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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處死的一共是十一個人。已經燒了很久,難以分辨出他們的面目。在那一端正在燒著一個男人,他沒有左手。也許由於煙垢產生了奇異的化妝效果,鬍子是黑的,所以顯得年輕。他身體中有一團密雲。這時布里蒙達說了聲,過來。「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爾的意志脫離了肉體,但沒有升上星空,因為它屬於大地,屬於布里蒙達。
在九年的時間里,布里蒙達一直在尋找巴爾塔薩爾。她領教了塵土飛揚和泥濘不堪的道路、鬆軟的沙灘和尖利的石頭,多少次刺骨的霜凍和兩場大雪,她活下來了只是因為還不想死。她曬得黝黑,像尚未燒成灰燼便從火里抽出來的樹枝,皮膚像裂開的水果一樣到處是口子;在莊稼地里她是嚇唬鳥兒的稻草人,鎮子上的居民以為她是幽靈,在小地方或者邊遠村莊則引起一片驚恐。每到一地,她就問那裡的人們是不是看見過這樣長相的男人,他缺了左手,像王宮衛隊的士兵那樣高,滿臉花白鬍子,即使把鬍子颳了,人們也不會忘記那張臉,至少我沒有忘記,他可能從人們常走的大道上或者田間小徑上來,也可能從空中掉下來,即從一隻用鐵板和藤條作的大鳥上掉上來。那大鳥有一張黑色的帆、一些黃琥珀球,還有兩個隱藏著世界上最偉大的奧妙的棕黃色金屬球,即便這一些只剩下了點殘骸,不論是人的還是大鳥九-九-藏-書的殘骸,請你們帶我去,我不用看,只要用手在上面一摸就能認出來。人們都以為她是個瘋子,但是又發現她其他言語和行動都非常清醒,於是又懷疑一開始的疑心是否不夠理智了。最後,各個地方都認識她了,不少地方的人還在她的名字前面冠以女飛行家的稱號,因為她經常講那個奇怪的故事。她坐在各家門口,和當地女人們談天,聽她們埋怨,聽她們哀嘆,她們說起高興事的時候比較少,因為這種事確實不多,感到高興時也要埋在心裏,也許因為對於是否感到了埋在心裏的歡樂並不是總有把握,以免說出去竹籃打水一場空。無論她在哪裡經過,都引起一陣躁動不安,男人們簡直認不出他們的妻子了,因為她們忽然都用異樣的目光望著丈夫,為他們沒有失蹤而惋惜,否則就可以到處尋找了。但是,這些男人們也詢問,她走了嗎,口氣中透著心裏難以言狀的悲傷;如果女人回答說,她還在那裡呢,男人們便又走出去,指望能在那片灌木叢中或者高處的莊稼地里看到她,或者發現她在河裡洗腳、在甘蔗田後邊脫衣服,不論她在做什麼吧,只能飽一飽眼福,因為她手裡拿著一隻鐵制的假手,萬幸的是再也沒有人死在那隻假手之下。如果教堂里有人,她絕對不肯進去,只是坐在地上或者靠在廊柱上休息一下,read•99csw•com我已經進去過了,現在我要走了,這不是我的家。聽說過她的事的神父們捎口信讓她去懺悔,他們想知道東跑西顛的女人隱藏著什麼奧秘,想知道那張深不可測的臉和那雙木然的眼睛里到底有什麼秘密,她很少眨眼,有的時候在某種光線下那雙眼睛像一片湖水,上面雲彩徘徊,不是空中一般的雲彩,它們深深地潛入湖水之中。她讓人告訴神父們,她早已許下願,只有在感到自己有罪孽的時候才懺悔;沒有比這樣的回答更讓人惱火的了,因為我們都有罪;但是,她和其他女人談起這件事的時候往往使她們沉思默想,我們都是女人,我們究竟有什麼過錯呢,你有什麼過錯,我有什麼過錯呢,實際上雄羔羊們把世界上的罪孽都包攬了;人們了解了這一點的那一天一切都必定重新開始。