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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塔薩爾和布里蒙達來馬芙拉生活已經兩個多月了。有一天工地停工,巴爾塔薩爾走到容托山去看飛行機器。機器仍在原地,照原樣停在那裡,只是向一邊傾斜,靠一個翅膀支撐著,上面蓋的樹枝已經乾枯。上面塗了瀝青的帆完全張開,遮著琥珀球。由於機身傾斜,帆上沒有積雨水,所以沒有腐爛的危險。四周的碎石地上長出了高高的新灌木,甚至還有幾棵黑莓,毫無疑問,出現這種情況不同尋常,因為時間和地點都不適當,似乎大鳥在用自身的技藝保護自己,像這樣的機器做出什麼事來都不會令人感到意外。無論如何,巴爾塔薩爾還是幫助它進行了偽裝,像上一次那樣到灌木叢中砍了一些樹枝,但現在要省力多了,因為他帶來了一把鉤鐮;幹完這后又圍著這另一個修道院似的工程轉了一圈,發現一切完好。然後他又爬到機器上,用久已無需使用的假手的尖在一塊充當甲板的木板上畫了一個太陽和一個月亮,這是留給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的信,如果有一天他返回這裏,就能看到朋友們作記號,立刻會明白,不可能產生疑問。巴爾塔薩爾開始往回走,太陽出來的時候離開馬芙拉,到家已是黑夜,一來一回走了10多個萊瓜的路;人們都說高興時走路不會累,但巴爾塔薩爾回到家裡已經筋疲力盡了,或許發明這個俗語的人找到了仙女,並和她溫存一番,如果那樣就不足為怪了。
巴爾塔薩爾沿著很滑的小路往下走,回鎮上去,走在他前邊的那個人摔了個仰面朝天,大家笑起來,又一個人在笑聲中摔倒了,這些讓人開心的事大有好處,在馬芙拉這塊地方既沒有喜劇場地也沒有歌唱家,看歌劇要到里斯本去,電影是200年以後的事,那時也有以發動機為動力的大鳥了,時間到達幸福境地談何容易呀。妹夫和外甥大概已經到家了,他們倒不錯,對一個凍得透心涼的人來說,最愜意的莫過於一堆火,在高高的火苗上烤烤手,脫下鞋來在炭火旁邊烘烘腳,寒氣像在太陽下熔化的霜一樣慢慢從骨頭裡退出來。確切地說,比這更好的只有床上的女人,並且她想親近男人;倒也無需女人像現在我們看到的布里蒙達那樣,她到路上去迎接,和男人分擔同樣的寒冷,同樣的雨水,把帶來的一條裙子蓋到他的頭上,這女人氣味足以令人眼中滾出淚珠,足以令人承受世界上的一切苦難,一條裙子蓋著兩個腦袋,天上也不過如此,但願上帝就這樣與我們的天使生活。
多門尼科・斯卡爾拉蒂求得國王允許前來觀看修道院工程。子爵把他接到家中,這倒不是因為子爵對音樂過分喜愛,而是這義大利人是王室小教堂的大師,巴爾巴臘公主的教師,可以說是王室的具體體現。人們永遠不知道款待一個人能得到什麼回報;即便這不是子爵府他也會住下,值得一住,不管怎麼說,做善事要看看是對誰做的。下午,多門尼科・斯卡爾拉蒂彈了彈子爵那變了調的鋼琴,聽音樂的有子爵夫人,她懷裡抱著女兒曼努埃拉・沙維埃爾,這孩子才三歲,所有聽眾中數她最聚精會神,一邊看著斯卡爾拉蒂一邊模仿著舞動那細細的手指,最後鬧得母親不耐煩了,把她交給保姆抱著。這孩子一生中不會聽多少次音樂,斯卡爾拉蒂晚上彈琴的時候她睡覺了,10年以後此女死去,葬在聖安德烈教堂,至今還長眠在那裡;既然世上有發生奇迹的地方和通往奇迹的道路,那麼,如果塞巴斯蒂昂・達・彼得雷拉莊園的那口井還在,她或許能聽到水在扔進井裡的那架鋼琴上彈出的樂曲,可惜泉水總會幹枯,泉眼總會堵塞。
