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純真的埃倫蒂拉和她殘忍的祖母令人難以置信的悲慘故事

純真的埃倫蒂拉和她殘忍的祖母
令人難以置信的悲慘故事

「應該是一百八十二比索外加四十生太伏,」他說,「華爾茲貴一點兒。」
「等哪一天我不在了,」祖母繼續說道,「你將不必依靠男人過活,因為到那時你會在大城市裡有自己的家,過得自由自在,幸福快樂。」
看見他端著那隻節日蛋糕走進帳篷,祖母在寶座上支起身子,氣勢洶洶地揮舞著拐杖。
「尤利西斯。」
「她手上有一封參議員的信。」有人大聲回答她。
「有三顆這樣的東西,咱們就能週遊世界了。」尤利西斯說。
「這全是我的主意。」搬運工說道。
埃倫蒂拉把臟床單放在一邊,在席子上鋪了條熨得平平整整的乾淨床單。
祖母坐在她的寶座上搖著扇子,彷彿對自己帶來的熱鬧場面漠不關心。她唯一感興趣的是讓等候的顧客排好隊,當然,要進去見埃倫蒂拉必須提前付費,一分也不能少。剛開始她很死板,甚至推掉了一位不錯的顧客,只因為他手頭差五比索。幾個月下來,她在現實中學乖了,最後,錢不夠的,用聖徒的像章、家傳的寶貝、結婚戒指以及其他東西來抵賬也可以,只要她的牙齒告訴她,那東西的確是金子,儘管不再閃閃發光。
他學電影里的人物那樣緊握手槍,還模仿開槍的聲音,想用自己的勇敢無畏給埃倫蒂拉打氣。女孩不置可否,但她的雙眼在嘆息,她給了他一個吻,算是道別。尤利西斯被感動了,喃喃地說:
這時,埃倫蒂拉把盆子往桌上一放,朝祖母彎下腰去,她並沒有碰她,只是仔細查看了一番,當確信祖母已經死了時,她臉上突然浮現出長大成人的成熟神情,她以往二十年的痛苦經歷都未曾賦予她那種成熟。她一把抓起那件裝著金條的坎肩,走出了帳篷。
埃倫蒂拉和鰥夫走進棚屋的時候不得不竭力穩住,暴雨把他們澆得渾身濕透,還差點兒把他們打翻在地。在風雨的怒吼中,他們聽不見對方說了什麼,但他們的動作變得格外清晰。鰥夫剛一動手,埃倫蒂拉就開始尖叫,竭力想要逃開,但聲音被雨聲蓋住了。鰥夫一言不發,抓住她的手腕,扭住她的胳膊,把她向吊床拖去。女孩在他臉上抓了一把,又一次發出無聲的尖叫,他重重的一記耳光把她打得離開了地面,她在空中停留了一小會兒,美杜莎般的長發在空中飄舞。鰥夫不等女孩落回地面,一把將她攔腰抱住,粗魯地扔到吊床上,用膝蓋壓制住她,讓她動彈不得。埃倫蒂拉完全被恐懼征服了,失去了知覺,彷彿被一條在暴風驟雨間游弋的發光的魚迷住了,與此同時,鰥夫像是在拔草一樣,一件一件地撕扯她的衣裳,把它們撕成一條一條的,五顏六色的長布條像彩紙條一樣飄舞著,隨風而去。
埃倫蒂拉解開了他的襯衣,在他的胸膛上親吻著,用鼻子嗅著。
在離鎮子不遠的地方,他們截住了一個用防雨帆布蒙得嚴嚴實實的卡車車隊。好幾個藏身在車廂里的人掀起帆布,端著軍用機槍和步槍瞄準了這輛小卡車。司令問第一輛車的司機,有沒有看見一輛滿載小鳥的農用卡車,離這兒有多遠。
樂隊指揮沒弄懂祖母的邏輯,但他一面在心裏理這團亂賬,一面收下了錢。這時,一陣可怕的狂風差點兒把帳篷拔起來,在風掠過之後的片刻寂靜里,外面清清楚楚地傳來貓頭鷹凄厲的叫聲。
尤利西斯被祖母可怕的回憶嚇到了,一把抓住埃倫蒂拉的手。
就這樣,在修道院的院子里,埃倫蒂拉穿著修女的長袍,頭上覆著修女們送的蕾絲頭巾,連祖母給她買來的這個丈夫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就結了婚。她懷著模模糊糊的期望,忍受著跪在硝石地面上的痛苦、兩百個大肚子新娘身上山羊皮的膻味,以及在烈日下聽傳教士們用拉丁語誦讀聖保祿書信的折磨,因為傳教士們找不到什麼辦法來阻止這場意外的婚禮,但他們答應埃倫蒂拉會做最後一次努力,把她留在修道院里。然而,儀式結束的時候,當著教區主教、那位用槍射擊烏雲的鎮長、她剛剛見到的丈夫以及鐵石心腸的祖母的面,埃倫蒂拉發現,從她生下來就一直控制著她的巫術又一次讓她中了邪。當他們問這女孩她自己最終的真實想法是什麼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給出了回答。
「把他抓住,然後在原地等我們。」司令命令道,「我們很快就回來。」
「為什麼?」
「拿著。」她對他說,「每星期是二十比索,扣掉飯錢八比索,水錢三比索,再扣去賒賬的新襯衣五十生太伏,一共是八比索五十生太伏。你點清楚了。」
「看不出來啊。」她說。
司令眼睜睜地看著一挺挺機槍黝黑的槍管從他眼皮底下經過,抬起雙手,露出笑容。
「尤利西斯。」
「為了你,我什麼都敢幹。」
「你能走的。」尤利西斯說,「今天夜裡,等那頭白鯨睡著了,我就會到帳篷外面,學貓頭鷹叫。」
「是第一次嗎?」她問道。
「小心點兒,她已經收到了死神的通知。她夢見一隻孔雀躺在白色的吊床上。」
「兩百五。」
再次從頭安享他的愛情
埃倫蒂拉放聲大哭,像受驚的野獸般尖叫。祖母這才意識到這孩子已經超過了恐懼的極限,於是撫摸著她的頭,幫她平靜下來。
祖母往搬運工那兒一指。
「你是怎麼知道的?」
「水用完了,」印第安人說,「得再晾點兒。」
埃倫蒂拉開始給她梳頭。她為她通頭髮的時候,梳齒掛住了一綹頭髮。她吃了一驚,把那綹頭髮遞給祖母。祖母仔細看了看,伸手抓住一小撮頭髮揪了下,結果手上又多了一綹。她把手上的頭髮往地下一扔,又試了一次,這次揪下來更多。於是她用雙手去揪自己的頭髮,一面狂笑不止,帶著旁人難以理解的歡樂神情把一撮一撮頭髮扔向空中,直到她的腦袋變得像個去了殼的椰子。
「喂!」女人朝他們喊道,「那女孩究竟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呀?」
她覺得自己蒙受了奇恥大辱,埃倫蒂拉服侍她上床睡覺的時候,她還在罵罵咧咧。「婊子養的,」她嘴裏嘟囔著,「這個雜種懂得幾分別人的心?」埃倫蒂拉沒去注意她在說些什麼,因為每當風聲弱下來,貓頭鷹總會頑強地冒出來誘惑她,讓她心中惴惴不安。祖母總算按照以前在老宅子里的那一套規矩躺下了,孫女給她扇扇子的時候,她終於放下了心中的憤懣,重又開始有氣無力地喘息。
她已經睡著了,但還在不停地下達命令,她那小孫女邊幹活邊睡覺的本事就是從她這裏遺傳的。埃倫蒂拉悄悄走出房間,手裡忙著晚上最後幾件活兒,嘴裏還在回應著早已進入夢鄉的祖母下達的命令。
「剩下的時間你把花都搬到院子里去,讓它們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你們在荒漠里遇見誰了?」
「咱們的賬怎麼算呢?」她說,「樂隊的賬你是不是也要付四分之一呀?」
「我昨天夜裡做了個夢,夢見我正在等一封信。」祖母說。
她吃下的砒霜足以毒死一群老鼠。然而,她又是彈鋼琴,又是唱歌,一直鬧到半夜,然後心滿意足地上了床,跟平時一樣睡著了。唯一不同的是,她的鼾聲里摻入了亂石滾動的聲音。
郵差這才明白這兩位打的是什麼主意。
埃倫蒂拉和尤利西斯在另外那張床上守著,只等著她咽氣。但祖母的鼾聲同往常一樣有力,最後她又開始說夢話。
祖母坐在烈日下,高貴的屁股下那張凳子又窄又小,她沒好氣地答道:
「什麼女主人!」
快到中午的時候,他們開始發現有小鳥的羽毛在風中飛舞,都是些不常見的鳥的羽毛,荷蘭人認出來那正是他那些小鳥的羽毛,是被風吹下來的。司機調整了方向,把油門一踩到底,不到半小時,已經可以看到地平線上那輛小卡車了。
「被生活教訓過之後,」他說,「他會回來的,會比你預想的更早。」
「誰也沒遇見。」丈夫有些困惑地答道,「你要是不信,問尤利西斯好了。」
埃倫蒂拉直到兩個星期之後才又有了尤利西斯的消息,她聽見帳篷外面傳來貓頭鷹的啼叫聲。祖母在彈鋼琴,沉浸在懷舊的思緒中,對現實無知無覺,頭上頂著用色彩鮮艷的羽毛製成的假髮。
就是從這天起,女孩開始償還祖母的損失。在轟鳴的暴雨聲中,祖母帶她走進村裡一位雜貨店店主家,這是個又瘦又老的鰥夫,在這片荒漠里頗有名氣,因為是處|女的話他總是會付很好的價錢。面對祖母毫不迴避的期待神情,鰥夫用一種近乎科學的嚴厲態度審視了一番埃倫蒂拉:他看了看她大腿的力量、乳|房的尺寸和屁股的大小。在計算出女孩的價值之前,他一聲不吭。
尤利西斯趕緊又藏到床背後。埃倫蒂拉被逗樂了。
「我可什麼都沒說!」
「你全身都變成了柑橘的顏色,」尤利西斯說著把柑橘送到她眼前,讓她比一比,「你看。」
「可是愛情喂不飽肚子哪。」
「貓頭鷹嗎?」
埃倫蒂拉跟在毛驢旁邊,被酷熱和塵土折磨得筋疲力盡,對祖母算的這筆賬沒說什麼,一直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每次光是給宅子里所有鍾錶上發條對時間,就得花掉埃倫蒂拉六個小時。開始走背字的那一天,她倒不用照看那些鍾錶,因為之前上好的發條足夠它們走到第二天上午,但她得給祖母洗澡外加梳洗打扮,還要擦地板,做午飯,清潔玻璃器皿。快十一點的時候,她給鴕鳥的桶里換了水,又給兩個阿瑪迪斯挨在一起的墳墓上的野草澆了水,她不得不頂著越來越邪乎的大風行動,但並沒有預感到,那是一場將給她帶來厄運的風。十二點鐘,她正在擦拭最後幾隻香檳酒杯,突然聞到一股肉湯的香味,她急忙跑向廚房,一路上巧妙地左躲右閃,以免碰倒那些從威尼斯買來的玻璃製品。
埃倫蒂拉沒再回應,她知道祖母這是開始說夢話了,但她吩咐的事她一件也沒落下。她檢查完窗戶插銷,又把燈全都熄了,這才拿起餐廳的一個燭台照著路回了自己的卧室,在狂風的短暫間隙,熟睡的祖母平穩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尤利西斯把錢給了她。埃倫蒂拉在床上躺了下來,但尤利西斯站在原地,渾身發抖,到了關鍵時刻他的決心動搖了。埃倫蒂拉握住他的手,想讓他抓緊時間,這才發現他有點兒不對勁。她很熟悉這種膽怯。
