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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埃萊娜出門以後,安東尼奧·克拉羅撥通了瑪利亞·達·帕斯家的電話。他並未感到特別的緊張或興奮,沉默將是他的盾牌。接電話的聲音黯然沙啞,有一種正從疾病里康復過來的人猶猶豫豫的脆弱,雖然,從各種跡象來看,是一位已經有些年紀的婦女,但聽起來不像個老太婆——或者年長的女士,這個稱呼更要委婉些——的聲音那麼衰弱。她並沒有說太多話,誰呀,找誰,請回答,誰呀,誰,真是沒禮貌,一個人在自己的家裡也不得安寧,然後就掛斷了電話,但是丹尼爾·桑塔-克拉拉,雖然沒有運行在一線明星的太陽系裡,卻有一隻敏銳的耳朵,能夠聽出人們之間的親緣關係,因此,他不太費勁就推斷出,這位年長的女士,要不是位母親,就是位祖母,要不是位祖母,就是位嬸嬸,除了一種激進的例外——這種例外與當今的現實無涉——即流行文學里因為對主人的愛而終身不嫁的老女僕。顯然,只是因為手段問題,他還沒有確認那個家裡是否有男人,一位父親,一位祖父,某位叔叔,某個兄弟,但是安東尼奧·克拉羅不會太在意這樣的可能性,既然,無論從哪一點來看,無論健康或疾病,無論活著還是死去,他都不會以丹尼爾·桑塔-克拉拉的身份,而是要以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身份出現在瑪利亞·達·帕斯的跟前,而這個偽裝的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不管是作為朋友,還是作為情人,即便不會暢行無阻,至少可以享受被默契認可的關係所帶來的好處。如果我們問安東尼奧·克拉羅,根據他所持有的目的,他更傾向於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和瑪利亞·達·帕斯之間實質上是哪種關係,是情人呢,還是朋友,毫無疑問他會回答我們,如果他倆之間只有友誼,他對此的興趣會不及他倆是情侶關係的一半。如您所見,安東尼奧·克拉羅制訂的行動計劃,不僅在目標的定位上有了長足的進步,並且開始獲得了之前缺乏的動機的堅定,雖然此種堅定,除非我們的解釋犯了嚴重的錯誤,似乎來自個人報復的邪惡念頭——這種報復,當下的、呈現於我們眼前的形勢既未允諾,也未以任何方式證明其正當性。的確,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曾經正面挑釁安東尼奧·克拉羅,當他一言未發地——而這也許是最糟糕的——給後者寄去了那副假鬍鬚,但是只需依靠一點常識事情就能到此為止,安東尼奧·克拉羅可以聳聳肩,對他的妻子說,這傢伙太愚蠢了,如果他以為我會被他激怒,那就大錯特錯,幫我把這個髒東西扔到垃圾箱里,如果他頑固不化繼續胡來,你就打電話叫警察,一勞永逸地解決這件事,不管結果如何。不幸的是,常識並不總在被需要時適時出現,而它一時的缺席,經常引發許多重大的戲劇和最可怕的災難。宇宙並沒有如其應當那樣被縝密設計,證據便在於,造物者將那顆照亮我們的行星稱作太陽。如果行星之王的名字叫做常識,我們將看到如今人類的精神會受到怎樣的啟蒙,將會怎樣發光,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因為,沒有人會否認,我們所說的月亮的光芒,並非是月亮的光芒,而一直是,也僅僅只是,太陽的光芒。