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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時光的海洋

逝去時光的海洋

「那半個鎮子的人都快死了。」堂馬克西莫·戈麥斯說,「這一上午就沒聽見有人講點兒別的。」
赫伯特先生並沒有去睡覺。他帶著那幾個抬箱子的人出現在卡塔里諾的店裡,人們也帶著他們的問題追隨他來到這裏。他逐個為他們解決了問題,到最後店裡只剩下一些女人和幾個問題已經解決了的男人。廳堂另一頭,一個無人陪伴的女人正在用廣告牌慢慢地扇著風。
「要是我也會幹點兒什麼,」老雅各布說,「我的小問題就能解決了。我要的不多:二十比索就行。」
「快過來呀,死鬼。」克洛蒂爾德還在叫他,「我們有好幾百年沒學兔子干那事了。」
「您需要多少錢?」
「您這麼折騰,離死也就不遠了。」老雅各布說。
女孩從床上扯下濕漉漉的床單,讓托比亞斯抓住一頭。那床單重得像塊帆布。他們抓住兩頭使勁擰,直到它恢複原來的重量。他們把床墊翻了個個兒,發現另一面也被汗水浸透了。托比亞斯草草了事。出門之前,他往床邊越來越高的錢堆上丟了五個比索。
「這無關緊要。」堂馬克西莫·戈麥斯說,「在戰爭年代,革命失敗之後,咱們多想有一位將軍呀,於是就看見了活生生的馬爾伯勒公爵。我可是親眼看見他的,雅各布。」
「讓它見鬼去吧。」她說。
「您怎麼看這個美國佬?」他問道。
「請問您怎麼稱呼?」
「人都快走完了。」神父說,「用不了多長時間,這個鎮子就會變得和從前一樣。這就是唯一的新聞。」
人們懷著驚奇安靜下來,帕特里肖開始模仿各種小鳥。他一會兒發出哨音,一會兒又從嗓子眼裡擠出聲來,把大家認識的鳥兒學了個遍,為了湊夠數,他又學了另外一些誰也不認得的小鳥。最後,赫伯特先生請大家為他鼓掌,並給了他四十八個比索。
「那咱們現在就走吧。」她說,「因為我很快就要死了。」
「您是怎麼知道的?」托比亞斯有點兒沮喪。
「到了我這個歲數,」女人說,「有的是時間思考,到頭來都會變成算命的。」
「我敢打賭您並不知道。」托比亞斯說。
老雅各布面不改色。他把欠的錢數記在一張紙上,裝進兜里,又把棋盤捲起來,把棋子裝進盒子里,再用報紙包好。
「看起來,佩特拉活不了多久了。」
最後到達的人當中有一位神父。他到處轉悠,把麵包泡在加了牛奶的咖啡里當飯吃。他開始一件一件地對先他而來的那些玩意兒頒布禁令,諸如彩票、時新的音樂、跳舞的方式,以及新近流行起來的在海灘上睡覺的習慣。一天下午,在梅爾喬家,他發布了關於海上這股氣味的訓誡。
赫伯特先生看了一眼鍾錶。
吃午飯之前,他照例和堂馬克西莫下了會兒棋。老雅各布想不出比此人更像樣的對弈者了——經歷了兩次內戰卻毫髮未損,在第三次內戰中僅僅失去了一隻眼睛。他故意輸給他一盤,好留他再下一盤。
「你瞧瞧,」老雅各布說,「不過六個月前大家都以為你神經出毛病了,而現在他們自己卻在給你帶來死亡的氣味里尋歡作樂。」
他起床晚了。克洛蒂爾德正在院子里生火。涼風習習,滿天星斗各就其位,不過,由於海面上跳動的點點亮光,很難數清楚到海天交接處共有多少星星。喝完咖啡,托比亞斯的舌尖捕捉到一絲昨夜的味道。
他一頭倒在床上,睡了一天又一天,打鼾的動靜就像是一頭獅子。好多天過去了,人們最後都等得不耐煩了。他們不得不挖螃蟹出來吃。卡塔里諾店裡那些新唱片都變成了舊唱片,讓人聽著忍不住想哭,他的店不得不關張了。
他走了。托比亞斯待在自家院子里,數著天上的星星,一直數到海天相接的地方。他發現,自從上一個十二月過後,天上多出來三顆星星。克洛蒂爾德叫他回房間,他沒有理睬。