那司機先發動了汽車,然後才搭腔。
「那好吧,」她做出了決定,「你把錢給我吧。」
「好的,奶奶。」
「我在這裏等你。」祖母說。
「這玩意兒重得像個死人。」司機笑著說。
恨歸恨,她連頭都沒回一下,她的雙眼不能離開那座修道院。多少個白天,天熱得像是在礦井裡一樣,多少個夜晚,四下里狂風亂舞,她就這樣目不轉睛地盯著修道院,那段時間正是冥思靜修的日子,沒人走出修道院一步。印第安人在帳篷旁邊用棕櫚葉搭起一座小棚子,在那裡拴上自己的吊床,但老祖母每天很晚才睡,她坐在寶座上打著瞌睡,不時從兜里掏出點兒未烹煮的穀物放進嘴裏嚼著,帶著一頭卧倒的老牛那種不可戰勝的懶散氣質。
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他用手一個接一個觸碰小桌上的杯子,它們全都變了顏色。
「好的,奶奶。」
祖母勃然大怒。
「慢慢地呼氣吸氣。」她教他,「開頭總是這樣的,接下來不知不覺就好了。」

「這片荒漠里人人都知道。」尤利西斯答道。
「什麼都別告訴她不就行了。」
「要是您沒什麼意見的話,埃倫蒂拉就跟我走了。我這可是一片好意。」
出了帳篷不到五步,她就看見攝影師正往自行車後座上綁他的那些家什。他臉上那同謀的微笑讓她放下心來。
祖母被這句謊話解除了武裝,讓人把餐桌布置得像是婚宴餐桌似的。她讓尤利西斯坐在自己右手邊,埃倫蒂拉伺候著他們。一口氣吹滅所有蠟燭之後,祖母把蛋糕切成大小相等的幾塊,遞給尤利西斯一塊。
直到半夜,尤利西斯還在苦思冥想,無法入睡。他在吊床上又翻騰了一個小時,仍舊抑制不住回憶帶來的傷痛,最後痛苦本身給了他力量,他做出了決定。他套上牛仔褲,穿上蘇格蘭花格襯衫,蹬上馬靴,從窗戶翻了出去,開著那輛裝著好多小鳥的卡車離開了家。路過種植園的時候,他摘下三個熟透的柑橘,那是他下午始終沒能弄到手的東西。
四個印第安人腳夫此刻正用木板搭成的轎子抬著老祖母,聽到叫喊聲,他們停下腳步。儘管坐在轎子里並不舒服,而且在沙漠里又是汗又是土弄得她無精打采,祖母依然傲氣不減。埃倫蒂拉在一旁走著。轎子後面另有八個印第安人負責馱東西,最後面是那個騎著自行車的攝影師。

「他讓我發狂,上帝啊,他讓我發狂!」祖母高聲叫道,「我把卧室的兩道門閂全插上,不想讓他進來,我又用梳妝台和桌子頂住房門,還在桌子上放了幾把椅子,可他只用指環輕輕一敲,我的工事就土崩瓦解了,椅子自己從桌子上掉了下來,桌子和梳妝台也自動讓開了道,連門閂都自己從門環里跑了出來。」
遇到傳教士們三天之後,祖母和埃倫蒂拉正在一個鄰近修道院的村子里睡覺,有幾個人一聲不吭,像一支突襲小分隊,悄悄地爬進了她們的帳篷。這是六個剛進修道院不久的印第安修女,年輕力壯,身上的粗布長袍在月光下似乎會發光。她們沒弄出一點兒聲響,用蚊帳把埃倫蒂拉裹住,抬了起來,都沒有弄醒她,就這樣抬走了裹得像一條被月光網住的易碎的大魚的她。
「也就是在那一回,他來了,我的老天爺啊,」祖母叫道,「比起阿瑪迪斯來,他更強壯,更高大,而且要男人得多。」
「這種事都和愛情有關係。」母親說道,「她是誰?」
「我太幸福了。」她說。
「奶奶,」她抽泣著說道,「我快要死了。」
樂隊指揮沒有伸手接錢。
「你該去排隊的。」她告訴他。
「他對你說什麼了?」
傳教士九-九-藏-書用手一指埃倫蒂拉。
「好的,奶奶。」
「這是個美國佬的名字吧。」埃倫蒂拉說。
「好的,奶奶。」埃倫蒂拉應道。
一群傳教士肩並肩站在荒漠里,手裡高舉著十字架。一陣狂風刮過來,和那場帶來霉運的惡風差不多同樣兇狠,他們的粗布長袍和臉上亂糟糟的鬍鬚在風中飛舞,他們幾乎站不穩。他們身後是教團駐所,那是一座殖民地時期的石砌建築,粗糙的石灰牆壁上方有一個小巧的鐘樓。
接著,她以那種只會出現在睡夢中的毫無旋律可言的調子唱起了那首苦澀的歌:
司令二話沒說,從離吊床不遠的地方摘下一支步槍,並開始向手下大聲下達命令。五分鐘后,他們所有人乘坐一輛軍用小卡車朝邊境風馳電掣般駛去,迎面刮來的風早已把逃亡者留下的痕迹抹得一乾二淨。司令坐在前排,旁邊是司機。後排坐著荷蘭人和祖母,兩邊的踏板上各站著一名手持武器的警察。
那個警察從踏板上跳下來,對攝影師一連喊了兩聲「站住」。攝影師迎著風,沒有聽見。小卡車超過他的時候,祖母沖他做了個神秘的手勢,他把這當成了問候,報以微笑,還揮揮手說了聲再見。他沒聽見槍聲。他在空中翻了個筋斗,落下來摔在自行車上的時候已經死了,他的腦袋被一顆步槍子彈打爛了,他到死也不知道這一槍是從哪兒打來的。
「留下來吧,孩子。」祖母還在挽留他,「哪怕是為了我對你的愛呢。」
「你沒什麼可抱怨的。」離開那座邊境城市的時候祖母對她說,「你身上穿著女王的衣裳,你有一張豪華大床,你還有自己的私人樂隊,十四個印第安僕人隨時為你效勞,你不覺得很風光嗎?」
「不管怎麼說,愛情和吃飯同樣重要。」祖母說道。
「就是音樂。」攝影師堅持道。
「我會把你們的名頭一直傳到世界另一頭。」郵差說,「我乾的就是這一行。」
「可我就快要死了。」埃倫蒂拉說。
「但音樂能吸引人們去照相。」祖母反駁道。
「我媽媽對我說過,人要是死在沙漠里,是不會升入天堂的,只會去到大海里。」尤利西斯說。
「好的,奶奶。」
「是的,奶奶。」
「這是個好預兆。」她撒了個謊,「你夢裡見到的孔雀是長壽的鳥兒。」
「鯨魚。」
「他站在那裡,」祖母接著說道,「肩膀上歇著一隻金剛鸚鵡,還扛了一桿專門對付吃人生番的火銃,一副海盜瓜達拉爾剛到蓋亞那時的派頭,他站在我面前,我能感覺到他那致命的氣息,他對我說:我繞著地球航行過一千次,哪個國家的女人都見識過,所以我有資格對你說,你是世界上最高傲、最慷慨、最美貌的女人。」
「我跟你說過了,誰都不是。」他說,「你要是不信,問爸爸好了。」
「天知道,」他說,「你敢嗎?」
「她最多值一百比索。」鰥夫說。
「您身上有多少錢?」她問道。
「他在那兒,」祖母用手指著他,「他是同謀。這個雜種。」
那些當兵的和老百姓排的隊立刻亂了,大家吵吵嚷嚷地抗議。祖母心情不錯,但手裡毫不含糊地揮舞著那根能摧毀一切的權杖。
祖母阻止了這場爭執。「別胡攪蠻纏了,」她對攝影師說,「你就想想奧內西莫·桑切斯參議員多受歡迎,多虧了他帶的那支樂隊。」然後她語氣一冷,總結道:
埃倫蒂拉朝貓頭鷹啼叫的地方跑去,直到此刻她才發現有一條導火索從鋼琴下面延伸出來,穿過矮樹叢,消失在夜色中。她飛快地跑到尤利西斯身旁,和他一起躲進樹叢中,兩個人緊張地看著那枚小小的藍色火苗沿著導火索穿過夜色中的空地,鑽進了帳篷。
「好的,奶奶。」
「我排了整整一個晚上的隊。」尤利西斯說。
「我倒要看看誰先吃不消,」祖母說,「是他們還是我。」
那人終於戰勝了恐懼。
攝影師連頭都沒抬一下。
「你們這幫沒心肝的!野人!」她叫道,「你們當這姑娘是鐵打的嗎?我倒想看看換成你們會是個什麼德行。你們這幫變態!狗屎!」
「那就等你有了錢再來吧,孩子。」她用同情的語調說道,「但現在你最好走開,要是我們算一算細賬的話,你還差我十個比索呢。」
攝影師也聽見了貓頭鷹的叫聲,但他並沒有改變主意。
「看來是哪個壞種乾的。」祖母判斷道,「鋼琴是不會無緣無故爆炸的。」
她給祖母洗完澡,把她送進卧房。老人太胖了,得扶著孫女的肩膀才走得動路,不然就得拄拐杖,那拐杖看起來就像主教的權杖,儘管走路顫顫巍巍,她身上還是散發出古老的威嚴。卧室的裝飾風格誇張,有點兒瘋瘋癲癲的,就像整座房子一樣。埃倫蒂拉需要整整兩個小時才能把祖母收拾停當。她先是把她的頭髮一縷一縷理順,噴上香水,再梳得整整齊齊,然後給她穿上印滿赤道花朵的裙子,給她臉上搽了粉,嘴上塗了口紅,腮邊掃上胭脂,眼皮上抹了麝香,還在指甲上抹了一層亮晶晶的珍珠粉。把她打扮成一個比真人還大的玩偶之後,埃倫蒂拉陪她來到一處人工修造的花園,那裡的花兒香氣逼人,和她的裙子一樣令人呼吸困難,讓她在一把靠背椅上坐下,那椅子的氣派不亞於帝王的寶座,然後給一台帶大喇叭的留聲機放上唱片。
「好的,奶奶。」
「老天爺啊,您這是在搶錢!」郵差說,「那可是我一個月的伙食費。」
「在這片廣闊的荒漠里,我不過是個孤苦伶仃的可憐女人。」
「我沒見過大海。」她說。
「也並不像你想象的那麼大,沒良心的東西。」
「你,」祖母招呼他,「你把翅膀落哪兒了?」
他回答的時候有點兒心不在焉,因為他的注意力全在書房裡父親的一舉一動上。他看見父親把那枝柑橘放在保險柜上,然後去開密碼鎖。當他注視著父親的時候,母親則在注視著他。
埃倫蒂拉醒了。她意識到自己在尤利西斯面前赤身露體,低低地尖叫了一聲,用床單把自己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
「我對慈善沒有一丁點兒興趣,我感興趣的是走私販子。」祖母答道。
尤利西斯又鑽了出來。埃倫蒂拉臉上帶著調皮的甚至有點兒溫柔的笑容看著他,從席子上把用過的床單扯了下來。
祖母聳了聳肩,開始處理樂隊的事。她根據賬本上記的數目,交給指揮一卷票子。
尤利西斯這時又看了看那沉睡中的龐大身軀,彷彿是在估量這傢伙的生命力,最後他下了決心:
母親臉上突然泛起不尋常的激動。「你說謊,」她說,「那是因為你害了相思病,凡是害這種病的人都吃不下麵包。」和她的目光一樣,她的聲音里現在少了些請求,多了些威脅。
一路上不斷有別的女人加入,等走到埃倫蒂拉的帳篷那裡時,她們已經匯成了一支吵吵嚷嚷的大軍。她們不待通報就闖了進去。一個男人付了錢正在盡情享受,被她們用枕頭一陣亂砸嚇跑了,她們架起埃倫蒂拉的床,像抬擔架一樣把它抬到了大街上。
「把衣櫃都好好檢查一遍,晚上一起風,那些蛀蟲的胃口就特別好。」
「一隻孔雀躺在一張白色的吊床上。」她說。
「五十個比索。」祖母說。