第二天,多門尼科・斯卡爾拉蒂啟程前往裡斯本。在鎮外邊路上的一個拐彎處,布里蒙達和巴爾塔薩爾正等著他呢,為了能告別一下,巴爾塔薩爾損失了四分之一的工錢。他們走近雙輪馬車,像是要乞討一樣,斯卡爾拉蒂命令停車,向他們伸出手,再見了;再見了。遠處傳來炸藥爆破的聲音,好像是在慶祝什麼節日,義大利人悲傷地走了,這也難怪,他是從節日慶祝中來的,另外兩個人也悲傷地走了,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再回來慶祝節日呢。
如果人們相信的話,機器曾經飛過了;今天身體需要食物,為了吃飯要冥思苦想,「七個太陽」連車夫這個差事也幹不成了。牛賣掉了,車也壞了,要不是上帝心不在焉,窮人家的財產本該是永恆的。如果有自己的一對牛和一輛車,巴爾塔薩爾就可以到總監工處求一份工作,雖然缺一隻手,人家也會同意。可現在,人家會懷疑他僅用一隻手能管好國王的或者那些貴族和別的人為討得王室的恩寵而借出的牲口;兄弟,我能幹什麼活計呢,在到達的那天晚上,巴爾塔薩爾就問他的妹夫阿爾瓦羅・迪約戈,現在他們都住在父親家裡,當時已經吃過晚飯,在此之前他們,他和https://read.99csw.com布里蒙達,他們已經從伊內斯・安托尼婭嘴裏聽說了聖靈在本鎮上空經過的神奇故事;布里蒙達妹妹,我用這雙遲早入土的肉眼看見了,阿爾瓦羅・迪約戈當時在工地上,也看見了,當家的,他也看見了,對吧;阿爾瓦羅・迪約戈正在吹火堆里一塊沒有燒透的木柴,回答說看見了,有件東西在工地上邊過去了;那就是聖靈,伊內斯・安托尼婭固執地說,修士們對想聽他們的話的人這麼說的,是聖靈,還舉行了感恩遊行呢;大概是吧,丈夫不情願地說;巴爾塔薩爾望著布里蒙達,布里蒙達微微一笑,天上有些事我們說不清;接著又一語雙關地說,要是說得清,天上的東西就該有別的名稱了。若奧・弗朗西斯科老人正在火爐的那個角落裡打盹,現在他既無牛又無土地,還失去了瑪爾塔・馬麗婭,似乎對這類談話漠不關心,但這時候他開口了,說完馬上又回到睏倦狀態;世界上只有死和生;大家都等著他把話說完,為什麼老人們在本應繼續說下去的時候總是沉默下來呢,所以年輕人必須從頭學習一切。這裏還有一個人在睡覺,因此不能說話,但是,即使他醒著,人們也不會讓他說,因為他才12歲,孩子嘴裏說出來的可能是真理,但必須先長大了之後才能說,於是他們就開始撒謊了;他就是活下來的那個兒子,干一天活,在腳手架上爬上爬下,到了晚上累個半死了,吃過晚飯馬上就睡覺。只要想干,人人都有活計,阿爾瓦羅・迪約戈說,你可以去當小工或者去推手推車,你這把鉤子完全能掌住車把;生活嘛,總有些磕磕絆絆的事,好好一個人去打仗,回來的時候成了殘廢人,後來又靠奧妙而又秘密的技藝飛上天空;到頭來,想掙到一日三餐還得找活干,事情明擺著;他可以為自己的運氣自誇,說不定一千年以前還造不出代替手的鉤子呢,而再過一千年又會如何呢。
