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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蘭德大媽的葬禮

格蘭德大媽的葬禮

為了掂量自己責任的分量,共和國總統無須求助謀士。在總統府接見廳和用方石鋪路、專供總督們停車的小院子之間,橫亘著一座種植濃綠柏樹的內部花園。殖民時代後期,一位葡萄牙修士為了愛情在那裡上弔身亡。黃昏后,總統經過那裡,儘管周圍的受勛軍官們吵吵鬧鬧,他還是心裏沒底,按壓不住一陣輕微的顫抖。但在那天晚上,這陣顫抖卻像一種預兆。他終於充分意識到自己的歷史使命。於是,他下令舉行九天國喪,按照為祖國捐軀沙場的女英雄級別為格蘭德大媽舉辦葬禮。正如那天清晨他通過全國的電台、電視台向同胞們發表的慷慨激昂的演說中說的那樣,這位國家首席行政長官表示相信格蘭德大媽的葬禮將為世界樹立一個新的典範。
天光發亮的時候,格蘭德大媽要大家出去,她好單獨向尼卡諾爾交代她最後的指示。半個小時里,她狀態很好,了解了生意的進展情況。關於如何安排她的屍體,她做了特別指示,最後,她交代了有關守靈的事。「你要睜大眼睛。」她說,「把值錢的東西全都鎖好,好多人不是來守靈的,是來偷東西的。」過了一會兒,她單獨和神父在一起,做了一番詳盡的懺悔,既誠懇又細緻。然後,她當著侄子們的面領了聖餐。直到這時,她才吩咐把她抬到她的藤搖椅上,以便發布遺囑。
大媽的死訊牽動了社會秩序。城市的情緒似乎被純凈過濾器過濾后才傳遞到了共和國總統那裡。現在,他從汽車裡一眼——甚至猛的一下——就看出了城市裡默默的悲痛氣氛。只有幾家小咖啡館還開門營業,首都大教堂正準備花九天舉行追悼活動。在國會大樓,議會點起了燈。在那裡,乞丐裹著紙張,在陶立克式立柱和過世總統的沉默的雕像下面睡覺。國家元首看到戴孝的首都,深受感動。當他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各部部長身著塔夫綢喪服,站立著守候在那裡,和往常相比神態更加莊嚴,臉色更加蒼白。
那天下午,地處遙遠而陰沉的首都的居民在號外頭版上看到了一幅年方二十的女人像,還以為是位新選出的選美皇后。格蘭德大媽在照片中再次經歷了短暫的青春時代。照片放大到四欄,經過緊急修整,茂密的頭髮高高地盤在頭頂,用一隻象牙梳子別住,一條白色束髮帶系在鑲花邊的皺褶領上。這張照片是本世紀初途經馬孔多的一位到處流浪的攝影師抓拍下來的,多年來存放在報社的無名氏檔案庫里,如今註定會長久地留在未來一代又一代人的記憶中。在破舊的公共汽車裡,在政府部門的電梯里,在掛著深色帷幔的陰森的茶室里,人們以恭敬、尊重的語氣竊竊私語,談論在瘧疾橫行的炎熱的縣裡死去的那位權威人物。幾小時前,在報紙把她神聖化之前,她的名字在國內其他地方還不為人知。在濛濛細雨的籠罩之下,行人感到懷疑,感到新鮮。所有教堂都敲響了喪鐘。共和國總統在前往軍校畢業典禮途中得知這個消息,立即在電報背面親筆寫了批示,要國防部長在他結束演講后宣布靜默一分鐘,以示對格蘭德大媽的哀悼。