托比亞斯磨蹭了好長時間,等他走進房間時,克洛蒂爾德又睡著了。她被叫醒后迷迷糊糊的,她太累了,兩人把事情搞得一團糟,末了只能學學蚯蚓了事。
「我對你說過,雅各布。」堂馬克西莫·戈麥斯高聲叫道,「我們又聞到這個味兒了。我敢肯定今後每天晚上都能聞到。」
「有好幾個世紀吧。」老雅各布應道。
「別把我攪和到您的狂歡里,密斯特。」她的聲音穿過整個店堂,「我什麼麻煩也沒有,我是個婊子,我從男人的蛋蛋里掙錢。」
他走出大門,來到街上,搖響了鈴鐺。早上七點鐘的時候,托比亞斯看見卡塔里諾的店門還敞開著。什麼聲音也沒有。只有赫伯特先生半睡半醒,肚子里裝滿了啤酒,還在往那個女孩的小房間里放人。
「我正在想別的事呢。」
「我的意思是說,」赫伯特先生解釋道,「用一把臟刷子蘸上油漆一刷就能變顏色的東西。」
「我沒有多少時間等。」
「而現實就是,」赫伯特先生接著說道,「那氣味再也不會回來了。」
在這種熱鬧的氣氛中,托比亞斯晃到東晃到西,像是在夢遊。他把克洛蒂爾德帶去見識什麼叫錢。他們幻想自己在輪盤賭那裡下了大注,然後開始計算會掙到多少錢,頓時自覺腰纏萬貫。可是,一天晚上,不光他們倆,待在這個鎮子上的所有人一起看見了一大筆錢,比他們能想象的還要多得多。
read•99csw.com它們是活的。」赫伯特先生說,「只是幾百萬年以來它們一直這樣睡著。」
「真像做夢一樣。」他說。
「可在這段時間里,總得有個什麼東西維持留下來的人的幻想吧。」神父說,「得開始蓋一座教堂,這事兒迫在眉睫。」
「您請坐,神父,請等一等。」老雅各布堅持道,「順便呢,請您跟我聊會兒。我有好長時間不知道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事了。」
「您呢?」赫伯特先生沖她喊了一聲,「您有什麼麻煩?」
「我有這麼多錢,」赫伯特先生說,「沒有理由去死。」
「我此生最後一個願望,」她對丈夫說,「就是請你們把我活埋了。」
「但這是我們用自己的鼻子聞到的呀。」老雅各布說。
那天以後,托比亞斯開始關注大海。他把吊床拴在院子的走廊上,整夜整夜地守候,大家都睡著的時候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事情讓他感到驚訝。好多個夜晚,他聽見螃蟹在絕望地抓撓,想要順著柱子爬上來,直到好多天後它們累了,自己放棄了。他知道了克洛蒂爾德是怎麼睡覺的。他發現她那笛聲般的鼾聲會隨著氣溫升高變得越來越尖銳,最終變成七月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氣中一個沉悶單調的音符。
已經過了九點,托比亞斯發現沒有人去睡覺。人們都坐在自家門口傾聽卡塔里諾放的那幾張老唱片,神情里滿是孩子氣的宿命感,就像在看一次日食。每一張唱片都會讓他們想起某個已經不在的人、某次久病痊癒后吃的東西的味道,或是多年以前應該馬上做但忘了做的某件事。
「他們會回來的。」老雅各布說,「等到大海再次飄來玫瑰花的香味的時候。」
「您聽我說,」托比亞斯提醒他說,「那深海里有什麼東西,只有死人才知道。」
女孩半掩著房門,要了一杯冰啤酒。還有好幾個男人在排隊。
托比亞斯答應了。四點鐘,他打扮得像是要出門做客一樣,出現在老雅各布家的走廊上,老雅各布的妻子一下午都在那裡為丈夫縫製鰥夫穿的衣服。
「興許是個慈善家吧。」
「我是地球上最有錢的人。」他說,「我的錢已經多到沒地方放了。而我的心又特別寬廣,我的胸膛里已經裝不下了,因此我做出了一個決定:走遍全世界,為人類排憂解難。」
