他還會想什麼呢,除了在心裏盤算,睡覺以前能夠觀看完幾部電影,「觀看」是一個更正式的動詞,這就是對配角感興趣的後果,如果他是一位明星,我們很快就會在開頭的場景里見到他。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已經打開門,走進屋子,關門,將公文包放在書桌上,裝著影碟的口袋放在公文包旁邊。空氣里沒有任何在場,或者它們僅僅是難以察覺,彷彿昨天晚上進入這個房間的事物,已經成了屋子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到卧室換了衣服,打開廚房的冰箱,看看裡邊是否有他想要的什麼,然後關上冰箱,拿著一罐啤酒與一個杯子回到起居室,他將影碟從口袋裡取出,按照出片的日期擺放好,從最早的一部,《該死的法典》開始,這部戲比已經看過的《捷足未必先登》還要早兩年,直到最近的一部,去年上映的《舞台女神》。剩下的四部,按照順序,依次是《沒有買票的乘客》、《死亡在黎明來襲》、《警報響了兩次》以及《改天再給我打電話》。顯然因為這最後一個名字,他下意識地,條件反射式地將頭轉向自己的電話機。意味著有來電錄音的小燈正閃亮著。他躊躇片刻,終於摁下了播放鍵。首先是一個沒有自報姓名的女性的聲音,也許她預料到自己很快會被認出,這個聲音只是說,是我,然後接著說,我不知道你近況如何,你有一個星期沒給我打電話了,如果你的意思是想結束這段關係,最好面對面地告訴我,我們那天的爭論並不能作為沉默的借口,這你心裏清楚,至於我,我知道我是喜歡你的,再會,吻。第二個消息來自同一個聲音,給我打個電話,我請求你。還有第三條留言,但這條留言來自教數學的同事,親愛的朋友,他說,在我的印象里,您今天似乎對我發怒了,但是,我真誠地告訴您,我完全不知道我做了或者說了什麼,以致引起這樣的後果,我想我們應該談談,澄清我們之間的任何可能的誤會,如果需要我負荊請罪,我請求您將這個留言看作懇求原諒的第一步,擁抱您,我相信您不會懷疑我是您的朋友。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皺起眉頭,他依稀記得在學校里與數學老師發生了一點讓人煩惱或不愉快的事,但卻想不起究竟發生了什麼。他讓錄音器倒帶,重新聽了一遍前兩則留言,這一回臉上似笑非笑,帶著那種我們稱之為夢遊者的表情。他站起身來,從影碟機里取出《捷足未必先登》,然後放入《該死的法典》,可是在最後一刻,雖然手指已經摁上了啟動鍵,他卻突然注意到,如果這樣做,他將犯下一個最嚴重的錯誤,即忽略了他精心設計的行動計劃里一系列重點中的一個:抄下《捷足未必先登》影片末尾的第二級和第三級演員的名單,這些演員,雖然填充了故事的時空,雖然說了一些台詞,在明星們的相互聯接和交叉的軌道上,起到了,顯然是,渺小的衛星的作用,卻扮演的都是些沒有名字的角色,而名字在小說的作用,和在生活里一樣不可缺少。當然,他也可以以後再做這件事,在任何時候,但是秩序,正如我們提起犬類時所說的一樣,是人類最好的朋友,雖然,和犬類一樣,秩序有時候也會咬人。為每一件事物留出位置,讓每一件事物按部就班,這是那些興旺發達的家族的金科玉律,正如一直以來,按照秩序做你要做的事,被證明是對抗混亂的最牢靠的保證。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將他已熟知的影片《捷足未必先登》快進到末尾,停頓在他感興趣的,羅列著配角名單的地方,他將畫面定格,在一張紙上抄寫下那些男演員的名字,僅僅是男演員的名字,因為這一次,和人們習慣的不同,搜捕的獵物不是一個女人。我們猜想,上述的一切已經足以解釋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經過冥思苦想之後所策劃的行動,即是說,開始著手辨別旅館接待員的身份,這個人幾年前在他蓄著髭鬚的時候就是他活生生的畫像,而且顯然,如今他依然是他沒有髭鬚的畫像,誰知道呢,也許未來仍是如此,當這個人額上的發線開始向著另一個人的禿頂退卻。