值得深思的是,自人類說話和有文字以來之所以產生那麼多關於宇宙起源的理論,是因為它們一個個都悲慘地失敗了,雖然隔那麼一段時間就有人頗難以服人地主張當前流行的某個理論,以及這個理論的若干變種。然而,讓我們回到安東尼奧·克拉羅。顯而易見,他想要儘可能快地認識瑪利亞·達·帕斯,一種強迫症式的復讎,因為錯誤的理由進入了他的大腦,而且,正如您將確信無疑覺察到的,無論在地下還是在天上,都沒有力量可以讓他退卻。自然,他不能去到她居住的公寓門前,詢問每一個出來或者進去的女人,您是瑪利亞·達·帕斯嗎,也不能將自己交託給命運的偶然性,比如,一次、兩次、三次地走過她居住的街道,並在第三次時對出現在他面前的第一個女人說,看您的容貌像是瑪利亞·達·帕斯,我終於能夠結識您了,您想象不到我有多高興,我是電影演員,我的名字叫丹尼爾·桑塔-克拉拉,請允許我邀請您喝一杯咖啡,就在街對面,我相信我們將有很多話可以談,這鬍子,啊,這鬍子,祝賀您這樣精明,未曾受騙,但我九九藏書請求您不要驚慌,安靜些,當我們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我可以毫無危險地摘下它,您將會看到在您面前如何出現了一個您熟識的人,我猜想甚至是親密的,而且,毫無妒意地說,如果他此時也在此地,我也會同樣祝賀他,我們的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可憐的女人將在這神異的變形前瞠目結舌,這個變形,在敘事的這一刻很難解釋,必要的是時刻記著這個基本的、指導性的觀念,萬物皆需要耐心地等待自己的時辰,既不要推搡,也不要將手臂伸過那些先到者的肩頭,不要尖叫著,我在這裏,即便如下假設不能被完全忽視,即如果時不時的,我們讓它們擠到前邊,僅僅因為它們失掉了自己的次序,也許某些潛在的惡就會失去部分的毒性,或者像煙一樣在空氣里消失。這思考和分析的流溢,這讓我們駐足的,反思與分延的歡喜的揮霍,不會讓我們失去對尋常現實的注目,即在內心深處,在內心深處,安東尼奧·克拉羅唯一關心的只是,那位瑪利亞·達·帕斯是否值得,是否真的值得他所做的這麼多工作,如果她是一位不迷人的女人,瘦得像電線杆,或者正相反,如果形體過於龐大——無論是哪種情況,我們急著說,只要愛情存在,就不會有多大的障礙——我們會看到丹尼爾·桑塔-克拉拉飛快地轉身,正如從前經常發生的那樣,那些用信件約定的會面,那些荒唐的策略,天真的識別,我右手將擎著一把藍色的小陽傘,我的扣眼兒里將別著一朵白色的花,而最終卻既沒有小陽傘也沒有花,也許其中的一個人在約定的地點徒勞地等待,或者是沒有任何人在那裡等待,花朵被倉促地扔進下水溝,而小陽傘遮住了那張終究不願意被看見的臉。然而,丹尼爾·桑塔-克拉拉用不著擔心,瑪利亞·達·帕斯是一個年輕、美麗、優雅的女人,身線窈窕,性格溫柔,最後一個特點,無論如何,不是測驗里的決定因素,因為那從前決定著小陽傘和花朵命運的標準,如今也並沒有特別青睞溫柔這種特質。然而,安東尼奧·克拉羅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需要解決,如果他不願意一小時又一小時逡巡于瑪利亞·達·帕斯家門前的街道,等待著她的出現,而鄰居們自然的懷疑將帶來致命、危險的後果,他們很快就會打電話給警察局,報告說出現了一個可疑的留鬍子男人,此人顯然來者不善。因此,他必須求助於理性和邏輯。最有可能的是,瑪利亞·達·帕斯也要工作,有一份規律的職業和規律的出入時間。就像埃萊娜。安東尼奧·克拉羅不願意想到埃萊娜,他反覆對自己說,一件事和另一件毫不相關,與瑪利亞·達·帕斯之間的事不會威脅到他的婚姻,甚至可以將前者僅僅稱為一次任性,男人們據說很容易屈服於這種任性,如果,在當前的情況下,更精確的詞語不是報復、雪恥、報仇、解恨、懲罰、厭憎、復讎,也不是最糟糕的一個,仇恨。