「你走神了。」克洛蒂爾德不高興地說,「努力想點兒別的事吧。」
「現在您想拿我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他說,「但請把這些東西給我留下。我向您承諾,我的餘生將在下棋中度過,直到湊齊這筆錢還給您。」
「您每次收多少錢?」赫伯特先生問她。
女人縫好了衣服的領子。
「那邊有玫瑰花。」托比亞斯說,「我想讓克洛蒂爾德見識一下。」
「是他們讓我進來的。」托比亞斯說,「他們給了我五個比索,還對我說:別耽擱太久。」
八月里,老雅各布的妻子死了。天亮的時候她死在了床上,人們不得不像對其他所有人一樣把她扔進了沒有鮮花的大海。托比亞斯還在守望。他已經守了那麼長時間,這已經成了他的生活方式。一天夜裡,他正在吊床上打盹,忽然覺得空氣里有什麼東西正在發生變化。那氣味一陣一陣地傳來,就像當年那條日本船把一船爛洋蔥倒在港口那次。過了一會兒,那氣味凝固在了那裡,直到天亮都沒有消散。托比亞斯一直等到它濃得能用手抓一把給人看才從吊床上一躍而下,走進克洛蒂爾德的房間。他一次又一次搖晃她。
托比亞斯沒再開口。他翻了個身滾到床邊,努力想睡上一覺。一直到天亮他才睡著,那時風向變了,螃蟹也不再煩他了。
「為了您好,」赫伯特先生告誡他,「這事兒您對誰都不要提起。您想想,要是大家都知道了這些事,這世界得亂成什麼樣啊。」
「和瓜卡馬亞勒那個淹死的人發出的氣味差不多。」托比亞斯說。
克洛蒂爾德用雙手抱住了頭。
克洛蒂爾德用手驅趕著那氣味,就像扒開蜘蛛網一樣,之後才坐起身來,但下一刻又一頭倒在了溫熱的毯子上。
老雅各布似乎並沒有把這句話放在心上。但當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把棋盤和棋盒用報紙一卷,徑直去挑戰赫伯特先生。他排隊一直排到半夜。最後,赫伯特先生叫人把箱子抬走,說是第二天早上再見。
「你這會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他說。
「很好,帕特里肖。」赫伯特先生說,「和所有人一樣,很久以來,您有一個問題始終沒法解決。」
「您想好了?」赫伯特先生說,「得一百個男人呢。」
不斷有人來到鎮上。鎮子變荒涼之後走掉的那些女人又都回到了卡塔里諾的店裡。她們更胖了,妝也化得更濃了,她們帶來了時新的唱片,但這些唱片不能勾起任何人的任何回憶。過去鎮上的一些居民也回來了。他們當年離開是為了去別的地方發財,這次回來談的都是自己的好運,可身上穿的還是走的時候穿的那身衣服。來的人里有樂手、抽獎的、賣彩票的、算命的、槍手,還有脖子上纏條蛇賣長生不老葯的傢伙。幾個星期里,人們源源不斷地湧向這裏,直到開始下雨,海水變得渾濁起來,那氣味也消失了,還沒停下來。
老雅各布仔細打量了她一番。她身上只有兩隻眼睛還保留著九_九_藏_書年輕時的活力。她的關節長了硬塊,面容就像被燒焦的土地,說到底,她早就這樣了。
「大家都餓壞了。」老雅各布說,「現在除了到海灘上挖螃蟹,沒別的選擇。」
「這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女人。」他說。
「現在,」他說,「請排好隊。到明天這個時候為止,我會一直在這裏為大家排憂解難。」
他們回到鎮上已經快半夜了。他們叫醒了克洛蒂爾德,讓她燒些開水。赫伯特先生剁下了烏龜的腦袋,但是,當他們把烏龜剁成幾塊的時候,它的心臟滑了出來,在院子里蹦蹦跳跳,三個人圍追堵截,才把那顆心臟殺死。吃到最後,他們撐得連氣都上不來了。
「我餓壞了。」