「一百比索就想得到一個新嶄嶄的姑娘!」她幾乎是喊了出來,「不可能,夥計,你太不識貨了。」
埃倫蒂拉平日里能不開口就不開口,這時她問了句:
埃倫蒂拉沒在聽她講話。洗澡用的熱水是加了牛至草煮過的,用水管從外面引進來。埃倫蒂拉用一隻葫蘆做的結實的水瓢接上水,一聲不吭,一隻手把水倒在祖母身上,另一隻手在給她抹肥皂。
「明天你得早早起來,」她說,「這樣你才能在人們到來之前給我把洗澡水燒好。」
她們在那裡支起了帳篷。祖母這晚沒有做夢,她一直在嘮叨,有時會把對過去的記憶和對將來的預測混在一起。她比以往睡得久些,在海浪聲中醒來的時候,她心平氣和。然而,就在埃倫蒂拉給她洗澡的時候,她又開始預測未來,說得激|情四溢,聽上去像是在睜著眼說夢話。
「我敢打賭,這裏面裝的準是用象牙雕成的人像。」司機笑著說。
祖母沒去碰他,只是做了個手勢讓他閃開,讓下一個士兵進去。
「你最好告訴我她是誰,」她說,「要不然,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都得給你洗個澡,幫你凈化凈化。」
「睡覺的時候悠著點兒,別把自己累著了,明天是星期四,這星期最長的一天。」
那位士兵走了進去,但立刻又出來了,因為埃倫蒂拉有話要跟祖母說。祖母把裝錢的籃子挎在手臂上,進了帳篷,裏面地方很小,但收拾得乾淨整齊。在頂頭的一張帆布床上,埃倫蒂拉控制不住地渾身發抖,她被糟蹋得不成樣子,身上被士兵們的汗水弄得髒兮兮的。
「你們在聊什麼呢?」他用荷蘭語問尤利西斯。
「他們給了你多少錢?」
最後一輛車的后擋板上寫著一句話:埃倫蒂拉,我想你。
「他們要我設法讓老天爺下雨。」鎮長回答。
祖母摸了摸她的額頭,覺得她沒有發燒,打算安慰她幾句。
埃倫蒂拉看著沉睡的祖母,沉思了片刻。
埃倫蒂拉慢慢平靜下來,祖母走出帳篷,把錢退還給那個正在等候的士兵。「今天到此為止,」她對那個士兵說,「明天你來,我讓你排在第一位。」然後她對還在排隊的人喊道:
「你這個蠢貨,」女人嘆了口氣,「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他們讓您當這個鎮長還有什麼用?」祖母問道。
等那個印第安人出了廚房,她從火爐上把那罐滾水端下來,用盡全力送到供水口,正準備把這能燙死人的開水倒進去,就聽見祖母在帳篷里喊了一聲:
那個士兵不是本地人,吃了一驚。
「五十個比索。」他說。
佔地廣闊的柑橘園裡靜悄悄的,很少有人知道這裏,木屋上鋪的是鐵皮頂,窗戶上裝了銅網,還有一個建在木樁上的寬大的露台,種了些原始的植物,花開得很茂盛。尤利西斯的母親躺在露台上一把維也納式搖椅上,太陽穴上貼了兩片用煙熏過的樹葉,那是用來緩解頭疼的,她那純種印第安人的目光始終跟隨著兒子,就像是一道看不見的光,能夠探到柑橘園裡最隱蔽的角落。她長得很美,年紀比她丈夫小很多,不但總穿著她們部落的長袍,而且通曉她那一族血脈最古老的秘密。
輪到一個一臉喪氣的士兵時,祖母攔住了他,並且避開了他遞過來的錢。
埃倫蒂拉沒去注意他,因為就在這一刻,天空露出了一線曙光。鐘響了五下。
她閉上雙眼,深深地吸了一口熾熱的空氣,在睡夢中繼續前行。
她閉上眼睛,把賬又過了一遍,一面從一個也拿來裝錢的抽口袋裡掏出點兒穀物放進嘴裏嚼著,又說:
搬運工看見埃倫蒂拉扯出了一根項鏈,急忙奪下它,重新塞回米袋子里。這個村子雖然寒酸,祖母還是決定留下來,她叫孫女過來幫她下車。埃倫蒂拉給了搬運工一個吻作為道別,匆匆忙忙,但卻是自願的,真誠的。
「我聽不懂你的話,孩子。」
書房裡,父親打開保險柜,把柑橘放了進去,又關上了那扇鐵門。尤利西斯從窗口閃開,不耐煩地回答母親:
很久以來埃倫蒂拉第一次大笑起來。
「這就是大海。」經歷了半輩子的逃亡后,祖母沐浴在加勒比海明亮的陽光中對她說,「你不喜歡嗎?」
祖母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番,不是看不起他,而是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胆。
「這話怎麼講?」
當村裡再也沒有一個男人能付錢同埃倫蒂拉睡覺的時候,祖母帶著她上了一輛卡車,前往走私販子們活躍的地方。她們坐在露天的車廂里,身旁堆著一袋袋大米和一桶桶黃油,再就是火災之後剩下來的那點兒東西:配得上總督的那張大床燒剩的床頭,一個戰鬥天使,燒得黑乎乎的曾經仿若王座的那把椅子,還有一些沒有任何用處的破爛家什。另有一口大木箱,上面畫了兩個粗大的十字,裏面裝著兩個阿瑪迪斯的骨殖。
那天早上,祖母一反往日,親自給埃倫蒂拉梳洗打扮。她把她的臉塗得像死人一樣慘白,這在她年輕的時候曾經是一種時尚,然後給她粘上假睫毛,頭上系了個蟬翼紗的蝴蝶結。
尤利西斯眼中閃動著焦慮。他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埃倫蒂拉,看她一隻一隻打著雞蛋,滿臉不屑的神情,彷彿他根本不存在。過了一會兒,尤利西斯開始轉動雙眼,檢視廚房裡的家什,牆上掛著的鍋、成串的胭脂果、盤子,還有一把砍肉刀。尤利西斯站起身來,一言不發,走進小棚子,摘下那把刀。
「行,算你狠!」她害怕了,讓了一步,「但遲早我還是會從這兒過去的,你等著瞧吧。」
「怎麼會沒有?」祖母說道,「您就告訴我吧。」
「謝謝太太。」
「我不愛吃麵包。」
尤利西斯吃了一驚,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這會兒你得等到明天了。」埃倫蒂拉對他說,「我覺得腰上好像被人用棍子痛打了一頓似的。」
埃倫蒂拉卸下讓她沒法眨眼的假睫毛,往席子的一邊挪了挪,好讓出地方給她這個臨時情人。郵差一進棚子,祖母就用力拉上飄動的帘子,擋住入口。
「這話你跟上帝說去吧。」祖母說道,「因為我們又回到從前了。不得不從頭再來。」
「那您就根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那人說話時仍然很警惕,「您想要什麼?」
這樁交易立刻見了效果。聽了郵差的話,男人們大老遠趕過來見識這個新來的埃倫蒂拉。跟在這些男人後面,賣彩票和賣吃食的攤販也來了,最後,一個攝影師也騎著自行車趕了過來,在棚子對面支起帶三腳架的相機,上面罩了塊黑布,後面還豎了塊幕布,上頭畫了個小湖,還有幾隻沒精打採的天鵝。
她就這樣一連幾個鐘頭高聲說著夢話,始終激|情九*九*藏*書不減。但尤利西斯什麼都沒聽見,因為埃倫蒂拉那麼想要他,那麼真誠,就在老祖母滿嘴胡話的時候,她又一次和他做|愛,只收了他一半價錢,接下來一次又一次,完全免費,直到天亮。
這時卡車啟動了。
「因為華爾茲更憂傷。」樂隊指揮解釋道。
「神父讓我去領第一次聖餐。」
「你這是要上哪兒去?」
荷蘭人在村裡一家小旅店門口下了車。尤利西斯在車上多耽擱了一會兒,他飛快地打開父親忘在車上的公文包,摸出一沓錢,抽出幾張塞進自己口袋,又把一切恢復成原樣。這天夜裡,他的父親睡著之後,他從旅店的窗戶翻出去,到埃倫蒂拉的帳篷前排隊。
「我向他發出警告,他一笑置之。」祖母叫道,「我再次發出警告,他還在笑,直到最後,他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喊道:『啊女王!啊女王!』那聲音不是從嘴裏而是從他喉嚨上深深的刀口發出來的。」
「先別管了。」祖母叫住了她,「下午再洗吧。」
小夥子拿著大蜡燭,顯得有些局促不安,此外,他長著齙牙,嘴合不攏。
「就跟沙漠差不多,只不過全是水。」尤利西斯說。
「這兒到底賣什麼玩意兒?」
「你正好說反了,」祖母的聲音甜膩膩的,「我是女主人。」
「這一回我不會攔著你。」荷蘭人說,「可是我要提醒你一件事: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你爸的詛咒都會一直跟著你。」
埃倫蒂拉瞟了他一眼,那眼神幾乎能殺人。
尤利西斯一下午都在設法從他父親的種植園裡偷一個柑橘,但沒能成功,因為他在園子里修剪生病的樹枝的時候,父親的眼睛從未離開過他,而母親也從家裡盯著他。最後他只好放棄,至少那一天放棄了這個想法,他悶悶不樂地幫父親乾著活兒,直到把所有柑橘樹全部修剪完。
埃倫蒂拉手撐在床上,把臉湊近尤利西斯的臉,同他說話,就像是在小學做遊戲一樣。
男人毫不客氣地舉起手電筒朝她照過來。他仔細看了看那張因為徹夜不眠而顯得疲憊不堪的面孔,那雙因為勞累而顯得黯淡無光的眼睛,還有那頭灰撲撲的頭髮,這個女人雖說上了年紀,又累得夠嗆,臉上還被手電筒的光粗魯地照射著,但曾經應該算得上世上第一等的美人。他端詳了許久,最後確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她,便關上了手電筒。
「那是那艘希臘船到來時的事情,」她說,「從那艘船上下來的全是瘋子,他們讓所有女人都感到快樂,而且他們付的不是錢,而是海綿,活的海綿,會在房子里跑來跑去,像醫院里的病人一樣唉聲嘆氣,還會讓小孩子們大哭不止,因為它們喜歡喝小孩的眼淚。」
「我不能殺她,」埃倫蒂拉說,「因為她是我奶奶。」
「好的,奶奶。」
「還要給鴕鳥餵食。」
那天夜裡,祖母穿著那件裝滿金條的坎肩在夢中唱著歌,埃倫蒂拉一直苦思冥想到很晚。她坐在自己的床上看著祖母,兩眼放光,在黑暗中看起來像是一隻貓。然後,她像一個溺水的人那樣躺下來,雙臂抱在胸前,睜著眼睛,用盡全身氣力喊了一聲:
埃倫蒂拉端著盆子出現在門口,帶著罪犯的冷靜看著這場搏鬥。
兩人因為打了這個岔而大笑起來,但埃倫蒂拉重新撿起了原先的話題。
祖母重又躺下,在枕頭上抽泣著。尤利西斯和埃倫蒂拉久久沒有說話,黑暗中傳來祖母驚天動地的鼾聲。突然,埃倫蒂拉開口了,聲音里沒有一絲不安:
「已經給您的僕人了。」
狂風暴雨中,房子像是要散架了,房頂漏得一塌糊塗,裏面的雨幾乎和外面的一樣大。一片混亂之中,祖母覺得分外孤獨。
「恰恰相反,」攝影師說,「音樂會讓人想起那些死人,然後他們照出來的相片就都閉著眼睛。」
他用一句最普通不過的祝福同她道別。然後,埃倫蒂拉奔向荒漠,帶著一往無前的決心,朝著貓頭鷹啼叫的方向,消失在黑沉沉的夜風中。
「至少,」他衝著他們高聲叫道,「你們也該有點兒羞恥心,別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車開來開去。」
「只剩下十來個當兵的了。」她說。
「多出來的時間,把那幾個印第安人的臟衣服洗了,這樣下個星期咱們就能多扣他們一點兒工錢。」
唯一能看出來的變化是她平日的生活習慣開始變得混亂。這天是星期三,但祖母要穿星期天的衣裳,她還決定十一點之前埃倫蒂拉無須接客,要孫女把她的指甲染成深紅色,再給她梳一個大主教的髮型。
埃倫蒂拉不知該做點兒什麼掩飾心中的惶恐。她合上裝錢的小盒子,把它藏到床底下,但祖母在遞給她鑰匙時從她手上感覺到了她的恐懼。「別怕,」祖母告訴她,「颳風的夜晚總會有貓頭鷹。」但當她看見攝影師背著他的相機往門外走去時,她顯得沒那麼自信了。
「長翅膀的是我爺爺。」尤利西斯平靜地答道,「但這事兒從來沒人相信。」
祖母從這位說話的方式和措辭聽出來他是從半島來的傳教士,這種人是不會讓步的,她不想和他正面衝突,便把氣焰收斂了些。
祖母撐著一把開了線的傘遮擋永遠那麼烈的陽光,渾身的汗水和灰土折磨得她喘不上氣來,即便落到這個地步,她仍舊保持著那份尊貴。在一排排鐵桶和米袋子後面,埃倫蒂拉為了付路費和傢具的運費同卡車上的搬運工做|愛,每次可以掙到二十個比索。一開始,她用對付鰥夫的那一套來保護自己,但這個搬運工的手段大不一樣,他慢條斯理,一副很有經驗的模樣,最終用他的溫柔馴服了她。因此,經過一整天要命的行程到達第一個村子的時候,埃倫蒂拉和搬運工正在歡愛的餘韻中躺在貨物壘成的牆壁後面休息。卡車司機向老祖母高聲喊道:
一群印第安人吵吵嚷嚷地趕了過來,尤利西斯乘機開溜,祖母發出的指令自相矛盾,搞得那些印第安人不知道該做些什麼。等到最終控制住了火勢,驅散了煙霧,他們發現眼前如同船難現場。
郵差下了騾子,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皺皺巴巴的票子,送到祖母面前。祖母伸出一隻手,像抓球一樣一把把錢抓了過來。
「齋戒期間乾乾這事兒倒也不壞。」他微笑著說。
她扣了好幾下扳機,最後把槍從車窗扔了出去。他們那輛小卡車上裝載的小鳥被風吹得羽色亂飛,軍用巡邏車超了過去,強行拐彎,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那就是封帶來壞消息的信。」埃倫蒂拉說,「但它永遠也寄不到了。」
祖母用疑惑的眼神看著這個村子,街道一副窮酸相,空空蕩蕩,比她剛剛離開的那個村子大一點兒,但同樣可憐巴巴。
大理石浴缸里,祖母裸著龐大的身軀,像頭美麗的白鯨。小孫女剛滿十四歲,神情倦怠,柔柔弱弱,就她的年齡來講,她顯得太過溫順了。她給祖母洗著澡,舒緩的動作中帶著一絲神聖的僵硬,水是加了有凈化功能的植物和香草葉子煮過的,那些植物和葉子粘在她濕漉漉的後背上,閃爍著金屬光澤的、散開的頭髮間,以及結實的肩膀上,那上面文了一句水手們嘲弄人的話。
接下來是那個樂隊指揮。祖母查了賬本,對一旁正在用古塔膠修補相機風箱的攝影師發了話。
天亮的時候,風終於停了,大顆的雨點稀稀拉拉地落下來,澆滅了最後的火星,房子燒成的灰燼結成了硬塊,還在冒著煙。村裡的人們,大多數是印第安人,儘力從廢墟中搶救了點兒東西出來:鴕鳥已經燒成了焦炭,鍍金的鋼琴只剩個架子,扒出來的一尊雕像只剩下軀幹。祖母看著她剩下的這點兒財產,臉上的陰雲厚得簡直穿不透。埃倫蒂拉坐在兩個阿瑪迪斯的墳頭中間,已經不哭了。當祖母確信從廢墟中能搶救出來的完好的東西寥寥無幾的時候,她看了看孫女,眼睛里透出真誠的惋惜。
「我送的是國內郵件。」那人說,「航空郵差都是開著小汽車幹活的。」
「我們在車上裝了很多小鳥來迷惑他們。」他補充道,「但其實我們要運到邊境去的是走私的柑橘。」
司令命令站在踏板上的一名警察抓住攝影師。
父親走進屋裡,他一時間看不見他了,但接著他透過書房的窗戶又看見了他。母親等到單獨和尤利西斯待在一起的時候,又追問道:
樂隊指揮插了進來。
「小夥子!」她喊道,「你瘋了吧?」
「自打我們從荒漠回來。」尤利西斯用瓜希拉語答道,「只有碰到玻璃的東西會這樣。」
「你的府邸將威名遠揚,從安的列斯群島一直傳到荷蘭王國。」祖母說,「它將比總統府還重要,因為一切政府要務都會在那兒討論,國家的命運也會在那兒決定。」
「我給你二十個比索。」祖母說,「但不是讓你去領第一次聖餐,而是讓你去結婚。」
在這群來歷不明的寄生蟲當中,就有那個好人布拉卡曼,他爬上一張桌子,讓人找一條活蛇來,他要在自己身上檢驗他發明的解藥。還有那個因為不聽父母的話變成了蜘蛛的女人,交五十生太伏就可以摸一摸她,免得大家認為這是個騙人的把戲,她還會回答那些想要了解她的不幸經歷的人提出的問題。人群中還有那位來自永生世界的使者,他告訴人們,那隻來自某個恆星的可怕的蝙蝠即將降臨,它熾熱的含硫的呼吸將改變自然的規律,使海底的種種神秘生物浮上水面。
「上帝保佑你,孩子。」
「沒什麼,孩子。」祖母的聲音透著幾分溫柔,「你又走著路就睡著了。」
埃倫蒂拉和尤利西斯看著她,隨著祖母的夢話越來越深入,越來越生動,語氣越來越私密,他們也越來越感到吃驚。
「今天結束了,小夥子們。明天早上九點鐘再見。」
「婊子養的!」她號叫著,「只可惜我沒早點兒發現你長了張叛逆天使的臉。」
「我覺得這主意不壞。」她說,「條件是你得賠償她粗心大意給我造成的損失。總共是八十七萬兩千三百一十五比索,減去她已經還給我的四百二十比索,還差八十七萬一千八百九十五比索。」
尤利西斯看見月光下父親身上泛著藍光。
地平線上塵土飛揚,一輛卡車駛過來,車上裝著許多籠子,把羊群嚇得東逃西竄,在聖米格爾荒漠星期天沉悶的空氣中,嘰嘰喳喳的鳥鳴像一股清泉在流淌。方向盤後面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荷蘭農夫,戶外生活使他皮膚粗糙,松鼠皮毛顏色的小鬍子是從某一位祖先那裡繼承下來的。他的兒子尤利西斯坐在他身旁,這是個渾身長著金色汗毛的小夥子,一雙海藍色的眼睛里藏著一絲孤獨,好像是一位悄悄來到人間的天使。那個荷蘭人注意到了一間帳篷,當地駐軍的全體士兵都在那間帳篷前面排隊。士兵們坐在地上,一瓶酒傳來傳去,他們頭上還插戴著巴旦杏樹枝,像是在這裏埋伏著準備打仗。荷蘭人用自己的語言問道:
「沒說什麼。」尤利西斯答道。
「欺人太甚!」祖母喊道,「你們這群小人!強盜!」然後她開始罵那些還在排隊的男人:「你們這些膽小鬼!你們男人那玩意兒上哪兒去了,能讓人這麼欺負一個可憐的小女孩?你們這群不男不女的傢伙!」
「當然,這還不包括幾個印第安人的工錢加吃喝,還有別的零碎開支。」
「那就更不像話了。」傳教士反駁道,「您最好把她交給我們保護,否則我們將採取別的辦法。」
他乘著餘下的夜色在沙漠里疾馳,天亮時分,他向沿途村鎮的人打聽埃倫蒂拉的去向,但沒人能告訴他確切消息。最後有人告訴他,她跟在奧內西莫·桑切斯參議員的競選團隊後面,而參議員那天應該在新卡斯蒂利亞村。他沒在那兒而是在下一個村子找到了參議員,但埃倫蒂拉已經不再跟著他們了,因為祖母設法讓參議員親筆寫了一封信擔保她的清白,而拿著這封信,整個荒漠關得再嚴實的大門都會對她們敞開。第三天,尤利西斯碰見了送國內郵件的那位,那人為他指點了方向。
從失火那天算起,已經過去六個月了,祖母總算可以把這樁生意盤點一下了。
「你將會成為一位有頭有臉的太太,」祖母對她說,「高貴的太太,得到你庇護的人們會景仰你,無論多大的官都會來討好你,尊敬你。船長們也會從世界各地的港口給你寄來明信片。」
女孩拿起一把羽毛扇,給那個冷酷的胖女人扇風,那女人沉沉睡去,嘴裏仍念念有詞,給女孩安排晚上要乾的活兒。
祖母對這場災難的起因做了種種推測,但是,埃倫蒂拉找的借口和她鎮定自若的態度最終迷惑了她。在孫女身上她一絲漏洞都找不出來,她也根本不記得還有尤利西斯這個人。直到天亮她都醒著,一邊猜測,一邊盤算著這一回的損失。她幾乎沒怎麼睡。第二天早上,埃倫蒂拉為她脫下塞滿金條的坎肩時,發現她的肩膀被火燎起了水泡,胸口的皮都掉了。「怪不得我睡覺的時候翻來覆去。」埃倫蒂拉給她燒傷的地方抹蛋清的時候,她這麼說道,「另外,我還做了一個古怪的夢。」她集中精力努力回想,直到清清楚楚地回憶起夢中的情景。
「睡覺之前把所有衣服都熨了,這樣你也能睡得踏實點兒。」
洗完澡后,埃倫蒂拉覺得好些了。她換上一身繡花短睡衣,正在擦頭髮,準備睡覺。她仍在竭力克制自己,不讓眼淚落下來。祖母已經睡著了。
「可她是我的孫女呀。」
過來的是一位郵差,不到二十歲,只是因為幹了這份差事顯得老成些,他穿著卡其布制服,打著綁腿,頭上戴了頂襯著軟木的遮陽帽,武裝帶上別了把軍用手槍。他騎著一頭漂漂亮亮的騾子,手裡牽著的另一頭就差一點兒,身上馱著幾個郵局的帆布包。
「這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
「這個隊伍已經排了好些天了。」她們當中的一位說,「你想想,每個男人收五十比索。」
「音樂可印不到照片上去。」
「您瞧見了吧?」攝影師說,「您從來就沒愛過誰。」