在我們所生活的時代,任何修女都在修道院找到聖子或者在唱詩班找到一個彈豎琴的天使,這是世界上最天經地義的事;如果她關在自己的禪房裡,由於不為人知,這類表現就更加具體,魔鬼們折磨她,晃動她的床,搖動她的四肢,搖動上肢是刺|激她的乳|房,搖動下肢她肉體的縫隙便微微顫動,分泌液體,這縫隙是地獄的窗戶或者天堂的大門,說是天堂的大門是在正享受的時候,說是地獄的窗戶是在享受過後;這一切人們都相信,但「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爾・馬特烏斯卻不能說,我曾從里斯本飛到容托山;否則就會被人視為瘋子;這還算有運氣,稍有差池就能驚動宗教裁判所,這種事屢見不鮮,瘋狂清除地球上的瘋子們。直到現在,巴爾塔薩爾和布里蒙達一直靠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的錢生活,還有菜園裡的洋白菜和豆角,有肉的時候吃一塊肉,沒有鮮沙丁魚的時候吃咸沙丁魚;他們吃和用的錢當中,用於維持自己的身體的比用於供飛行機器日益成長的要少得多,因為他們當時確實相信機器必定能飛起來。
12月中旬的一天傍晚,巴爾塔薩爾正在往家走,像幾乎每天一樣看見布里蒙達到路上來等他,但她一反常態,神色緊張,手微微顫抖,只有不認識布里蒙達的人才會像不知道過世的其他人的生活一樣不了解她在世界上如何生活;等走近了,他問,是我父親身體不好;她回答說,不是,接著又壓低聲音說,埃斯卡爾拉特先生在子爵先生家裡,他來這裏幹什麼呢;你有把握嗎,看見他了嗎;我親眼看見的;也許是個長得像他的人;就是他,我只要看見某個人一次就記住了,何況見過他許多次呢。他們回到家裡,吃過晚飯,然後就分別上床睡覺了,每對夫婦在一張木床上,若奧・弗朗西斯科老人和孫子一起,這孩子睡覺不肯安生,整夜尥蹶子,沒辦法,但外祖父並不介意,對睡不著覺的人來說總算是個伴嘛。所以,只有他在對睡得早的人來說已經很晚的時候聽見通過門和屋頂的縫隙鑽進來的輕輕的音樂聲;這個夜晚馬芙拉一片寂靜,因此,有人在子爵府彈鋼琴,儘管由於寒冷門窗緊閉,即使天氣不冷出於體面也必須如此,一個年老耳聾的人竟然能夠聽見;要是布里蒙達和巴爾塔薩爾聽見了就會說,是埃斯卡爾拉特先生在彈;通過手指認出巨人,此話言之有理,我們這樣說是因為確有這個成語,並且運用恰當。第二天早晨大家圍坐在壁爐旁邊,老人說,昨天晚上我聽見音樂了,伊內斯・安托尼婭沒有在意,阿爾瓦羅・迪約戈也沒有在意,更不要說外孫了,老人嘛,總是聽見什麼響動,但巴爾塔薩爾和布里蒙達卻嫉妒得要死;如果有人有權聽到這音樂的話,那隻能是他們,而不是任何其他人。他去上工了,整整一個上午她都在子爵府四周轉悠。
人們在這些九九藏書大木屋裡睡覺,每個屋子裡至少住200人;巴爾塔薩爾站在這裏數不清所有的木屋,數到57個就亂了套,不用說,這幾年裡他的算術沒有長進,最好是拿上一桶石灰和一把刷子,在這個屋子上作個記號,在那個屋子上作個記號,免得重複或者漏掉,就像得了皮膚病在各家門口釘聖拉撒路神像一樣。如果在馬芙拉沒有家,巴爾塔薩爾就得在一塊席子或者一塊木板上睡覺了;要女人就是為了睡覺的時候陪伴,那些遠方來的人太可憐了,人們說男人不是木頭棍子,最糟糕的正是男人的棍子勃起的時候,可以肯定,馬芙拉的寡婦們不能滿足這麼多人的需要,怎麼辦呢。巴爾塔薩爾離開這片木屋去看軍營,到了那裡心裏咯噔跳了一下,那麼多行軍帳篷,彷彿時間倒轉了,也許看來不可能,但有時候一個退伍士兵甚至會懷念戰爭,這在巴爾塔薩爾來說已經不是頭一次了。阿爾瓦羅・迪約戈早就對他說過,馬芙拉有許多士兵,一些幫助安放炸藥和起爆,另一些看守勞工和懲罰搗亂者;從帳篷數目判斷,士兵足足有幾千人。