赫伯特先生聳了聳肩,接著喝他的冰啤酒,等著解決新問題,箱子開著,就放在他身邊。他一直在出汗。過了一會兒,坐在一張桌子旁邊的一個女人起身離開陪伴她的那些人,走過來壓低嗓音對他說了幾句話。她有個麻煩,需要五百比索。
赫伯特先生髮出一聲勝利的歡呼。「四十八個比索。」他重複了一遍,人群報以一陣掌聲。
「四十八個比索。」
「我會做的事太多了。」
「你是想說昨天夜裡你聞到玫瑰花的香味了。」
「那是差不多十一點鐘的事兒,」托比亞斯說道,「我當時正在攆螃蟹。」
他把其中一隻翻過來,輕輕地向上推去,那傢伙仍然沒醒,從他手邊滑開,向上浮去。托比亞斯看著它從自己面前漂過,他向海面望去,看見大海整個翻轉過來。
「你不需要去求任何人。」老雅各布說這話時異常平靜,「我自己帶你去就行了。」
「你不用擔心,」老雅各布安慰她,「這種事對我們窮人來說太平常了。」
這局又是赫伯特先生贏了。他的手幾乎不碰棋子。他矇著雙眼,猜測對手的走位,還總是他贏。人們最後都看煩了。當老雅各布最終決定認輸時,他總共欠下了五千七百四十二比索外加二十三生太伏。
「盡您所能多叫些人過來。」赫伯特先生把事情委託給他,「看看中午之前我們能不能完事兒。」
「當然了。」
「是什麼樣的問題呢?」
九點鐘,他把曾經是家小店的那間屋子的門打開,在門口放了兩把椅子,又放了張小桌,上面擺了副棋盤,整個上午他就在那裡和偶爾路過的人下棋。從他坐的地方能看見鎮上破敗不堪的景象,房屋破破爛爛,牆上的舊塗料在陽光剝蝕下所剩無幾,街道盡頭是一灣海水。
「您可以改天從從容容地再來一次。」赫伯特先生說,「現在我都快餓死了。」
試了好幾次之後,留聲機一切正常了。聽到遠遠傳來的確定無疑的音樂聲,人們都停止了交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竟無話可說,因為直到這時他們才意識到,從上一次聽見音樂聲到現在,大家都老了許多。
「我的孩子們,你們應該感謝上天,」他說,「因為這是上帝的氣味。」
的確,這裏的大海對人很殘酷。在某些季節,漁網只能網住飄來飄去的垃圾,而與此同時,潮水退去后,鎮上的大街小巷都堆滿了死魚。用炸藥只能炸起那些很久以前的失事船隻的殘骸。
「在海底,」托比亞斯告訴她,「有一個鎮子,房子都是白色的,露台上開著幾百萬朵鮮花。」
「還差六十三個。」赫伯特先生答道。
「這樣發可不行。」赫伯特回道,「這樣不明不白地發錢,一是不公平,再者也沒有任何意義。」
赫伯特先生醒來的時候,這個鎮子又變回了從前的樣子。街道上人群留下的垃圾發了酵,土壤重又變得像磚頭一樣,又干又硬。
他們開始下棋。這盤棋下的時間很長,難分勝負,一直下了好幾天,而赫伯特先生還是沒醒。
「所以我要走了。」赫伯特先生說完又對著他們倆補充了一句:「你們也該離開了。這個世界上有好多事情可以做,幹什麼都比死守在這個鎮子上挨餓強。」
他進來時悄無聲息,女人嚇了一跳。
「這個鎮子是在一個星期天沉沒的,大約是上午十一點鐘。」赫伯特先生說,「應該是遭遇了什麼災難。」
他用長長的手臂敏捷地划著水向下潛去,像條大章魚。托比亞斯拚命游著,生怕跟丟了,他想,大概有錢人游起泳來都是這個樣子。漸漸地,他們離開了普通災難區,進入了亡人的海域。
一九六一年
「好吧,托比亞斯,」赫伯特先生開了口,「人總是要面對現實的。」
「四十比索。」赫伯特先生說道,讓了他兩個棋子。
托比亞斯一個箭步跳到門口,他走到街心,開始大聲叫喊。他用盡全身力氣喊著,深吸一口氣再喊,然後稍停片刻,更深地吸了一口氣,大海上,那氣味還在。但還是沒人回應他。於是他挨家挨戶地敲門,連那些沒有人住的空房子也敲了一遍,最後,他鬧出來的動靜和狗叫聲混在一起,吵醒了每個人。