一天夜裡,一隊蒙得嚴嚴實實的卡車從她身邊慢慢開九-九-藏-書過,它們都沒開車燈,只是車身繞了一圈彩色燈泡,看上去就像一座座幽靈般的在夢遊的祭壇。祖母立刻就認出了這些車,因為它們和兩個阿瑪迪斯當年的卡車一模一樣。車隊最後面那輛放慢速度,停了下來,從駕駛室下來一個男人,到車廂里收拾什麼東西。這人看上去就像是兩個阿瑪迪斯的翻版,帽檐翹起,腳蹬長筒皮靴,胸前交叉系著兩條子彈帶,背了桿軍用步槍,還帶了兩把手槍。老祖母被一股無法抗拒的誘惑支配著,向那個男人開了口。
祖母一個人吃完了剩下的蛋糕。她把蛋糕整塊整塊地塞進嘴裏,嚼也不嚼便囫圇吞下肚去,舒服得直哼哼,一面帶著發自內心的愉悅看著尤利西斯。把自己盤子里的蛋糕吃完后,她還把尤利西斯不吃的那塊吃掉了。她一面吃著最後那塊,一面還用手指把桌布上的渣子撿起來丟進嘴巴里。
他把裝著骨殖的大箱子隨隨便便往那堆燒得黑乎乎的傢具中間一放,對著祖母伸出一隻手。
那裡的狂歡到了高潮。喝得醉醺醺的士兵們自顧自地跳著舞,不想浪費這不花錢的音樂,攝影師用鎂光燈在夜裡照著相。祖母一邊照料生意,一邊數著懷裡的錢,她把錢分成同樣大小的幾捆,再碼進一隻籃子里。到了這會兒排隊的士兵只剩下十二個了,但下午的時候又來了一些老百姓。尤利西斯排在最後一個。
「我就來,奶奶。」她應道,「我在晾水呢。」
別的女人被叫喊聲和鬨笑聲所吸引,也來到門廊上。
這天凌晨,祖母睡得比前幾天更少。她裹著條羊毛毯子,嘴裏念叨個不停,一到夜裡她的記憶就變得混亂,雖說並沒有睡著,但被壓抑的胡話一直掙扎著想往外冒,她不得不用手緊緊壓住心口,免得一想起海邊那座鮮花盛開的房子,想起在那裡度過的幸福的日子,就喘不上氣來。她就這樣一直等到修道院里響起了鐘聲,窗口也亮起了燈,荒漠上飄來早晨的熱麵包的香味。直到這時,她才累得再也支撐不住,自欺欺人地想象著埃倫蒂拉已經起床了,正想方設法逃出來,好和她待在一起。
「誰也不是。」尤利西斯答道。
「我這會兒不想讓你留下來。」她說。
「我也要去。」另一個女人附和道,「總比坐在這裏沒事幹強。」
埃倫蒂拉把眼睛露出來,看見那些柑橘果然和她的皮膚一個顏色。
「請您相信我,要是我真有這麼一大筆錢的話,我一定會付給您的。」搬運工說得十分認真,「這姑娘值這麼多錢。」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
當祖母在往昔回憶的沼澤里遊盪時,埃倫蒂拉開始打掃,這座大房子里光線昏暗,色彩凌亂,傢具風格近乎瘋狂,到處豎立著臆想出來的帝王雕像,掛著帶吊墜的枝形吊燈,擺著雪花石膏做的小天使,還有一架鍍金的鋼琴和無數式樣尺寸出人意表的鍾。院子里有個蓄水池,多年來由印第安僕人從很遠的地方背來泉水儲存在裏面,水池邊的鐵環上拴了只病怏怏的鴕鳥,這是在這裏惡劣的氣候折磨下唯一能活下來的長羽毛的畜生。這座房子離哪兒都很遠,位於荒漠中心,旁邊有個小村莊,街道既寒酸又炎熱,每當惡風來襲時,連山羊都孤獨得想要尋死。
「好的,奶奶。」埃倫蒂拉應道。
「明天咱們就能看見輪船開過來開過去了。」
「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渾身冒著冷汗,我在心裏祈求,這門既開又不開,他既進來又沒進來,既永遠不離開也永遠不回來,這樣我就不會殺了他。」
埃倫蒂拉走到爐子跟前,爐子上蹲著一隻大號水罐,裏面煮著一些香草。她找了塊抹布裹住手試了試,覺得不用那個印第安人幫忙她也端得動。
「他們已經在這裏待了三百年了,仍舊堅持著,」攝影師說,「我要走了。」
「快走!」埃倫蒂拉說,「她馬上就要醒了。」
「明天早上把客廳的地毯也洗洗。」她對埃倫蒂拉說,「從家裡還熱鬧的時候起,那地毯就沒見過陽光。」
「別慌。」埃倫蒂拉對他說,「每次說到這一段她總會坐起來,但她並沒有醒。」
幾個小時里,她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訴說她的往事,連最不堪入耳的細節都說了出來,彷彿在夢中將這一切重新經歷了一遍。天快亮的時候,她在床上翻來覆去,搞得像在地震,嗓子嘶啞了,幾乎像在抽泣。
在帳篷另一頭,祖母重重地翻了個身,又開始說夢話。
老太太自然沒有去見鬼。她把帳篷往修道院對面一紮,坐下來開始沉思,像一個孤軍奮戰的勇士在圍困一座戒備森嚴的城堡。那位四處遊盪的攝影師深知老太太的秉性,看見她坐在大太陽底下,目不轉睛地盯著修道院,便把他那套家什收拾起來,綁在自行車後座上,準備獨自離開。
就好像她看見了埃倫蒂拉在幹什麼一樣。小孫女被這聲大喊嚇得不輕,在最後一刻停了下來。
「就是說不能在上面走路。」
「太嫩了點兒。」他終於開口了,「奶頭跟母狗的差不多大。」
突然,水管里的水斷了。埃倫蒂拉走出帳篷察看情況,她看見負責供水的那個印第安人到廚房劈柴去了。
他從襯衣下面掏出一把老式手槍。
在這個村子待了好長一段時間之後,祖母拿掙到的錢買了頭毛驢,到荒漠里四處轉悠,看看有沒有更好的地方讓孫女掙錢還債。她讓人做了個馱架,放在驢背上,她坐在上面,埃倫蒂拉把那把快散架的傘舉到祖母頭頂,替她擋著天空中幾乎一動不動的太陽。她們身後跟著四個印第安人,扛著零零碎碎的家當:睡覺用的席子、修整過的寶座、雪花石膏天使像,還有裝著兩個阿瑪迪斯骨殖的大木箱。那個攝影師騎著自行車跟在這支隊伍後面,但從不追上他們,就好像他是要去另外一個地方湊熱鬧似的。
「好的,奶奶。」
「那我還是自己混吧。」攝影師說,「無論如何,我總還算是個搞藝術的。」
「你要麼把該付的錢付清,要麼就自己去混吧。叫那個可憐的孩子負擔全部費用不合情理。」
「我們可不是警察的線人,」他氣沖沖地說,「我們是走私販子。」
「當然。」尤利西斯微微一笑,「這都是我爸爸種的。」
他從祖母面前經過時打了個招呼,繼續向前,祖母示意他往棚子里看看。那人停了下來,看見埃倫蒂拉躺在席子上,臉抹得像死人一樣白,身上穿了件鑲著紫色花邊的衣服。
「她們朝海邊去了。」郵差告訴他,「你得趕緊,那個死老婆子打算一直走到阿魯巴島去。」
她撿起湯盆,仍舊迷糊著,想去把地毯上的湯漬清理掉。
「您這會兒需要的是一位有分量的人物來替您說句話,」他點撥祖母,「這個人可以寫封信,簽上大名,擔保您道德高尚,品行優良。您認識奧內西莫·桑切斯參議員嗎?」
「可這是真的柑橘呀!」埃倫蒂拉驚呼。
祖母把寶座放在街道中央,坐下來等候他們把東西卸下來。最後搬下來的是裝著兩個阿瑪迪斯骨頭的大箱子。
「她比一頭大象還要活得歡實,」尤利西斯叫道,「這怎麼可能!」
「等她夢見你走了,咱們早就過了邊境。咱們就像那些走私販子那樣穿過邊境……」尤利西斯說。
最先出去的那個女人下了決心:
「這老太婆是個殺人犯!」他驚叫道。
他學了一聲貓頭鷹叫,學得特別像,埃倫蒂拉眼裡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埃倫蒂拉不敢相信。她把臉露了出來,用手指捏住鑽石,萬分驚奇地端詳著它。
「那好,接下來這個星期,我欠你幾首華爾茲,你就演奏雙倍的歡快曲子,咱們就兩清了。」
祖母硬讓他收下了錢。
她沒能再多說幾句話,因為這時尤利西斯拿刀的手已經掙脫出來,照著她肋下又是一刀。祖母發出一聲低沉的呻|吟,更用力地抱住了襲擊者。尤利西斯毫不留情,又扎了第三刀,動脈中的強大壓力使得一股鮮血噴濺到他臉上:油乎乎,亮晶晶,顏色泛綠,像是薄荷蜂蜜。
「好吧,我要去看看這個不足月的小毛孩究竟有什麼金貴之處。」
「你認不出我是誰了嗎?」她問道。
埃倫蒂拉無處可逃,從她那次試圖逃跑之後,祖母就用拴狗的鏈子把她拴在了床欄上。但女人們並沒有傷害她。她們抬著她那帶頂篷的大床穿過最熱鬧的街道,就像用鏈子鎖著犯人遊街示眾,最後,她們像停放靈柩一樣把她放在了大廣場中央。埃倫蒂拉蜷縮著,把臉藏了起來,但她並沒有哭泣,她就這樣待在廣場的烈日下,又是羞愧又是憤怒,用嘴撕咬著那根讓她陷入這悲慘境遇的狗鏈,直到有人看不下去,為她披了件襯衫。
「這丫頭讓我損失了一百多萬比索。」祖母說,「按這樣的速度,她兩百年才能還完我的錢。」
這是她第一次毫無預兆地談到未來。相反,她不再提起債務的事情,那筆債務的細節早已扭曲,還債的期限隨著生意越做越複雜被一推再推。埃倫蒂拉一聲不吭,沒人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在鹽鹼沼澤地里,在令人昏昏欲睡的湖畔小村裡,在開採滑石的礦坑裡,當祖母像是在用紙牌算命一樣嘮嘮叨叨地對她描繪未來的時候,她躺在那張大床上默默地忍受著折磨。一天下午,走出一道令人窒息的峽谷時,她們聞到一股古老的月桂的香氣,隱約聽見了牙買加人說話的聲音,她們感受到一種對生命的渴望,心臟縮成一團,她們到海邊了。
「我去看看世界。」他答道。
「該你進去了,小夥子。」祖母和藹地說,「別耽誤太久,祖國還需要你呢。」
「你敢不敢把她殺了?」
「風吹到哪兒我就上哪兒。」攝影師說完就走了,「世界大了去了。」
「那我就不付樂隊的錢了。」攝影師說。
男人們用更下流的話回敬她,但最終祖母還是控制住了混亂的局面,她手持拐杖守衛在門口,直到賣小吃的撤了攤子,賣彩票的也收拾東西走人。她正要回帳篷里去,突然看見尤利西斯孤零零一個人站在漆黑的空地上人們之前排隊的地方。他身上彷彿帶著光環,他的俊美散發出光芒,使他未被夜色湮沒。
尤利西斯的母親聽不懂荷蘭語。等丈夫走進屋裡之後,她用瓜希拉語問兒子:
「從這兒開始,就是花花世界。」
他們一路往北行進,風越來越乾燥,太陽也隨之越來越炙熱,小卡車裡又熱土又大,讓人喘不過氣來。