總的來說,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決心要做的,乃是對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偉大故事的樸素模仿,他將記下所有次要演員的名字,既包括那些旅館接待員參与演出的電影,也包括那些他沒有在其中扮演任何角色的電影。比如說,如果在這部剛剛放入影碟機的電影《該死的法典》里,沒有出現他的人形複製品,他就可以在第一份演員的清單里,將所有在《捷足未必先登》里重複出現的演員名字劃去。我們已經知道,對於一位穴居人來說,其頭腦在這樣一種情形里發揮不了絲毫作用,但對於一個習慣了與各個時代、各個地方的人們纏鬥的歷史教師而言,尤其考慮到他昨天晚上還在閱讀一部關於美索不達米亞古文明的博學著作里講述亞摩利人的一章,這個尋找隱藏寶藏的簡陋版本不過是孩童的遊戲,或許並不值得我們如此審慎和周詳的解釋。結果,和我們假設的相反,旅館接待員再次出現在了《該死的法典》這部影片里,這次他扮演的是一位銀行出納員,顯然為了讓表演在導演挑剔的目光下變得更有說服力,在一隻手槍的威脅下,他誇張地因恐懼而哆嗦著,被迫將保險柜里的鈔票塞進匪徒從櫃檯上扔過來的大袋子,那匪徒一邊扔一邊歪著嘴嘀咕警匪片里的經典台詞,要麼裝滿口袋,要麼讓子彈崩掉你的腦袋,你自己選。這個匪徒對語言的押韻頗有心得。出納員在影片里還出現了兩次,第一次是為了回答警察的詢問,第二次則是銀行經理決定將他撤下櫃檯的時候,因為受到這次事故的打擊,所有的顧客在他眼裡似乎都變成了強盜。忘了說的是,這個銀行出納員和之前的旅館接待員一樣留著雅緻、光亮的髭鬚。這一次,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沒有再感到一陣冷汗躥下脊柱,雙手也不再發顫,他將畫面定格了幾秒鐘,用冷靜的好奇心觀察了一會兒,然後繼續往後看。面對他的複製人,他的化身,他被分開的連體兄弟,Zenda的囚徒,或某種尚待分類之物參与演出的這部電影,繼續尋求其身份的方法自然又不相同,對比著第一份名單,他在重複出現在第二份名單上的姓名下作了記號。兩個,只有兩個名字,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在其上分別畫了十字。距離晚餐的時間還早,他的胃口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不耐煩,因此,他可以再看一部從時間上講位列第三的電影,這部電影的名字叫《沒有買票的乘客》,其實也可以把它叫做《被浪費的時間》,因為那個複製人沒有在這部影片里出現。被浪費的時間,我們說,但也並非完全如此,在與這部影片的比照之下,另一些名字得以從第一份和第二份名單上劃去,通過各個排除的方法,我最終能獲得答案,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高聲說,彷彿他突然感到需要一個伴侶。電話鈴響了。最不可能來電話的是教數學的同事,而最有可能來電話的是之前打了兩通電話的女人。也有可能是母親從遠方來電,想知道親愛的兒子身體可好。電話鈴響了幾聲以後就停了,這是答錄機開始工作的標誌,從現在開始,這些被記錄下來的話語將等待著有人願意傾聽它們的一刻,母親說,你近來可好,我的兒子;朋友堅持道,我相信我沒有做錯什麼;情人則絕望地說,你不應該如此對我。無論答錄機里錄下的是什麼,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都沒有傾聽的興趣。為了稍事休息,而並非因為胃部在提出抗議,他走進廚房,做了一份三明治,打開另一罐啤酒。他坐到凳子上,毫無快意地咀嚼著分量不多的晚餐,與此同時,放逸的思緒將他帶入了幻想的領地。