我的上帝,多麼荒唐,這一切要到何處為止,那些人們多麼幸運,從未見過自己的副本站在眼前,從未受過收到一個裝著假鬍鬚的盒子這樣傲慢的羞辱,盒子里甚至沒有一張寫著親切或詼諧字句的便條來緩和他的震驚。這一刻安東尼奧·克拉羅大腦里閃過的想法將展示,和最基本的理智相悖,一個被卑劣的情感統治的大腦能夠在何種程度上強迫良知與它們同謀,狡猾地迫使它讓最壞的行動和最好的理由協調一致,並讓這行動和理由相互正名,在這種雙面遊戲里獲勝的或者失敗的總是同一個人。安東尼奧·克拉羅剛才的念頭——對我們來說難以置信——是卑鄙地將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情人騙上床,這個行動,除了回復一個耳光以更響亮的耳光之外,也將是,其目的有多荒唐,為他的妻子,埃萊娜,受到侮辱的尊嚴進行報復的最激烈的方式。即便我們努力請求,安東尼奧·克拉羅也不知道如何向我們解釋,他的妻子遭遇的是怎樣異常的侮辱,只有依靠一種新的、同樣令人駭異的侮辱才能為其雪恥。他既已打定了主意,一時間便無事可做。值得嘉許的是,當他想起瑪利亞·達·帕斯和埃萊娜一樣需要工作,想起她們規律的職業和特定的出入時間,他竟能回到被打斷的推論。與其在街上來回踱步,期待著一次幾乎不可能的偶然相逢,不如早早就到那裡去九九藏書,躲在不為人注意的地方,等待著瑪利亞·達·帕斯出門,然後尾隨她去她的單位。還有更簡單的事嗎,您會說,然而,這是個多大的錯誤。首要的困難在於,他並不知道瑪利亞·達·帕斯出門以後,將要朝左轉還是朝右轉,因此,他也就不知道,考慮到她選擇的方向和他停車的位置,他窺伺的地點會在何種程度上妨礙或者有利於接下來的尾隨,不要忘了,而這是另一個並不更小的困難,她可能有自己的小汽車停在公寓門口,如此,他將沒足夠的時間跑向自己的汽車,匯入車流而不讓她的身影在視線里消失。最有可能發生的是,第一天他將一無所獲,第二天,他在一方面受挫卻在另一方面僥倖成功,相信偵探們的保護神,為他的執拗而感動,將在第三天,幫助他在追蹤的藝術上獲得完美的、決定性的勝利,安東尼奧·克拉羅還有另一個問題需要解決,的確這個問題沒有前兩個已經解決的難題那麼棘手,但卻在實施的過程中要求相當的精明和自發性。除了工作需要,或者拍攝清晨場景,或者拍攝地點遠離城市,讓他不得不很早爬出舒適的被窩,丹尼爾·桑塔-克拉拉,如您所見,喜歡在埃萊娜出門上班后再在床上賴上一兩個小時。因此,他必須得為不同尋常的早起發明一個很好的借口,這早起不是一天,而是兩天,甚至三天,而如我們所知,現在正是工作的間歇期,他正在等待電影《對迷人小偷的判決》開拍,在其中他將扮演一位助理律師。如果對瑪利亞·達·帕斯的調查能在一天以內結束,告訴埃萊娜將和製片人開會並非完全是個壞主意,但這種事情發生的幾率,目前看來是十足渺茫的。另一方面,他進行調查的日期沒有必要是連續的,仔細一想,就他行動的目的來說,那樣甚至會很不方便,因為一個留鬍子的男人連續三天出現在瑪利亞·達·帕斯居住的街道,除了,如我們之前所說,喚醒鄰居的懷疑和警戒以外,還將引發古老的童稚夢魘——因此也就是雙重的創傷——即便我們無比確信,電視機的發明已從現代兒童的想象里一勞永逸地抹去了那位留鬍子的男人對一代又一代天真孩童所代表的可怕威脅。沿著這個思路,安東尼奧·克拉羅很快得出了結論,在得知第一天能夠發現什麼之前,無需為假設里的第二天和第三天焦急。因此,他將告訴埃萊娜明天要去製片公司參加工作會議,我最遲得在八點鐘到那裡;這樣早啊,她感到奇怪,卻也沒有特別注意;只能是這個時候,導演中午就要離開去機場;那好吧,她說,然後轉身進了廚房,關上房門,以便決定晚餐做什麼。她有大量的時間,但她想獨自待著。幾天前她曾說過她的床就是她的堡壘,她同樣可以說廚房是她的碉堡。靈敏和輕悄得如同一位迷人的小偷,安東尼奧·克拉羅打開了衣櫥里放著道具的抽屜,取出假鬍鬚,接著,輕悄而靈敏地,將它藏住了客廳的大沙發的一個坐墊之下,在沙發幾乎沒有人坐的那一頭。為了讓它不被弄得太皺,他想。