她說的很可能是真的。這個鎮子很貧瘠,板結的土地被鹽鹼割裂成一塊一塊的,只是偶爾會有人從別的地方帶過來一束鮮花,在平日里扔死人的地方把花扔進大海。
他身材高大,臉色紅潤,說起話來聲音洪亮,毫不停頓,還不時晃動一下他那雙溫暖無力的手,它們光滑read.99csw.com得彷彿剛用剃刀刮過。他一口氣講了一刻鐘,休息了一會兒,又搖響了鈴鐺,接著講下去。講到一半的時候,人群中有人晃了晃帽子,打斷了他:
一月份快過完的時候,大海通常會變得躁動不安,海水會給小鎮灌入厚厚一層垃圾,幾個星期之後,小鎮的一切都會感染上大海的壞脾氣。從這時起,世界變得沒有意義,八點鐘以後,小鎮上就沒有還醒著的人了,這種情形至少要持續到十二月。但在赫伯特先生來的那一年,大海的脾氣沒有變壞,一直到二月里還是老樣子。與往年不同,海面日益平靜,波光粼粼,在三月的頭幾天夜裡,大海散發出陣陣玫瑰花的香氣。
繼續往下,赫伯特先生在最近死去的人的那層水域停了下來。托比亞斯追上他的時候,一個很年輕的姑娘正好從他們面前漂過。她側著身子,兩眼睜著,身後是一股攜著鮮花的水流。
「這是老雅各布的老婆。」托比亞斯說,「看上去年輕了五十歲,但一定是她,我敢肯定。」
女人扶了扶眼鏡,繼續埋頭做針線活。
「您弄錯了。」托比亞斯說,「是我,我來是想告訴您一件事。」
「選一件。」赫伯特先生說,「選一件您做得最棒的。」
「我想同他談談。」神父說。
「我還有我的名譽。」
托比亞斯聞到了。他的血有股甜味,很合螃蟹們的口味,因此他夜裡大部分時候都在忙著從床上把螃蟹趕走,直到風向改變才能睡上一會兒。在漫長的失眠時段里,他學會了分辨空氣中的各種變化。所以,聞到玫瑰花的香氣時,他不必開門就知道那是大海的氣味。
老雅各布吃驚得半晌沒有說話。在被吃掉幾顆最好的棋子之後,他嘆了口氣:
堂馬克西莫·戈麥斯面不改色。「這樣的話,」他說,「您就不需要活埋她了。」他吃掉兩個棋子,又讓自己的一個兵升變成后,然後用一隻悲傷潮濕的眼睛盯著他的對手。
死人太多了,托比亞斯覺得自己在世上從來沒見過這麼多人。死人們都一動不動,臉朝上,漂浮在不同的高度,每張臉上都是一副被人遺忘了的神情。
「如果可以,我一定會離開這個鎮子。」他在睡夢中抽泣,「要是兜里能有二十比索,我就他媽的一走了之。」
「您就是為這個事兒來找密斯特赫伯特的吧。」老雅各布說。
「我想在死前確保自己能入土為安,像個體面人那樣。」她接著說道,「而要確保這一點,唯一的辦法就是去求別人發發善心,把我活埋了。」
老雅各布能夠想到的只有請她給他點兒時間把事情安排妥當。他聽別人說過,人不是該死的時候才死,而是想死的時候就會死,他是真的對妻子的預感上了心,甚至問過自己,真到了那個時刻,自己有沒有勇氣活埋她。
他們到了海底。那兒的地面就像打磨過的石板,赫伯特先生轉了好幾個圈。托比亞斯緊隨其後。當眼睛適應了海底的黑暗之後,他發現那裡有好多烏龜。得有幾千隻,趴在海底一動不動,像石化了似的。
「您可是下得一手好棋呀。」堂馬克西莫·戈麥斯對他說。
「那是一種玫瑰的香味,」托比亞斯說,「我敢肯定是從海上飄過來的。」
「昨天夜裡,」老雅各布解釋道,「她聞到了玫瑰花的香味。」
「你在說謊。」女人堅持說道,「誰都知道你說謊了。」她咬斷了線頭,從眼鏡上方看了托比亞斯一眼。「我不明白,你特意抹了頭油,把鞋子擦得鋥亮,就是為了跑來對我說這樣不恭不敬的話嗎?」
「您是怎麼知道的,神父,您還沒聞到過這味兒呢。」
「我真誠地為您感到遺憾,」他說,「二十分鐘之內錢必須結清。」他等了一會兒,直到確定對手無計可施。「您就沒點兒別的東西嗎?」