發現意識的警覺開始遁入一種暈厥,常識,在它第一次活躍登場之後就不知去向的常識,悄悄潛入這混沌的思維與幻想的過渡地帶,問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是否對他一手造成的這種情況感到幸福。歷史教師突然感到啤酒迅速喪失新鮮的口感,苦澀無比,而夾在兩片破麵包片之間的劣質火腿肉綿軟而潮濕,他回答說幸福與這裏發生的一切無關,至於如今的情況,他希望常識能夠記起,並不是他一手造成的。的確,這不是你一手造成的,常識回答說,但是如今我們陷入的大部分窘境,如果沒有我們自己的助力,絕對不會發展到這個地步,而你也不用對我否認你同樣也參与其中;那不過是純粹的好奇心,僅此而已;我們已經爭論過這件事了;你是要反對好奇心嗎;我發現,生活迄今為止沒有教會你理解這一點,即好奇心,恰好便是,並且從來就是我們常識帶給人類的最好的禮物;在我看來,常識和好奇心是互不相容的;你的想法多麼錯誤啊,常識嘆息道;那證明給我看;你猜是誰發明了車輪;沒人知道;是的,我們知道,先生,車輪是由常識發明的,只要一批數量龐大的常識便能夠發明車輪;那麼原子彈呢,也是你的常識發明出來的么,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得意洋洋地問,彷彿某人剛剛捕獲了毫無防備的敵手;不,這就不是了,原子彈是由理智發明的,但這種理智一點兒也不尋常;請原諒我這麼說,可常識本性上是保守的,我甚至願意冒險稱它是反動的;這些指控的言辭,或遲或早,總有一天每個人都會接受它們,每個人都會這樣寫;如果有那麼多人意見一致地這樣寫,還有那麼多人雖不能寫,卻除了接受它們以外沒有別的選擇,那麼,我說的應該是對的;你應該知道,意見一致並不意味著就是正確的,通常的情況是,人們聚集在某個思想的陰影下,彷彿它是一把雨傘。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張開嘴正要回答,如果在一場絕對安靜,完全在頭腦里進行的對話里,張嘴回答這樣的描述是被允許的,可是常識已經不在那裡,它已悄無聲息地離開,並非因為被打敗了,而是因為竟然讓談話偏離了使得它重新出現的事件而對自己感到生氣。當然,已經發生的一切並不完全是常識的錯。事實上,常識也經常搞錯事情的因果關係,發明車輪已經夠糟糕了,發明原子彈則更壞。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看了看表,計算著觀看另一部電影要花費的時間,實際上他開始感覺到了前一晚睡眠不足的後果,在啤酒的幫助下,眼皮變得像鉛一樣沉,這種他不久前曾跌入的夢幻般的狀態除了睏倦沒有別的原因。如果我現在上床睡覺,他說,我會在兩三個小時后以後醒來,接下來情形會變得更糟。他決定看一點《死亡在黎明來襲》,也許那傢伙甚至不會出現在電影里,這就讓一切簡單化了,他將快進到影片末尾,記下一些名字,接著,當然,上床睡覺。他的算計落空了。那傢伙出現在了影片里,扮演一位看護助理,並且沒有蓄著髭鬚。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再次毛髮悚立,但這一次,豎立的僅僅是手臂上的汗毛,汗水不再流過他的背部,只稍微打濕了他的前額,尋常的汗水,不是冷汗。他看完了整部電影,在另一個重複出現的名字上畫了個小十字,接著起身就寢。他又閱讀了兩頁有關亞摩利人的章節,然後關燈入睡。他最後的清醒的想法是關於教數學的同事。他的確不知道如何解釋在學校的走廊里自己對同事表現出的驟然的冷漠。是因為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嗎,他問,隨即又回答,如果我這樣對他講,而他立刻轉身走開,如果我是他我就會這麼做,我瞧起來會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在入睡前的最後一秒鐘,也許是自言自語,也許是對同事說話,他囁嚅道,有些事情永遠無法用語言解釋。read.99csw.com九*九*藏*書