看到新馬芙拉是這個樣子,「七個太陽」有點發獃,下邊不過50戶人家,而這上面卻有500座房屋,不用說別的差別了,比如這一排餐館,木板房幾乎和宿舍同樣大,裡邊擺著的破舊的桌子和凳子固定在地上,長長的櫃檯前現在看不到人,但在半晌午的時候就點火燒那一口口大鍋準備午飯;開飯號一響,人們立即潮水般湧來,看誰先跑到,他們都和在工地上一樣骯髒,狂呼亂叫震耳欲聾,朋友喊朋友,你坐在這裏吧,替我佔個地方,但木匠和木匠坐在一起,石匠和石匠坐在一起,挖土工和挖土工坐在一起,當小工的百姓們在那邊角落裡,人以群分;還好,巴爾塔薩爾可以在家裡吃飯,有人說話,如果說他對手推車還一竅不通,對於飛機卻是唯一的行家。
這些道路比較好走。從太陽東升到日落西山,巴爾塔薩爾和那些人,大概有700、1000或1200人,把各自的手推車裝上土和石頭,巴爾塔薩爾用鉤子穩住鍬把,右臂的靈巧和力氣15年來增加了3倍;然後就是浩浩蕩蕩的人體大遊行,輪流往山坡下倒,不僅陸續覆蓋了樹林,而且埋沒了一些耕地,還有一塊摩爾人時代的菜園也即將壽終正寢,可憐的菜園,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出產鮮嫩的洋白菜,水靈的生菜,香芹和薄荷,都是精細的好菜;現在,永別了,這些水渠里不再流水,菜農不再來澆水為菜園解渴,旁邊的土地為它乾渴而死沾沾自喜。世界千曲百折,在世界上生活的人們經歷的曲折多得多;也許那個在上面剛剛倒下一手推車的人就是這菜園的主人,你看,石頭塊連滾帶跳下了山坡,土一個勁地往下滑,越重的石頭跑得越快;但是,他大概不是菜園的主人,因為連淚都沒有流嘛。
雨一直在下著,但沒有大到停工的地步,泥瓦匠們除外,因為水能沖走灰槳,在寬寬的牆上形成水窪,所以工人們就回到屋子裡等待天氣好轉;石匠們是手藝人,在屋裡幹活,不論是粗切還是雕琢,或許他們也想休息。對後者來說,牆壁建得快慢都無關緊要,石頭上都劃了線,雕柱溝、葉板、垂花飾、飾座、花環,完成一件之後搬運工便用杠子和繩子抬到一個大屋子裡和其他成品一起保存起來,到時候他們用同樣方法運走,如果太重則需要用絞盤和斜面。但是,石匠們有特權,工作有保障,不論下雨或晴天都算一個工作日,他們在屋裡幹活,渾身落滿大理石的白色粉末,個個像戴長長的假髮的貴族,靠一雙手和鏨刀及石工錘幹活,叮噹,叮噹。今天的雨不太大,監工們沒有讓所有人收工,推車的工人們也不能停工,他們還不如螞蟻幸運,天將下雨的時候,螞蟻抬起頭聞聞星辰,回到穴中,不像人們一樣不得不冒雨幹活。最後,一道黑色的水幕從海上走來,蓋住了原野,人們不等下命令便丟下手推車,一窩蜂似地朝屋裡涌去,或者到牆壁的背面躲避,誰知道這有什麼用處,渾身濕得不能再濕了。套在車上的騾子在傾盆大雨下靜靜地站在那裡,汗水濡濕的鬃毛又澆上了下個不停的雨水;上著軛的牛漠然地反芻,在雨下得最猛的時候才搖搖頭,誰能說清這些牲口感覺如何呢,什麼力量才能使它們顫抖呢,甚至在兩頭牛那光滑的角互相碰撞的時候,也許其中一頭只是說,你在這兒呀。當一陣雨過去或者可以忍受的時候,人們又紛紛回去,一切重新開始,裝車,卸車,拉,推,拖,抬;今天太潮濕,不放炮,這有利於士兵,他們回屋裡休息了,就連頭戴軟帽的哨兵也撤回去了,這才是平靜的歡樂。天空又烏雲密布,雨又下起來,不會很快停止,向人們下達了收工命令,只有石匠們仍然在敲打石頭,叮噹,叮噹;屋檐https://read•99csw•com很寬,風吹來的鹽粒也落不到一塊塊的大理石上。