人們還得繼續守候好多天。市府大廳里,擺放著四把皮椅子、一瓮過濾水和一張牛蒡做的吊床。在悶熱的長夜裡,教皇揮汗如雨,無法入眠,只好閱讀記事簿和行政規章打發時間。白天,教皇給走近窗前來看他的孩子們分發義大利糖果,在種滿六齣花的涼亭下和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共進午餐,偶爾也和尼卡諾爾一起吃飯。就這樣,在炎熱的天氣中,等待了沒完沒了的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直到帕斯特拉納神父手持手鼓來到廣場中央,宣讀決定書。他說:公共秩序太混亂,嗯嗯,共和國總統,嗯嗯,手握特別權力,嗯嗯,特此被允許參加格蘭德大媽的葬禮,嗯嗯嗯,嗯嗯,嗯,嗯。
接著,只見一片黑色縐綢靜靜地滑過。這是各種已經設立和將要設立的選美活動中國家級選美皇后的遊行隊伍。她們首次脫掉俗世光環,走在最前面的是世界選美皇后,緊隨其後的有芒果皇后、青瓜皇后、幾內亞蘋果樹皇后、面木薯皇后、秘魯番石榴皇后、多汁椰子皇后、黑頭菜豆皇后、四百二十六公里鬣蜥蛋串皇后,以及本篇紀事中省略掉的形形色|色的皇后。如不省略,文章就會沒完沒了。
尼卡諾爾準備了一份用非常清晰的字跡寫在二十四張紙上的精確的財產清單。格蘭德大媽神色安詳地喘了口氣,當著大夫和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兩位見證人的面,向公證人口授她的財產清單。這份財產是她權九*九*藏*書勢至高無上的唯一泉源。就其實際規模而言,那只是殖民時期皇家敕封的三個土著居民村落,隨著時間的推移,再加上錯綜複雜的權宜聯姻,它們都落在了格蘭德大媽的名下。這塊邊界模糊的蠻荒土地包括五個區,土地所有者從來沒有掏錢撒過一粒種子。在這裏,以佃戶的名義居住著三百五十二戶人家。每年,在自己的命名日前夕,格蘭德大媽就要施行她唯一的掌控行動:用收租子的辦法阻止土地收歸國家。她坐在宅子的走廊上,親自收取居民用以換取居住權的租金,正如一個多世紀以來她的祖先向佃戶的祖先收取租金一樣。三天收租日過後,院子里堆滿豬、火雞和母雞,還有土地最早產出的果實和十分之一的果實產量,這些全都作為贈品存放在那裡。說實在的,這是他們家從這塊土地取得的唯一收穫,一開始,那只是一塊一眼看去大約有十萬公頃的閑散荒地。然而,由於歷史變遷,在那塊土地範圍里,包括首府在內的馬孔多王國的六個村鎮卻成長壯大,日益繁榮。凡是在這兒安家的人,除了對自家的東西享有物權外,沒有任何其他財產權。因為土地歸格蘭德大媽所有,他們得給她交租子。就像市民使用街道,政府也得向她繳費一樣。
慶祝活動從生日前兩天開始,到生日當天結束。在格蘭德大媽的家裡,焰火震耳欲聾,還舉辦了家庭舞會。精心挑選的客人和本家的合法成員,在私生子周到的服侍下,隨著舊式自動鋼琴的節奏翩翩起舞,鋼琴演奏器上裝的是入時音樂的紙卷。格蘭德大媽坐在安樂椅上,靠著亞麻布枕頭,在客廳深處主持歡慶活動,用每根手指都戴著戒指的右手發出輕微的指令。那天晚上,她有時候通過和戀人們商量,更多的時候還是憑藉個人靈感,以撮合來年的婚姻。歡慶活動結束時,格蘭德大媽走到裝飾著緞帶和紙燈籠的陽台上,把錢幣撒向人群。