午飯以後,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和大部分同事共同參加了校長召集的會議,此次會議的目的在於分析教育部最新頒發的關於現代化教學的提案,這項提案屬於數千個同類的提案之一,它們讓教書匠們不幸的人生變成了一場駛往火星的艱苦旅行,一路上要穿越無休無止的駭人的隕石雨,其中的一些還常常滿滿當當地將他們擊中。輪到他發言的時候,以讓在場的人們訝異的冷漠的獨白語調,他只是重複了在這裏已不再新鮮的一個想法,這個想法毫無例外地引起了些許善意的微笑,以及校長那偽裝得不好的慍怒,在我看來,read.99csw•com他說,唯一的選擇,相關於歷史教學唯一嚴肅的決定,是我們究竟應該從后往前教,還是,依照我的看法,從前往後教,其餘所有的一切,雖然也並非不重要,但都取決於這個選擇,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對的,而所有人卻都繼續假裝事實並非如此。講話的結果和從前一樣,校長不耐煩的嘆息,教師們交換著眼神和低語。數學教師也在微笑,但他的微笑卻來自友好的同盟關係,彷彿在說,您說得有理,這一切不值得被認真對待。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對桌對面的數學老師微微頷首,對他的微笑表示感激,但與此同時,這個姿勢里還有別的意思,由於沒有更好的術語,我們權且把它叫做「潛姿態」,它提醒數學教師,發生在走廊上的小插曲還沒有被全然忘記。換句話說,他的表面動作公開昭示著和解,彷彿說道,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與此同時,他的潛姿態卻有保留地強調說,的確如此,但也不是全部。此刻輪到下一位教師說話,而在這一位,和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相反,雄辯、妥帖而熟練地發表演講的同時,讓我們利用這個機會,因為該主題的複雜性,稍微地、稍微地探討一下潛姿態這個問題,該問題,就我們所知,在這裡是第一次被提及。人們經常說,比如,夫蘭諾,貝爾德拉諾或者斯卡拉諾,在某個特定的情形下,做出了這種、那種或者另一種姿態,我們總是將這些姿態簡化,彷彿這種、那種或另一種姿態,疑惑、支持或者警告,全是鐵板一塊,疑惑,總是周詳的,支持,總是無條件的,警告,總是不偏不倚的,而事實的真相,如果我們真的希望了解它,如果我們不滿足於概念化的說辭,事實的真相要求我們注意潛在姿態多重的閃光,它們跟隨著姿態如同宇宙塵埃組成的發光的彗尾,因為這些潛姿態,借用一個所有年齡、所有學識的人都能理解的比喻,乃是契約里的小小鉛字,想要解讀它很難,但它卻總是存在在那裡。雖然傳統和品味都告誡人要謙遜,我們毫不懷疑,在切近的將來,對於潛姿態的研究、定義和分類,它們各自並且共同,將組成符號學最繁茂的分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為奇特。那位講話的教師剛剛結束了演講,校長正要繼續介入,此時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堅定地舉起了右手,表明他有話要說。校長問他,是否他想要對剛剛闡明的觀點發表意見,接著又說,如果是這樣的話,他不應該忘記,現行的會議章程是,他應該將自己的意見留到所有的與會者發言完畢之後,但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回答說,不,先生,我既不發表評論,也與適才那位尊敬的同事中肯的觀點無關,是的,先生,我知道並且總是遵從會議的章程,不管是現行的章程還是已經廢棄的章程,我想做的只是徵得同意提前離開,因為在校外有急事要辦。這一次沒有潛姿態,卻有一種話外之音,我們會說,一種和聲,它為上述初生的理論拓展了新的疆域,給予交流的變數足夠的重要性,這些變數無論是姿態的還是語言的,無論是二級變數、三級變數,甚或第四級、第五級。