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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3 六百人簇擁我到達聖胡安

Part 13 六百人簇擁我到達聖胡安

「我試試看吧。」我對他說。我試圖站起身來,卻迎面撲了下去。
天還沒大亮,小屋裡就擠滿了人。整個穆拉托斯村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全都趕來看我。那是我第一次碰到那麼一大群充滿好奇的人,在之後的日子里,我倒是有了不少與類似的人群相處的經歷。人們舉著馬燈,打著手電筒。當警長和他的手下把我從床上抬起來的時候,我只覺得後背上被太陽曬脫了皮的地方撕裂般地疼。真是亂作了一團。
「已經備好了一架小飛機把您送到卡塔赫納去。您的家人正在那裡等您呢。」
「我沒帶砍刀。」那男人說道。
可他沒說實話。他腰裡明明就挎著一把砍刀。那時哪怕我還有一點點力氣,都會把他的砍刀搶過來,削開一隻椰子,把裡頭的汁水一股腦兒喝下去。
「現在您什麼話都不要說。以後再慢慢講給我們聽。」
走了不到半個小時,我們就到達了一所房子。那是路邊一座簡陋的小屋,用木板搭起來的,房頂上鋪著鋅皮。那裡有三個男人和兩個女人。他們一起動手把我扶下了驢背,帶進卧室,讓我躺在一張粗布床上。一個女人去了趟廚房,端來一小鍋用桂皮煮的茶,在床邊坐下,用勺子喂我。我急不可耐地喝下第一口,等到第二口下肚,我就覺得自己重振了精神。於是我不想再喝了,只想傾訴自己的經歷。
後來我才明白那男人為什麼不肯給我椰汁喝。他事先去過離發現我的地方大約兩公里的一戶人家,那家人告九九藏書訴他,在醫生沒給我做檢查之前,最好不要給我吃的。而最近的醫生在聖胡安–德烏拉巴,離這裡有兩天路程。
那苦行僧和我的唯一區別就是,他被裝在玻璃櫃里。當時他九天九夜沒吃一點兒東西,而我在海上漂了十天,外加在穆拉托斯村一間卧房的床上躺了一整天。我看見一張張面孔在我面前晃過,有白的,也有黑的,沒完沒了。天熱得讓人難受。那時的我已經恢復得不錯了,甚至還有點幽默感,心想,完全可以安排一個人守在門口賣票,放人進來參觀一個海難倖存者。
那天天很熱。在那樣一群關切的面孔包圍之下,我覺得自己都快喘不上氣來了。來到路上,無數馬燈和手電筒齊刷刷地照在我臉上。我什麼都看不見,只聽得耳邊的竊竊私語,以及警長大聲發號施令的聲音。我既不知道時間也不知道去向。自打我那天從驅逐艦上落水之後,我所做的一切無非就是漫無頭緒地移動。這一天清晨,我繼續移動著,不知道目的地,甚至也不知道這群辛勤友好的人準備把我怎麼樣。
八個人分兩組,每半小時一換。換崗時,他們會給我喝點兒水,吃幾塊蘇打餅乾。我倒是很想知道他們準備把我抬到哪裡去,想拿我怎麼樣。可那群人之間什麼都談,就是不談這個。人人都在開口說話,只除了我。領隊的警長不允許任何人走到我身邊來和我說話。遠遠地我能聽見人們的叫喊聲、號令聲和議論聲。我們到達穆拉托九_九_藏_書斯村的那條長街時,警察根本無法阻止湧上前來的人群。這時大概是早晨八點鐘。
他們把我安頓在一戶人家,全村的人都排著隊過來看我。這使我想起了兩年前在波哥大,有一次我花了五生太伏去參觀一個苦行僧。當時要想去看,得排好幾個小時的長隊,等上足足一刻鐘才勉強能前進半米。而等你最後進到苦行僧待的房子里,只見他被裝在一個玻璃櫃里,你就什麼都不想看了,只想快快從那裡出去,活動活動腿腳,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沿路到處都是椰子。在海上我忍住了口渴。可到了這裏,騎在驢背上,沿著狹長彎曲、兩旁長滿了椰樹的小路前行,我覺得我一分鐘都忍不住了。我請那男人給我點兒椰汁喝。
我好幾次堅持要給他們講我身上發生的事。四個男人以及兩個女人只是站在床前看著我,不為所動。彷彿是在舉行某種儀式。如果不是因為已從鯊魚嘴裏、從十天以來海上無數次險情當中死裡逃生而心生歡喜,我一定會想,這些男男女女恐怕不是我們這個星球上的人吧。
可醫生一直沒來。每隔十分鐘他們便喂我喝幾小勺糖水。女人當中最小的那個還是個孩子,她用布條蘸溫水替我擦拭了傷口。一天就這樣慢慢地過去了。我心裏也慢慢輕鬆了許多。我確定自己遇上了好人。如果她們不是一點一點喂我糖水,而是一下讓我吃個飽,我的身體肯定會受不了的。
他說到做到,果然回來了。我沒等多久,不超過一九九藏書刻鐘,他就趕著驢回來了,驢背上兩個筐都空了,來的還有那個拎著鋁皮小鍋的黑人姑娘,後來我得知那是他妻子。而那條狗一直都沒有離開。它不再舔我的臉和傷口,也不再圍著我嗅來嗅去。它在我身邊卧了下來,一動不動,似睡非睡,直到看見那頭毛驢出現。它跳起身來,尾巴搖個不停。

