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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莎貝爾在馬孔多觀雨時的獨白

伊莎貝爾在馬孔多觀雨時的獨白

星期一一整天都在下雨,和星期天一樣。可這時的雨好像在以另一種方式下,因為我心裏湧上了一股異樣的酸楚。到了下午,有一個聲音在我的椅子旁對我說:「這雨下得真煩人。」我不用回頭去看就認出了馬丁的聲音。我知道說這話時他就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表情還是那樣冷漠,甚至在十二月那個陰暗的清晨他成了我的丈夫之後也沒有過哪怕一點點的改變。從那時算起,已經過去五個月了。這會兒我懷了孩子。而馬丁就在那裡,在我身旁,說什麼他討厭下雨。「雨倒不煩人,」我說,「我覺得讓人特別心煩的是這個園子空空蕩蕩的,還有那些可憐的樹,它們想挪也挪不出這個院子。」說完,我轉過身去看他,可馬丁已經不在那裡了,只有一個聲音還在對我說:「看起來這雨是不想停了。」我向這聲音傳來的地方看過去,眼前只有一把空空的椅子。
星期四天亮時分,氣味聞不到了,人們對距離的感覺消失了。對時間的感覺頭一天就有點兒變樣,現在則徹底沒有了。因此,沒有什麼星期四了,有的只是一塊像果凍似的有形的東西,用手一扒拉開就可以看見星期五。在這裏,既沒有男人,也沒有女人,繼母、父親、僱工們都是些行屍走肉,在冬天的沼澤上行走。父親對我說:「您在這兒別走開,我回來再告訴您能做點兒什麼。」他的聲音遠遠的,好像隔著一層什麼東西,我彷彿不是用聽覺接收到的,而是用觸覺,這是此刻唯一還起作用的感官。
冬天在一個星期天做完彌撒出來時突然降臨了。星期六夜裡悶熱難當。儘管如此,星期天早上誰也沒有料到會下雨。做完彌撒,我們女人們還沒來得及找見雨傘的按扣,就颳起了一陣濃濃暗暗的風,風打著又寬又圓的旋兒,把灰塵和五月里的燥熱一掃而空。有誰在我身旁說了句:「刮這種風是要下雨的。」這我早就知道了,在我們往院子里走,我肚子里鬧騰著黏糊糊的感覺時我就知道了。男人們紛紛跑向鄰近的房舍,一隻手摁住帽子,另一隻手用手帕防著風沙。就在這時,雨下開了。天空成了灰濛濛的一塊,膠凍似的,在離我們頭頂一拃的上方撲騰。
星期三這天,到了中午天還沒大亮,而下午不到三點,夜幕又古怪地提前降臨了,夜晚以一種緩慢單調又毫不留情的節奏降臨,和院子里的大雨一樣。這是一個早到的黃昏九_九_藏_書,輕巧而又凄楚,在一群靜靜的僱工中彌散開來,他們都蹲在靠牆的椅子上,面對大自然的惡行無可奈何。街上開始傳來消息,這些消息不是誰帶到家裡來的,而是自然而然地傳了進來,準確而又具體,彷彿是被街上流淌著的泥漿送進來的,那泥漿裹挾著各色各樣的家用器具,裹挾著年代久遠的災難的殘餘,裹挾著殘磚斷瓦,還有動物的屍體。有一件事其實星期天就發生了,那時雨水還只不過是老天爺對這個季節的一種宣示,可家裡耽誤了整整兩天時間才得到消息。星期三,就像是被這場暴雨自身所擁有的動力推動著,消息終於傳來了。人們這才得知教堂也被大水淹了,看樣子快倒塌了。這天晚上,一個天知道怎麼得到消息的人說:「從星期一起,火車就過不了大橋了。好像是河水把鐵軌沖走了。」又聽說有個生病的女人從她的床上失蹤了,到了下午,人們在院子里發現她漂在水面上。