比如,在我們感興趣的這個場景里,所有在場的人們都注意到了,在其真實的話語的掩蓋之下,校長的話外之音表達了一種深切的安慰,既然如此,請自便吧。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用了一個誇張的手勢向集會告辭,那個手勢是對所有人做的,其潛姿態卻是對校長做的,然後離開了房間。汽車停在離學校不遠的地方,幾分鐘后他已經在車裡了,目光堅定地盯著前方的道路,在昨晚發生的一切之後,此刻,他唯一的目的地只能是租賃電影《捷足未必先登》的影碟店。在食堂獨自午餐時,他曾草擬了一個計劃,並在同事們令人瞌睡的演講的庇護下將其修改完善,而此刻,影碟店的僱員就站他跟前,這位店員曾因為顧客的名字叫特圖利亞諾而庶幾發笑,很快,在即將進行的交易之後,他將有足夠的理由去懷疑,這個古怪的名字和使用這個名字的人再詭異不過的行為之間是否有著某種聯繫。一開始,事情全無徵兆,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像任何人一樣走進店裡,像任何人一樣說了下午好,像任何人一樣,緩慢地瀏覽貨架,在這裏或者那裡駐足,扭著脖子去看裝著影碟的影碟盒的盒脊,直到他終於走向櫃檯,發話說,我來買我昨天從這裏借走的影碟,不知道您是否還記得;我清楚地記得,是《捷足未必先登》;正是,我要買下它;樂意效勞,但是,冒昧建議一句,完全是出於對您的利益考慮,您最好將租賃的碟盤交還回來,再拿走一個全新的,那箇舊碟,您知道,因為被使用過,總會在畫質或音響方面有所損耗,極其微小的損耗,的確,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會愈見明顯;不必麻煩,特圖利亞諾https://read.99csw•com·馬克西莫·阿豐索說,就我的目的來說,昨天那個影碟就很好了。僱員對這句引人好奇的「就我的目的來說」心生困惑,這種說法通常來講沒有必要用在一張影碟身上,影碟是用來觀看的,它為此而生,人們也為此生產它,除此沒有更多的目的。這位顧客的怪異行止還不止於此,為了吸引未來的生意,僱員決定給予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最慷慨的尊重和價格上的優待,一種自腓尼基人起就存在的手段,我給您免掉租賃影碟的費用,他說,他一邊做著減法,一邊聽見顧客問道,您這裏碰巧還有同一個製片公司的電影嗎;我想您是想說同一位導演,僱員小心翼翼地糾正;不,不,我是說同一個製片公司,我感興趣的是製片公司,不是導演;請原諒,事實是,在這一行幹了這麼久,從來沒有顧客向我提過這個問題,他們詢問電影的名字,許多時候會提起演員的姓名,極少的情況下有人跟我說起某位導演,卻從沒有人問起製片公司;那麼,只能說我屬於一類非常特殊的顧客;的確,看起來是這樣,馬克西莫·阿豐索先生,僱員飛快地瞟了一眼他的資料卡,小聲說。他感到驚愕,迷惑,但同樣因為突然閃現的幸運的靈感感到滿意,他靈機一動管那位顧客叫馬克西莫·阿豐索,這兩個詞兒,既然也同樣可以當名字來用,從今天起,在他的記憶里,將把那個完整的、真正的名字催逼入陰影,那個名字曾經讓他大笑不止。他忘記了自己還欠著顧客一個回答,究竟有還是沒有同一個製片公司的電影,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不得不重複他的問題,為了看起來不那麼古怪,他還進一步解釋道,我對這個製片公司的另外一些影片感興趣的原因,是因為我正在為一項研究做先期的準備,這項研究是關於某個特別的製片公司,如何一步一步,一寸一寸,一幀一幀地,將那些潮流、偏好、意圖或者信息,無論是顯在的、含蓄的、還是潛意識的,總之,將各種意識形態符號傳達給它的受眾,當然,在它這樣做的時候,並沒有很高的自覺的意識。