尼卡諾爾被通知教皇馬上蒞臨的三次敲門聲驚醒了。全家都在忙活著辦喪事。總統連續不停地發表緊急演說,聲音嘶啞的議員們展開激烈的辯論,比比畫畫地繼續達成諒解。在他們的鼓動下,全世界的人們和團體丟下了自家的營生,把昏暗的走廊、擁擠不堪的過道、氣悶的頂樓擠得個滿滿當當。遲到的人爬上圍牆、圍樁、瞭望塔、木板台、護牆,儘可能舒服地安頓下來。正在變成木乃伊的格蘭德大媽的屍體上覆蓋著多得嚇人的一大堆電報,仍舊陳放在中央大廳,等候著重大決定。九個侄子為屍體守靈,哭得疲憊不堪,像著了魔似的,你提防著我,我提防著你。
格蘭德大媽躺在紫紅色花紋的棺材里,八枚銅釘使她與世隔絕。此時,大媽過於沉浸在甲醛溶液帶來的不朽中,而不知道她的威嚴究竟有多麼大影響。過去,在炎熱的不眠之夜裡,她在自家陽台上曾經夢想得到世上一切榮耀。在那光榮的四十八小時里,夢想全部實現了:這個時代所有的代表性人物都在為她哀悼。格蘭德大媽神志昏亂時,曾經想象過教皇立在梵蒂岡花園的一輛華麗彩車上。如今,教皇搖動棕櫚葉扇子,驅趕熱氣,以最莊重的態度主持世上最宏大的葬禮。
在村落周圍,一群沒人數過、少人照料的牲口在來迴轉悠,後腿打著鎖狀火印。遙遠村落里的人們都很熟悉這種自古流傳下來的鐵印,不是因為牲口數量巨大,而是因為它們秩序混亂。夏天,渴得要命的牲口被分散驅趕到那些地方。鐵印是她的傳奇最有力的支撐之一。從最後一次內戰起,那些寬敞的馬圈漸漸空了。近來,馬圈成了擠奶場、甘蔗榨糖廠和舂米廠。至於原因嘛,沒人願意解釋。
說了那麼多話,流言蜚語也越過邊境,橫穿大洋,像某種預示一樣穿過甘多爾福堡的教皇住處。八月節剛過,教皇從昏睡中醒來,正在窗前觀看潛水員潛入湖底尋找一個被斬首的姑娘的腦袋。最近幾個星期,晚報只關注這一件事。教皇對離他夏日居所近在咫尺的地方出現的撲朔迷離的案子不可能無動於衷。那天下午,報紙突然變了,把幾位可能的遇害者的照片換成了一位二十歲女郎的玉照,周圍還加上哀悼的花邊。「格蘭德大媽!」教皇驚叫一聲,當即認出那張模糊的銀版照片。好多年前,當他登上聖彼得大教堂的寶座時,曾經有人把這張照片上供給他。「格蘭德大媽!」紅衣主教團的成員在他們的私宅里齊聲高呼。二十個世紀以來,這是第三次在無邊無際的基督教王國里出現了驚慌、窒息、奔走相告的情況。教皇連忙九_九_藏_書搭乘長長的黑色鳳尾船,奔向遙遠的、不同凡響的格蘭德大媽的葬禮。
除了列舉過的東西外,遺囑上還註明,有三罐子古金幣在獨立戰爭時期被埋在家裡的某個地方,只是在定期的艱難挖掘中從來沒有找到過。遺產繼承人除了有權繼續開發出租的土地,收取什一稅、實物稅和各式各樣的額外禮品外,還得到一張一代又一代繪製、每一代都加以完善的草圖,以幫助他們找到埋藏的寶物。
偉大的日子終於到來了。大街上,擺滿輪盤賭用具、油炸食品和彩票桌。有人把蛇纏繞在脖子上,叫賣根治丹毒、保人長命百歲的香脂。在擁擠不堪的小廣場上,人們支起帳篷,鋪開涼席,服飾整齊的弓弩手為官方人士開道。除了本篇紀事開頭列舉的那些人以外,還有聖豪爾赫的洗衣婦、維拉角的採珠人、謝納加的漁夫、塔薩赫拉的捕蝦人、莫哈納的巫師、馬瑙雷的製鹽工、瓦耶杜帕爾的手風琴手、阿耶佩爾的牲口販子、聖佩拉約的番木瓜小販、拉庫埃瓦的養雞人、玻利瓦爾大草原上的即興演奏員、雷波羅的寄生蟲、馬格達萊納的船夫、蒙博科斯的訟棍,以及其他好多人,都在那裡等待最後時刻。甚至連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老兵(以全身裝飾著虎皮、虎爪、虎牙的馬爾伯勒公爵為首)都捐棄百年來對格蘭德大媽及其同類人的仇恨,前來參加葬禮,為的是向共和國總統索要他們六十年來一直等待的戰爭撫恤金。