巴爾塔薩爾已經知道,他所在的這個地方被稱為馬德拉島,即木島;這名字起得好,因為除了為數不多的幾間石頭和石灰房子外,其他都是木板房,但建得堅固,能長期使用。這裏還有鐵匠工場,巴爾塔薩爾本可以提出他有在鐵匠爐子活的經驗,但不能全說出來;其他技術他就一竅不通了,例如白鐵匠,玻璃匠和畫匠。許多木頭房子帶閣樓,下面喂著牛和其它牲口,上頭住著各類人等,工頭,書記官和總監工處的其他先生們以及管理士兵的軍官。這時正值上午,牛和騾子正往外走,其它牲口早已牽出去了,地上儘是糞便;像里斯本的聖體遊行一樣,小男孩們在人和牲畜中間奔跑,你推我,我搡你;其中一個人摔倒了,滾到一對牛下邊,但沒有被牛踩著,多虧保護神在場,否則就有好戲看了,只是弄得滿身牛糞,氣味難聞。巴爾塔薩爾和別人一樣地笑了,工地上自有其消遣。衛兵們也笑了。這時已有20來個陸軍士兵經過,全副武裝,像是在奔赴戰場,是軍事演習呢,還是開往埃里塞依拉迎擊在那裡登陸的法國海盜呢,法國海盜們後來多次企圖登陸,在這座巴別通天塔建成許多許多年以後的一天,他們衝上了岸,朱諾的隊伍進了馬芙拉,當時修道院里只留下了20來個老態龍鍾的修士;在前面指揮的是德拉加爾德上校,或者是上尉,什麼軍銜倒無關緊要,他想進入主殿,但門鎖著,於是差人叫來聖方濟各會聖馬利亞修道院的費利克斯修士,他是那個修道院的院長,但這可憐蟲沒有鑰匙,應當去找王室,而王室已經逃走了;這時,卑鄙的德拉加爾德,歷史學家稱他為卑鄙的傢伙,這個卑鄙的德拉加爾德打了可憐的修士一個耳光,啊,福音般的馴順,啊,上帝的訓戒,修士立即轉過去讓他打另一邊;要是巴爾塔薩爾在赫雷斯・德・洛斯・卡巴萊羅斯失去左手的時候伸出右手,那麼現在他就握不住手推車的車把了。也有騎兵在經過這裏,現在才發現,他們是放哨的,在衛兵眼皮底下幹活,別有風味。
阿爾瓦羅・迪約戈已經去幹活了,往石頭上壘石頭,要是再耽擱下去就損失四分之一的工錢,那損失就大了;現在巴爾塔薩爾必須說服管登記的書記官,讓他相信鐵鉤子和有骨頭有肉的手同樣有用,但書記官仍然懷疑,不肯擔這個責任;他到裡邊去請示了,可惜巴爾塔薩爾不能呈交航空器建造者證書,解釋一下他曾經參加過戰爭更沒有用,即使這一點對他有幫助,但那是14年以前的事了,我們幸福地生活在和平時代,他何必來這裏說什麼戰爭呢;戰爭已經結束了,好像根本不曾有過一樣。書記官面帶喜色地回來了,你叫什麼名字,說完他拿起鴨羽筆,在栗色墨水中蘸了蘸,阿爾瓦羅・迪約戈的推薦終於起了作用,或者因為求職者是當地人,或者求職者正值身強力壯的年華,39歲,儘管頭上有幾根白髮,或者只是因為3天前聖靈剛剛在這裏經過,馬上就拒絕一個人求職一定會得罪上帝;你叫什麼名字;巴爾塔薩爾・馬特烏斯,外號「七個太陽」;你可以在星期一去幹活,一個星期的開始,去推手推車。巴爾塔薩爾有禮貌地對書記官表示感謝,走出了總監工處,既不高興也不悲傷,一個男子漢應當能以任何方式在任何地方掙得一日三餐,但問題是這個一日三餐不能同時滿足靈魂的需要,肉體吃飽了,靈魂卻忍受折磨。
不管阿爾瓦羅・迪約戈怎麼說,不管他和其他工人怎樣信誓旦旦地擔保,工程確實沒有提前。巴爾塔薩爾轉了整整一圈,以審視自己將來居住的房子那種目光慢慢觀察,那邊一些人推著手推車,一些人上到腳手架上,一些人提著石灰和沙子,另一些人成雙成對地用木棍和繩子抬著石頭爬上緩緩的斜坡;工頭們手持棍棒監視,監工們盯著工人們,看他們是否賣力,活兒是否幹得無可挑剔。牆還沒有壘到巴爾塔薩爾身高的三倍,並且還沒有完全把修道院圍起來,但像作戰用的城堡那樣厚,馬芙拉城堡遺留下來的斷牆還沒有這樣厚呢,時代也不同了,那時候沒有火炮,正因為石牆太厚所以高度才增加得如此之慢。那邊倒著一輛手推車,巴爾塔薩爾想試一試學起來是不是容易,毫不困難,如果在左邊的車把內側用鑿子打一個半月形的洞,他就可以和任何有一雙手的人比試比試。