在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滔滔不絕的同時,那位僱員,出於純粹的訝異和純粹的仰慕,眼睛睜得愈來愈大,完全被眼前這位顧客所征服,這樣一位顧客,不僅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還能為想要的東西找出足夠的理由,這在商業領域,尤其在影碟租賃店裡,是多麼的罕見啊。然後,不得不說,一種卑下的唯利是圖的興趣像污跡般玷污了僱員那張入神的臉上純凈的驚訝和仰慕,與此同時,他想到,既然製片公司是這個市場上最活躍與最古老的一分子,這位顧客,我得謹記著一定要管他叫馬克西莫·阿豐索,為了完成他的研究、論文或是別的什麼,勢必將在這裏耗費掉不少金錢。顯然,需要記住的是,並非所有的電影都能變成影碟出售,但是即便如此,這個買賣也是大有賺頭,值得一做,我的意見是,第一步,僱員說,他已經從最初的頭暈目眩清醒過來,應該是向製片公司要一份其所有電影的清單;是的,或許如此,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回答說,但這不是最緊要的,此外,極有可能,我並不需要看完他們生產的所有電影,因此,我們不妨從您這裡有的影片開始,根據對它們的研究獲得的成果和結論,再來決定我未來的選擇。僱員的期望頓時凋謝了,氣球依然在地面上,只是看起來已在漏氣。但是,終究,小生意就是有這樣的問題,並非公驢尥钁子就一定會摔斷腿,並且,如果你不能在24個月里變得富有,也許你能通過24年的努力來達到這個目的。感謝那些關於耐心和忍受的金玉良言的療愈效用,僱員好歹重新披掛上了幾片道德的盔甲,他一邊從櫃檯後邊繞出來,向著貨架走去,一邊說,我來看看我們都有些什麼;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回答道,如果有的話,先給我五到六部,這樣我今天晚上就可以開始工作;六部電影至少要觀看九個小時,僱員提醒他說,看來您得熬夜了。這一次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沒有回答,他盯著同一個製片公司出品的一部電影的宣傳海報,這部電影名叫《舞台女神》,應該是最新近的作品。那些主要演員們的名字以不同大小的字體分佈在海報上,它們佔據的位置與該演員在國內電影界所佔有的地位成正比。顯然,在《捷足未必先登》里扮演旅館接待員的男演員的名字不會出現在這張海報上。僱員在做了一番探尋后返回,將六張堆砌起來的影碟放在櫃檯上,我們還有更多,但您吩咐只要五到六部;這樣很好,明天或者後天我會來取走您找到的另外一些;您認為我應該預定一些我們沒有的影片嗎,僱員問,試圖激活他那已經寂滅的希望;我們就從這裡有的開始,其餘的以後再說。沒有必要再堅持了,顧客清楚地知道他想要的是九_九_藏_書什麼。僱員在心裏將六部電影的價格加在一起,他屬於舊式學堂的學生,那時候,不僅還沒有計算器,甚至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種工具的出現,僱員報出了一個數字。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修正說,這些是影碟的賣價,而不是租賃它們的價錢;因為您買了另一部,我以為這些您也要買走,僱員爭辯說;是的,也許我會買下它們,其中一些或是全部,但是得等我看過之後,或是等我觀看過之後,我想這是個正確的詞,以便知道它們是否包含我要找的東西。被顧客無可辯駁的邏輯所戰勝,僱員飛快地重新算出價格,並將影碟裝在一個塑料袋裡遞了過去。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付了錢,說了下午好和明天見,隨後離開了。給你取名特圖利亞諾的人知道他在做什麼,挫敗的銷售員咬牙切齒地抱怨說。