這次,尤利西斯無須向任何人打聽埃倫蒂拉的方向。他躲在路過的卡車裡穿過荒漠,為了有錢吃飯、有地兒睡覺而偷東西,但很多時候他這樣做只是為了享受冒險的快樂,終於,在海邊的一個村子里,他找到了那頂帳篷,從那裡可以遠遠看見燈火通明的城市裡一棟棟有著玻璃幕牆的高樓大廈,也可以聽見夜間起航去往阿魯巴島的船隻離港的汽笛聲。埃倫蒂拉被鐵鏈拴在床上,已經睡著了,但還保持著呼喚他的名字時那種準備隨波逐流的溺水者的姿勢。尤利西斯久久地看著她,不忍心把她叫醒,也許是他的目光太過專註,埃倫蒂拉醒了。他們在黑暗中吻著彼此,不慌不忙地互相撫摸。他們一聲不吭,滿懷柔情,褪去衣裳,直至精疲力竭,那種深藏的幸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接近愛情。
那陣惡風刮起來的時候,埃倫蒂拉正在給她的祖母洗澡。那幢大屋孤零零地矗立在荒漠中,牆上的灰漿斑駁脫落,在第一波狂風襲來的時候,連柱礎都被撼動了。然而,對於狂亂的自然造成的這類危險,埃倫蒂拉和她的祖母早就習以為常,浴室裝飾著羅馬溫泉風格的成雙成對的孔雀和馬賽克拼成的孩童圖案,她們在那裡幾乎沒有注意到這陣狂風的猛烈程度。

「你辦成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增加了我的債務。」
「告訴我她是誰。」
「沙漠屬於上帝。」傳教士答道,「而你們這種骯髒的生意正在褻瀆上帝神聖的法律。」
直到這時,尤利西斯才對祖母的回憶發生了興趣。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見她們,不過我聽說,在官方勢力的庇護下,她們在那個邊境城市一直待到老祖母的錢箱爆滿,之後,她們離開荒漠,向海邊進發。在那個貧窮的地區,人們從來沒見過有人能聚斂到這麼大一筆財富。這是一支牛車隊,車上堆著當年那座大宅遭遇火災被燒掉的各種物件的粗糙的複製品,不但有那些帝王雕像和千奇百怪的鍾錶,還有一架舊鋼琴、一台帶搖柄的唱機和一些懷舊的唱片。一群印第安人負責搬運東西。每到一個村鎮,就會有一支小樂隊出來宣告這支隊伍勝利抵達。
她變得主動了些,話多起來,彷彿尤利西斯的無知不但改善了她的心情,連她的秉性都改變了。祖母對近在咫尺的厄運一無所知,繼續說著夢話。
最後他們以二百二十比索現錢外加一些吃食成交。祖母叫埃倫蒂拉跟那個鰥夫走,那傢伙牽著埃倫蒂拉的手,像是送孩子去上學一樣,把她帶往小店後面。
女孩猛地驚醒,手裡的湯盆掉在了地毯上。
祖母又給了埃倫蒂拉一塊。埃倫蒂拉拿著那塊蛋糕去了廚房,把它丟進了垃圾桶。
荷蘭人感到驚訝,甚至有點兒為兒子的決心感到自豪,他目送兒子穿過月光下的柑橘園,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他的妻子站在他身後,還是那副印第安美人的模樣。聽見尤利西斯關上了大門,荷蘭人開了口。
尤利西斯沒有回答,只是苦笑了一下。埃倫蒂拉換了個方式。
搬運工跳上車廂,卡車開動了。他朝埃倫蒂拉揮手道別,但女孩還沉浸在驚恐之中,沒有回應。
「不,這是個航海家的名字。」
「你他媽的指望我看信,」司令叫道,「我根本就不識字。」

「再給鴕鳥添點兒食。」
祖母從兜里掏出一捲紙幣,小夥子看得目瞪口呆。
「這就是我們運到邊境去的柑橘。」他告訴她說。
「你要是願意,就留下來吧,明天再走。」祖母對他說,「今天晚上,死神正在外面遊盪呢。」
「明天你要是很早過來,就能排在九_九_藏_書第一個。」她說。
「照這樣下去,」她對埃倫蒂拉說,「再過八年七個月加十一天,你就可以還清欠我的賬了。」
「那正是我奶奶。」她說。
尤利西斯帶著修剪樹枝的工具回到家裡,母親讓他幫自己把下午四點鐘要吃的葯拿過來,那些葯就放在旁邊一張小桌上。他剛一觸到杯子和藥瓶,它們就變了顏色。小桌上還放著一個玻璃水罐和幾隻水杯,出於頑皮他又碰了碰水罐,那水罐變成了藍色的。他取葯的時候,母親一直看著他,等到確定這並不是因為頭疼產生的幻覺,便用瓜希拉語問他:
「阿瑞德內爾。」
司機吃了一驚,朝他的助手望去,那人朝他做了一個肯定的手勢。司機走回駕駛室,駕駛室里還坐著一個身穿喪服的女人,懷裡抱了個孩子,那孩子正熱得哭哭啼啼的。搬運工信心滿滿,對祖母說道:
「別白日做夢了,太太。沒有什麼走私販子。」
鍋里的湯已經開始往外溢了,她勉強趕上把鍋從爐子上端下來。接著她把準備好的燉菜放在火上,抓緊時間在廚房的一張凳子上坐下來喘口氣。她閉上眼睛,再睜開時臉上的倦意已然消失,她把湯盛到湯盆里。她一邊做著這些一邊睡覺。
祖母嘆了口氣。
埃倫蒂拉知道祖母一時半會兒是不會醒了,因為她已經開始說夢話了。她聽見帳篷周圍狂風怒號,但這一回她還是沒能聽出來厄運逼近的信號。她把身子探向漆黑的夜色,直到又聽見了貓頭鷹的叫聲,她嚮往自由的天性最終戰勝了祖母的巫術。
一九七二年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給自己照張相。」她大聲說道。
尤利西斯在後視鏡里看見了那輛軍用卡車,他使勁想拉開距離,但發動機已經沒法再加速了。他們為了趕路一直沒睡覺,這會兒又累又渴。埃倫蒂拉正靠在尤利西斯肩膀上打瞌睡,這時也被驚醒了。眼見那輛車馬上就要追上他們,她做出了一個天真的決定,從雜物箱里拿出了手槍。
祖母已經在一張大宴會桌的一頭就座,桌上擺著銀燭台和夠十二個人用的餐具。她搖了搖鈴鐺,埃倫蒂拉幾乎是立刻就把冒著熱氣的湯盆端了上來。盛湯的時候,祖母發現她在夢遊,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像是在擦一塊看不見的玻璃。女孩沒看見那隻手。祖母的目光追隨著她,當埃倫蒂拉轉過身要回廚房的時候,祖母一聲大喝:
而自打被帶進修道院,埃倫蒂拉每天晚上都睡得很香。那些人用修剪樹枝的大剪刀給她剪了個毛刷子般的短髮,給她套了件修女的粗布袍子,又往她手裡塞了個裝著石灰水的水桶和一把笤帚,讓她每次有人上下樓梯就把每一級台階都刷上一遍。這是個累死人的活,因為不斷有滿腳泥巴的傳教士或是背著東西的修女上上下下。但埃倫蒂拉在經歷了床上那種要命的苦役之後,覺得這裏天天都像是星期天。此外,每天天黑的時候,不是只有她一個人累得半死,這座修道院並不是為了同魔鬼做鬥爭而建的,它要面對的是沙漠。埃倫蒂拉看見過修女們拳打腳踢地對付奶牛,把它們趕到圈裡擠奶,還要整日在木板上跳個不停壓制乳酪,外加伺候那些難產的山羊。她看見過她們像渾身黝黑的碼頭工人一樣,滿頭大汗地從井裡汲水灌溉簡陋的菜園,那是別的修女們一鋤頭一鋤頭在沙漠的燧石地里開墾出來的。她見識過,烤麵包的爐子前,還有熨燙衣服的房間里,熱得就像人間地獄。她看見過一個修女在院子里攆一頭豬,修女死死揪住豬的兩隻耳朵不肯鬆手,被那頭野性十足的豬拖著,在泥里滾來滾去,直到另外兩個系著皮圍裙的修女過來幫忙,才把那頭豬摁住,其中一個用一把尖刀割斷了它的喉嚨,三個人都弄得滿身豬血和爛泥。她還在醫院的隔離病房看見過那些得了結核病的修女,穿著壽衣坐在平台上,一面綉著結婚床單,一面等候著上帝最後的召喚,男傳教士們則在沙漠里四處宣講教義。埃倫蒂拉就這樣躲在暗處,不時發現一些她過去在床上那個狹窄的世界里從未想象過的東西,有些很美,有些則很恐怖。但是,自從她被帶進修道院的那天起,修女們無論是性情粗糙的還是循循善誘的,誰也沒能從她嘴裏掏出一個字來。一天早晨,她正在給桶里的石灰加水,突然聽到一陣弦樂聲,就像一束比荒漠的陽光更加清澈的光。她被這個奇迹吸引住了,跑進一間空空蕩蕩的大廳,那裡四壁光禿禿的,六月里炫目的陽光透過一扇扇大窗戶傾瀉進來,十分亮堂,在大廳中央,她看見一位美麗的修女在一架大鍵琴上彈奏著復活節的曲子,這個修女她以前從未見過。埃倫蒂拉眼睛一眨不眨地聽著這首曲子,心懸在嗓子眼兒,直到開飯的鐘聲響起。吃完午飯,她用笤帚蘸著石灰水刷樓梯,等修女們不再上上下下,只剩下她一個人,誰也不可能聽見她的聲音的時候,她自進了修道院頭一次開口說了話。
「這裡是傳教團的地盤。」司機告訴她。
那人下意識地把手放在了手槍上。
「過來,」她對他說,「幫我換一下床單。」
「應該是柑橘的香氣才對。」尤利西斯說。
隊伍最後走著一個懵懵懂懂的少年,留著葫蘆狀的印第安髮型,穿得破破爛爛,手上拿了根系著絲帶的大蜡燭。祖母叫住了他。
埃倫蒂拉躲在貨物後面,聽他們說著話,一邊把手指頭戳進一個米袋子里。突然,她碰到一根線,用手一拉,竟然拉出一串珍珠項鏈。她吃驚地看著這串項鏈,項鏈繞在手指上,像條死蛇,這時,司機正在回應祖母的話:
年長的印第安人數了數錢,幾個人鞠了個躬出去了。
「好的,奶奶。」
「別擔心。」她對他說,「她一睡著就盡說胡話,但這會兒就是鬧地震她也不會醒的。」
「我無能為力。」聽完之後,他向她解釋道,「根據教廷和政府簽署的宗教事務協定,神父們有權把那個小女孩留在他們那裡,直到她長大成人。或者到她結婚。」
「我爸爸從前認識一個人,能在水面上走路。」尤利西斯說,「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喜歡嗎?」祖母問道。
她的卧室雖說比不上祖母的,陳設也很華麗,堆著許多娃娃和需要上發條的動物玩具,那是她在逝去不久的童年玩的。一天下來,埃倫蒂拉被沒完沒了的活兒累壞了,連衣服都懶得脫,把燭台往床頭柜上一放,一頭倒在了床上。過了一會兒,那股讓她倒霉的風鑽進了房間,就像一群惡犬,把燭台推倒在窗帘上。
「你看上去糟糕透頂。」她說,「但這樣最好:在女人的事情上男人總是很蠢。」
「沙漠不屬於任何人。」祖母說道。
「我可憐的孩子。」她嘆了口氣,「我的損失你這輩子都還不完。」
他在走廊盡頭坐下來,抽著煙斗,一直把那袋煙抽完。然後,他隨意翻開《聖經》,兩個小時的時間里,他東讀一段西讀一段,用的是荷蘭語,一氣呵成,語氣誇張。
尤利西斯撲向她,照著她裸|露的胸脯就是一刀。祖母發出一聲呻|吟,撲到他身上,想用自己熊一般粗壯的雙臂把他掐死。