這一天,我們吃飯的順序也被打亂了。繼母在本當午睡的時候端上了一盆寡淡無味的湯和一塊陳麵包。可實際上大家從星期一黃昏起就再沒吃過東西,我覺得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們的思維都停頓了。我們都癱瘓了,被雨水麻醉了,以一種平和忍耐的態度聽任大自然垮塌下去。那個下午唯一動彈了一下的只有那頭奶牛。突然間,一陣深沉的轟鳴聲響徹它的五臟六腑,它的四蹄越發吃力地深深陷進了爛泥之中。接下來有半個小時,它一動不動,就像是已經死了一樣,之所以還沒倒下只是因為它靠慣性活著,靠著在雨中維持同一個姿勢的習慣支撐著,直到最後習慣終於敗給了軀體。於是它彎曲了前腿(又亮又黑的牛屁股在最後垂死掙扎時還高高翹起),嘴巴喘息著,扎進爛泥之中,終至無力再支撐它自身的重量,靜靜地、一點兒一點兒、有尊嚴地完成了這次完整的倒地儀式。有人在我身後說道:「它走到頭了。」我轉過身去,看見那個每星期二都會來的討飯女人站在門口,她冒著大雨前來,為的還是討一枝蜜蜂花。
星期三我本來已經習慣這種令人驚恐的環境了,可一到客廳,就看見餐桌靠在了牆邊,上面堆滿了各色傢具,而在另一邊則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箱子,裏面是各式各樣的家什,彷彿一夜之間臨時搭起了一座掩體。這種景象read.99csw•com使我驚恐萬分,腦子裡頓時一片空白。夜裡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屋子裡亂作一團;僱工們赤著膊,光著腳,褲腿卷到膝蓋上,正在把傢具搬到餐廳里去。從男人們的臉上,從他們幹活時匆匆忙忙的勁頭上,可以看出一種嚴酷,那是做了無效的反抗、在大雨中被折磨得無可奈何的嚴酷。我身不由己,一通亂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片被踏平的青草地,長滿了藻類和苔蘚,還有黏糊糊,軟綿綿的蘑菇,我在潮氣和霧靄令人憎惡的覆蓋下變得肥沃起來。我正在客廳里看著傢具被堆到一起后空空蕩蕩的景象。突然聽見繼母在房間里叫我,說我這樣會得肺炎的。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水已經淹到我腳脖子了,而屋子已經被水淹了,地面上覆蓋著厚厚的一層黏糊糊的死水。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長時間沉浸在那夢遊般的情境中,感官完全失去了作用。只知道過了好多個小時以後我聽見隔壁房間有人在說話:「你現在可以把床往這邊挪一挪了。」那聲音顯得很疲乏,但那絕不是個生病的人,聽上去更像是個正在康復的人。緊接著,我又聽見水裡有磚頭的聲音。我全身僵直,後來才覺察到原來自己是躺著的。我感覺到一陣無窮的空虛,感覺到家裡一片強烈的、令人驚悚的寂靜,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東西使一切事物都死氣沉沉,一動不動。我忽然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變成了一塊冰冷的石頭。「我已經死了,」我想,「上帝啊,我這是死了呀。」我從床上一躍而起,大聲叫道:「嗨!嗨!」回答我的是從另一邊傳來的馬丁粗暴的聲音:「沒人能聽見你,大家都在外面呢。」此刻,我才發現雨已經停了,圍繞在我們身邊的是一片死寂,一片寧靜,一片神秘深沉的愜意,這是一種十全十美的狀態,應該和死亡非常相像。後來,走廊里又傳來了腳步聲,還清清楚楚地傳來了生氣勃勃的說話聲。接下來是一股涼爽的微風吹動了門扇,門上的鎖發出吱吱扭扭的響聲,一瞬間,一個堅實的物體沉沉地掉落在院子的水池裡,興許是個長熟了的果子。半空里有什麼東西表明有一個無影無形的人在黑暗中微笑。「主啊!」我已經被顛倒了的時間搞得頭昏腦漲,我想,「現在就是有人來叫我去參加上星期天的彌撒,我也一點兒都不吃驚。」