和幾行之前的斷言相反,然而,這個故事至少比單純的學校作業更高一級,我們亦無需對此作出修改,這個男人沒有變,他還是原來的他。讓數學教師感到驚詫的、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情緒的驟變,不過是一種病理學狀態的常見的身體反應,即所謂的「溫順者的憤怒」。稍稍偏離一點主題,如果藉助古典的分類,也許我們能對此理解得更清楚——雖然它多少被現代科學的進步斥為野狐禪——此種分類,將人的性情分為四大類別:與黑膽汁有關的內向型抑鬱質,顯然與粘液有關的冷靜型粘液質,同樣明顯地與血液有關的衝動型多血質,以及與黃膽汁有關的暴烈型膽汁質。很容易看出,在由不同體液主導的對稱的四種氣質類型的定義中,沒有為性格溫馴者留下位置。然而,歷史,並不總是搞錯的歷史告訴我們,在遙遠的年代,這樣的人群不僅存在,還為數眾多,而今天,歷史有待被書寫的一頁,同樣告訴我們,這群人不僅繼續存在,而且數量更多。對於此種反常現象的解釋,如果我們接受它的話,既能夠幫助我們理解遠古的晦暗陰影,又能幫我們理解當下歡快的啟蒙,這個解釋,也許能夠在如下事實里找到,即當上述臨床圖景被定義和建立之後,另一種體液主導的氣質類型被遺忘了。這種體液就是眼淚。真令人奇怪,先不說此類忽視在哲學上簡直讓人赧顏,像眼淚這樣明顯、常見和豐沛之物,居然會被遠古令人尊敬的智者們忽略,也居然同樣未受到當下雖然不乏智慧,卻遠不那麼令人尊敬的智者們的重視。您會問,這漫長的敘述與溫馴者的憤怒何干,尤其考慮到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在如此明目張胆的發作里,卻未見流一滴眼淚。我們剛剛揭示出的,在醫學體液氣質論里眼淚的缺席,並不意味著那些溫順的人們,因為天性的多愁善感,便更傾向於這種涕泗淋漓的情感表達,成天手裡攥著手帕擤鼻涕,不斷揉擦被淚水泡得紅腫的眼睛。它意味著,是的,一個人,男人或女人,很有可能內心被刺痛,因為孤獨,因為膽怯,因為被遺棄,因為字典所描繪的由社會關係引起的某種情感狀態,這種狀態伴隨著意志的,姿態的,神經官能性的表示,雖然,有些時候僅僅是因為一個簡單的詞,因為某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因為一個善意但卻過於保護性的動作,正如不久前數學教師的那個無意的舉動一樣,如此,一個平靜、溫柔、順從的人突然間從場景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讓那些自以為對人類心靈無所不知的人感到心煩意亂和難以理解的,溫馴者盲目而毀滅性的狂怒。這種情況並不會持續太久,但是當它出現時,總會引起真正的恐懼。因此,對大部分人來說,臨睡前最熱切的禱告,不是祝禱我們神聖的父或者萬福瑪利亞,而是這樣一句,主啊,請讓我們解脫于罪惡,尤其是解脫于溫順者的憤怒。這句祈禱,對歷史教師的學生們應該格外適用,如果他們經常念誦它,可惜,考慮到他們極其年輕,這幾乎是不可能的。的確,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走進教室時陰沉著臉,讓一個自認為比大部分人目光犀利的學生悄悄地對同桌耳語,這位夥計看起來情緒不妙,但事實並非如此,能從歷史教師臉上看到的只是暴風雨的殘跡,強弩之末的颶風,一陣延遲了的疾雨,以及一些不夠柔韌的樹木在掙扎著抬頭。因為,在以堅定而平和的聲音宣布上課之後,他說,我原本打算一個星期以後再批改咱們上一次的作業,但我昨晚恰好有空,所以提前完成了這項工作。他打開公文包,取出試卷放在講台上,繼續道,我已經作了批改,並且根據你們所犯的錯誤給定了分數,但是,與往常相反,今天不會簡單地將作業發給你們就算完了,我們要把這節課的時間用來分析這些錯誤,即是說,我想聽你們每個人說說犯錯誤的原因,而你們給我的答案有可能會說服我改變你們的分數。他停頓片刻,又說,如此最好。教室里的微笑驅趕了最後一片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