最後,他沿著上來時走的小徑下山,工地和木島就隱藏在山坡後面,若不是常有石頭和土塊從高處滾下來,人們會以為那裡不會建起什麼修道院、教堂或者國家宮殿,仍然是多少世紀以來的那個小小的馬芙拉,或者到今天會稍大一些,仍然是羅馬人撒下法令的種子、摩爾人後來種上了菜園和果園的馬芙拉,那些菜園和果園的痕迹已九*九*藏*書蕩然無存,在那個時代我們根據統治者的願望皈依了基督教;如果耶穌基督確曾週遊世界,那麼他沒有到過這裏,否則維拉山上就該有耶穌受難處了,現在人們正在那裡建造一座修道院,可能兩者是一回事。既然如此認真地想起了宗教上的事情,如果巴爾塔薩爾確實想到了這些,那麼向他詢問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還有什麼用處呢,何必讓他再回憶起神父呢;顯然,他和布里蒙達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談話的內容不外乎這件事,想到神父的時候心裏感到疼痛,後悔在那個可怕的夜裡曾經那樣粗暴地對待他,彷彿毆打了一個患病的兄弟;我清楚地知道,他是神父,我連士兵也不是了,但我們年歲相同,曾於過同一樁事業。巴爾諾薩爾又自言自語地說,總有一天要回到巴雷古多山和容托山,看看機器是否還在那裡;很可能神父已經偷偷回去過,獨自飛到更適合發明創造的地方去了,比方說荷蘭,荷蘭非常重視航空,後來的漢斯・普法爾就是證明,他因為犯了微不足道的小罪行但得不到寬恕,至今仍然在月亮上生活。只是巴爾塔薩爾對這些後來的事件一無所知,另外還有一些更加完美。例如兩個人到了月球,我們都看見了,但他們沒有找到漢斯・普法爾,莫非因為他們沒有盡心儘力地尋找嗎。是因為道路太難走。
音樂家出去看修道院,看到了布里蒙達,一個人佯裝不認識,另一個也佯裝不認識;在馬芙拉,看到「七個太陽」的妻子平起平坐地跟住在子爵家裡的音樂家談話,沒有哪個居民不感到奇怪,感到奇怪就會立即作出非常懷疑的判斷,他來這裏幹什麼呢,是來看修道院的工程,可他既不是泥瓦匠也不是建築師,說是風琴演奏家吧,這裏連架風琴都沒有,所以必有其他原因。我是來告訴你,也告訴巴爾塔薩爾,巴爾托洛梅烏・德・古斯曼神父死了,死在托萊多,那地方在西班牙,他逃到了那裡,據說他瘋了;由於沒有人說起你,也沒有人說起巴爾塔薩爾,所以我決定來馬芙拉打聽一下你們是不是還活著。布里蒙達兩隻手合在一起,但不像是要祈禱,似乎是要掐自己的手指,他死了;在里斯本聽到的消息是這樣的;在機器掉在山上的那天晚上,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逃離了我們,再也沒有回來;那機器呢;還在那裡,我們怎樣處理它呢;保護它,照管好,說不定有一天再飛起來;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什麼時候死的;據說是11月19日,正好那一天里斯本遭到大風暴襲擊,如果巴爾托洛梅烏・德・古斯曼神父是聖徒,那就是天上顯靈了;埃斯卡爾拉特先生,什麼是聖徒呢;你說呢,布里蒙達,什麼是聖徒。