眼下,這個內部曾經震動的國家已恢復了平衡;眼下,聖哈辛托的風笛手、瓜希拉的走私犯、錫努河岸的稻農、瓜卡馬亞爾的妓|女、謝爾佩的巫師以及阿拉卡塔卡的香蕉農紛紛搭起帳篷,以便從勞神費力的熬夜中恢復體力;眼下,前來參加編年史記載中最為輝煌的葬禮的共和國總統、各部部長以及所有代表公共權力和超自然力量的人們恢復了寧靜,重新各據其位;眼下,教皇已全身心地登上「天堂聖地」;眼下,參加葬禮的人群留下的空瓶子、煙蒂、啃過的骨頭、罐頭盒、破布、糞便使馬孔多的交通陷於癱瘓。現在正是時候,把凳子斜靠在臨街的大門上,趕在歷史學家還沒來得及到場前,開始從頭細述這樁震動全國的事件。
鬧病的第一周,家庭醫生用芥末和羊毛短襪製成的泥敷劑隨隨便便為她醫治。這位醫生家裡世代行醫,曾在蒙彼利埃受到嘉獎。出於哲學信念,他反對醫學進步。格蘭德大媽授予他特許權,用以阻止其他醫生在馬孔多落腳。在一段時間里,他騎馬跑遍了整個鎮子,看望日落黃昏中凄楚的病人。天生本性賦予其特權,他成了好多別人家孩子的父親。不過,關節炎鬧得他關節僵硬,漸漸卧床不起,最後無法探望病人,只好通過推測、中間人和信使診治病人。應格蘭德大媽邀請,大夫身穿睡衣,架著雙拐穿過廣場,來到病人的卧室。當他看出格蘭德大媽已臨近死亡的時候,這才讓人送來一箱外面標著拉丁文的瓷瓶。一連三個星期,他給垂死的病人里裡外外塗抹各種專門熬制的膏藥、療效良好的藥水和按方配製的栓劑。後來還把熏制的癩蛤蟆敷在其痛處,把螞蟥貼在其後腰。直到那天清晨,大夫不得不面對如下選擇:要麼請理髮師為她放血,要麼請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為她驅邪。
接下來,就差詳細曆數無形資產了。格蘭德大媽使出一股死勁兒(她的祖先在臨死前也是這樣,為的是顯示他們支配族人的力量),挺坐在肥大的臀部上,全憑記憶,用專橫而又真誠的聲音向公證人口授她那份看不見的財產的清單:
船隻把光彩奪目的桃園和阿皮亞·安提卡十字架路——在那裡,溫柔的電影女演員沒有獲知令人震驚的消息,還在舞台上閃爍著金色光芒——拋在身後。接下來,被拋在身後的是台伯河地平線上聖天使堡陰暗的碉樓。黃昏時,聖彼得巴西利卡教堂深沉的喪鐘聲和馬孔多開裂的青銅鐘聲交相呼應。透過茂密的甘蔗林和靜悄悄的泥塘——這是羅馬帝國和格蘭德大媽牧場的分界線——教皇在悶熱的頂棚下,整整一夜聽到被人群腳步聲驚擾的猴子吱吱的叫聲。夜航期間,那艘教皇專用船漸漸塞滿了裝木薯的口袋、成串的青香蕉和裝母雞的背筐以及男男女女,這些人丟掉日常活計,打算在格蘭德大媽的葬禮上賣賣東西,賺幾個小錢。那天晚上,教皇在教會歷史上首次感受到熬夜的狂熱和蚊子的叮咬。但是,格蘭德大媽領地上空九*九*藏*書奇妙的晨光以及鳳仙花和鬣蜥王國的原始景象從他腦海里驅走了旅途的辛勞,補償了一路做出的犧牲。