苦行僧的故事

人們又是用那張把我送到穆拉托斯村的吊床,把我送到了聖胡安–德烏拉巴。只是隨我前往的人多出了好幾倍。估計不少於六百人。隊伍里還有女人、孩子和牲畜。有些人騎著驢,但大多數還是步行。這一路我們走了差不多一整天。整個路途中,六百人輪流簇擁著我,我覺得自己的體力在漸漸恢復。我猜此刻的穆拉托斯村大概空無一人了吧。那天一大早,發電機就開始工作,收音機的音樂聲傳遍了村子的每一個角落。熱鬧得像是趕集一樣。而我作為這場盛會的中心和源起,繼續躺在床上,全村的人又一次排成長隊來看我。就是這同一群人,不忍心讓我一個人上路,便組成浩浩蕩蕩的隊伍陪我去聖胡安–德烏拉巴,把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塞得嚴嚴實實。
「等醫生來看過您之後,我們會給您吃東西的。」他們這樣告訴我。
我的旅行到此算告一段落。翁貝托·戈麥斯大夫是第一位給我做了詳細體檢的醫生,他告訴了我一個好消息。在體檢結束之前他一直忍著沒告訴我,因為他想先確認我的身體能否承受得九-九-藏-書了。他在我臉上輕輕拍了拍,帶著和藹的微笑,對我說:
路途中,我又渴又餓。那幾小塊蘇打餅乾、幾小口水確實能緩解問題,但同時更刺|激了我的轆轆飢腸。到達聖胡安時的場面使我想起了村社過節的盛況。這個小巧秀麗的鎮子里的所有居民,像是被海風吹出來似的,全都跑出來看我。幸好事先採取了一些措施應對那些好奇的人們。人們聚集在街頭想要圍觀我,警察成功地制止了他們。
從我被發現的地方到穆拉托斯村的路很長,也很不好走。人們把我安置在一張用兩根杠子掛起的吊床上。每根杠子的兩頭各有個人抬著,在燈火的照耀下,行進在一條狹長而彎曲的小路上。我們明明是在露天地里行走,可被燈光一照,感覺就像是在一間密不通風的屋子裡一樣熱得難受。
穆拉托斯是個小漁村,沒有電報所。離它最近的鎮子是聖胡安–德烏拉巴,那兒一周兩次有小飛機從蒙特利亞飛來。我們到達村子的時候,我還以為已經到了某個大地方,滿心以為就會有家人的消息了。實際上穆拉托斯不過是這趟行程的中點。
「還不能。」說著那人扶住了我,沒讓我摔倒在地。
他和他的妻子一起把我扶上了驢背,又一邊一個托著我的胳膊,催動了毛驢。狗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
他們誰也沒聽說過那次事故。我盡量給他們解釋,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們,想讓他們知道我是怎樣逃過一劫的。我先前一直以為,不管自己是到了這個世界的哪read.99csw.com個角落,人們都會知道那次海難的。當我了解到自己想錯了,不免有點沮喪,這時那女人還在一勺一勺地喂我喝桂皮茶,就像是在喂一個生了病的孩子一樣。
那時的我無論手邊有什麼東西都能吃下肚去。午飯的香氣不斷從廚房飄來。可不管我怎麼央求都無濟於事。
「您還能走路嗎?」那男人問我。
喂我喝桂皮茶的女人很和氣,卻不容我展開話題。每次我想講講自己的故事時,她總是對我說:

故事終於有人信了

在路邊遇見我的那個男人名叫達馬索·依米特拉。三月九日,也就是我爬上海灘的那一天,上午十點鐘,他去了鄰近的穆拉托斯村一趟,回到我所在的路邊小屋時帶來了幾名警察。他們也對發生過的慘劇一無所知。穆拉托斯村就沒人聽說過那件事。那個村子里沒有報紙。只有一家小店鋪里安了個發電機,帶動一個收音機和一台電冰箱。但平時也沒人聽新聞。後來我才知道,當那天達馬索·依米特拉告訴警長說在海灘上發現了虛弱不堪的我,我還自稱是卡爾達斯號驅逐艦上的一員時,他們就啟動了發電機,整整一天都在聽卡塔赫納的新聞報道。可那時收音機里已經不再談論那次事件了,直到天黑以後,才有隻言片語提及那次事故。於是,上至警長,下至全體警員,再加上穆拉托斯村裡的六十個人,都出動前來幫助我。夜裡十二點剛過,他們湧入小屋,吵吵嚷嚷地把我從夢中驚醒。那可是我十二天以來睡的第一個安穩覺。