傳到馬芙拉零零碎碎的消息說,里斯本感到了地震,沒有造成多大破壞,只是有的屋檐和煙囪掉了下來,有的舊牆裂了縫,但是所有壞事都能順便帶來好事,賣蠟燭的商人生意興隆,教堂里蠟燭成堆,人們特別偏愛聖徒克里斯托旺,他是發生瘟疫、時疫、電擊、火災、暴風雨、水災、旅途不幸和地震時很靈驗的神,同樣,聖女巴爾巴臘和聖徒埃烏塔吉奧在出現這些情況時進行保護也不獃頭獃腦。但是,神和人一樣,人們在這裏建造修道院,有人就能把這些人說成在別的地方建設或者拆除的人,神也會累,非常喜歡休息,只有他們知道控制大自然的力量要費多大力氣;如果是上帝的力量事情便容易辦了,只消到上帝那裡懇求,啊,上帝,現在不要颳風了,不要搖晃了,不要點火了,不要淹了,不要放出災害,不要讓賊到路上去;除非他是個歹毒的上帝,否則不會不答應人們的乞求,但是,由於是大自然的力量,加之聖徒們心不在焉,我們剛剛因為地震沒有造成多少破壞鬆一口氣,卻發生了人們記憶中從未有過的風暴,但是,既無大雨又無冰雹,也許正因為沒有這些阻礙減少其力量,才自由自在地像扔核桃皮一樣把已拋錨的大船拋起來;先是把纜繩拉緊,拉長,拉斷,或者把鐵錨從水底拉出來,隨之把船拖離拋錨地,使各條船互相碰撞,撞破船舷,讓船沉沒,水手們高聲呼喊,只有他們知道在向誰呼救,或者在陸上擱淺,再靠水的力量把它們粉碎。所有碼頭都被衝垮,逆河水而上,狂風和巨浪把石頭從底部拽出來拋向陸地,像火炮的石彈一樣砸碎門窗;這是什麼對手呀,既不用鐵也不用火傷害人。猜想到是魔鬼作祟,所以所有的女人,不論保姆、女傭或是女奴,全部跪在神龕前面,聖母啊,聖母馬利亞;男人們面如土色,舉起劍也沒有摩爾人或者塔布亞人可刺,只好數著念珠,默念天主經和聖母經,我們一再呼喚,只差喊爹叫娘了。海浪衝擊著博阿維斯塔這個地方的海灘,力量非常之大,騰空而起的水點被風直接吹到貝爾納爾多修道院和更遠的聖本托修道院,像暴雨一樣打在https://read.99csw•com它們的牆上。如果說世界是一條在海上航行的船,那麼這一次必將沉入海底,天下水水相連,一片洪荒,連諾亞方舟和鴿子也不能倖免。從豐迪松到貝倫一萊瓜半的地段,海灘上只見殘骸和斷水;船上裝載的貨物要麼沉入海底,要麼因其重量輕被衝上海灘,船主們和國王損失慘重。有的船砍斷了桅杆以免翻過去,即使如此還有三艘戰船被推上海灘,若不及時專門搶救勢必報廢。在海灘上粉身碎骨的小船、漁船和舢板不計其數,僅觸礁和失蹤的大船就有120艘之多;至於喪生的人就更不用說了,誰知道有多少屍體被潮水衝到防波堤以外或者沉入海底呢,只知道被大海拋到海灘上的就有160具,正是一串念珠的數目,孤兒寡母哭聲不斷,唉呀,我的好父親;淹死的女人不多,有些男人會說,唉呀,我的好妻子;我們死後都是好人。死的人太多,只得就地草草掩埋;人們甚至弄不清某些死者究竟是誰,親人住在遠處,來不及趕到,但大病需用重葯醫,如果上次地震更加強烈,死的人很多,也會照此辦理,掩埋死者,照管生者。如果將來發生此種災難,現在已有言在先,讓上帝饒恕我們吧。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星期一星期過去,牆壁幾乎不見增長。士兵們正在放炮向堅硬無比的巨石進攻,石頭是極有用的東西,可以壘牆壁,但它與山緊緊相連,在猛烈轟擊之下才肯脫離大山,一旦飛到空中便粉身碎骨,若非用手推車把它們埋進深處,不久就會變成腐殖土。