發狂的人群被太陽曬得喘不過氣來。身著配件齊全的軍服、頭戴精緻頭盔的沉著的武士精英把他們擋在外面。將近十一點,人群爆發出一陣喧鬧的歡呼。共和國總統和各部部長、議會各委員會、最高法院、國務院、傳統政黨、教會、銀行以及工商界的代表人物,穿禮服,戴禮帽,神色莊嚴肅穆,出現在電報局拐角處。禿頭、矮胖、年邁、患病的共和國總統從張大驚呆眼睛的眾人面前走過。從前,人們選他為總統,但從未見過他。如今,才證實了他的存在。在被聖職壓得身心疲憊的紅衣主教和挺胸腆脯、掛滿勳章的軍人中間,國家首席行政長官明明白白地顯示出大權在握的神氣。
這項傳統活動已然中斷了,一來家裡連續舉辦喪事,二來近年政局難以捉摸。年輕的幾代人沒有參加過那些盛大的活動,只是聽說過而已。他們沒趕上看格蘭德大媽望彌撒。那時候,政府機關的某位官員為她扇扇子,即使在舉揚聖體的時刻,她還享有免跪的特權,為的是不弄壞鑲著荷蘭式荷葉邊的裙子和漿過的波浪邊襯裙。追憶年輕時候的往事,上了年歲的人還記得那條從祖傳老屋鋪設到大祭壇的長達二百米的席子;還記得那天下午,瑪莉亞·德爾羅莎里奧·卡斯塔涅達–蒙特羅參加完父親的葬禮,回來的時候走過鋪著席子的大街,此時她已被授予耀眼的新榮銜:二十二歲上就成了格蘭德大媽。那幅中世紀的景觀不僅屬於家族的過去,而且屬於國民的過去。它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只有在炎熱的下午,格蘭德大媽坐在自家被天竺葵遮擋的悶熱的陽台上,沉浸在自己的神話當中時,才勉強看得清楚。大媽行使權力要通過尼卡諾爾。按照傳統的不成文規矩,格蘭德大媽用火漆封住遺囑那天,繼承人可以宣布連續三個晚上舉辦公眾聯歡。但是,大家也都知道,格蘭德大媽已經決定到臨終前幾個小時才宣布她的遺願,而且誰也沒有認真地想過格蘭德大媽竟然真會死。直到那天清晨,馬孔多的居民被臨終儀式的鐘聲吵醒,這才相信格蘭德大媽不僅不會長生不死,而且正在離開人間。
尼卡諾爾派人去找堂區神父。神父坐在他那把吱嘎作響的柳條搖椅上,身披那件逢大事才穿的發了霉的長袍。他的十個最棒的小夥子把他從家裡一直抬到格蘭德大媽的卧室。九月溫暖的凌晨,臨終儀式的鐘聲向馬孔多居民發布了第一個告示。太陽出來時,格蘭德大媽家對面的小廣場看上去像一個農村集市。
尊貴人士在爭執中達成一致,由那些最尊貴的人士扛著棺材走上街頭。此時,格蘭德大媽家的屋脊劇烈地抖動了一下。這場權勢的演出把老百姓弄得眼花繚亂,沒有注意到這個現象。誰也沒有看到當出殯的隊伍順著馬孔多熱氣騰騰的小街行進時,幾隻兀鷲的陰影緊隨其後;誰也沒有留意隨著尊貴人士前進的腳步,小街上積滿一大溜臭氣熏天的穢物。誰也沒有注意到格蘭德大媽的遺體剛剛被抬出來,她的侄子、教子、僕人和受保護者立即關上大門,卸掉門板,挖開地基,以便動手分家。在那場響聲震天的葬禮中,唯一沒有被忽略的就是經過十四天的祈禱、興奮、唱讚歌之後,人們終於得到了休息,發出雷鳴般的喘氣聲,還有就是在墳墓上加蓋了一塊鉛板。在現場的人群當中,有些頭腦十分清醒的人心裏明白他們正在見證一個新時代的誕生。