但是,她一路上遇到的事情並不都是這樣,有時候被人譏笑,有人朝她扔石塊;在一個村子里受到了這種粗暴對待以後她創造了一個奇迹,村裡人險些把她當成神;事情是這樣的,那一帶遇上大旱,泉水乾涸,井水用光了;她被趕走以後在村子附近轉了一圈,用吃早飯前的目光觀察;第二天晚上,等村民們都睡覺了,她又進了村,站在廣場中間大聲喊道,在什麼地方多深處有一個純水層,我看見了;於是人們給她起了個外號叫「水眼九-九-藏-書」,這時候她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這雙眼睛在許多別的地方也找到了水層;鑒於她曾說過是從馬芙拉來的,人們紛紛向她打聽是否在那裡認識一個叫什麼名字、長相如何的男人,那是我的丈夫,那是我的父親,那是我的兄弟,那是我的兒子,那是我的未婚夫,根據國王的命令,人家把他強行送到修道院幹活,以後就再也沒能見過他,他再也沒有回來,莫非死在那裡了,也許是迷了路,誰知道呢,沒有聽到過他的任何消息,從此這個家無依無靠,土地荒蕪了;要不他就是被魔鬼帶走了,不過現在我有了另一個男人,只要女人肯把茅屋門打開,總會有男人進來,我說的這話不知道你聽懂了沒有。她也曾到過馬芙拉,從伊內斯・安托尼婭嘴裏知道阿爾瓦羅・迪約戈已經死了;關於巴爾塔薩爾,仍然杳無無音信,不知道是死是活。
布里蒙達走了幾千萊瓜的路,幾乎一直光著腳,腳板,厚了,像生了一層軟木。整個葡萄牙都曾在她的腳下,有幾次還穿過了西班牙邊界,因為在地上看不到有一條線隔開這邊和那邊,只是聽到人們說的是另一種語言時才轉身往後走。在兩年的時間里,她從海灘和大洋的陡壁走到了邊界線上,後來又開始從別的道路到其他地方尋找,一邊走一邊打聽,結果發現她出生的這個國家太小了,我曾到這裏來過,我曾在這裏https://read.99csw.com路過;並且還遇到熟識的臉龐,啊,你不記得我了嗎,人們都叫我女飛行家;啊,記得,怎麼樣,找到你要找的男人了嗎;沒有找到;哎,可憐的女人;我路過這裏以後他沒有過來這裏嗎;沒有,沒有來過,我在這一帶從來沒有聽到有人說起過他;好吧,我走了,再見;一路平安;只要能找到他。
布里蒙達尋找了九年。開始的時候她數著季節,後來對季節的感覺不清楚了。最初她計算每天走多少萊瓜,四,五,有時候六萊瓜,但後來數字記亂了,不久以後,空間和時間都失去了意義,衡量一切的尺度變成了上午、下午、下雨、烈日、下雹子、霧天、好走的路,難走的路,上坡、下坡、平原、山地、海灘、河岸、數以千計的臉、無數張臉,比當年的馬芙拉聚集的人多許多倍;見了女人她就詢問,見了男人就看能不能在他們身上找到答案,她既不看很年輕的也不著很老的,只看45歲左右的人,他離開我們升上天空時正是這個歲數,要想知道現在的年齡,只要每年加上一歲、每月加上一道皺紋、每天加上一根白髮就行了。有多少次,布里蒙達曾想象過,她坐在一個鎮子的廣場上行乞,一個男人走過來,既不給錢也不給麵包,而是拿出一個鐵鉤給她看,她把手伸進旅行背袋,掏出一個出自同一鑄造爐的假手,這是她堅韌不拔的見證,是她的防身武器九*九*藏*書,布里蒙達,我總算找到你了;巴爾塔薩爾,我總算找到你了;這麼些年你都在哪兒過的,都遇到了些什麼艱難困苦呀;你先告訴我你的情況吧,是失蹤了呀;好,我說:兩個人說起來,一直說到時間的盡頭。
找到了。她曾六次經過里斯本,這是第七次,這次是從南方來,從佩貢埃斯一帶來的。過河的時候已經幾乎是夜裡,乘的是順海潮的最後一條小船。旅行背袋裡有點吃的,但是,每當她把食物送到嘴邊,似乎有另一隻手按住了她的手,一個聲音對她說,不要吃,時候就要到了。她看到在黑洞洞的河水下很深的地方有魚兒游過,水晶般的和銀色的魚群,長長的脊背有的平滑,有的長著鱗。房舍里的燈光穿過牆透出來,像霧中的燈塔一樣散射。她走進鐵匠新街,往右拐到奧利維拉聖母教堂,然後朝羅西奧走去,這是她28年前走過的那條路線。周圍是人的幽靈,是人的霧靄。在城市的千種臭氣中,夜晚的微風又吹來燒焦了肉的氣味。聖多明戈斯廣場聚集著一大群人,火把閃閃,黑煙滾滾,篝火熊熊。她穿過人群,到了最前邊一排,那些都是什麼人呀,她問一個懷裡抱著小孩子的女人;我只知道三個,那邊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是父女倆,是因為犯了信猶太教罪來的,另外一個,就是最邊上那個,是演木偶喜劇的,叫安東尼奧・若澤・達・席爾瓦,其他的我都沒有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