這樣的算術很容易做。如果有人對我們說他寫了一封信,可信上卻簽著另一個人的名字,只有兩種假設可選擇,要麼是這第二個人在第一個人的請求下寫了這封信,要麼是那第一個人,為了某種安東尼奧·克拉羅不知道的原因,偽造了第二個人的姓名。就是這樣。無論如何,考慮到信封上寄件人的地址並不是第一個人的地址,而是第二個人的地址,製片公司的回信顯然是寄送給她的,考慮到在看過回信以後,所有後續行動都是由第一個人進行的,與第二個人決然無涉,從這個事實里得出的結論,不僅符合邏輯,而且顯而易見。首先,顯然、確鑿、清楚無疑的是,雙方都同意製造這場神秘的書信事件;其次,因為安東尼奧·克拉羅同樣不知道的原因,第一個人的真實目的將會保密到最後一刻,而且他做到了。反覆琢磨著這些初步的推斷,安東尼奧·克拉羅消磨了三天時間,直到收到那位謎一般的瑪利亞遲到的信件。和複印件一同寄來的還有一張卡片,上面寫著一句話,但沒有簽名——我希望它能派上什麼用場。這正是安東尼奧·克拉羅此刻要問自己的,在此之後,我該如何做呢。然而,必須得說,如果我們將語言過濾器或篩子的理論應用在當下,我們將覺察到一種堆積物、一個剩餘、一種殘存,或者按九-九-藏-書照同一位瑪利亞青睞的說法,一些沉渣——這位瑪利亞,安東尼奧·克拉羅為了他自己才知道的什麼原因,先把她叫做金絲雀,接著又叫做夜鶯——這些沉渣,我們說,既然我們已經知道了分析它們的各個步驟,將會揭示一種意圖的存在,這意圖也許尚不精確,尚且混沌,但我們可以以腦袋擔保,它將不會浮出水面,如果信末的署名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男人。意思是,如果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有一位男性密友,兩人共同謀劃了這個曲折的陷阱,丹尼爾·桑塔-克拉拉將會僅僅撕掉這封信,認為它不過是與問題的實質——即讓他們相互靠近,但照此下去,極可能又會將他們彼此驅散的絕對同一性——無關緊要的細節。可惜,這封信的署名是個女人,瑪利亞·達·帕斯是她的名字,而安東尼奧·克拉羅,由於在演藝生涯里從未扮演過迷人的引誘者,或者粗鄙下流的角色,盡其所能從生活中獲得某種平衡性的補償,雖然並不經常取得有益的後果,正如我們才剛偶然見證的那段和製片公司女職員的軼事一樣。需要澄清的是,之前所以沒有提到他的這些情|色的嗜好,只因它們與當時敘述的事情無關。然而,既然人類的行動,通常來說,取決於來自我們一直所是的本能主體各個主要和次要節點的衝動的彙集,同樣也取決於,很顯然,無論多麼艱難,我們依然能夠引入行為動機里的一些理性因素——既然在上述行動里,純潔和骯髒同時出現,忠誠和推諉分庭抗禮——我們將無法公正地對待安東尼奧·克拉羅,如果我們不能哪怕暫時地接受,關於他展現出來的對信件簽名的明顯興趣,他無疑會給我們提供的這樣一種解釋:即想要知道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這封信智力上的作者,和他以為的這封信的實際作者,瑪利亞·達·帕斯究竟是怎樣的關係,這屬於一種自然的、非常人性化的好奇心。