就這樣,赫伯特先生拿走了老雅各布的房子。他還拿走了其他一些沒能完成諾言的人的房子和家產,但他安排了一個星期的音樂、焰火和走鋼絲表演,這些慶祝活動由他親自主持。
「正是。」神父說,「美國佬都很慷慨。」
「會回來的。」
「然而,」赫伯特先生繼續說道,「現在,這位等得不耐煩的朋友正好提供了一個機會,讓我們來解釋一下什麼才是最公平的財富分配製度。」
堂馬克西莫·戈麥斯聳了聳肩。
「佩特拉。」他低聲呼喚。
他熄了燈,上了床,眼淚慢慢地流了下來,發出一陣上了年紀的人那種毫無動人之處的哽咽,不過很快他就睡著了。
「夠了,托比亞斯。」她叫道,「夠了,托比亞斯,看在上帝的分上,別又開始說那些東西。」
他伸出一隻手,拉那人上來。
「當然能了。」堂馬克西莫回答道,「相信我,到時候我連手都不會抖一下。」
「是從卡塔里諾的店裡傳來的。」克洛蒂爾德說,「一定是有什麼人來了。」
「這都是早年間的死人。」赫伯特先生說,「他們用了好幾個世紀才修鍊到這麼安詳的狀態。」
「這得等。」老雅各布說。
「您也來了嗎?」
克洛蒂爾德當然什麼都沒聞見。她睡得太死,連做了什麼夢都記不得了。
這一整天,老雅各布一直夾著棋盤跟在赫伯特先生身後。天黑的時候,終於輪到他了,他說了自己的麻煩,赫伯特先生答應了。人們在街上擺了張大桌子,上面放了read.99csw.com兩把椅子和一張小桌子,由老雅各布開局。下到最後一步他才回過神來。他輸了。
「帕特里肖。」
「好了,密斯特,別說廢話了,趕緊發銀子吧。」
老雅各布費了老大勁兒才又輸給他一盤還沒得罪他。他沒管桌椅,關上小店的門,出去溜達,想找到另一個聞到那氣味的人。最後,只有托比亞斯確定自己聞到了。因此他邀請託比亞斯假裝不經意路過他家,開導開導他的妻子。
「你要說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她說。
「我呢,從我這方面來說呢,不太相信這些東西。」堂馬克西莫·戈麥斯說,「啃了多少年黃土,多少女人做夢都想有個自己的小院子,種點兒花什麼的,最後她們覺得聞到了花的香味,並且信以為真,這沒什麼好奇怪的。」
這是值得紀念的一星期。赫伯特先生在演講中談到了這個鎮子神奇的命運,還描繪了未來的城市,那裡有帶玻璃幕牆的高樓大廈,還有位於樓頂的舞池。他向人們做了展示。大家都驚奇萬分,想在赫伯特先生用彩色顏料畫的行人中找到自己,但那些人的衣著太光鮮了,他們沒能認出自己來。想到自己在這裏住了這麼久,大伙兒都有點兒傷心。他們為自己在十月里還曾經想哭而感到好笑,他們徜徉在希望的海市蜃樓間,直到赫伯特先生搖響了鈴鐺,宣布慶祝結束了。直到這時,這位先生才歇了下來。
她想知道是什麼事,他決定告訴她,條件是她不能把這事兒告訴別人。克洛蒂爾德答應了。
神父因為絕望而心煩意亂。他手托銅盤,為了蓋教堂到處募捐,可要到的錢太少了。求人求多了,他的身體變得越來越透明,身上的骨頭開始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一個星期天,他平地飄起半碼高,但沒人注意到。於是他把衣服收拾進一隻手提箱,把要到的錢放進另一隻手提箱,永遠地離開了這裏。
「沒關係。」女人回答說,「如果能籌到這筆錢,他們將是我這一生中最後一百個男人。」
「《聖經》里早就把這種氣味說得很清楚了。」他說,「我們這個鎮子被上帝選中了。」
「那天晚上我恍恍惚惚的。」克洛蒂爾德說,「但現在,跟這片大海有關的事情,我什麼都不確定。」