現在,教皇在完成塵世使命之後,可以全身心地升入「天堂聖地」;共和國總統可以坐下來按照自己的良好觀念管理政務;所有舉辦過和將要舉辦的選美活動中的選美皇后可以出嫁,過上幸福生活,可以懷孕,生下許多孩子;老百姓可以隨意在格蘭德大媽廣袤的領地里搭帳篷,因為唯一能夠反對他們這樣做、又有充分權力制止他們這樣做的女人已經開始在鉛板下腐爛了。此時,只缺少一件事,就是有人把凳子斜靠在大門上,講述這段歷史以及對後人的經驗教訓,並讓世上沒有一個疑心重的人不知道格蘭德大媽的消息。明天,禮拜三,清潔工會來到這裏,清掃葬禮丟下的垃圾,清掃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
除了格蘭德大媽部族的成員和她自己以外,誰也沒有想到她還會死。就個人而言,大媽是受到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老朽不堪的模樣的刺|激。但她有信心和外祖母一樣活過百歲。一八七五年的戰爭當中,老太太憑藉莊園的廚房為掩read•99csw•com護,還曾阻擊過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一支巡邏隊。只是到了今年四月,格蘭德大媽才明白,上帝並沒有賜給她在公開衝突中親手消滅那幫擁護聯邦制的共濟會成員的特權。
那天晚上以及隨後幾個晚上發生的事情後來被認定足以載入歷史教科書。不僅因為代表公共權力的頂級人士表現出基督教精神,還因為為了實現埋葬一具卓越屍體的共同願望,人們以忘我的精神協調不同的利益和對立的觀點。多年來,格蘭德大媽靠著三隻造假的投票箱保證了她那帝國里的社會和平和政治和諧,這也是大媽秘密財富的一部分。僕人、受保護者以及佃農們,不分年齡大小,不僅行使他們自己的選舉權,也替一個世紀當中死去的那些選民行使投票權。大媽得以使傳統勢力戰勝臨時當局,以階級優勢壓倒平民,以超人的智慧凌駕短命的即興行為。在和平年代,為了實現獨霸天下的意志,格蘭德大媽採用合理和不合理的方式分派肥缺、美差、好事,維護同黨的利益,為此,不得不求助於彌天大謊或選舉舞弊。在混亂時期,格蘭德大媽秘密地向擁護者發放武器,公開援救犧牲者。如此的愛國熱忱使她贏得了至高無上的榮譽。
在無休無止的時間里,人們說啊,說啊,說啊,話語聲響徹共和國的四面八方,報社的高音喇叭高度讚揚這些話語。直到某個具有現實感的人在無菌法專家大會上打破了歷史性的哇哩哇啦,提醒大家別忘了格蘭德大媽的屍體還停放在陰涼處也有四十度的地方,等待處理。在研究成文法的純凈氣氛下,對這種常識性的提醒,誰都不為所動。正當大家通過尋找條文,協調認識,或修改憲法為總統參加葬禮尋找根據的時候,有人下令趕緊給屍體塗上防腐劑。
她沒能說完。列舉這麼多詞,實在費勁兒,終於截斷了她最後一口氣。格蘭德大媽在抽象詞彙——兩個世紀當中,這些詞彙從精神層面上說明家族權勢合理合法——的大海里喘不過氣來,打了一個響嗝,隨之斷氣了。
地下資源,領水,旗幟的顏色,國家主權,傳統政黨,人權,公民自由,第一法庭,二審,三辯,介紹信,歷史憑證,自由選舉,選美皇后,關係重大的演說,盛大的遊行,出眾的小姐,有教養的紳士,有榮譽感的軍人,最尊貴的閣下,最高法院,禁止進口的條款,自由派的女士,肉類問題,語言的純潔性,世人的範例,法制,自由而又負責任的新聞界,南美的雅典娜,公眾輿論,民主選舉,基督教道德,外匯短缺,避難權,共產主義危險,國家庫房,生活費用的昂貴,共和傳統,受損害的階級,效忠信。