我們已經足以認識到,犀利和目光長遠是安東尼奧·克拉羅並不缺乏的品質,但事實上,即便在犯罪學領域聲名顯赫的最精明的調查者也難以想象,在這個詭譎的案件里,與所有的證據,尤其是所有書面證據相反,這封信精神的作者和實際的作者是同一個人。有兩種不言自明的假設需要考慮,後者的可能性要大於前者,第一種是他們僅僅是朋友,第二種是他們僅僅是情人。安東尼奧·克拉羅傾向於后一種假設,首先因為它更相似於他通常參演、但僅限於見證的電影里的情感陰謀,其次,正因為第一個理由,他發現自己已經輕車熟路,並有了已經撰寫好的腳本。是時候問問埃萊娜是否知道這裏正在發生的一切,是否在這些天里,安東尼奧·克拉羅費心告訴了她對製片公司的造訪,在登記處的尋找,以及和那位聰明而芳香的女職員瑪利亞的對話,他是否向她展示了,或者將要向她展示署名瑪利亞·達·帕斯的那封信,是否,終究,作為妻子,他將讓她參与這場危險的、思維的起伏動蕩。回答是否定的,三倍的否定。信是昨天上午收到的,而那一刻,安東尼奧·克拉羅唯一關注的,便是尋找一個沒有人能找到它的地方。它就在那裡,夾在一本《電影史》的書頁里,這本書將不會再喚起埃萊娜的興趣,因為,在他們剛剛結婚的頭幾個月,她已經十分好奇地讀過它了。事實上,我們可以說,安東尼奧·克拉羅迄今為止除了對這件事翻來覆去冥思苦想之外,沒有制訂出讓人滿意、名副其實的行動計劃。然而,我們享有的特權——即知曉直到這個故事最後一頁將要發生的事,除了那些在未來尚待發明的以外——讓我們可以預言,演員丹尼爾·桑塔-克拉拉明天將打電話到瑪利亞·達·帕斯的家裡,只是為了看看是否有人在家,別忘了現在是夏季,我們正處在休假期,但是他將不會說一個字,從他的嘴裏將不會溜出任何一點聲音,絕對地沉默,以免讓話筒的另一方產生困惑,將他的聲音混淆于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聲音——在這種情況下他除了偽裝成後者別無他法——從而對當下的事態造成不可預知的後果。最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幾分鐘以後,在埃萊娜下班回家之前,同樣也是為了看看是否有人,他將給歷史教師家打個電話,但這一次他將不乏說辭,安東尼奧·克拉羅已準備好了一番演講,無論電話那頭有人在read.99csw.com聽,還是他必須對著答錄機講話。以下就是他將要說的,以下就是他正在說的,下午好,我是安東尼奧·克拉羅,您一定想不到我會打電話,如果不是這樣那才叫我吃驚呢,我猜您不在家,也許到外省享受假期去了,很自然,我們正處在休假的季節,無論如何,不管您在家還是不在,我都要請求您幫我一個大忙,請您在回來之後立即給我打電話,我真誠地覺得我們還有許多東西可以相互傾訴,我相信我們應該再次會面,不是在我鄉間的宅邸,那兒確實太遠,而是在別的地方,一個幽僻之處,在那裡能避開於我們無益的好奇的目光,我希望您能同意,給我打電話最好的時間是早上十點到下午六點,星期六和星期天除外,但是,請注意,只到下個周末為止。他沒有補充一句,因為從那時候起,埃萊娜,也就是我的妻子,我不知道是否跟您提起過,將待在家裡,那是她的假期,無論如何,雖然我並不忙於參拍電影,我們也不會外出。這無疑等於坦白了她並不知道正在發生的事情,而且,由於此種境況下毫無信任可言,一個理智而鎮定的人不會將夫妻間的秘密和盤托出,尤其考慮到形勢的嚴峻。