運輸中也使用較大的車,用騾子拉的雙輪車,人們往往裝得過滿;這些天一直雨水不斷,牲口陷入泥濘,必須用鞭子抽打它們的脊背才能繼續前行,在上帝沒有注意的時候也抽打它們的腦袋,當然人們不知道上帝是不是故意轉過臉去不看這裏。推手推車的人們因為載重不大,不像大車那樣經常陷入泥坑之中,並且用搭腳手架的廢木板鋪成一些堅硬的通道,但通道不夠用,於是總是出現窺測、奔跑的情況,看誰能搶佔,如果兩個人同時到達,就會出現拳打腳踢,或者碎木條在空中亂飛,這時士兵巡邏隊便開過來,一般來說能把火氣壓下去,否則便像對付騾子一樣用刀把和樹枝抽打人們的脊背。
第二天一早,巴爾塔薩爾就和阿爾瓦羅・迪約戈一起出了門,還有那個小男孩,前面已經說過,這是「七個太陽」的家,離聖安德烈教堂和子爵府很近,他們住在這個鎮的老區,摩爾人在其鼎盛時代建造的城堡留下的殘垣斷壁尚隱約可見;他們一早就出去了,路上不斷遇到些巴爾塔薩爾認識的當地人,大家都去工地,也許正因為如此農田才荒蕪了,老人和婦女們耕種不過來;馬芙拉在低洼處,他們必須從小路上去,小路也與從前不同了。上面滿是從維拉山上運下來的瓦礫。從這低處看上去,已壘好的牆絕對不像是能成為通天塔那樣的龐然大物;走到山坡下面,已建成的東西就什麼也看不到了,已經建了七年之久,照這樣下去非到世界末日才行,既然這樣那又何苦呢。工程巨大,阿爾瓦羅・迪約戈說,等你到了它腳下就會知道;巴爾塔薩爾討厭採石工和石匠,一直默不作聲,這倒不是由於看到已經壘起的石牆,而是因為工地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像一群群螞蟻,既然這些人統統都是來幹活的,我何必說話呢,還不如當初不提這件事。小男孩離開他們去幹活了,推運送石灰桶的小車;他們兩個人穿過工地往左拐,到監工處去,到了那裡阿爾瓦羅・迪約戈會說,這位是我妻兄,馬芙拉人,住在馬芙拉,在里斯本住了許多年,現在回到父親家裡,不再走了,想找份工作;他這番推薦的話也許起不了多大作用,但阿爾瓦羅・迪約戈畢竟從一開始便在這裏,是個熟練工人,並且一向幹得不錯,說句話總會有好處。巴爾塔薩爾驚愕地張開嘴,他從一個村莊出來,走進了一座城市,確實,里斯本也不過如此,這個王國的首腦中樞不能再小,而王國不僅統治著阿爾加維,阿爾加維地方不大,距離不遠,它還統治著許多更大更遠的其他地方呢,巴西,非洲,印度,以及散布在世界上的那麼多地方;我是說,這巨大的,亂糟糟的地方很像里斯本,但是,這一大片大小不同的房屋,只有在近處看到才能相信;三天以前「七個太陽」在此地上空飛過的時候曾經激動不已,那片房舍和街道似乎是他幻覺中的景象,而修道院初建的時候比個小教堂大不了多少。既然上帝從天上往下看一切都看不清,他最好還是到這世界上走一走,用他自己那神聖的腳在世界上走一走,不再依靠那些永遠不可信的中間人和傳話,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遠處看著很小的東西近處一看就很大,除非上帝像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用望遠鏡觀看,但願上帝現在正望著我,誰知道他們會不會給我一份工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