大媽那位歲數最大的侄子尼卡諾爾去找公證人了。此人身材高大,性情粗野,身穿卡其布衣服,足蹬帶馬刺的靴子,襯衣下面揣著把點三八口徑的長筒左輪手槍。那所兩層樓的龐大宅邸散發著糖漿和牛至的香氣。陰暗的房間里,塞滿了早已化為灰塵的四代人留下的大木箱和各種家什。從上周起,宅子里停止了一切活動,專候那個時辰的到來。長長的中央走廊的牆上,掛著鐵鉤子。先前,鉤子上掛著剝了皮的豬,在八月讓人昏昏欲睡的禮拜天,鉤子上掛著血淋淋的鹿。走廊上,小夥計們擠成一堆,躺在鹽袋子和農具上睡大覺,專等著一聲令下為牲口備好鞍韂,去廣袤的莊園里傳遞壞消息。家裡的其他人待在客廳里。爭奪遺產,加上天天熬夜,婦女們個個臉色蒼白。她們為她嚴格守喪,那是無數繁複喪禮的總和。格蘭德大媽死守母權制的古板規則,把財產和家族姓氏封閉在一個神聖的鐵絲網內。在網內,叔父和侄孫女結親,堂兄弟和姨媽結親,弟兄們和小姨子結親,直到組成血緣關係錯綜複雜的一團亂麻,造成一個惡性循環的繁殖圈子。只有最小的侄女瑪格達萊娜成功地逃了出去。種種對前景虛幻的預瞻嚇得她連忙請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為她驅邪,剃了光頭,放棄了世間的浮華和榮耀,在羅馬教皇轄區內成為新入教的修女。在正式家庭以外,男人們行使初夜權,在牧場、小路和農舍中留下一大批私生子。這些人沒有姓氏,只能以格蘭德大媽的教子、依附者、寵兒和受保護者的身份活動在奴僕中間。
這讓人想起了另一個時代。七十歲那年,格蘭德大媽慶賀壽辰,舉辦了在人們記憶中前所未有的連續多日、鬧哄哄的集市。擺出幾個大肚酒瓮供全鎮人享用,在公共廣場上宰殺家畜,一群樂手站在一張桌子上一連三天不停地演奏樂曲。本世紀第一周,奧雷里亞諾九_九_藏_書·布恩迪亞上校的軍團曾經駐紮在本地的巴旦杏樹下。如今,在落滿塵土的巴旦杏樹下,擺著小攤子,出售香蕉玉米粥、小麵包、血腸、豬肉凍、餡餅、灌腸、黑莓餅、木薯麵包、乳酪餅、油煎餅、玉米餅、千層餅、香腸、內臟、椰子羹、甘蔗汁,還有各式各樣的小物件、小擺設、小零碎、盆盆罐罐,還有鬥雞、彩票。在吵吵嚷嚷的人群的一片混亂中,出售印有格蘭德大媽形象的郵票和披肩。
臨終的時辰到了。格蘭德大媽躺在她的亞麻布床單上,蘆薈汁一直塗抹到耳朵上,床篷下方是沾滿灰塵的泡泡紗。從她豐|滿的乳|房輕微的起伏上,幾乎猜不出她是死了還是活著。直到五十歲那年,格蘭德大媽還把最熱忱的求婚者拒之門外。她天生就有能力單獨一人哺育全體族人,垂死時仍然是個無兒無女的老處|女。施行塗油禮時,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不得不求人幫忙給她的手掌塗聖油,因為自彌留之始,格蘭德大媽就攥緊了拳頭。侄女們一起幫忙也無濟於事。掙扎時,一周來她第一次把戴滿寶石的手緊緊護在胸前,用黯淡無光的眼神盯住侄女們,一個勁兒地說:「搶劫犯。」隨後,她看到身穿禮拜儀式服裝的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和手捧聖器的侍童,才肯定而平靜地咕噥道:「我快不行啦。」這時候,她摘下那枚鑲了一顆大鑽石的戒指,交給了新入教的瑪格達萊娜,她是最年幼的繼承人。這是一項傳統的終結:瑪格達萊娜不要遺產,把東西捐給了教會。