安東尼奧·克拉羅,事實證明他思維的敏銳並不遜色于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覺察到如今已經互換了角色,從現在開始,需要喬裝打扮的人是他,而那一開始看起來彷彿歷史教師毫無來由的,遲到的挑釁,即郵寄給他那副假鬍鬚,如同郵寄給他的一個耳光,終於有了一個目的,它誕生自一種預見,宣布了一種意義。無論安東尼奧·克拉羅與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要在什麼地方見面,必須偽裝自己的都是安東尼奧·克拉羅,而不是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就像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戴著假鬍鬚到這條街道上試圖窺看安東尼奧·克拉羅和他的妻子一樣,安東尼奧·克拉羅也將會戴著這假鬍鬚到瑪利亞·達·帕斯居住的街道去探究她是怎樣一個人,也將戴著這假鬍鬚尾隨她到銀行,甚至有幾回尾隨她到了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公寓附近,他將這樣在必要的時期內做她的影子,直到正在被寫下和將要被寫下的文字的強迫性力量被以另外的方式安置。說了這些后,不難理解安東尼奧·克拉羅起身去打開衣櫃的一個抽屜,裡邊有一個盒子存放著許久以前曾經裝飾過丹尼爾·桑塔-克拉拉的髭鬚,這個偽裝的道具顯然不能滿足當下的需求,在這個空的雪茄盒裡,幾天以前,同樣放入了安東尼奧·克拉羅即將使用的那副假鬍鬚。同樣在許久以前,地球上有一位被認為具有無窮智慧的國王,有一瞬間被突如其來的哲學靈感擊中,斷言說——假設以他帝王的莊重——太陽底下無新事。對這樣的話決不可太過當真,以免當我們周圍的一切都轉變了,而太陽也不是原來那一個時,我們還在說著它們。然而,人類的行動和姿態從來沒有太大的變化,不僅從以色列的第三位國王開始,也從那極遠古的一天開始,當一張人類的臉第一次在池塘勻凈晶亮的水面照見了自己,並想,這就是我。此時,此地,已經過去了四五百萬年,原始的姿態還在單調地重複自身,全然不顧太陽和被太陽照亮的地球的轉變,如果我們還需要什麼加以證實,只需看看這一刻,在浴室勻凈晶亮的鏡子面前,安東尼奧·克拉羅如何以同樣的小心、同樣的精神專註,校準著那副曾經屬於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的假鬍鬚,甚至懷有同樣的恐懼,和好幾個星期前,特圖利亞諾·馬克西莫·阿豐索在另一間浴室,面對著另一面鏡子,在自己臉上畫出安東尼奧·克拉羅的髭鬚時感受到的一樣。然而,他們比其共同的荒蠻的祖先更缺乏自信,他們沒有被天真的誘惑慫恿著說,這就是我,因為自那時候起,恐懼已經改變了很多,而疑惑改變得更多,此時,此地,代替堅定的確信,唯一能從我們嘴裏說出的是一個問題,這個人是誰,而這個問題,即便再過四五百萬年或許也找不到答案。安東尼奧·克拉羅摘下鬍鬚,放入雪茄盒,埃萊娜不會晚歸,她因工作而筋疲力盡,比尋常更加沉默,她在屋裡到處走動彷彿這不是她的家,彷彿傢具們都很陌生,彷彿它們的轉角和邊緣都沒有認出她來,並且,像熱心的看門狗一樣,在她經過時威脅地朝著她低聲九-九-藏-書吠叫。丈夫的一句話也許就能改變狀況,但我們已經知道,無論是安東尼奧·克拉羅還是丹尼爾·桑塔-克拉拉都不會說這句話。也許他們不願意說,也許他們不能說,命運的所有理由都是人性的,絕無僅有的人性的,而那位,基於前車之鑒,無論用散文還是用詩歌提出相反觀點的人,並不知道他自己在說什麼,請原諒這個大胆的意見。