星期二天亮的時候,花園裡出現了一頭奶牛。read.99csw.com它一動不動,冷冷的、倔倔的,四隻蹄子陷在泥地里,頭低低地垂著,活像一堆隆起的黏土。一上午,農夫們用棍棒磚頭想把它趕走,可那奶牛待在園子里不為所動,還是那樣冷冷的,一副不可侵犯的樣子,四隻牛蹄沒在爛泥里,碩大的牛頭被雨打得濕漉漉的。農夫們一直在攆它,直到後來一向寬容大度的父親出面來保護了它:「別動它了,」他說道,「它怎麼來的,自然會怎麼走。」
一九五五年
接下來的整個上午,繼母和我坐在欄杆邊,開開心心的,因為七個月的酷熱夏天和烤人的風沙結束了,雨水使花盆裡渴壞了的迷迭香和晚香玉重新煥發了生機。中午時分,地面上暑熱散盡,被翻過的土地的氣息、蘇醒過來面貌一新的植物的氣息,和雨水打在迷迭香上面清新而康樂的氣息渾然一體。吃午飯時,父親說:「五月里下雨,是雨水好的兆頭。」因為新季節而容光煥發的繼母微笑著對他說:「這話是你聽佈道的時候聽來的吧。」父親也微微一笑。這頓午飯他吃得很香,還靜靜地靠著欄杆愉快地消化食物,他眼睛閉著,但沒有睡著,好讓自己覺得像是在做白日夢一樣。
可父親再也沒有回來:他在時間里迷了路。因此,夜晚來臨時我叫繼母陪我回了卧室。我做了個寧靜平和的夢,一做就是整整一夜。第二天,一切依然如舊,沒有色彩,沒有氣味,也沒有溫度。我剛一醒來就跳到一把椅子上,待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因為有什麼東西在告訴我,我的意識里還有一小塊地方沒有完全醒來。這時我聽見了火車的汽笛聲。火車的汽笛聲凄厲而冗長,逃離暴雨而去。我想:「總有個什麼地方雨已經停了。」而就在我的身後,彷彿是在回答我的思想,一個聲音開了腔:「會是哪裡呢……」「誰在那裡?」我一面問,一面望去。看見的是繼母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長胳膊指向牆壁。「是我。」她說道。我問她:「你聽見汽笛聲了嗎?」她說聽見了,還說興許周邊的雨已經停了,鐵路也修好了。說著她遞給我一個盤子,盤子里是熱騰騰的早餐,聞上去有一股蒜汁和熱黃油的香味。那是一盤湯。我有點兒不知所措,就問繼母幾點鐘了。她安安靜靜地說,聲音聽上去有點兒萎靡不振、無可奈何:「差不多有兩點半了吧。不九-九-藏-書管出了什麼事,火車還是沒有晚點。」我說:「都兩點半了!我怎麼一睡就睡了這麼長時間!」她告訴我:「你沒睡多長時間呀,這會兒頂多也就三點。」我渾身發抖,只覺得盤子從雙手間滑脫出去,說:「星期五兩點半了……」而她則顯得無比鎮靜:「是星期四兩點半,孩子。現在是星期四兩點半。」