格蘭德大媽花費三個小時曆數俗世事務。在悶人的卧室里,瀕臨死亡的大媽發出的聲音好似為每件提到的東西抬高了身價。大媽用模糊不清的字跡簽了名,見證人在她名字下面也簽了字。這時候,一陣隱秘的震動敲擊人們的心靈。他們開始集合在大媽宅邸對過落滿塵土的巴旦杏樹蔭下面。
全世界疑心重的人們:這是馬孔多王國的絕對主宰格蘭德大媽的一部信史。九十二年間,她身居統治要位,剛剛過去的九月的某個禮拜二,大媽在聖潔的氣氛中撒手人寰。教皇前來參加葬禮。
十四個星期前,經過無數夜晚,塗抹泥敷劑、芥子泥,拔火罐,格蘭德大媽胡言亂語,拚命掙扎,受盡了折磨。之後,她下令,讓人把她抬到她的舊藤搖椅上,以便表達最後的心愿。這是她臨終前的最後一個要求。那天上午,通過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她處理完各項與其靈魂有關的事務,只差和徹夜守護在床前的九個侄子——遍布世界的遺產繼承人——處理保險柜里的東西。堂區神父年屆百歲,待在大媽的房間里自言自語。剛才,他到樓上格蘭德大媽的卧室,需要十個人扛著。於是,他下定決心留在那裡,免得讓人把他抬下來,到臨終時刻還得把他抬上去。
死神將臨再次喚起人們勞神費力的期待。格蘭德大媽的聲音總是教人肅然起敬,教人低首服從。行將就木的大媽的聲音比起關著門的房間里的風琴低音強不了多少,卻仍在莊園最偏僻的角落裡震響著。誰也不會對她的死無動於衷。在本世紀,格蘭德大媽曾是馬孔多的重心,正如過去她的兄弟、父母、父母的父母在長達兩個世紀里獨攬霸權一樣。村莊圍繞她的家族形成。沒人曉得這份祖產的來源、範圍多大、價值幾何。但是,大家都習慣性地認為格蘭德大媽是流水、死水、下過的以及將要下的雨水的主人,是周邊道路、電報電線杆、閏年以及熱天的主人。此外,她還執掌著先輩傳下的處置生命和財產的權力。下午,大媽坐在自家陽台上乘涼,她的五臟六腑和權勢整個兒壓在那把舊藤搖椅上,在那種時候,似乎她真的擁有無限的家產和權威,真的是世上最富有、最強大的女族長。
然而,如此崇高的設想卻碰上了種種嚴重的不便。由格蘭德大媽先祖創建的國家法律機構對開始舉辦的活動缺乏準備。法學界明智的博士們、久經考驗的法律鍊金術士們深入鑽研詮釋學和三段論,搜尋准許共和國總統參加葬禮的條文。政界、教會和財政界高層人士一驚一乍地度過了好幾天。一個世紀內,半圓形的國會大廳里總是在探討玄而又玄的法律,故而很少有人光顧。如今,在民族名人的油畫像和希臘思想家的半身塑像間,呼喚格蘭德大媽的聲音達到了出乎意料的程度。與此同時,在馬孔多酷熱的九月,大媽的屍體已經長滿水皰。人們談起她,第一次想象她既沒有躺在藤搖椅上,下午兩點鐘也沒有酣睡不醒,更沒有塗抹什麼芥子泥。經過神話的提煉,只見她十分純潔,說不出多大歲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