第二天早晨八點才過幾分,他就將車安頓在了街的另一邊,幾乎就在他期待看到瑪利亞·達·帕斯從中走出的大門對面。似乎警探的守護神一夜都在這裏為他看守著這個位置。大部分的商店還關著門,其中的一些,根據門上貼著的通告,因為員工休息而暫停營業,人不多,有幾個排成短短的一行在等巴士。安東尼奧·克拉羅立即意識到,他費勁心機地考慮應該如何以及在哪裡停車以便偵查瑪利亞·達·帕斯,不僅是浪費時間,而且白白耗費了大腦的思力。坐在車裡看看報紙,這樣最不容易引起注意,他將顯得在等待著某個人,而這是事實,雖然不能講得太高聲。從被監視的公寓里,斷斷續續地出來了一些人,幾乎全是男人,而那些女人沒有一個符合安東尼奧·克拉羅不自覺的,在他曾經參演的電影里一些女性形象的幫助下,在腦海里形成的瑪利亞·達·帕斯的形象。八點半的時候,大樓的門打開了,一位年輕漂亮、從頭到腳光彩煥發的女子,和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一起走了出來。就是她們了,他想。他扔開報紙,發動引擎,焦急得如同柵欄里的馬駒,等待著起跑的槍聲。緩慢地,兩位女士沿著人行道的右邊行走,年輕的那位扶著年長那位的胳膊,毫無疑問,這是母女倆,而且多半獨自居住,年長的就是昨天接電話的那位,從她的步履來看應該是生病了,而另一位,我用我的腦袋打賭,就是著名的瑪利亞·達·帕斯,她的身材非常漂亮,是的先生,歷史教師眼光不錯。兩位已經走到前邊去了,而安東尼奧·克拉羅還不知道該怎麼做。他可以走在後邊尾隨著她們,等她們上車以後再回到車裡來,但這樣就冒著失掉她們的危險。怎麼辦呢,留下來,還是不留,那兩個娘們兒要去哪兒,是緊張讓他說出了這麼粗俗的話,安東尼奧·克拉羅通常不會使用這類語言,它們未經同意就脫口而出。他做好一切準備,跳出汽車,大步向著兩位女士走去。在離她們有大約三十米遠的地方,他減緩了步子,試圖協調於她們的節奏。為了避免考得太近,因為瑪利亞·達·帕斯的母親走得異常緩慢,他不得不時時停下來,假裝觀賞商店的櫥窗。他吃驚地發現,緩慢的步速開始讓他覺得不安,彷彿預示對未來行動的一種障礙,而未來的行動,雖然在他的腦海里尚未完全成型,卻是在任何情況下,都容不得一丁點阻滯。假鬍子讓他發癢,這條路看起來沒個盡頭,而事實是他並沒有走太遠,總共不過三百多米,下一個拐角便是旅行的終點,瑪利亞·達·帕斯扶著母親走上了教堂的台階,用親吻和她告別,現在,她轉過身來沿路返回,有些女人擁有這種輕捷的步速,她們走起路來好像跳舞。安東尼奧·克拉羅橫穿到街道的另一邊,再次停在一個商店的櫥窗前,窗玻璃上不久就會掠過瑪利亞·達·帕斯苗條的身影。現在再多的小心也不為過,稍一躊躇就會喪失一切,如果她鑽進這些車裡的一輛而他來不及回到他的車裡,那麼再會了我的錦囊妙計下次再會。安東尼奧·克拉羅不知道的是,瑪利亞·達·帕斯沒有自己的車,她將安靜地等待巴士將她載到離她工作的銀行很近的地方,終究,那完美警探的教科書,雖然與時至今日最先進的技術同步,卻忘記了在這個城市的五百萬居民里,有一些落在後邊,尚未擁有自己的交通工具。等待的行列變長了一些,瑪利亞·達·帕斯加入其中,而安東尼奧·克拉羅,為了不離得太近,讓三個人排在了他的前邊,的確,假鬍鬚遮住了半邊臉,但是暴露在外邊的還有他的眼睛、鼻子、眉毛、額頭、耳朵和頭髮。相信秘傳學說的人會藉此機會將靈魂也加入到這個假鬍鬚無法掩蓋的清單,但是就這個問題我們將保持沉默,為了不加劇一場幾乎從時間之初就開始的、還將持續很久的爭辯。巴士來了,瑪利亞·達·帕斯找了一個空位,安東尼奧·克拉羅將站在車廂的後邊。最好這樣,他想,我們一起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