這話說得就好像她躺在病床上即將死去一樣,其實她正坐在餐廳里的餐桌一頭,三月的陽光從幾扇大窗戶湧進來,照亮了屋裡的每個角落。老雅各布安靜地坐在她對面吃飯,他曾經那麼愛他的妻子,但好長時間以來,他已經想不出他的痛苦有哪一件不是源於妻子。
又是一陣掌聲,赫伯特先生轉向人群。
「昨天夜裡,」他回憶道,「出了件非常奇怪的事兒。」
有人打斷了他的話。
托比亞斯碰見赫伯特先生的時候,他正在從沙子里刨螃蟹吃,滿嘴的白沫,托比亞斯驚奇地發現,有錢人餓極了和窮光蛋也沒什麼兩樣。赫伯特先生找到的螃蟹不夠,傍晚時分,他邀請託比亞斯陪他一起到海底去找點兒吃的。
托比亞斯也進去了。那女孩認識他,看見他進來吃了一驚。
「那氣味不會再回來了。」他對那些來勸他的人說,「得面對現實,這鎮子已經犯下了必死的罪過。」
「不是那麼回事兒。」她說,「我總是希望有人提前告訴我我的死期,這樣我才能死得離這片大海遠點兒。在這個鎮子上,玫瑰花的香味只可能是上帝的一種通知。」
「不會回來了。」克洛蒂爾德插了進來,「還有好多東西也一樣,因為它們從來就沒來過。是你把大家帶進了這場鬧劇。」
「那就是我的房子了。」老雅各布像是在猜謎語,「它不值什麼錢,可還算是一幢房子。」
來了三男一女。卡塔里諾想到稍後可能會有更多人來,打算把留聲機修一修。他自己不會修,便去請潘喬·阿帕雷西多幫忙,這位什麼事都肯干,因為他整天沒事可做,此外,他還有一個工具箱和一雙巧手。
「科學家們也知道。」赫伯特先生說,「在淹死鬼們下面的海水裡有烏龜,肉質鮮美。把衣服脫了,咱們說去就去。」
「好吧,我的問題是這樣的,」帕特里肖說道,「我缺錢。」
「我不知道玫瑰花是什麼味兒。」克洛蒂爾德答道。
他用目光搜索到了打斷他講話的人,示意他走近點兒。人群讓開了一條路。
「好吧,」克洛蒂爾德微微一笑,「要是那味兒真的不錯,你就可以肯定它不是從海上飄過來的。」
「上帝啊,」女人大叫,「我還以為是天使長加布列爾來了呢。」
「是這個小夥子在說謊。」女人說這話時頭都沒抬,「他什麼也沒聞到。」
從那一夜起,連著好幾個星期,海面上一直飄著這種氣味。它滲進了房子的木頭裡,就連飯菜和喝的水裡都有這種味道,它已經無處不在。很多人被嚇壞了,因為他們在自己的糞便散發的熱氣里都聞到了這種氣味。到卡塔里諾店裡來的那三男一女星期五走了,但星期六又回來了,引起一陣騷動。到了星期天,來的人更多了。他們到處找地方吃住,大街上擠得走不動道。
「那好吧。」赫伯特先生說道,「你到那個小房間里去,我九*九*藏*書把人給您打發過去,每人五個比索。」
他們一直在空空蕩蕩的小店裡下棋,沒留心去聽什麼唱片。他們的記憶太陳舊了,老到足以觸動他們的唱片根本不存在。
「跟我說說,堂馬克西莫,」他這樣問道,「您能下手把您的妻子活埋了嗎?」
「你怎麼想,老婆子?」他隔著牆喊道,接著拐過牆角,出現在走廊上。「所以說,事情並不像你想的那樣。」
留在鎮上的幾個女人,比如克洛蒂爾德,正沒好氣地做著飯。像她一樣,老雅各布的妻子這天早晨起得比平日早一點兒,把家裡收拾停當之後,帶著滿臉晦氣坐下來吃早飯。
很多人都沒聞見。但有些人,特別是那些上了歲數的,紛紛走到海邊去享受這種香味。這是一股濃重的香氣,掩蓋了過去的任何一種氣味。最後,有些人筋疲力盡,回家去了,但大多數人留在沙灘上繼續睡他們的覺。天亮的時候,這氣味濃到讓人感到呼吸都困難。
「您這是怎麼啦?」
「五個比索。」
「她已經漂過很多地方了。」赫伯特先生說,「她身後帶著世界各地的海洋里的植物。」
「還差多少個呀?」女孩問道。
「那麼,神父,您再等等。」老雅各布說,「說不定他就快醒了。」