雨一下就是一下午,雨聲一直也沒什麼變化。雨落下來的聲音整齊而平和,就像是一下午都在火車上旅行一般。可不知不覺間,雨就這樣深深地浸入了我們的感官之中。星期一一大早,當我們關上大門不讓刺骨的寒風從院子里吹進來時,我們的感官里滿滿地浸透了雨,到了星期一上午,感官里已經裝不下它。繼母和我又向花園裡看了看。五月里粗硬的褐色地面一夜之間變成了暗暗軟軟的一攤,像平日里見到的肥皂一樣。花盆與花盆之間已經有水流在涌動。「我覺得一整夜下來花盆裡的水太多了。」繼母說。我發現她臉上已經沒了微笑,頭一天的快樂變成了一臉鬆鬆垮垮的嚴肅,有點兒心煩意亂。「我看也是,」我答道,「最好叫僱工們在雨停之前把它們都搬到走廊里去。」僱工們這樣做了,雨越下越大,就像一棵巨大無比的樹籠罩在所有樹的上方。我父親待在他星期天下午待過的地方,可是他沒談論下雨的事情。他說:「恐怕是我昨天晚上沒睡好,早上起來腰背疼。」他就這樣靠著欄杆坐在那裡,兩隻腳翹在椅子上,頭擰過去,朝著空空蕩蕩的花園。一直到下午時分,他午飯也沒肯吃,才說了句:「這像是要下個沒完沒了。」這時我想起了炎熱的月份,想起了八月里那些使人昏昏沉沉的漫長的午睡時分:我們被沉重的時間折磨得半死不活,衣裳被汗水打濕,緊緊黏在身上;耳朵里,外面喑啞的嗡嗡聲響個不停,時間彷彿停頓了似的。我看見牆壁被雨水澆得透濕,木板接縫的地方被水泡得發脹。我還看見小花園裡破天荒地顯得空空蕩蕩的,牆根的茉莉就像是對我母親忠實的記憶。我看見父親坐在搖椅里,疼痛不已的脊椎下面墊了個枕頭,眼睛里含著憂鬱,看著迷宮似的雨幕發獃。我想起了八月里的那些夜晚,在那種神奇的寂靜里,能聽見的唯有千萬年來地球繞著它那根生了銹又沒上過油的軸旋轉的聲音。這時就會有一種壓抑的憂傷突然向我襲來。
這天夜裡,我可能已經睡著了一read•99csw.com會兒,突然被一種酸臭的刺鼻氣味驚醒,那氣味就像是腐爛的屍體的味道。馬丁在我身旁鼾聲如雷,我用力搖晃他,說:「你沒聞見什麼嗎?」他說:「聞見什麼?」「氣味呀,一定是大街上漂著的那些死人。」我被自己的想法嚇壞了,可馬丁朝牆那邊翻了個身,用還沒睡醒的沙啞嗓子說:「那是你的事,女人懷了孩子總愛胡思亂想。」
我被嚇壞了,陷於恐懼和洪水之中不能自拔,我在搖椅上坐了下來,兩腿蜷縮著,兩眼盯著潮乎乎的暗處,心裏充斥著各種混亂的預感。繼母出現在門口,高舉著一盞油燈,頭高高地昂起,活脫脫一副出現在家裡的幽靈模樣,看到她這副模樣我倒是一點兒也沒有吃驚,因為我自己也有她這種超自然的天分。她走到我跟前,頭依然高昂著,油燈依然高高舉起,腳在走廊里的水中蹚著,嘩嘩作響。「現在我們該做禱告了。」她這麼說。我看見她的臉乾巴巴的,滿是皺紋,活像是剛從哪家墳地里跑出來,又像是用某種和我們人類不一樣的物質製造而成的。她站在我面前,手裡拿了串念珠,說:「現在我們該做禱告了。大水把墳墓都衝垮了,可憐那些死人在公墓里漂來漂去的。」
星期二下午,雨下得越發急了,雨聲像根刺,扎在心裏生疼生疼的。第一天上午那種涼爽的感覺已經開始變成一種熱辣辣、黏糊糊的潮氣。氣溫不算低也不算高,是那種令人發抖的溫度。兩隻腳在鞋子里直出汗。人們不知道哪一種感覺更不舒服,是讓皮膚露出來呢,還是穿上衣服。家裡面一切活動都停止了。我們還是坐在走廊里,但是已經不像第一天那樣觀看這雨幕,我們已經感覺不到天在下雨。這樣一個令人憂傷的沒精打採的黃昏,給人唇間留下的味道就像是你剛剛夢見了一個陌生人而被驚醒似的。我們能看見的只是樹木朦朦朧朧的輪廓。我知道這是星期二,於是我想起了聖赫羅尼莫的孿生姐妹,那是一對雙目失明的女孩,每個星期都到家裡來給我們唱一些短短的小曲兒,她們奇妙的嗓音里透露著苦楚和無助,聽上去凄凄切切。透過雨聲,我聽見那對失明的姑娘的歌聲,想象著她們在自己的家裡,蹲在地上,等著雨停了好出去唱歌。我在想,聖赫羅尼莫家的雙胞胎這一天是沒法出來唱歌了,就連那個討飯女人也不會在午睡之後出現在走廊里,像每個星期二一樣,一成不變地討要一枝蜜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