「五個比索。」
祖母用盡了一切手段想從傳教士手裡奪回孫女。從最光明正大的到最曲折陰險的,沒有一個奏效,這時她才想到去求助世俗權力,這權力眼下掌握在一個軍人手裡。她在那人的院子里見到了他,他正光著上身,舉著一支打仗用的步槍,衝著明晃晃的天空中一朵孤零零的烏雲射擊。他想把這朵烏雲打穿,好讓它下點兒雨。他猛烈而徒勞地射擊,但會不時停頓片刻聽祖母說話。
埃倫蒂拉有點兒氣餒,把鑽石還給了他。尤利西斯還在堅持。
他大聲叫她,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他爬到帳篷門口,看見埃倫蒂拉開始沿著海邊朝遠離城市的方向飛奔。他做了最後的努力想追上她,用凄厲的聲音呼喚她,那已經不像是情人的呼喚,而更像是兒子在呼喚母親,然而,在沒有幫手的情況下獨自殺死一個女人讓他筋疲力盡,這疲憊打敗了他。祖母的印第安僕人追上他的時候,他正趴在沙灘上,因為孤獨和恐懼而號啕大哭。
「那夢裡是星期幾?」
「好的,奶奶。」女孩應道。
「你最讓我喜歡的就是,」她說,「你說起瞎話來跟真的似的。」
這時,他看見那朵烏雲已經飄到了他的射程之外,便放下手上的公務,專心為祖母解憂。
這一回,祖母立刻去向世俗權力求助。預備役部隊的司令早上六點就從吊床上一躍而起,因為這時祖母把一封信塞到了他眼前。尤利西斯的父親則站在門口等著。
「你剛才說你叫什麼來著?」
「天一亮我跟我爸爸就要走了。」尤利西斯說。
埃倫蒂拉沒有聽見他的呼喚。她迎著風,跑得比鹿還快,世間沒有任何聲音能讓她停下腳步。她越過熱氣蒸騰的鹽鹼沼澤地,越過開採滑石的礦坑,越過令人昏昏欲睡的水上小屋,一次都沒有回頭,一直跑到海洋的自然法則失效、沙漠開始的地方。但她仍然沒有停下,她帶著那件裝滿金條的坎肩,跑向那乾燥的風的盡頭,跑向比那永遠不會落山的太陽更遠的地方,從此再也沒有人聽到過她的消息,找到過她苦難人生的一絲痕迹。
雖然還看不見,但她們已經聽出來有兩頭騾子正沿著荒野里的石頭路朝這裏走來。祖母一聲令下,埃倫蒂拉馬上在席子上躺下,就像大幕拉開之前一個業餘女演員會做的那樣。祖母拄著那根主教式的拐杖走出棚屋,坐在她的寶座上等著那兩頭騾子過來。
「我想離開這裏。」她說著朝丈夫指了指,「但不是要跟他走,而是跟我奶奶走。」
身軀龐大的祖母像一塊巨石,因為疼痛難忍也因為怒火中燒而咆哮著,緊緊抓住尤利西斯的身體。她的雙臂雙腿,甚至她光禿禿的頭顱,都被鮮血染綠了。她沉重的呼吸聲混雜著已經出現的臨終的喘息,響徹了整個帳篷。尤利西斯拿刀的手臂又一次掙脫了,在她肚子上劃開一道口子,一股鮮血噴涌而出,把他從頭到腳都染綠了。祖母已經喘不上氣來,她艱難地吸著氣,臉朝下一頭撲倒在地。尤利西斯掙脫了她已經軟弱無力的臂膀,一刻都沒耽擱,給了那具倒在地上的龐大身軀最後一刀。
「我給您優惠價。」她說,「但我有個條件:您得替我們四處傳傳名。」
「我孫女。」
「我想請你們幫我把小孫女救出來,她是老阿瑪迪斯的孫女,是我們的兒子小阿瑪迪斯的女兒,現在被關在這座修道院里。」
「我這次來只是想讓你見識見識這個。」尤利西斯說,「你看好了。」
「我骨頭裡像有碎玻璃渣一樣。」她說。
「我是來請求您的原諒的,」他說,「特意挑了您生日這天。」
「是兩個死人。」祖母說,「所以,對他們放尊重些。」
尤利西斯被她話里的粗魯嚇到了,從帳篷里溜了出去。天越來越亮,鳥兒紛紛醒來,埃倫蒂拉壓抑著心中的仇恨和遭遇失敗的惱怒,死死盯著睡夢中的祖母。這時,祖母睜開了雙眼,帶著平靜的微笑看了她一眼。
小夥子的這份決心讓老祖母很開心。
沿著這個方向走了半天,尤利西斯遠遠看見了那頂寬敞骯髒的帳篷,那是老太婆從一個倒了霉的馬戲班子手上買來的。那個流動攝影師又回來了,他已經明白了這世界並沒有他想象的那麼大,他在帳篷附近又支起了畫著田園風景的幕布。一個銅管樂隊用一支憂傷的華爾茲吸引著埃倫蒂拉的顧客。
旅行的時候祖母坐在轎子里,戴著紙做的花環,不時從兜里掏出點兒穀物放進嘴裏嚼著,頭頂上方罩著一頂教堂用的華蓋。她的身軀越發顯得胖大了,因為她在襯衫下面穿了件帆布坎肩,把金條全裝在裏面,就像當兵的把子彈裝在子彈帶里一樣。埃倫蒂拉走在她身邊,穿著色彩艷麗的衣裳,身上掛滿飾物,只是腳上仍舊拴著狗鏈。
尤利西斯買來一磅老鼠藥,和摜奶油還有覆盆子果醬攪在一起,又把一個蛋糕的餡兒掏了出來,把那能致人死命的奶油灌了進去。然後在那蛋糕表面糊了厚厚一層奶油,又用勺子把蛋糕修整了一番,直到看不出任何搗鬼的痕迹。最後,為了讓騙局更加完滿,還在蛋糕上插了七十二根粉色小蠟燭。
「我的身體這樣睡慣了。」埃倫蒂拉替自己辯解道。
她讓尤利西斯在自己身旁躺下,一邊幫他脫衣服,一邊像母親一樣撫慰他。
女孩嚇了一跳,連忙說道:
尤利西斯排在隊伍里等著進去,帳篷里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一切都整齊乾淨。祖母的床恢復了總督府時代的華麗,那尊天使雕像擺在它應分的位置,旁邊就是裝著兩個阿瑪迪斯骨殖的大箱子,另外還放了一個獅爪座的白鑞澡盆。在一張帶頂篷的嶄新的大床上,埃倫蒂拉靜靜地躺著,身上一|絲|不|掛,在被帳篷過濾過的光線中,她的身體散發著孩童的光輝。她就這樣睜著眼睛睡著了。尤利西斯手裡拿著柑橘,站在她身旁,發現她雖然看著他,但其實視而不見。於是他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用自己想念她的時候臆造出來的名字呼喚她:
「要是那兩個阿瑪迪斯來了,告訴他們別進屋,」祖母說,「波菲里奧·加蘭那幫人正等著要殺他們呢。」
祖母這才看見他自行車上捆得滿滿當當。
「我還有輛小卡車。」他說,「另外……你再看看這個!」
「給那兩座墳上也澆點兒水。」
「你全身就像是用金子做的一樣。」她說,「但聞起來有一股花的香氣。」
「一個男人懂得怎麼讓別人原諒自己,就贏得了一半天下。」祖母說,「我把第一塊蛋糕送給你,它預示著幸福。」
「埃倫蒂拉!」
「算你走運,」鰥夫說,「這孩子唯一的優勢就是她的年紀。」
埃倫蒂拉沒有轉過身去看他,但在他要走出小棚子的時候,她壓低嗓音對他說:
「別這麼摳門。」祖母說,「航空郵差的薪水可比神父的都高呢。九九藏書
「讓他們閉眼睛的可不是音樂,」他說,「是你夜裡用的閃光燈。」
「無恥的傢伙,」她高聲罵道,「你怎麼還敢把腳伸進這個帳篷里來!」
「喜歡,奶奶。」
主啊主,請讓我重獲純潔天真
尤利西斯重又把頭枕在她肩上。
埃倫蒂拉不動聲色。她端著一盆碎布出了帳篷,把身上塗滿雞蛋清還抹了一頭芥末的祖母一個人丟在帳篷里。她正在棕櫚葉搭成的小廚房裡往小盆里打雞蛋清,突然看見尤利西斯的眼睛出現在爐子背後,就像她第一次在床後面看到它們時的模樣。她沒有大驚小怪,只是用疲倦的聲音對他說:
「我不喜歡吃甜的東西。」他說,「您請吧。」
尤利西斯在他柑橘園裡的家中猛然被驚醒。他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埃倫蒂拉的聲音,他甚至摸黑在房間里找了她一陣兒。沉思了片刻,他把自己的衣裳和鞋子捲成一卷,出了卧室。他走下露台,耳邊突然響起父親的聲音:
「您敲錯門了。」他說,「要是您認為我們會插手上帝的事情,您就不是您自稱的那個人,您也根本不認識什麼阿瑪迪斯,您他媽的根本不了解走私這活兒到底是怎麼回事。」
祖母氣得臉色發白。
「誰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呢,」尤利西斯說,「這一次我們是碰巧路過這裏,我們在邊境迷了路。」
「不許越過這道線。」他喊道。
祖母沒料到他們的態度如此強硬。
「沒有我奶奶的允許,誰都走不了。」
「別看我,」她說,「我太難看了。」
「老阿瑪迪斯家的女主人。」
「你會帶來厄運的,」祖母說,「只要看看你的臉就會知道。」
祖母又仔細打量了他一番。「可是我信,」她說,「明天你把翅膀裝上再來吧。」她走進帳篷,把心裏火燒火燎的尤利西斯留在原地。
這時,祖母開始說夢話。
這時,荷蘭人出現在書房門口,點著了他的水手煙斗,胳膊底下夾著他那本開裂的《聖經》。女人用西班牙語問他:
「隨便你。」尤利西斯回道。
「星期四。」
他讓女孩站在一台秤上,他要用數字來說話。埃倫蒂拉重四十二公斤。
「你好長時間都沒吃過麵包了。」她說。
祖母一下午都在胡亂彈著鋼琴,一邊用假聲唱著她那個年代的歌曲自娛自樂,眼皮上抹的麝香上還掛著淚珠。但一穿上那件薄紗睡衣躺在床上,她立刻便從那些美好回憶的苦澀餘味中回過神來。
尤利西斯從埃倫蒂拉床後面慢慢探出頭來。看見那雙清澈的眼睛里飽含著渴望,埃倫蒂拉沒出聲,先用毛巾在臉上擦了幾把,才確定這並不是自己的幻覺。尤利西斯眨了眨眼睛,埃倫蒂拉壓低了嗓音問道:
這樣一來,祖母對於埃倫蒂拉自己逃出來重新回到她身邊的指望落了空,但她仍在堅持她那花崗石般頑固的圍困,沒有做出任何別的決定,直到聖靈降臨節那個星期天。那段時間,傳教士們一直在荒漠里轉悠,尋找那些因為姘居懷孕的女人,讓她們結婚。他們開著一輛破破爛爛的小卡車,帶著四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和一箱子不值錢的玩意兒,連那些最偏僻的小村莊都跑遍了。這場針對印第安人的搜尋中最難的工作是說服那些女人,面對上帝的恩典,女人們會說出一些切切實實的理由替自己辯護,她們說結了婚以後男人就會覺得有權讓自己的合法妻子比沒結婚時的相好乾更重的活,自己卻躺在吊床上睡大覺。這時候就不得不使用一些誘哄的手段,把上帝的意志融進她們自己的話語中,讓她們聽起來不覺得太刺耳。最後,連那些最難對付的女人都被幾隻金燦燦的耳墜子給說服了。對付男人則粗魯得多,只要女人點了頭,他們就會用槍托把那些男人從吊床上趕下來,用繩子一捆,裝到車上,強行拉去結婚。