她再也不可能聽見他的呼喚了。此時,她興許正在正午刺眼的陽光下在孟加拉灣的水面沉浮。她也許正抬起頭來,就像是從一個玻璃櫃里,透過海水看一艘遠洋巨輪。可是她不會再看見她的丈夫了,他此刻在世界另一端,正打算重新聽一遍卡塔里諾的留聲機唱片。
老雅各布從經過他家門口的人群的議論中聽說了這件新鮮事。每聽到一條新消息,他的心臟就膨脹一點兒,越脹越大,好像就要爆裂了。
那女人停止了扇廣告牌。
老雅各布一直把耳朵貼在隔牆上,這時他挺直了身子,滿臉羞愧。
已經十二點多了。只剩下他一個人了,老雅各布關上小店的門,把燈帶進了卧室。透過窗戶,藉著海面上的波光,他看見了那塊礁石,人們就是從那裡把死人扔進大海的。
托比亞斯掉頭向那個鎮子游去,但赫伯特先生示意他跟隨自己往下潛。
這事兒發生在赫伯特先生抵達的那天晚上。他是突然出現的,在街心擺了張桌子,上面放了兩隻大箱子,裡頭滿滿當當都是錢。這錢太多了,以至於一開始誰都沒有特別注意,因為沒人相信這是真的。但當赫伯特先生開始搖鈴鐺時,人們終於相信了,紛紛走過來聽他要說些什麼。
一開始,托比亞斯守望大海的方式和那些對大海十分了解的人一樣,緊盯著地平線上的某個點。他看著大海改變顏色,看著它暗淡下去,變得泡沫翻滾,骯髒不堪。大雨傾盆的日子,大海的消化系統被攪得一團糟,它每打一次嗝,就會把一堆垃圾甩上岸來。漸漸地,他學會了像那些最了解大海的人那樣守望它,他們甚至不看大海,但哪怕在夢裡也記掛著它。
自從赫伯特先生開始睡覺,好多天過去了,神父敲響了老雅各布家的大門。大門從裏面關著。睡覺的那個傢伙的呼吸消耗著屋裡的空氣,東西慢慢失去了原本的分量,有幾件已經飄了起來。
「你自己也聞到過那種氣味。」
托比亞斯幾乎睡了一整天。到了睡午覺的時候,克洛蒂爾德也上了床,他們連院門都沒關,在床上嬉鬧了一下午。他們先是學蚯蚓,後來又學兔子,最後學烏龜,一直鬧騰到天黑,世界重又暗下來。空氣中仍舊瀰漫著玫瑰花的香氣。不時有音樂聲飄進房間。
快十一點的時候,音樂放完了。好多人都上了床,心裏想著快要下雨了,因為海面上湧起了一朵烏雲。但那朵烏雲落了下來,在海面上浮動片刻后沉進了水裡,天空只剩星斗。又過了一會兒,風從鎮子上吹向大海中央,往回吹的時候帶來一陣玫瑰的清香。
「那麼,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的朋友帕特里肖會惟妙惟肖地模仿各種小鳥的叫聲,他現在要模仿四十八種不同的小鳥,這樣他就能解決掉他人生中那個大問題。」
「那好吧。」帕特里肖說,「我會模仿各種小鳥的叫聲。」
「我這一覺睡的時間可不短。」赫伯特先生打了個呵欠說。
「那氣味來了。」他對她說。
赫伯特先生打量了她一番。她很年輕,柔柔弱弱的,但眼睛里透出決斷的神情。
「很好,帕特里肖。」赫伯特先生接著講道,「現在請您告訴我們一件事:您會做什麼?」
赫伯特先生把食指豎在嘴前,保持著這個姿勢,直到所有鮮花都漂走了。
卡塔里諾的店是海邊一幢孤零零的木頭房子。廳堂很寬敞,放了些桌椅,後頭還有幾個房間。那三男一女坐在櫃檯邊,一邊看著潘喬·阿帕雷西多幹活,一邊靜靜地喝酒,輪流打著呵欠。
帕特里肖摘下帽子,點了點頭。
「上帝不會這麼安排的。」老雅各布回應道,「想想我這一輩子,唯有這種氣味來得太晚了。」
他們去了。先是沿著直線遊了一會兒,然後下潛,一直潛到陽光照不到的深度,再潛下去海水的光亮也消失了,只剩那些自己發光的東西還看得見。他們經過一個沉在水下的鎮子,那裡的男男女女都騎在馬背上,圍著一個音樂亭旋轉。天氣很好,露台上的鮮花爭奇鬥豔。
「昨天夜裡,」她嘆了口氣,「我聞見了玫瑰花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