「好的,奶奶。」埃倫蒂拉答道。
「你是誰?」
「那您就自己去找吧,看看能不能找得到。」司機心情不錯地逗弄她,「人人都在談論他們,可是誰也沒有見過。」
「賣一個女人。」他的兒子十分自然地答道,「她的名字叫埃倫蒂拉。」
「那可不行!」祖母說,「這事兒沒商量。」
因此,那天下午埃倫蒂拉除了慣常要乾的活計之外,又多了清洗餐廳地毯這件事,既然已經在洗衣池那兒忙活了,她順便把星期一的衣服也洗了,與此同時,狂風在房子周圍兜著圈子,想找到一個縫隙鑽進來。她要乾的活兒太多了,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等她把餐廳地毯重新鋪好,已經到了該睡覺的時候。
這群傳教士的頭領是他們中間最年輕的一位,他舉起一根食指,指著板結的土地上一道自然形成的裂縫。
他用指甲剖開柑橘皮,又用雙手把果肉掰成兩半,讓埃倫蒂拉看裏面:那果子中央鑲嵌著一顆貨真價實的鑽石。
「你們還會回來嗎?」
尤利西斯一直沒注意祖母在說些什麼,這時看到她在床上坐起身來,想找個地方藏起來。埃倫蒂拉讓他鎮靜些。
一連好幾天,祖母都看見那輛小卡車滿載著大肚子的印第安姑娘開進了修道院,但一直沒找到機會。機會終於在聖靈降臨節那個星期天降臨了,那天,她聽見了鞭炮聲和鐘聲,看見一群穿得破破爛爛的人興高采烈地去看熱鬧,人群中有幾個大肚子的女人頭戴花冠身披婚紗,各自挽著隨便找來的男人,準備在集體婚禮上把他們變成自己的合法丈夫。
尤利西斯沒有回答。他父親聽不懂瓜希拉語,這時正好提著一樹枝的柑橘經過露台。
「我最多出一百五。」鰥夫說。
埃倫蒂拉吃了一驚,但很快就恢復了平日的表情。
「她總歸會知道的。」埃倫蒂拉說,「她只要一做夢,什麼都會知道。」
尤利西斯坐在屍體旁邊,經過這番搏鬥,他已經筋疲力盡,他想擦擦臉,但那綠油油熱乎乎的東西就像是從他指尖流出來的,越擦越多。直到看見埃倫蒂拉帶著那件裝滿金條的坎肩走出帳篷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她不易覺察地動了下,在床上坐起身來。
「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三月初,他們把你帶回家裡。」她說,「你包在棉布里,像只小壁虎。你爸爸阿瑪迪斯又年輕又漂亮,那天下午高興的呀,叫人去買來二十車鮮花,沿著街道一面叫喊一面拋撒花朵,到最後整個村子成了一片花海。」
「最後一次下雨到現在有二十年了。」她說,「那場暴雨真叫人膽戰心驚,雨水裹挾著海水,第二天早上家裡到處是魚和貝殼,你爺爺阿瑪迪斯,願他的靈魂安息,親眼看見一條發光的蝠鱝在空中游來游去。」
就在卡車放下她們的那塊空地上,埃倫蒂拉和祖母用幾塊洋鐵皮和破毯子搭了個小棚子住了下來。她們在地上鋪了兩張席子,睡得就像先前在那座大宅子里一樣香,直到太陽從棚頂的窟窿照進來,把她們的臉烤得發燙。
「我十年之內是不能離開的。」埃倫蒂拉說。
埃倫蒂拉聽得入了迷,但她還是困了。
尤利西斯從床後面走出來,抓住床單的一頭。那條床單比席子大好多,他們對摺了好幾次,每對摺一次,尤利西斯就離埃倫蒂拉近幾分。
「跟誰?」
「我想見你都想瘋了。」他突然說道,「人人都說你特別漂亮,果真如此。」
尤利西斯端出他那副天使的面孔。
「別忘了給兩個阿瑪迪斯點上蠟燭。」
「上床睡覺之前,檢查一下是不是所有東西都各就各位了,不管什麼東西,沒放在該放的地方就壞得快。」
「那你就睡一會兒。」
「問題是,」她說,「你連殺人的本事都沒有。」
「這些柑橘就會。」尤利西斯說,「它們每個價值五萬比索。」
「告訴我,孩子,」她盡量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圓潤些,「你跟著大伙兒是要去幹什麼呀?」
「沒聊什麼。」尤利西斯答道。
「至少加到三百吧。」她說道。
她聲嘶力竭地叫喊著,揮舞著拐杖,逮著誰打誰,但她的怒吼聲很快就淹沒在人們的叫喊聲和口哨聲中。
兩個人都捂住了耳朵,其實絲毫沒有必要,因為根本就沒發生爆炸。帳篷裏面被騰起的火焰照得通明,接著無聲無息地爆裂開來,最後被籠罩在受潮的炸藥造成的煙霧裡。埃倫蒂拉鼓起勇氣跑過去,滿心以為祖母已經一命歸西,卻看見祖母頭上的羽毛被燎焦了,襯衣也碎成了布條,但她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精神,正揮舞著一條床單想把火滅掉。
那天晚上,七點鐘剛過,埃倫蒂拉正在給祖母梳頭,那股讓她倒霉的惡風又颳了起來。帳篷里,印第安腳夫和銅管樂隊的指揮正等著領薪水。祖母數了數手邊盒子里的錢,又翻了翻賬本,然後把錢給了印第安人當中年紀最大的那位。
「我唯一確定的就是,」他說,「您肯定不是救苦救難的聖母。」
祖母看見尤利西斯手持尖刀走了進來,她連手杖都沒用,奮力站起身來,高舉雙臂。
我便是在那時遇見她們的,那是她們最輝煌的時候,不過,關於她們的經歷的細節要到多年之後才會被披露出來,那時拉斐爾·埃斯卡洛納在一首歌里揭露了這個故事的悲慘結局,我覺得這是個好故事。當時,我正在里奧阿查省四處兜售百科全書和醫藥方面的書籍。阿爾瓦羅·塞佩達·薩穆迪奧在那一帶推銷冰鎮啤酒機,他用他那輛小卡車帶我跑遍了荒漠里的村鎮,為的就是同我聊些有的沒的,我們無邊無際地閑聊著,喝了太多啤酒,不知道是在何時何地穿過整個荒漠,來到了邊境上。那個流動做|愛帳篷就在那裡,上面還掛了些粗布標語:埃倫蒂拉最棒。快去快回。埃倫蒂拉等著你。不認識埃倫蒂拉等於白活了。各種膚色各種階層的男人排成的長隊彎彎曲曲,沒有盡頭,就像一條長了人的椎骨的昏昏欲睡的蛇,蜿蜒著穿過街區和廣場,穿過華麗俗氣的集市和吵吵嚷嚷的市場,穿過這座到處都是行腳商人的鬧哄哄的城市的大街小巷。每條街道都成了賭場,每幢房子都成了酒館,每扇門後面都藏著逃犯。在足以引起幻覺的炎熱中,各種難以分辨的音樂和人們的叫賣聲匯聚成一股令人驚恐的喧囂。
「你走吧,」她對他說,「我來倒水。」
祖母意識到,像這樣生活在別人的期待之中的男人有的是時間討價還價。
「那天晚上,我正和一群水手唱著歌,以為是地震了。」祖母接著說道,「大家肯定都這麼以為,因為所有人都喊著笑著跑開了,星空之下只剩下他。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一樣,我記得我正唱著歌,那個年月人人都會唱那首歌,就連院子里的鸚鵡都會唱。」
「我帶了錢。」
「人們是不會走私柑橘的。」埃倫蒂拉說。
「不行,孩子。」她對他說,「你就是把摩爾人的金子全都拿來也不能進去。你是個倒霉蛋。」
「那您就別在這兒浪費時間了,女士。」他說,「您見鬼去吧。」
「這是一封奧內西莫·桑切斯參議員寫的介紹信。」祖母告訴他。
祖母最先看見了攝影師:他正順著他們行進的方向踩著自行車,烈日之下,他唯一的防護就是頭上綁的那塊頭巾。
「把耳朵捂起來。」尤利西斯說。
「埃倫蒂拉!」
小店後面是個棚屋,由四根磚砌的柱子支撐著,頂上鋪的棕櫚葉已經爛掉了,圍了一圈三英尺高的土坯牆,風雨正從屋外躥進來。牆頭放了幾盆仙人掌和別的耐旱的花草,兩根柱子之間拴著一張褪色的吊床,像一條漂泊的小船上張開的帆一樣獵獵作響。透過風雨的呼嘯,可以聽見遠處傳來人們的叫喊聲、動物的嘶叫聲,以及翻了船的人們的哭號。
這處不可思議的庇護所是祖母的丈夫建的,那個傳奇的走私販子名叫阿瑪迪斯,祖母和他生了個兒子,名字也叫阿瑪迪斯,也就是埃倫蒂拉的父親。這個家族來自何方又為何搬到這裏,誰也說不清楚。在印第安人中間流傳最廣的說法是,老阿瑪迪斯的漂亮老婆是他從安的列斯群島的一家妓院里救出來的,這女的在那兒用刀捅死了一個男人,他把她帶到這片荒漠里,讓她永遠避開法律的懲罰。老阿瑪迪斯和小阿瑪迪斯先後死去,一個是在憂慮中發燒而死,另一個是在和人打架時被亂刀捅死,女人把兩具屍首都葬在院子里,辭退了十四個光腳幹活的女用人,在這座陰森森的大宅里繼續她的輝煌夢想,家裡的活兒全靠小孫女,這是個私生女,從生下來就養在她身邊。
他已經不那麼緊張了,臉上露出了一絲壞笑。
唯一安靜的地方是紅燈區,那裡只能隱隱聽見城裡的喧鬧。來自世界各地的女人們坐在空蕩蕩的舞廳里無聊地打著呵欠。她們坐在那裡睡了午覺,沒有一個愛慕她們的顧客過來把她們叫醒。天花板上的電風扇轉個不停,她們就這樣繼續等待著那隻來自某個恆星的蝙蝠。忽然,她們當中的一位站起身來,走到種滿三色堇的臨街門廊上。想去見識埃倫蒂拉的男人們正排著隊從台階下經過。
「你就是有點兒虛弱。」她告訴女孩,「來,別哭了,用鼠尾草燒水洗個澡,你的血脈就會恢復正常。」
埃倫蒂拉把扇子放在床頭,點燃兩根祭祀用的蠟燭,放在裝亡人骨殖的大箱子前面。祖母這時已經睡著了,嘴裏還在給她下達命令。
「沒用的。」尤利西斯說,「它曾經屬於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
「兩百五十四支曲子,」她對他說,「每支五十生太伏,再加上星期天和節假日的三十二支曲子,每支六十生太伏,一共是一百四十六比索外加二十生太伏。」
「我什麼都不知道。」攝影師說,「我什麼都沒看見,我也不會給樂隊買單。」
鎮長的右眼由於炎熱有點兒斜視,他同情地看著祖母。
尤利西斯露出了肩膀。「我叫尤利西斯。」他說。他給她看了手裡偷來的錢,又說了句:
「那你就快滾!」她說,「你這個雜種!」
「你要上哪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